《九州志·风中古卷》(13)
司徒熊看着断意。
那孩子直直地站在那里,敏捷到灵动的身手从未曾呈现过这种茫然无措的姿势,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双眼却泛滥着某种脆弱的茫然。极脆弱,而极紧张。
他会铩羽而归,身为义父,料到了一点儿。没料到的是,他会是被人杀伤了心防,带着万分委屈, 自行败退而回。
那个人……司徒熊闭上眼,感到了完全的无力。
“义父……那些劣米真的是……”断意发出颤抖的声音。
“住口! ” 一声严厉的吼,孩子惊了一惊。他茫然抬头看着义父,那权倾举国、力支社稷的男人正肃然地盯着他。那份已多年未见、却在心底时时依赖的严父之威,这一刻,忽然有力地惊醒了他。
断意恍惚了一瞬,垂首跪了下来。
“你懂什么! 一时的荣辱,岂能称得上成败? ! ”司徒熊霍地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喘息起伏;长缝般的双目,坚定望向窗外漆黑的夜,“……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乱世,谁能吃到最后,谁,才能吃得最饱。"
断意瞠着眼睛,想了好久好久。蓦地,他吸了一气,离散的精神重新聚敛起来,不禁重舰将额头叩在地上。
司徒熊缓缓地坐了下来:“不必自责。”他的嗓音变得宽厚,“他与你,不过是差不多的年纪。然而他一语既出,便叫你心性大乱。这不是你太无能, 而是他,太可怕。"
他伸出手,一把将叩头不起的义子强拉起来。“除了粮米生意之事,他还说了什么吗? ”北阳侯疲惫问道。
“他……给了孩儿此物,并说……有三件事,要义父帮他去做。”断意说着,擦抹了一把涕泪汗水, 从怀中取出小小卷轴。
司徒熊眉头皱得如山样高,接过卷轴,展开细读。读了片刻,他不禁一惊,慢慢地将轴放在了桌上。“原来,这便是他所撰写的《风魔语》。”心机细密的男人有些出神,“出使在外时,就曾听过素文纯有此手卷,随其游历足迹,随时写来,散发世上流传。记得在楚国时,已在街市上见过有人传抄; 其他列国似乎尚未传到。可这一卷,却是写的我晋国见闻。”
断意惊道:“那此卷之上,可有写到不利我国之事? ”
司徒熊看了他一眼:“断意,为父要让你尽量多学、多看。你要尽快地成熟起来。“他说着,伸开宽厚的手掌,按在那卷轴的尾端,向着断意的方向一推,“此处所写之语,他与王上已经讲过。只是……不曾全然讲透。”
义父说罢,挪开手掌,断意忙向那卷轴上最后一段文字看去。只见其上墨笔淋漓,字迹飘逸,舒然写道:“今晋王萧处衡,年五十有二岁。其体康气健,享寿尚多……”
这是吉祥之语,本为人所乐见;然而断意再往下看时,却不禁惊得头上发根一时立起,只见最末一句写道:“料其国嗣大事,不必忧矣;观其人,必寿于其国。”
司徒断意拍案而起:"他这样写,是诅咒我晋人国柞不长,即将亡国啊!”
司徒熊此刻反倒平静:“他……不是沮咒。”他缓缓摇头,"是……预言。”说罢,他默了一会儿,动手将卷轴末尾一段撕去。断意看见此举,却又是呆了一呆。
“义父……”少年愣愣地说道,“素文纯交托此卷时,曾……对我说过,他说义父你……必然知道, 该如何裁剪。"
司徒熊斜目一瞪,半响不语:“……他说要我 所帮三事,都是什么?”
