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19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第三个梦
19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第三个梦
薇拉·巴芙洛夫娜真的做了一个梦。
喝完茶,跟“亲爱的”聊了一会儿,她来到自己房间躺一躺——不是就寝,时间还早,才8点半钟,哪能现在就睡,她没有脱衣服,躺下看书。她躺在床上看书,但是书本却离开了视线,她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最近有时觉得心烦?也许不是心烦,没有什么事吧?是的,这不能算心烦,只是想到了今天我想去看歌剧,而这个粗心的吉尔沙诺夫买票时去得太晚,如果是鲍秀①出台演唱,那么在上午11点钟肯定买不到两卢布一张的好票了。当然,这也不能怨他,他要一直工作到早晨5点钟,一定是5点,虽然他矢口否认……不过,这事还是怨他。不,以后最好是让“亲爱的”去买票,和“亲爱的”一道去看歌剧,他总是非常高兴陪我去,他永远干不出这种事,害得我没有票,因为他是我“心上人”,我“亲爱的”。这个吉尔沙诺夫让我错过了一场《茶花女》②——真是糟糕透了!如果每天晚上都有歌剧——无论什么歌剧都可以,哪怕剧不怎么样,只要是鲍秀主演就行。假如我有一副像鲍秀那样的好嗓子,我就会每天都唱个没完。要是我能跟她认识?可怎么认识呢?那个炮兵跟汤贝利克③挺要好,能不能请汤贝利克搭个桥?不,不行。这个想法真够荒唐的!为什么非得和鲍秀认识呢?难道她会为我专门唱歌吗?她是会非常珍惜自己的嗓子的。
鲍秀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俄语的?可她的发音真太纯正了,只是歌词太可笑。她从哪儿抠出的这些荒唐的诗句呢?她大概也是从我念过的那本文法书上学来的。在那儿,这些诗句是作为使用标点符号的例子举出的。文法书上引用这些诗句很愚蠢,即使诗本身并不那么庸俗。还是别想什么诗句了,还是听她唱吧:
莫放走那
快乐的时光,
把韶华岁月
献给爱情……④
歌词太荒唐:“韶华”“岁月”(младые лета)的重音用得也不对!不过她的嗓子真棒,她的感情多真挚!是的,她的嗓子比以前好得多,好得没法比了,真是奇迹!怎么能好得那么多呢?我正发愁怎么才能结识她,她却跑到我这儿来拜访我了。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呢?
鲍秀用俄语说道:“您早就叫我来了。”
“我叫过你吗,鲍秀?过去我跟你还不认识,怎么能叫你呢?但是,我真是非常、非常高兴看见你。”
薇拉·巴芙洛夫娜掀开床幔,想把手伸向鲍秀,这时女歌星哈哈大笑起来,她不像鲍秀,倒像在《弄臣》里演吉普赛人的戴·梅莉克⑤,不过只有那笑声里所流露的欢快净是戴·梅莉克的,而声音还是鲍秀的,她躲开来,藏在床幔后面,真叫人懊恼,这顶床幔挡住了她,可是过去是没有床幔的,它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吗?”她大笑着说,她好像是戴·梅莉克,其实是鲍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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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鲍秀(1824-1859),意大利著名女歌唱家、歌剧演员。1850-1860年间,在彼得堡每个季节都演意大利歌剧,家喻户晓。例如,涅克拉索夫的诗评中提及了鲍秀之死。(《关于天气》,1865)。
②《茶花女》,法国著名歌剧家威尔第之作,写于1853年,根据小仲马同名小说改编。
③汤贝利克(1820-1888),意大利歌唱家。
④诗句摘自普希金《给阿黛丽》。
⑤戴·梅莉克,法国女演员,19世纪50年代曾在彼得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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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戴·梅莉克吗?”
“不是。”
“那么,你是鲍秀?”
歌星嘿嘿笑着:“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弄明白我为什么找你。我想和你一起读读你的日记。”
“我从来不写日记,我没有什么日记啊!”
“可是,你看一下,小桌子上放的是什么?”
薇拉·巴芙洛夫娜一瞧,床边的案头柜上果然放着小本子,上面写着:《薇·罗日记》①。这本子是从哪儿弄来的?薇拉·巴芙洛夫娜拿过来,翻开看——那上面都是她的亲笔字,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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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薇·罗即微拉·巴芙洛夫娜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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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读一下最后的一页。”鲍秀说。
薇拉·巴芙洛夫娜念道:“我又要经常独自坐着度过整个晚间。这也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只有这些?”鲍秀问。
“只有这些。”
“不,你没有全念出来。”
“可是,在这儿就写了这么多呀。”
“你别骗我,”客人说,“这是什么?”从床幔外面伸进一只手,好漂亮的一只手!不,这只秀美的手不是鲍秀的,它怎么不掀幔子就能伸进来呢?
