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14）

       素文纯游历淳国与晋国，是夏王婴元年、南贲景平十五年夏季的事。这段痕迹零散地记载于贲末列国的官、私史传，各家说法参差，绝难相互印证。似乎每个人在那一年盛夏所见到的文纯公子都不一样，王侯将相、君子淑女，心中口里，各是一番千秋。唯独能够一致的描述，仅有“风华绝世”四个字，以及关于两幅图画的神奇传说。然而，当人们发觉那两幅画卷上的寓意赫然应验，却已是整整七年之后。

       那时，整个东陆的历史，已然被彻底改变。

       楚国，都城清江里东郊十里，晨鸡未啼的时分。除了远处大城中彻夜恣欢作乐的贵族，整个国家都还在疲惫的沉睡中。

       白竹马车独自行走在昏晓之间的郊道，踱步般闲逸的马儿，在一个道路都无折弯，前后都并无驿站的 荒野之处停驻下来。身着男子官服的驾车少女，扶着白衣公子下车，而后默默拜别，径自催马驱车，向着楚都而去。

       素文纯独立在路边，负着双手，望着不知处的远方迷雾。凌晨的风拂着他披散过膝的长发，寒白的长衣，益显斯人单薄，思绪凄凄。

       他默默地等了许久。直到另一辆马车，从浓雾中辚辚地驶来。

       那是四马并驾的王侯豪车，瑰丽绮艳，即便在暗中亦照人眼目。它四角点着檀香油灌注的灯，行驶间飘逸着柔暖的幽香；昂扬隆重而来之际，仿佛自黑暗里开出的，一朵怒放的王者之花。

       香车在文纯公子的身前停下，骄傲的驾车宝马忽而恭谨温顺，整齐地微垂下头颅。雕花雕宝的车门从里面被缓缓推幵，那个人，显露出她的容貌。

       此刻除了素文纯，她的面前并无其他的人。然而满天星辰皆在观看，那笼在浅浅夜色之中 格外低调温柔的容颜，一瞬间照亮了天地。

       便是这个女人，颠倒尽列国王侯贵冑，倾尽天下男子的爱慕，出离了天下女子的嫉妒。她的艳名如铺满半天的瑰丽云霞，席卷大地的醉人熏风，给这黑暗如地狱、瘫狂如鬼域的所谓乱世图卷，点染上美艳无方的设色，笼上一片壮烈的香。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这个在正史中从未留下姓名的女人，清浅又浓艳的笑容仍隐现在曲折的字里行间，如同一个艳绝的幽灵，难以觉察地串连着贲末胤初那不可思议的凌乱历史。而在如风不绝的滔滔传说之中，她永远都是那个关于“美丽”最神奇而飘渺的故事。

       人们尽了关于她的传言，悠悠众口，如湮没千秋的浊海。说她是绝异的人，她是堕落的仙；她是情思的尽头，她是欲望的深处；她是最卑贱的公主，她是最高贵的娼妓。

       这样的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人们总不知该怎样对待于她她。极尽追捧，又肆意践踏，趋之若鹜，更弃之敝屣；挥舞起毁镑千钧欲把她压碎， 再抛洒出艳羡无数想令她永恒。在她的头上冠以花之芳名，以示轻贱，以示赞美；又为她缀以天潢贵冑才有的雅称，以示崇拜，以示讽刺。“蔷薇公主”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名号，与这个世上的圣洁和肮脏一起，万代流传。

       然而此一刻，天地间只有素文纯面对着她。他不是王侯，不是史官，也不是颠倒醉梦的芸芸众生。 他只是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不由得发出暖暖的、由衷开心的浅笑，这样的笑，于这个被天下人称为妖孽甚至疯魔的男人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瞬表情。

       “阿姊——”文纯喃喃地叫道。

       继而被那香车中伸出的酥手红袖，揽住单薄雪白的身形，拥入了柔软温暖的怀中。车门悄悄关闭，四匹西陆宝马重新昂起了头，向着这世上现存最奢的大城，轻奔而关。

       异常宽敞的车厢里，素文纯斜展开身子，倚靠在玫瑰色的巨大迎手枕上。蔷薇公主捧了一盖温酒， 放进他的手心，给给他驱凌晨的寒气。他浅饮了一口，合眸微醺，万里风尘的疲意袭上清细的眉；那绝美女人玉葱般的指尖轻落，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 另一手缓缓抚上了男子雪白的衣领。

       素文纯轻挡住那只纤手，阻止了想要探看他左肩伤口的动作，抬眼望着蔷薇公主，轻轻摇头，浅浅一笑。

       蔷薇公主的眉梢微凝，仿佛盈满了世间柔情的眼瞳，微微一动。

       “我听倚风说，这伤很重。”她轻启朱唇，声音是充满磁性的沉柔，“我将帝玺的故事传扬天下，推崇你的名望，却也为你引来如此的凶险。”

       素文纯摇首，低低言道：“无可厚非之事。”

       他说着，似乎已很是疲倦，放下酒盏，将头枕在了蔷薇公主的膝上。蔷薇公主见了，便也展袖好好地揽住他，指尖不由得轻拍：“此一行，当真还顺利么？ ”仍是忧心地追问一句。

       素文纯已合上眼睛，浅白的嘴唇轻动："无往不利之人。"

       蔷薇公主默然片刻，不禁静静笑了起来：“好好睡一会儿吧，没人会看见你在我车里。”

       文纯公子矇陇醒来时，天已大亮，蔷薇公主的怀抱依然稳固，车外却传来一片嘈杂的喧闹。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蔷薇公主见他醒了，灿然而笑，轻轻扶着他坐起身子，稍揭开车帘，引他向外看去。

       香车已在楚都城下，只见堆山堆海般的人群， 拥挤在都城南门“承阳门”前，欢呼雀跃，沸反盈天。 然而与蔷薇公主驾到楚国之后的这三个月不同，这次热情的围观人群，并非是来簇拥这艳冠天下的四马香车。人群中央，停着一驾白竹墨痕的低调的车。 那车正想进入城门，但迫于观者拥堵而停驻，实在是已经被围得无路可走。驾车的年少郎官，清俊绝俗的面孔上不禁淌下了汗滴。

       “是欢迎你入城的人，当真是万众来朝。”蔷薇公主在文纯的耳边轻轻说道，“我叫倚风驾你的空车代你露面，要你藏在我车中入城，就是防备会有这等场面。倘若此时你在那车上，仅被这些人看，怕也被看得累垮了 。”

       素文纯扫看了这场盛况两眼，便合严了车帘，缩身卧回阿姊的膝上。

       “世人如此偏爱热闹，倒也真是可爱。”蔷薇公主笑得绝美。

       “淳国与晋国互为仇敌，却都对你顶礼相待，这件事传开，可谓是轰动诸侯。此一番后，你已名扬列国。她笑着低头去看文纯，满怀欣喜：“阿弟，你的风头，可是远超过我了。”

       素文纯卧着，不觉翘首，默默地仰望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阳光般明亮的笑：“阿姊，喜欢就好。”他低嚅着，转而重新入睡。

       蔷薇公主也不再说话，只索性半卷起车窗上的帘，一直眺望那熙熙攘攘的图景。她温柔地铺展火红的袖，精心将熟睡的文纯拢在怀中，就好像......怀抱着整个天下。

《风中古卷 花之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