断意低头答道:“第一桩,要义父帮忙,将此《风魔语》在澜州传播。”
司徒熊冷冷一笑:“好眼光。他知道,在晋国我是唯一有此能力之人。”
断意道:“第二桩,要义父明日备下一队您自己的人,代替王上的卫队,护送他离开晋国。”
司徒熊皱了皱眉:“第三桩呢? ”
断意却未回答,只有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纸封,双手捧给义父。“他说义父见此,自然知晓。”
司徒熊接过来,只见是蜡封了的一张厚纸,封口完好,可见断意也不曾拆过。他知这是素文纯隐秘避人之意,便也有意远着断意,只自己靠着墙角 ,拆开来看。
断意看着义父展读那纸封,仍是默然半晌。忽然,将纸整个团成一团,塞进自己嘴里吞了。
“义父,你这是……”少年惊讶而又迟疑。
司徒熊皱着眉,用力咽下了粗厚的纸,又是半晌不语。而后,他哑哑地开口说道:“我终于明白。他的智识与我辈,全然并非同一境界。这么久来竟 与他心战,我是大大错了。”
“义父! ”断意不禁纵前了一步,“为何要如此说!孩儿,从未见过比义父更多智的人啊! ”
司徒熊拾眼瞧着他,微微地弯起嘴角:“你常说我多智,却可知我这个人,最大的智慧之处何在? ”他诡秘地问,扫看着那孩子骤然迷茫的眼神,又是一笑,“我最大的智慧,便是在真正的智者面前, 并不认为自己有智慧。”
“……素文纯,便是义父所言‘真正的智者’吧。" 过了许久,断意垂首,自言自语,“孩儿无知,本来还与旁人一样,认为那个人是有些疯傻。义父常教导说,智不外露,应当以憨傻之态自行伪饰。如今看来,那素文纯,只怕竟也是装疯罢了。
司徒熊走到榻边,疲急地躺下,面朝墙里:“春花宴上,他举火之时,我觉得他是真的想烧了我们的王宫。”他躺着说道。他闭上眼,却回想起素文纯那双深深慑人的瞳眸,望着他幽光闪动。
“他这样的人,我从未。”见过北阳侯低低说,“也许,是真疯。"
清展的驿路上,墨痕浅淡的白竹马车悠然地行 驶着。夹道两旁葱郁的树林,露水濡绿,一派澄澈与疏朗的气味。鸟儿盈润地鸣叫;这一片的江山, 竟好似逃离了了乱世,未沾染半点杀伐血腥气。
骤然,一声云雀的长鸣划破幽静,继而又是一声。然而这却并非是真正的鸟鸣。
是两支带着云雀哨的响箭,一先一后猛射中了车轮。箭犀利而精准地从轮穀间穿过,三寸长铸有狼牙倒刺的箭链深深钉进早已被往来车马踏轧坚实的土道。而箭杆却是某种坚硬异常却极轻的中空金属制成,箭尾翎羽的位置,代之以同样金属浇铸的反钩。钩子勾住轮辐,箭杆则将车轮整个紧紧地别住,只是区区两支冷箭,竟将两匹白马驾辕的轻车狠狠拖住,车身发出倾覆前的吱嘎颠抖之声。
寇倚风独自坐在御者的位置上,并未为此险情所动。她只是十分镇定地拉住通绳,叫停了两匹兀自前进的马,整辆车便这样停在那,被响箭钉死的驿路中央。
就在这个瞬间,第三支箭射来,直刺车帘的缝隙,扑向车内所坐之人。倚风闻声起手,在箭射到车边之刻,竟然将它牢牢地抓住。秀眉一纵,她将箭杆攥出怪异的声响,猛力回手一抛——那支箭连连旋转着飞回射来的方向,却比弓弦所发飞得还要遥远,整支箭杆最终横着撞进路边一丛灌木。只闻枝干断折之声,继而一人迅捷地一滚,从浓密灌木后面扑逃而出。
那是一个纤瘦年轻的年轻的女人,一副面具遮着半张脸孔。她一身猎衣,手握铜角装饰的一张长弓;被乱飞的响箭逼出树丛后,她几乎是瞬间立起身形,斜靠大树,恢复了全副无懈可击的攻防架势。手中长弓开如满月,第四支金箭已搭上弦,锋利箭镞直对马车,引而不发。
两名功夫过人的女子隔空对峙,空气紧张得鸟雀惊飞。这般过了一两个瞬间,马车中传出温文的话语,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弯张。
“敖郡主不必故作姿态了。你在此等我,不是为了谈话的吗。”素文纯淡淡言道,一手推开了白竹车帘。寇倚风立即跳下,一边死死盯着遮面女子的举动,一边举臂扶公子下车,不自觉间以身体遮挡着他。