这位新客人的手触摸了一下书页,随后就出现了原来并没有的新的几行字。“读吧。”客人说。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心揪了一下似的,她并没有看这几行字,也不知道那里写的是什么,但是她的心已经揪紧了。她不愿意念这几行字。“念吧。”客人又说了一遍。
薇拉·巴芙洛夫娜念下去:“现在,我一个人有时觉得心烦,从前并不心烦。为什么从前独自一人不心烦,而现在却心烦呢?”
“再往回翻一页。”客人说。
薇拉·巴芙洛夫娜翻了一页。“今年夏天。”谁这样写日记呢?——薇拉·巴芙洛夫娜心里想,——应该这样写:1855年6月或7月,应该写明日子。而这儿却写成:今年夏天。有谁这么写日记呢?“今年夏天。我们照常去郊外,到岛上去玩。这一次是‘亲爱的’和我们一起去,我真高兴啊。”啊,这是8月里的事——8月几号呢?15号,还是12号?对,对,大约是15号,还是记那次郊游的,郊游以后,我那可怜的爱人就病倒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想到。
“就这些?”
“就这些。”
“不,你没有全都念出来。这是什么?”客人说着,重新透过没有掀开的床幔伸进了那只漂亮的手。手触到纸上,纸上马上现出了新的字句,薇拉·巴芙洛夫娜仍旧要违心地念出这些新的字句:“为什么我丈夫不经常陪我们去玩?”
“再翻一页。”客人说。
“我亲爱的事情好多,都是为了我,他是为我去工作,我亲爱的。” 一这就是我的回答——薇拉·巴芙洛夫娜得意地想到。
“再翻一页。”
“这些大学生都是些真诚、高尚的人,他们对我丈夫都非常尊敬。我和他们在一起十分愉快。我们在一起如同兄弟,毫无客套。”
“就这些?”
“就这些。”
“不,继续往下读,”于是又出现了那只手,一碰到本子,又出现了新的字行,于是薇拉·巴芙洛夫娜还得不情愿地读下去。
“8月16日,”这是去岛上郊游的第二天,看来那次郊游确实是在8月15号——薇拉·巴芙洛夫娜想道。“在整个游玩期间,‘亲爱的’总是和拉赫美托夫交谈,人们都开玩笑叫他‘过分严肃主义者’,也和其他的同伙谈天。除了我们并排坐在船上那段时间,他在我身边顶多呆了一刻钟。不,不对,该有半个多钟头吧,我相信。”薇拉·巴芙洛夫娜回忆道,“8月17日,一帮大学生前天在我家呆了一晚上。”这是我亲爱的得病的前一天。“丈夫和他们聊了一晚上。为什么他为他们花那么多时间,而为我却那么少?他也不是总在工作,他自己常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不能总是干活嘛。他休息得不少,他思考一些问题也是为了休息,他为什么总是独自一人在思考,而不是和我在一起呢?”
“再翻一页。”
“今年7月也是这样过的,今年我丈夫生病的每个月都是如此,去年和再往前也是这样。5天前,那帮大学生来过我家,昨天又来了。我们一起玩得好高兴,真开心,明天或者后天,他们还要来,那时我们又可以好好乐乐啦。”
“就这些吗?”
“就这些。”
“不,再往下读。”那只手又出现了,随着手触到本子,手下又出现了新的字行,薇拉·巴芙洛夫娜仍旧要不情愿地读下去:
“从今年年初开始,特别是从春末,先前我跟这帮大学生在一起觉得特别快乐,就是一种快乐。可是,现在我却常常想到:这是孩童式的游戏,不过我会长久地喜欢它们。也许,当我变成了老太婆,过了玩游戏的年龄,我还会迷恋这唤起童年回忆的年轻人的游戏的。现在,我确实是把这些大学生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当我想从繁忙的思考和劳动中寻找解脱,好好休息一下时,我也不可能总把自己再变成‘薇罗奇卡’。因为我已经成为薇拉·巴芙洛夫娜了。像薇罗奇卡那样开心是有限的,不会是永远的。薇拉·巴芙洛夫娜有时也需要这样一种欢乐,而在这欢乐中她仍然只是薇拉·巴芙洛夫娜。这是和阅历相近的人在一起才有的欢乐。”
“再往回翻几页。”
“前几天我开办了一家缝纫工场,去求柔丽帮助定货。随后我丈夫也去看望了她。她留我们一同吃了早餐,还叫人拿来了香槟。她硬让我喝了两杯。我和她开始又唱,又跑,又跳,还比力气。真是太高兴了。我亲爱的看着,乐得直笑。”
“难道就这些吗?”客人说。她的手下又出现了新的字行。薇拉·巴芙洛夫娜只好再违心地念下去:
“我亲爱的只是边看边笑。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起嬉戏欢娱?如果能那样,将会更加愉快。难道是因为难为情或者不善于和我们一起游戏吗?不,这没有什么难为情,他也不是拙于此事。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他对此只是顺其自然,表示赞同和高兴而已。”
“再往前翻一页。”
“今天是我和丈夫在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回忆起婚前那种叫人难受、使人窒息的生活,心情十分沉重。我亲爱的!他使我逃脱了使人厌恶的生活!夜里我做了一场恶梦,梦里妈妈大骂我忘恩负义,还说出大实话——那么可怕的大实话,我不禁吓得惊叫起来。我丈夫听见梦魇,急忙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却在唱歌(那仍然是在梦中),因为有一位心爱的美人来安慰我。我亲爱的成了我的仆人,真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总那么老老实实的,只是吻了我的肩膀。”
“难道只到此为止吗?你骗不了我,读下去……”客人手下又出现了新的字句,薇拉·巴芙洛夫娜只好不情愿地再往下读。
“这真使人觉得难堪。”
“往回翻几页。”
