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的用处(一)
选自《逻辑新引·怎样判别是》 殷海光,上海三联书店. 2004
门打开,一个小花园在眼前出现。一位头发灰白、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出来。 “这位就是吴先生。”王蕴理向周文璞介绍。又回过头来,“这是我的同学周文璞。” “哦!好!请客厅里坐。” “我们特地来请教的。”王蕴理说。 “很好!我们可以讨论讨论。……现在二位对于什么问题发生兴趣呢?”
“我们刚才在路上辩论了一会儿,”王蕴理笑着说,“是关于思想和逻辑这一类的问题。” “哦!这类问题是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老教授抓抓头:“比如说‘思想’这个名词吧,意指可不少。这个名称,通常引用的时候,包含的意思很多。弹词上说‘茶不思,饭不想。’这儿的‘思’、‘想’是一种欲望方面的情形。‘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回忆或怀念。古诗中的‘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窗,若共相思夜,知伺忧怨晨。’所表乃是忆恋之情。‘我想明天他会来吧!’这是猜的意思。‘我想月亮中有银宫。’这是想象。‘这位青年的思想很激烈。’这儿‘思想’的意谓,实在是指着一种情绪,或是主张。有的时候,所谓‘思想’是表示思路历程,例如‘福尔莫斯衔着烟斗将案情想了半点钟。’有的时候,所谓‘思想’是指思想的结果,如‘罗素思想’或‘欧洲思想’。又有些时候,‘思想’是指着思维而言的。例如,‘你若照样想去,便可得到与我相同的结论。’自然,还有许多别的意思,不过这里无须尽举。就现在所说的看来,我们可以知道通常所谓的‘思想’,其意指是多么复杂了。”
“可是,在这许多意思之中,只有后一种与现在所要讨论的主旨相干;其余的都不相干,因此可以存而不论。我们只要注意到后一种‘思想’就够了。 “如果我们要行动正确,必须使像‘罗素思想’或‘欧洲思想’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要使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必须使我们的思维合法或至少不违法。……”老教授抽了一口烟,略停了一停:“唔!这话还得分析分析。思维的实际历程,”他又用英文说“Theactual process of thinking”是心理方面的事实,这一方面的事实之为事实,与水在流,花在飘是没有不同的。这种心理事实方面的思维历程,并不都合乎逻辑。果真如此,我们教逻辑的人可要打破饭碗了。哈哈!他接着说:“我们的实际思维历程,不必然合乎逻辑推论程序。在合乎逻辑推论程序时,我们所思维出的结果有效,可惜在多数情形之下并非如此。我们思维的结果有效准时,所依据的规律就是逻辑家所研究的那些规律。不过,”老教授加重语气说:“我不希望这些话造成各位一种印象,以为逻辑是研究思维之学。历来许多人以为逻辑是研究思维之学,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弄几何学与代数学何尝不需高度抽象的思维力,何以不叫思维之学?许多人把逻辑叫做思维之学,是因为逻辑的研究,在波勒(George Boole)以前,一直操在哲学家手里,而大部分哲学家没有弄清逻辑的性质,沿习至今所以有这一误解。而自波勒以来,百余年间,弄逻辑的数学家辈出,逻辑的性质大白。所以,我们对于逻辑的了解,应该与时倶进,放弃那以逻辑为思维之学的错误说法。” “逻辑是什么呢?”周文璞急忙地问。 老教授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根据近二、三十年一般逻辑家之间流行的看法,我们可以说:逻辑是必然有效的推论规律的科学。” “有这样的规律吗?”周文璞有些惊奇。 “有的!” “请问哪些呢?” “现代逻辑书里所摆着的都是。” “这样说来,要想我们的思维有效准,必须究习逻辑学?”
