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23、24
23
吉尔沙诺夫恢复他的经常访问说起来也十分自然。因为他有四五个月荒于业务,误了不少事。——为此,这一个半月以来他必须发愤工作。现在,他把这些耽搁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了,又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事情明摆着,无需多加解释。
眼前的事确实既明明白白又叫人高兴,在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心里也没有引起任何猜疑。另一方面,吉尔沙诺夫以他的无懈可击的技巧,继续扮演自己承担的角色。他本来有些顾虑,在他和罗普霍夫进行过那场学术谈话之后再到他家去会弄出笑话,或者当他最初把目光冲向薇拉·巴芙洛夫娜会因激动而脸红,或者要有意避开她让人看出太做作,或者诸如此类,其实都没有。在他刚跟她见面的瞬间,他对自己仍很满意,他是有充分权力满意自己的:他脸上带着友好、愉快的微笑,那是一个人因为回到阔别多日的老友身边而洋溢出的喜悦之情。他目光平静,谈吐流利爽快,他谈锋很健,说得大大咧咧,心中毫不设防——连最恶毒的长舌妇来挑剔他,也休想在他的言行中下什么。您只能看到一个兴高采烈的人,为了欢乐,他在朋友这里甘愿泡上一个晚上,除了欢乐,别无它求。
既然最初的片刻他做得很棒,那么在这整个晚上的其余时间里自然不在话下。既然第一个晚上他扮演成功,那么对以后的晚上,他扮演这个角色有何为难?他没有一句话不说得十分得体而且爽快,没有一道目光不表现出自己的单纯、自然、坦诚和友好。
虽然他的举止毫不逊色于过去,可是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却一直想从他身上发现任何别人的目光所看不到的许多东西。——确实,那是任何别人的目光无法发现的。连玛丽娅·阿列克塞芙娜认为是天生的专卖商人的料的罗普霍夫,他看到吉尔沙诺夫总是表现出一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也不禁惊诧不已。作为理论家的他,从这种观察中获得很大乐趣。这一观察使他对于通过一现象从科学观点看心理作用的卓越性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但是,梦中的女客人给薇拉·巴芙洛夫娜唱歌和强迫她读日记,并不是没有目的的。当那位女客人在她耳旁低语时,她的眼睛就显得格外有精神。
当这一双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出来时,女客人会悄声低语:你看不见这一点吗?虽然照我自己看,他身上完全没有这一点,不过我们还是试着看看吧。于是薇拉·巴芙洛夫娜屏神凝视,尽管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但是只要她定睛细看,她就觉得那儿有点异样的东西。
好了,举个例子吧,薇拉·巴芙洛夫娜和丈夫、吉尔沙诺夫一起去参加梅察洛夫家举行的定期小型晚会。为什么在这个不拘礼仪的小晚会上唯独吉尔沙诺夫不跳华尔兹舞呢?要知道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算你是70岁的长者,到了这儿也要和大伙一起尽情逗乐,在这里谁也不理睬别人的举止,每个人只有一个念头——看谁嚷得响、闹得欢、乐得开心,连罗普霍夫都要跳华尔兹,那么为什么吉尔沙诺夫不跳呢?情势所逼,他也只好跳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在几分钟以前跳呢?难道“跳不跳”这点小事也要深思熟虑几分钟吗?如果他不跳,等于把事情半公开。假如他也跳华尔兹舞,但是唯独不和薇拉·巴芙洛夫娜跳,那就等于把事情全公开了。然而,他在扮演自己所担当的角色上他可是一个极为机敏的演员。他本来不想和薇拉·巴芙洛夫娜跳,可是如果这么做立刻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在这与薇拉·巴芙洛夫娜和别的人没有什么大关系的短暂的犹豫,只会给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记忆画下一个小小的、轻微的问号。这一点就是对于她本人也未必能够觉察到。尽管客人中有位女歌手不断地跟她咬耳朵,但她恐怕也不会把无数的细枝末节都和她耳语吧。