素文纯的鞋底踏上地面,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弯,向着开弓搭箭的女子步步走来:“文纯请晋国的朋友送我出八松城,出城三十里便遣了他们回去。就是为了等敖郡主,你我可以清净地说话。”
那女子仍不移动,弓弦拉得更紧;青铜面具下的脸,不知正是何样表情。素文纯只是向前,且行且言:“我在晋王宫中已认出了你。不然,又何以特意请你帮忙,展纸研墨呢。”
这句话落下,警惯至极的女子忽地放松了弓箭。她慢慢垂下长弓,却仍紧紧地握着,须臾,一扬手,拂去了脸上的面具。
清澈的眼睛,秀丽而不乏刚毅的容貌,正是晋宫春花宴上那个垂首侍立的年少宫女。此刻却已脱去仆役装扮,昂然一身高贵的气派:“你何以知道我不是晋国宫女?“她惯厉地盯着那白衣男子,冷冷问道。
素文纯笑道:“晋国有种特殊的纺锤,女子从小持之纺织,即便贵族也不例外。此种纺锤会将左手食指第二指节磨得弯曲,这是晋女皆有的一个通病,她们忌讳其不美,因而习惯将左手藏入袖中,王宫之中更是讲究如此,无一违背。昨日唯有你侍立宴会,袒露左手,却反将右手半藏。你常年练习弓箭,右手控弦,拇指戴有玉射扳指,将那根手指磨得变形。这是淳国长弓留下的印记,就如你手上握着的这张。那么,你若不是淳国女子,有意潜入晋宫,还会是怎样呢。”
持弓女子睁大了双眼:“这等说,你只是昨日当场推断,并非是认识我?既如此,你又怎知我便是敖青?!”
素文纯慢慢偏转了头,向着不知处的方向远望:"衅城一战,淳国元气大损。国公敖家之将才,十去七八;少年人物,倶已调零。”听到此言,那名叫敖青的女子不禁凝眉,默默不语。
“文纯毕竟在淳国盘桓过数日,敖氏一门第三代男子死伤净尽,唯余一位青郡主——这还是听闻过的。虽然未得谋面,但耳闻些许郡主的轶事, 你之为人,已大可推想。”白衣公子悠悠道,“何况……淳王宫中,我遇刺的那夜,伏在左近射那刺客一箭的人,便是你吧。”
此言一出,敖青与寇倚风同是一惊。寇倚风不禁重新打量了敖青这个敌意澎湃的女子,原来也曾是帮忙挽救了公子性命的恩人。
素文纯不待人问,径自讲道:“你敖家世代为淳国忠臣,股肱栋梁。只因帝玺一事,后辈子弟对我动了杀机,也很是自然。然而敖氏诸多人中,唯你一人堪破大局之心知我若死在淳国,于国将大不利。想来欲劝别人,别人也是不听;你便只好亲自去看守我的住处,以期能阻止一场祸事。”
寇倚风看着敖青,似有求证之意。半晌,敖青却笑了笑,冷漠言道:“你切莫要自作多情。你妖言惑君,这最为我所厌恶。我又岂会费此心力,去顾你的周全。”
素文纯轻轻地摇头:“对于我这样的人,郡主这样看待,很不符合你的身份。"
“哦?我是什么身份?”敖青目光一利,“你又是何等样人?”
她说着顿了一顿,忽而现出一丝刻意轻蔑的笑,拿出贵族千金的骄横,调笑般地讽刺:“女子见汝皆欲揽,男子见汝皆欲杀? ”
素文纯也静静地笑了,轻傲地微扬起眼眸:"雄主见我皆欲揽,良臣见我,皆欲杀。"
敖青一默,却闻文纯继而笑道:“论及敖郡主的身份,固非雄主,却也难说是良臣。”他将那“良” 字念得刻意,敖青听到耳里,立时敏感地瞪圆了眼眸。
“你言下何意!”敖郡主喊道,倏地又拉满了弓弦,发着寒光的箭尖直指定素文纯额头,距离不过三尺之远。纵使寇倚风再是敏捷也断难挡此一 箭。
素文纯却展袖推开遮护着他的倚风,反向前行了一步:“若然不是因郡主这重身份,文纯又怎会画那《射虎图》给你看呢。那等图画,并非忠臣良将可以看得的。”
“那图是你赠与晋国之物,与我何干!”敖青紧张至极,长弓一晃,大声说道。
素文纯微笑:“我特意请你研墨,就是为让你看得清楚。
敖青也笑道:“我淳国虽有强弓,却不似晋国多山,并无什么猛虎野兽。”
素文纯垂了长睫,幽幽道:“山中无虎,宫中也无‘虎’么?"