“今天我在新桥旁的林阴道上等候我的朋友Д①,这附近住着一位太太,我想到她家中去做家庭教师。可是,他没有同意。我和他扫兴而归。在午饭之前,我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苦苦思索,与其现在这样活着,不如死了更好。但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薇拉·巴芙洛夫娜,让我们干杯,祝我的未婚妻和你的未婚夫健康。’这意外的解脱使我喜不自禁,几乎当众涕泪横流。饭后我和他谈到我们以后的生活,谈了那么久。我多么爱他呀,是他把我从“地下室’里解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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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德米特里·罗普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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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念完了?”
“再也没有什么了。”
“你看。”客人手下又现出几行新字来。
“我不愿意念,”薇拉·巴芙洛夫娜惊恐地说,虽然她还没瞧清楚这几行字写的是什么,可是已经感到内心恐惧了。
“你不能不念,我命令你,念!”
薇拉·巴芙洛夫娜只能念下去。
“那么,我爱他难道只是因为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吗?我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只是爱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这件事吗?”
“再往回翻,读读第一页。”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第一次跟Д谈话,并且爱上了他。我还没有从别人那里听过这么高尚、令人欣慰的话语。他深深地同情一切该同情的人,他愿意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他确信:人们的幸福是可以实现和应该实现的,仇恨和苦难不会永驻人间,新的光明的生活即将呈现在我们眼前。当我听到一位知识渊博、严肃认真的人说出这些保证时,我的心豁然开朗,因为它们也证明了我的想法正确……他谈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时,他是那么善良。每个女人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多么博学,多么高尚,多么善良!”
“好的。再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我已经念过了。”
“不,那不是最后一页,再翻一页。”
“可是这张纸上什么也没有写啊。”
“你读下去好了,你看,那上面有那么多字呢。”——果然,顺着客人手触处,又出现了许多字行。
薇拉·巴芙洛夫娜看着心里发寒。
“我不想念,我不能念。”
“我命令你,应该念。”
“我不能,也不想念。”
“那么我来把你写的读给你听好了。听着吧。”
“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也是我的救星。但是,高尚只能产生崇敬、信赖、共同行动的心愿和友谊。对于救星则必须以感激、忠诚来回报。论天性,他也许比我热情。热血沸腾,就燃烧起爱情之火。不过,我有另外一种需要,我需要的是恬淡缠绵之爱,在温馨的感情里进入甜美的梦乡。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天性和我们的需要都一致吗?他可以为我死,我也可以为他死。但是,仅此而已?他是不是一心惦记着我,我也是否全身心惦记着他?我是否在用自己所需要的爱情去爱他呢?从前我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恬静、温馨的感情——不,我对他的感情不……”
“我不愿再听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怒气冲天地扔开日记本。
“坏东西,没良心的!你为什么呆在这儿!我也没有叫你来,滚出去!”客人报以轻声、善意的笑。
“是的,你不爱他。这白纸黑字是你亲手写的。”
“我诅咒你!”
随着这一声惊叫,薇拉·巴芙洛夫娜从梦魇中醒来。她还没来得及捉摸这只是一场梦,“如今我醒了,”便一跃而起,跑出房间。
“我亲爱的,你快抱抱我,保护我呀!我做了一场恶梦!”——她紧偎在丈夫身上,“亲爱的,对我再亲热一点儿,温柔一点儿,护着我吧。”
“薇罗奇卡,你这是怎么了?”丈夫抱着她。“你浑身打战,”丈夫深情地吻她。“你脸上有眼泪,你的额上有冷汗。你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我亲爱的,我来吻吻你的脚,叫你暖和暖和。”
“对了,对我再亲热一点,救救我吧!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我梦见我不爱你了。”
“我亲爱的,你不爱我能爱谁呢?不,这个梦真是荒唐、可笑!”
“对,我爱你,不过你对我亲热一点儿,再吻吻我,——我爱你,我愿意爱你。”
她紧紧地抱住丈夫,全身贴在他的身上,他的亲热使她平静下来,她吻着丈夫,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