“最好是究习一下。” “这就是逻辑的用处吗?”周文璞又问。 “啊呀!”吴先生沉思着:“‘用处’就是不容易下界说的一个名词,现在人人知道钱有用处。药物化学的用处也比较显然易见,因为药物化学可以有助于发展药物制造;药物制造之发展,有助于疾病之治疗。但是,研究理论化学有何用处?理论化学的用处,一般人就不大欣赏,因为,理论化学的用处,比较间接,所以对它有兴趣的人较少。一般纯科学,如物理学、数学,也莫不如此。所以,近若干年来,走这条路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唉!……”老教授不胜感慨系之的样子:“但是,一般人不知道今日应用科学之所以如此发达,主要是受纯科学之惠。这些纯科学所探究的,主要是些基本的问题。设若没有这些人在纯理论上开路,那么应用科学绝无今日之成就。殊不知,如不研究纯理论,实用之学便成无源之水。无源之水,其涸也,可立而待。现在是原子能时代,许许多多人惊震于原子弹威力之大,并且对于原子能在将来应用于和平途径寄存莫大的展望。但是,很少人注意到,原子能之发现,是爱因斯坦、诺塞弗、波尔等人对原子构造穷年苦究的结果;很少人注意到剑桥大学克文狄西实验所中,物理学家在那儿埋头探索的情形。没有这些科学家们作超实用和超利害的努力,原子能之实用,是不可能成为事实的。所以,我们不能说纯科学无用,它的用处是间接的,但却甚为根本。同样的,逻辑对于人生的用处,也是比较间接的,但间接的学问,若是没有,则直接的学问无由成立。例如,没有数学,我们想象不出物理学怎样建立得起来;同样,没有现代逻辑的技术训练,思维毫无把握,弄哲学也就难免走入崎途歧径。……”
吴先生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 “就我数十年所体会到的种种,从浅处说吧!究习逻辑学的人,久而久之,可能得到一点习惯,就是知道有意地避免在思想历程中的种种心理情形对于思维的不良影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吴先生的嗓子渐渐提高了。“人类在思想的时候,多少免不了会受到种种心理情形的影响。受这些心理情形的影响,并不一定可以得到正确的思想结果:它有时固然可以使我们碰到正确的思想结果,然而碰不到的时候恐怕更多。
“这一类的心理情形真是太多了!我现在只列举几种常见的吧!第一,我要特别举出成见。成见是一种最足以妨害正确思维的心理情形。”老教授严肃地说:“譬如一个人早先听惯了某种言论,或者看惯了某种书报,他接受了这些东西,便不自觉地以此为他自己的知识,或是形成了一种先人为主之见。以后他听了别的言论,或是看到别的书报,便不自觉地以他先前听惯了的言论,或是看惯了的书报,作为他评判是非的标准。假若别的言论或书报与他先前听惯了的言论,或是看惯了的书报相合,那么他便欣然色喜,点首称善。假如不相合的话,那么便很难接受;火气大的人甚至会痛加诋毁。至于他所听惯了的言论和看惯了的书报究竟是否正确,别的言论或书报究竟是否正确,那就很少加以考虑了。 “不要说平常的人吧!就是科学家也难免如此。科学家主张某种学说,久而久之,便也很容易不自觉地固执那种学说,以为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有新起的学说与之相反,往往不仔细考虑,横加反对。例如,二十世纪初叶,好像是一九〇二年吧!索狄倡原子蜕变学说,当时的科学家,闻所未闻,群起揶揄非笑。在心理学方面华特生倡科学的心理学、反心灵论,这种学说和当时盛行的墨独孤的主张大相抵触。墨独孤听了很不顺耳,于是讥讽他、嘲笑他,写文章攻击他。这类的情形在科学史上多着哩!我不过随便列举一二罢了!”