敖青忽然停滞了呼吸。三人之间尽是沉静,唯闻硬扣弓弦的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硬。突然刺耳的一声崩响,女子手中的长弓竟被拉断,一直引而未发的利箭,颓唐地垂头掉落在地上。
“……妖人! ”不知过了多久,敖青的齿缝间挤出两字,澄澈双目斜盯着素文纯,半是惕恐,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
素文纯只无声地笑了笑,转身而去。边走边抛下话语:“我为淳王留下的图谶,郡主最好也看看吧。"
敖青起伏不定地喘息着,言道:“你将那图轴锁在匣中交给王上秘藏,就连王上也无法打开,我如何得看? ”
“我并未将图交给淳王啊。”素文纯走到自己的马车边,伸手从车中取出一轴画纸,转身递向敖青,“图在这里。淳王收藏的匣子,只是空的。"
敖青不禁目瞪口呆,片刻,冲上来一把夺下图轴。展开看去,只见图上画的是一派山河景色;她静静地看了半晌,忽而醒悟,这山河竟与晋国晋北道沿途的风光十分契合。
“此图实在是离开淳国后才画成,故而我只好给淳王一个空匣。”素文纯说着,坦然得近乎理所当然,“数日前我过锁河山时,并未行走晋北驿道。 而是循晋北走廊,探一条山中秘径而入晋国。这幅画,”他特意顿了一顿,“便是路上所作。"
敖青眯起了双眼:“难怪……春花宴上,司徒熊说整条晋北驿道,未曾见你车驾。这等说,他对你的质问,却是切中要害。"
素文纯道:“如今图入你手,总算不欠淳国。 你看罢,便将它锁回那空匣中去吧。”
“素文纯,你也太轻狂。“敖青卷起画轴,忽然冰冷地言道,“你如此戏弄我淳国君臣,就不怕这些时日中,国中人解开你匣上的机关密锁,打开你的空匣?”
素文纯摇头道:“淳国不会有人能开那锁。"
“你欺我国无人?!”敖青愤然一指。
素文纯眨了眨眼睛,十分诚恳地言道:“淳国除你一人,当真无人能开那锁。”
敖青却有些愕然:“……我?为何?”
“因为那只锁并非是真的机关密锁,只不过是把普通的锁。锁面上的机关谜题,其实只是装饰而已。”那白衣男子脸上是一派淡然的认真表情,不紧不慢摸出一枚黄铜打造的小物件,递给敖青,“唯一一把钥匙在此,你收好。”
敖青年轻秀美的脸上,此一瞬间,当真就地变了好几种颜色。
“敖郡主,《山溪》《射虎》两幅图谶,乃是万金不易的重宝,重到,可以交换一座江山。”忽然,清冷悠远的话语飘降下来,敖青怔了一怔。素文纯已然在倚风的扶持下提起雪白的衣襟,慢慢登上竹车,安坐之后瞥了那呆呆手持画卷的女子一眼,唇角又闪出一丝微笑:“我既将此重宝相赠,也请你有所回馈。”
敖青凝眉:“你想要何回馈?”
寇倚风缓缓放下了车帘,素文纯的身影已隐匿不见。唯只听得车中缥缈的话语:“请动用你在夏国的暗线,助我穿过夏军占领的土地,南去楚国。”
片刻停滞,而后敖青朗朗地笑了起来:“素文纯,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车中人答道:“在秦婴鼻息之下埋藏暗线,中州唯有淳国能为。淳国,唯有敖青能为。”
敖青叉起了腰:“那么素文纯,你又知不知道,秦婴一直在搜寻于你,暗令传遍夏军所占之城,已经遍布大半个中州?”
车中人道:“此刻方才闻知。”
敖青笑道:“那么你却信得过我?”
“敖青虽非良臣,岂与暴君为伍。”
年少的女子叉着腰,爽朗地仰天笑了起来:“你自去吧,前路自会有人照应。本郡主不管你与秦婴之间有何过节,但保你经行千里,踪迹不为暴君所得。”
车中人没有再发出声音。寇倚风两指一拈拔起两支钉死在地上的箭,被卡住的车轮重新平稳地转动起来。
敖青手握那幅据传可易江山的图画,久久望着白竹马车远去的影。那洁白与淡墨,渐渐、渐渐地隐入了清晨的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