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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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早晨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不用去叫妻子吃早茶。她就在这儿，紧偎着他。她在沉睡，他看着妻子，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受了什么惊吓？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你在这儿别动，薇罗奇卡，我把茶端到这儿来，别起来了，我最亲爱的，我递给你，你别起来，擦擦脸吧。”

“好，我不起来，我还要再躺一会儿。我觉得这儿真好，你想得真妙，亲爱的，我真爱你。你看，我擦完脸了，现在你把茶拿来吧。不，先抱抱我吧！”薇拉·巴芙洛夫娜也抱着丈夫，久久搂抱在一起，不肯放开。“哎呀，我亲爱的，真滑稽，我怎么跑到你房间里来了！现在玛莎会怎么想呢？不，我们不要让她知道我在你这儿睡过。给我把衣服拿到这儿穿，对我亲亲，亲爱的，对我亲亲，我愿意爱你，我需要爱你！我要比以前更加爱你！”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房间空空如也。薇拉·巴芙洛夫娜已经不再背着玛莎，住到了丈夫的房间里。她想：“他多么温柔，多会体贴，我亲爱的，我怎么会冒出不爱你的念头呢？我真够荒唐的！”

“薇罗奇卡，现在你已经定下心了吧，告诉我，前天你到底做了什么梦？”“嗨，没什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对我亲的少。现在我觉得好了。为什么我们不早就这样过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做这个讨厌的梦了，真是一个讨厌的恶梦，我要把它忘掉！”
“可是要是没有这个梦，我们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同居呢。”

“也对。我真是非常感谢那个坏女人，她不坏，是个好女人。”

“‘她’是谁？除了原先的那位美人，你还有新的朋友吗？”

“是的，还有新的女友。有个女人来看我，她的声音真迷人，比鲍秀还动听。还有她那双纤手！嗨，真是美不可言！我只看见了她的手，她躲在床幔外面，我梦见在我的床上——我再不用那张床了，就是在那张床上我做的恶梦——挂着床幔，客人躲在后面。那是一双多美的手啊，我亲爱的！她歌唱爱情，并且向我提示什么是爱情。现在我懂了，我亲爱的。我过去好糊涂，我过去一直不懂，我还不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吗？”

“我亲爱的，我的天使，一切事物都要顺其时。以前我们那种生活方式——是种爱；如今我们同居一室——也是种爱。一些人需要这种，另一些人需要另外一种。你从前对那种爱能够满足，如今已需要另一种爱。现在你已变成真正的女性了，我的朋友，过去你不需要的，如今已经需要了。”

过了一周、二周。有一天薇拉·巴芙洛夫娜正在舒舒服服地躺着。现在只有当丈夫不在家或者是工作的时候，她在自己房间里。——不，有时丈夫在工作，她也经常坐在丈夫的书房里。如果她发现丈夫的工作需要特别集中精力，怕打扰他，就离开一会儿。不过，每个人遇到这种工作的时候不多，连科学工作的大部分，也是一些机械劳动，因此，如今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他的身旁有自己的妻子。有时他们互相爱抚一番。如今她想出的新花样是：再买一张沙发，比丈夫的那张小一点的。这样，午饭过后，薇拉·巴芙洛夫娜就埋在自己的小巧沙发里，旁边坐着丈夫深情地爱着她。

“亲爱的，你干么吻我的手？难道你忘了我不喜欢吗？”

“是吗？我真忘了，这样你会觉得屈辱，可是以后我要这么欺侮你呢。”“亲爱的，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先从坏人手里救了我，又从我自己手里救出了我！对我再亲热一点，我亲爱的，对我再亲热一点！”

过了一个月。有一天，薇拉·巴芙洛夫娜吃过午饭躺在她和丈夫共同房间的那张宽绰、精巧、柔软的沙发上，这个房间亦是丈夫的书房。他也坐在沙发上。她抱着丈夫，头偎在他的胸上，陷入沉思。他吻着妻子，妻子还在沉思，眼里噙着泪花。

“薇罗奇卡，我亲爱的，你老在想什么？”

薇拉·巴芙洛夫娜哭了起来，一声不响。不，她擦掉了眼泪。

“不，别再亲了，我亲爱的！好了。谢谢你！”——她温顺、倾心地看着他。——“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对你好？薇罗奇卡，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么说呢？”