“怎样免除成见呢?”王蕴理插嘴问道。 “很难!很难!”老教授皱皱眉头,“第一,要有反省的精神。时时反省,看看自己的思想结果和知识是不是有错误。第二,要有服从真理的精神。你们知道印度中古时代的情形吗?印度那时学术很发达,派别有百余家之多,真是诸子百家,异说争鸣。当时,印度的学者常常互相辩难,可是,在他们辩难之先,往往表示:我若失败了,立刻归依你做弟子,或者自杀以报。辩论以后,那失败的一方面,便这样实行,没有强辩,也没有遁辞,这种精神,非常可佩。但是,这种精神,谈谈是很容易的,实行可就不容易了。 “风尚也是容易使思想结果错误的因素。风尚与时髦是很近似的东西。如果在某时某地有某种言论,那一时那一地的人群起附和,那么对于某一类的事情之判断,便不自觉地以某种流行的言论作标准。这也就是说,大家不经意地预先假定某种流行的言论是正确的,再根据它来批评其他言论或是行动,这样,便很容易为当时当地的人所赞同,因而十分容易压倒异议。其实,一种言论之为真为假,和风行与否是不相干的。这也就是说,一种言论之是否为真理,和它风行或不风行,其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换句话说,一时一地风行的某种言论,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历史的事实,最足以显示这一点。某种言论在当时当地之所以风行,有环境、群众的好恶、利害关系、心理习惯等等方面的原因,而这些原因都是在是非真假范围以外的原因。原子学说、波动力学等等总可算是真理吧!为什么并不风行,不为人人所传诵呢?夺人之土,亡人之国,杀人之命,总不能算是真理呢!然而在许多国家里为什么却弥漫着这种空气,比什么真理都风行呢?可见风尚不一定是真的;真的也不一定成为风尚。
“习俗或迷信,这些东西也常常歪曲合法的思维路子,而使我们得到不正确的思想结果。西洋人的习俗,尝以十三为一个不吉利的数目,十三那一天发生的不幸事件,都与十三连上:他们以为不吉利之事与十三有因果关系,于是,凡属十三,都想法子避免。其实吉利和不吉利,与十三有什么关联呢?中国有些人相信相面,算八字,但一个人的前途如何,与面貌和八字没有什么相干的。至少,我想不出有什么经验的理由与之相干。而中国许多人想到他的前途,便将这些因子搀杂进去,结果,会想出许多错谬的结论。例如,坐待命运之来。
“还有,利害关系或情感也很能使思想结果不正确。大凡没有利害关系或强烈情感发生作用的时候,人的理智在思想历程中比较容易占优势,比较容易起支配作用;在有利害关系或强烈情感发生作用的时候,可就不同了。例如,假若我们普普泛泛地说:凡属吸鸦片烟的都应该枪毙,×是吸鸦片烟的,所以×应当枪毙。这大概没有问题,人人会承认。可是,如果说:我的祖父是吸鸦片烟的,所以应当……哎呀!那就有问题了!” “哈哈!” “哈哈!” “你们看,”吴先生继续着,“这就是由于有利害关系或强烈的情感在思想历程中作祟,妨害了正确的思维所致。类此妨害正确的思维的因素多得很,我不必一一都说出,请你们自己分析分析。”
吴教授着重地说:“可是,请注意呀!我希望上面所说的,并不引起各位得到一个印象,以为逻辑会使我们在思想的时候,一定可以免除掉习俗或迷信呀!成见呀!风尚呀!情感或利害关系等等因素之不良影响。即令是一个逻辑家吧,在他思想的时候,也不见得敢担保他自己能够完全不受这些因素之不良的影响,尤其重要的,我希望诸位不要以为逻辑的目的就在研究这一方面的问题。我的意思只是说:假如我们学了逻辑,真正有了若干逻辑训练,那么便自自然然可能体会到,成见、习俗或迷信、风尚、情感或利害关系等等因素,是如何地常常妨害正确的思维,因而知道有意地去避免它们。这种结果,如其有之,只好算是研究的副产物之一种。就逻辑的本身讲,它是不管这些的。” “至于另一方面必须究习逻辑的理由呢?”周文璞问。
“我们可以慢慢地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