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似水流年(上)【羡忘】
本章预警:羡忘,ABO,双洁,HE,其他详见前言。

青庐之中,箱笼橱桌都贴上了大喜剪纸,红罗软帐挽在金钩里,绣着鸾凤的喜被规整地铺在床榻里侧,半米宽的红缎上撒满了喜果,花烛轻摇,红绸轻曼,如梦般香艳。
视线遮挡在一片喜庆之色,蓝湛端坐在床沿,手中握紧了红红的苹果,凝神细听屋外的动静。
这大约是他过往一十六年里感受过的最为热闹的一日,幼时虽也曾由爹娘抱着一道去旁人婚宴观礼过,许是记忆有些久远了,总觉得不及今日之万一。
即便他只是从西厢搬到东厢而已,日后大概率仍是要住回去,大婚的礼节却一点儿不曾简略,三书六礼一应俱全。
还在半梦半醒间就被喜娘拉起来绞面,细棉线扯起稀疏的汗毛,微微的刺痛让他醒了神——铜镜里的人,描了眉,点了胭脂,咬了口脂,抹了香膏,他从未见过的明媚之色。
喜娘执着木梳,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结连理……金花八宝凤冠戴上,沉甸甸的,将他突突乱跳的心压回实处。
大红嫁衣,有金线编织的凤凰;云锦霓裳,是丝羽刺绣的繁枝。丫鬟替他一粒粒系上盘扣,他看见她们各个满面喜气,他听见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说“到底是能配我们少主的,少夫人真是好看。”
红盖头飘飘然落下,喜娘牵着他出了门,扶他上了花轿。一声高亢的“吉时到”,喜乐骤响,他不知这伏魔洞到底有多大,不知这花轿究竟抬了多远,只是祝福之语不绝于耳,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好似一股浪潮,要将他推上云端。
下了轿,迈过马鞍,跨过门槛,跃过火盆,他终于又嗅到了那微雨落花般的清茶信香,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他的手终于被交到魏婴的掌心。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头顶轻轻相碰,满堂喝彩,他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假得又太真了,真得让他恍惚,好像自己真的在交付余生,真的要为人妻,真的有了归宿——你情我愿,众望所归。
直到被丫鬟搀着,穿过长廊,转过拐角,进了青庐。门轻轻阖上,喧哗声远去,他独坐静候。
喜娘嘱咐过他,盖头,是要等夫君揭的。他生怕它滑落了,扬起下巴僵着脖子不敢乱动,只用手指摸索着裙门上的针绣,企图在一片茫然虚无之中抓住一点真实。
那日,魏婴郑重其事地问他,愿不愿意嫁与自己。见他踌躇不应,便耐心地讲给他其中道理。告诉他若定要此时解契,他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当真伤了根基,追悔莫及。不如借着乾坤契先稳定性征,养好身体,日后不论是解契,还是恢复听说,都会更有希望些。他们会用最好的仙草悉心为他调理,但仍需假以时日。他身上有魏婴的信香,藏几日容易,藏一年半载却难,人言可畏,无名无分对他的清誉有损,他总不能就在小小的院落里困上一年半载。
明明是对他最利好的条件,还在竭力征求他的同意。生怕他觉得委屈,告诉他其实没关系,一再向他保证绝不会逾矩,待他身体好了还可以合离。更让他放宽心切勿多虑,他们带他回来,魏氏从此就是他的家他的依靠,不论他最终会是以什么身份。
他该婉拒的。
他能在静室里呆了近八载,再困这一两年又何妨?何况那荷风馆精致宽敞,魏氏强大又宽厚,他没有什么能被人图谋,亦无须担忧风雨飘摇。不受折辱,不被觊觎,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安稳度日,他原本所求也就是这样过一辈子,于他而言又何谈受困?或者魏婴只需说是收了他做房里人,不也一样名正言顺。即便要立即跟他解契,就算乾不乾坤不坤,那也是他该承受的结果。
他们,可以不管他的。
他不该,不该再拖累魏婴的。
骗得他们的怜惜,搅黄了魏婴的婚事,还要霸占魏婴正室的身份。
可就是魏家待他太过周到了,周到得让他会贪得无厌。他头一次感受到被小心翼翼保护着,那种被珍视,无论怎样都不会被放弃的感觉,太过于美好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问他便罢,问了他……他到底是自私的啊,怎么舍得推开呢?他尝到了甜头,还想要更多。他害怕再沉于苦海,他只能抓牢了那根唯一的浮木。
趁着众人忙于置办婚宴的空隙,他偷偷吹响了陶笛,将晓星尘的药方绑在信鸽腿上递了出去。两日后,他握着“良药,无害”的字条兴冲冲地扑到书案前,洋洋洒洒写下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用上了他读过的最美好的辞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薛洋,他择了良木,他赌赢了,魏婴很好,魏家很好,他会过得很好——“安好勿念,万望君安。”
婚期加新年,府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儿,凤冠霞帔、喜被新床,都是问了他的喜好赶制的。大婚前夕,元夜十五,花灯如昼,他踏进雪中,眼瞧着那块绢帕燃成灰烬——
他欠的,从不是蓝家;他要弥补的,只有魏婴。
此生已付,无可回首。
婚宴上宴请的人,臧色都一一同他确认过,不过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名儿,他自然也不记得。
只知道是没有蓝启仁和蓝涣的,那些与温氏交好的宗门,也都能避则避了。蓝家的男坤泽嫁去了魏家,难保温氏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魏氏在耀武扬威。他们自然是无所谓,不过是顾念他,担心他担心温若寒向蓝氏问罪,担心他担心连累蓝氏无辜的族人。
还知道……有请江氏。
当时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在意的,可如今他一个人忐忑地坐着,守着,等着,心思不由便多了起来。
他们会来吗?这场婚宴,于他们而言是不是个伤疤?应该…还是会来的吧,世交的情义,总不能就此分崩离析……至少还要留给彼此体面?那…江公子…是不是也亲眼见证了……他定是恨死自己了吧?他们会见面吗?魏婴会告诉他这只是权宜之计吗?魏婴……还会来吗?