“好，我亲爱的，你对我真好。”

又过了两天。薇拉·巴芙洛夫娜吃完午饭，又舒适地躺下来，不，她可不逍遥自在，她只是躺下来，思索着，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丈夫坐在她身旁，抱着她，也在沉思。

“是的，这不是她所需要的感情，我不具备那一点。”罗普霍夫想道。
“他多好，我真是忘恩负义！”薇拉·巴芙洛夫娜想道。

他们就这样想着。

她说：“我亲爱的，到你自己的房间去工作或者休息吧。”她希望能用一种平常的不显颓唐的声调说出这句话。

“薇罗奇卡，你干嘛撵我走？我在这儿觉得好。”——他希望能以一种平常的欢悦的声调说出这句话。

“不，走吧，我亲爱的。你为我做得够多了。走吧，去休息吧。”

他吻了她，她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她顿觉自己呼吸轻快舒畅。

“谢谢你，亲爱的。”她说。

吉尔沙诺夫倒是很幸福的。这次的斗争是艰苦的，但是这也给他带来心里的慰藉。这快乐不会随斗争结束而消逝，而将一直到生命的终结，始终温暖他的心。他很正直。是的，他使罗普霍夫夫妇亲密起来。真的，确实使他们亲密起来了。他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思索：“做个正直人吧，这是真正的精明谨慎，人生不要失算，要记住总数，要懂得总数大于任何部分，也就是说，你的天性比你任何个别的欲望对你更有力，更重要。假若这二者发生抵悟，要记住：与其利于你的个别欲念，莫若保护你的天性——只能如此。或者说得简明些：做一个正直的人，世界将无限美好。这一条简明的原则乃是科学的全部成果，是幸福生活的法规。是的，那些生来就懂得这条简单法规的人是很幸福的。我在这方面也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当然，这一品格既来自天性，更多的是来自于后天的发展。这条原则将会逐渐发展成为一条共通的、由整个教育和生活环境呈示给人们的准则。是啊，到那时候人人都会感到生活在世界上是轻松的，就像我现在这样。不错，我十分满意。可是，我要去看看他们了，我已经有三个星期左右没有去他们家了。该去了，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事。虽然我内心不想去，但是，应该去。最近几天去坐上半个钟头，或者再拖它个把月？似乎也可以。不错‘退却’已经完成，‘作戏’已经结束，我已经抹去了我的踪影。现在他们已经不会在意我已经三周还是三个月没有去他们家了。从远处关心思念那两位我以正直之心相对待的人，非常愉快。我为这成功而憩息。”

又过了两三天。还是在午饭后，罗普霍夫走进妻子的房间，抱起他的薇罗奇卡，把她放在她的带靠垫的沙发上，对她说：“在这儿休息，我的朋友。”——又端详起来。她微笑着，打起瞌睡。他也坐下看书。但是她又睁开眼睛，想道：

“他把房间收拾得真利索。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不，他当然也有他的奇思怪想：这一大盒雪茄还是我去年送给他的，但是仍然原封不动地，一支没抽地放在那儿。是的，这是他唯一的嗜好了，也是唯一的奢侈——吸烟。不，还有一件奢侈品：这位老人的照片。老人有副高贵的面庞，一双充满慈祥、炯炯有神的眼睛，栩栩如生！德米特里费了好大周折才弄到这张照片。因为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没有欧文①的照片。他给人家写了三封信，有两封没找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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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文(1771-1858)，英国著名空想社会主义者，生于蒙哥马利郡牛顿城。《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1813)是他写的一本重要著作，阐述了他的教育慈善事业管理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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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找到了，给老人添了不少麻烦，终于拍到了这幅高贵的照片。当德米特里收到他称之为‘神圣老人’的照片和他的手书时感到无比幸福。从他的信里知道了情况，欧文还表扬了我。还有一件奢侈品：我的照片。他积蓄了半年钱，请了一位好画家。他和这位青年画家可把我折腾苦了。他只有两幅肖像，买几幅像我房间里挂的版画和照片用不了几个钱。他房间里没有摆花，不像我在房间里养了好多花。为什么他不需要花，而我偏偏需要呢？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妇女吗？真是废话！也许是因为他是个严肃、科学的人吧？可是吉尔沙诺夫也是一个严肃、科学的人，可是他房间却又有版画又有花。”