再举个例子。当他们从梅察洛夫家回来,又约定第二天上歌剧院看《清教徒》①时,薇拉·巴芙洛夫娜对丈夫说:“我亲爱的,你不喜欢这出歌剧,你会感到心烦,那我就和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去好了,对他来说听什么歌剧都是一种享受。就是我或你写一部歌剧他也准会听呢。”——为什么这时吉尔沙诺夫当时并未应允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提议,不说:“德米特里,那么我就不给你买票了。”——这是为什么呢?“亲爱的”还是去了。这当然没有在她心目中引起什么疑问。因为自从她向他提出“为我多花一点时间”以后,不管妻子去哪儿,他总是陪伴她,并且对此从未遗忘。因此他这次去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只能表明他人好,应该爱他而已。——事情是这样,但是吉尔沙诺夫却不知其中原因,他怎么不支持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意见呢?当然,这都是小事,几乎没人注意,薇拉·巴芙洛夫娜也几乎把它忘却;但是,这些事虽然小如尘芥,但是不知不觉也会引起心灵天秤的倾斜。啊,再举个例子,下面的谈话恐怕就不是什么尘芥,而是重如一颗大谷粒了。
第二天,他们坐着一部出租四轮马车(因为这比叫两部马车省钱)上歌剧院的时候,除了聊别的事情外,对于昨晚去梅察洛夫家也说了几句。他们对梅察洛夫夫妇的和睦十分称赞,认为这十分难能可贵。大家都这么说,其中吉尔沙诺夫冒出了一句:“对了,梅察洛夫那儿还有一个好地方,他妻子可以自由地向他敞开心扉。”吉尔沙诺夫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这话三人都有同感,但是,这话却叫吉尔沙诺夫说了。那么,他为什么说这个?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可以说是罗普霍夫的赞美,也是对罗普霍夫、薇拉·巴芙洛夫娜幸福生活的祝福。当然,他说这话时也可能除了梅察洛夫夫妇之外根本没想到别人。不过,假定他是同时指梅察洛夫夫妇和罗普霍夫夫妇的话,那就表示他是直接对薇拉·巴芙洛夫娜说的了。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呢?
常有这样的事:假如有个人有意找什么东西,他就会发现处处有他的寻找物。即使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也会看到明显的标识。即使连影子也没有,他也不但能找到所需东西的影子,还能格外看到需要的一切。他能看得见它们最确凿的轮廓,并且这一轮廓会随着他每一道新目光、新思路而愈见清晰。
其他姑且不说,事实上已有确确凿凿的事实,它本身已蕴含着充分的答案。吉尔沙诺夫明明非常尊重罗普霍夫夫妇,那么为什么有两年之久断绝了往来?他分明为人十分正派,可是为什么一度露出一副俗人相?当薇拉·巴芙洛夫娜觉得不需要琢磨这些事的时候,她就不想,正如罗普霍夫不想它一样。可是,现在她却愿意想想它了。
——————
①《清教徒》为意大利作曲家伯利尼(1802-1835)所作歌剧。
——————
24
这一念头在她的头脑里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成熟了。吉尔沙诺夫的言行中这些琐细的、几乎无法追忆的东西不断积聚,它们是旁人绝对不会关注的,连她自己也未必一清二楚,只不过是她的推测与猜疑。她对这些的兴趣日渐浓烈。为什么近三年来他一直在躲避自己?逐渐这一想法根深蒂固了:像他这样的人不存在什么无聊的虚荣心的问题,他跟她疏远的原因决不在于此。紧跟着这一切不知缘故的想法的后面,从她生命的最隐秘的地方开始缓慢而模糊地浮现出一个想法:我为什么总是想他,他是我的什么人?