霸占了鹊巢的鸠会是什么情态蓝湛没见过,但他此刻却是矛盾至极,一边愧疚,一边奢求。
他没有想争抢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觉得今日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好看的时候,只掩在这盖头下面有些……有些可惜。
门终于发出“吱呀”一声,魏婴的信香在慢慢靠近,混杂其中的,还有扑鼻的酒气。
蓝湛咬紧了下唇,指甲不小心嵌入果皮,溅出了两滴汁水。
玉如意挑开了盖头,眼前一点点清晰。他看见一席绛红色金绣锦袍,魏婴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立体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满是英气的面庞因着酒劲儿泛起的醉红而添了更多的儒雅与温和。一双瑞凤眼微微眯起,闪着细碎的光,仿佛要将他的神志全都吸走。
他痴痴地望着,望着他站在他身前,放下玉如意弯下腰,将他的盖头取下,目光如水,清亮却失了些许清透。
“很好看。”
发顶被温热的掌心轻抚,他听见魏婴柔声夸赞,幸而他还来不及反应时魏婴已转身拿了酒杯,才未暴露他听见那一声后餍足的失态。
精致的青花瓷杯递到他的手中,手肘相交之时,浅浅的液体微微摇晃,晶晶亮亮,让他不禁有些恍神。
“只是清水而已,别紧张。小师叔说你服药不宜饮酒,便以水代酒吧。”
只当蓝湛是害怕酒后“不清醒”,魏婴认真地解释完,想着小哑巴听不到但只要唇瓣碰到杯中水就会明白的,正欲去抬他的手腕,就见蓝湛已咬上了杯壁朝他眨巴着眼睛,像是反在询问他为何不饮。
一笑莞尔,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茫然被魏婴搀至妆台前,拆了彼此头上沉甸甸的发冠,蓝湛眼瞧着他拎起床铺上半米宽的红缎抛开,喜果撒了一地,不由惊慌失措地退了两步。
“别怕,不碰你,”魏婴走近两步,轻轻捧起蓝湛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口型,“答应过你的,不食言。”然后颇有些无奈地回到桌边,找不到笔墨,只能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一字一字写给蓝湛看:“新婚之夜,我若离开旁人会议论。你放心,只是合衣将就一晚。”
待蓝湛默许了,他才牵着人走回床边。
大红喜帐缓缓落下,眼瞧着魏婴专注地替他解着嫁衣盘扣,蓝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揽在魏婴的腰间,亦替他松开了腰带,去了喜褂。
喜服一件件抛出帐外,金线绣织的凤凰仿若就要振翅高飞,又沉醉在一片艳红中,燃烧,缠绵。
只是帐内却渐渐没了动静。
魏婴将蓝湛裹在喜被之中,不小心碰到了柔软温热的身躯,一抬眼就见那张小脸儿粉面含羞,绛红色的中衣更衬得他肤色雪白,明艳动人。
清甜的莲子香似有似无地从那纤长的脖颈处溢出,他急忙伸手遮挡了那双脉脉的眸子,偏过头沉沉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哄道:“睡吧。”
直到掌心里煽动的睫毛乖顺地耸拉下来,他才敢收回手,缓缓在蓝湛身侧躺下,扯过薄裘盖着,双手交叉落在腹部。
一直努力压制的酒气终于慢慢涌出,沉重的眼皮随意抬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一般,阖紧了,睡下了。
夜半三更,蓝湛被乾元的不安惊醒。
喜烛尚未燃尽,烛光让他看清了魏婴紧锁的眉头,十指攥紧。
小心翼翼地挪近了,白嫩的手臂从喜被中溜出来,青葱玉指徐徐靠近那剑眉星眸,试图抚平那眉间褶皱。
许是他的动作足够轻柔,能让魏婴宽心,蓝湛欢欣鼓舞地看着魏婴眉宇间的纠结慢慢消散,向着他偏了偏头,轻轻磨蹭着他的手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其实我…我也可以做到的……我会好好珍惜,好好照顾你,好好孝顺魏宗主和魏夫人……”抿着唇,蓝湛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默默乞求,“我…我一定努力做得比江公子更好……这样的话,能不能弥补?欠你的,我…我慢慢还给你好不好?”
轻悄悄地捏了被角拢在魏婴身上,他讨好地将自己的脑袋凑到魏婴怀里,嘴角漾着笑意。
茶香清幽而柔和,他慢慢又染上瞌睡,却在入梦前,听到一声低低的梦呓——
“对不起啊江澄,对不起……”
猛然抬头,他望见了魏婴眼角的,一行清泪。

别怕,是甜的,只是我没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