“为什么他为我花时间而伤神呢？我知道。他对此十分勉强。难道只因为他是个严肃博学的人吗？但是，吉尔沙诺夫……不，不，他好，他是个好人，他为我已尽心尽力，他乐意为我付出一切！谁会像他这样爱我呢？我也爱他，为了他也准备付出一切……”

“薇罗奇卡，你不想睡了吗，我的朋友？”

“我亲爱的，为什么你的房间里没有花呢？”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明天就摆过来。我简直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其实这很好。这确实是很好的。”

“我还要求你：给自己买些照片，或者最好是我出钱给你买些花和照片。”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本来也喜欢这些东西，由你买来送我，那我更高兴了。不过，薇罗奇卡，刚才你一定好像有心事，你还在想你的梦。我可以请求你把这个梦，叫你挺害怕的梦，给我说得更详细些吗？”

“我亲爱的，我现在已不想它了，一想就挺害怕的。

“但是，薇罗奇卡，好像我知道了对我更为有利。”

“对不起，我亲爱的。我做了一个梦，我渴望看场歌剧，我想到了鲍秀。于是真有一位女士来拜访我，开始我把她当成了鲍秀，但是，她藏起了自己的真面目。她强迫我读我的日记，那日记本上写的都是我们相亲相爱的话。但是，当她的手一碰到本子，那上面马上就出现了新的字行，竟然说我不爱你了。”

“原谅我，我的朋友，我还想问你：你仅仅是在梦中这么想吗？”

“我亲爱的，假若不是这样，难道我还不和你讲吗？要知道，这我当时就告诉你了。”

这几句话说得那么温柔，那么坦诚，那么实在，使得罗普霍夫心中感到一种温暖、甜蜜的躁动，凡是有幸得到这种体验的人，都会终生不忘啊。啊，可惜只有少数，极少数的丈夫知道这感情！幸福的爱情中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是黯然失色。它使人心田永远充溢着一种最纯洁的满足和最神圣的自豪感！但是，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话里也流露着几分悲伤，颇有责备的意味。但是，这责备的意思只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你已得到了我的完全的信赖？一般的妻子对于丈夫总保留自己心中的小天地，他们的相互关系就是如此。于是，我亲爱的，你的为人，使我不应该隐匿任何一点东西，我要向你完全敞开我的心扉，就像对自己。这是丈夫的一大功绩，这是伟大的人格魅力换来的奖赏。谁要是获得这种奖赏，他就有权称自己为完美无瑕的高尚的人；他就敢于确信，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他的心地将永远纯洁；不论何时何事，勇敢将常相伴；面对任何考验，他都将沉稳而坚定；命运将几乎无法主宰他的精神世界；从他获得这莫大的荣誉开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管他遭受什么样的打击，他都会意识到人的尊严而无比幸福。现在我们已经相当了解罗普霍夫了，他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妻子的这几句话，也使得他感动得脸上发热。

“薇罗奇卡，我的朋友，你批评了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第一次发颤是因为疑虑自己的揣测是否正确，①这次是由于内心的喜悦。“你责备我的话是如此珍贵，它胜于所有爱的言语。我提的问题使你受了委屈。但是，我是如此幸福，这愚蠢的提问换回了如此的责备！看吧，看我眼里的泪水，这是我从童年时代记事起的一生中的第一掬泪水②。

整个晚上他的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整个夜间，她接受他的温柔，不感到他有些微的勉强。这一晚是她有生以来，至少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一个晚上。在我给诸位讲述她的故事的最近几年里，她这种喜悦的时光可以说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那时，她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她将看到她的孩子们都是配享受这一幸福的幸运儿。这一快乐超过一切个人的幸福。任何个人快乐的少见的、转瞬即逝的深邃，同它相比，不过是每个平凡的日子中的一般水准。当然，这是她的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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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本书第二章第18节开头。
② 按原文应译为“从童年时开始的第一掬眼水”，根据上下文译成现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