于是,在一次午饭后,薇拉·巴芙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间里,她缝着东西想着事,她的思索十分宁静。她也根本没去想那件事。她想的只是家常事、工场和她担当的功课等等,可是她的思路却渐渐转到了那桩不知何故却越来越使她萦绕的事情上来。回忆和一些琐碎的事浮现在脑海,但是它们不断增长、填加,它们成千上万地涌上心头,一个劲地长,最后汇成一个问号:它的形状已活灵活现。“我到底怎么了?我在想些什么?我感觉到了什么?”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指头已忘记了在缝衣,活计从下垂的指间滑落,她的脸色苍白,继而又泛起一片红潮,接着又变得苍白,然后,又像一团火在她发烫的双颊上燃烧。顷刻间,她的双颊又煞白如雪。她带着迷惘的目光跑向丈夫的房间,扑在他的膝盖上,痉挛地拥抱他,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让它撑着自己的头,遮住自己的面颊。她气喘嘘嘘地说:“我亲爱的,我爱他。”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我亲爱的?什么事叫你这么伤心?”
“我亲爱的,我不想伤害你,我愿意爱你。”
“尽力试试看。如果成功,那就太好了。稳稳神,再过些时间,就会看到什么可以做到,什么做不到了。你对我感情那么深,你怎么会伤害我呢?”
他抚摩她的头发,吻她的头,紧握着她的手。她长时间地没有止住抽抽嗒嗒的哭泣,但最后还是平静下来了。他对于她这段自白早有思想准备,为此,听见这些话显得格外沉静,不过,她却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我不愿和他见面。我想告诉他再不要到我们家里来了。”薇拉·巴芙洛夫娜说。
“由你自己决定,我的朋友,怎样对你更好就怎么办。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好好聊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不永远是朋友吗?把手伸过来,握握我的手吧,瞧你握得多亲密。”——他的每句话都说得时断时续,间歇的时候,他就抚摩她的头发、爱抚地,像哥哥爱抚伤心的妹妹。“我的朋友,你可还记得我们订婚以后你跟我说的话吗?‘你释放了我!’”接着又是沉默和爱抚。“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谈到‘爱一个人’这句话的含意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为这个人的幸福而欢欣鼓舞,就是说为这个人的幸福不遗余力,对吗?”又是一段沉默和爱抚。“凡是使你幸福的事我都高兴。不过你要好好考虑怎样才能使你幸福。你干嘛要这么伤心?假如你没有不幸,我还会有什么不幸?”
这些被多次重复,每次重复都会有些细微差异的话,断断续续地讲了好长时间。这段时间对于罗普霍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都同样难受。但是,薇拉·巴芙洛夫娜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舒缓了。她紧紧地拥抱丈夫,那么坚决、诚挚地说:“我爱的是你,我亲爱的,只爱你一个,除了你,我不想爱任何一个人。”
他没有对她说这是不由她作主的事,必须有待时日,她的精神力量才恢复,她会拿准了主意——是什么主意无所谓。罗普霍夫写了一个便笺交给玛莎,以防吉尔沙诺夫突然跑来。条子上写道:
亚历山大,现在请勿进来,而且不到相当时间切勿进来。这儿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以后也不会有,只是需要休息。
“需要休息”和“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这两句话搭配得很好。吉尔沙诺夫来了,他看完便条,对玛莎说,他来就是为了取这个便条。现在他太忙没有时间,还要去旁的地方,等他办完条子上写的事回来再说。
晚上似乎过得很平静。前半夜,薇拉·巴芙洛夫娜把丈夫支开,独自坐在自己房间里。后半夜,他坐在她身边,仍旧用那几句话去安慰她——当然,他话语不多,而更多的是以一种平稳沉静的声调去安慰她。他的声调自然不会那么欢快,可是也不悲伤,或许只流露几分愁绪,他的面庞也是如此。薇拉·巴芙洛夫娜听见这声音,看见这脸庞,便开始相信——或并不完全相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不过是把一个幻想、几天以内即将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幻想当做爱情而已。或许她是这样想的:“不,我不认为它是幻想,我感觉它不是幻想,对,这不是幻想。不,是幻想,是幻想。”她越来越坚信这是幻想,于是她果然相信了。况且,听着这平静、沉稳的,一直表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声调,她怎能不相信呢?她终于随着这声调安然入睡了。她睡得很酣,她也没有梦见什么客人。她醒得很晚,醒来以后,她觉得精力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