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れた庭の春草05
林悠说:“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室友,但她不是锦城人。毕业招警考试,她回了老家工作。”
现在她们生活在各自的城市,只能偶尔在社交软件上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近况。她的经历比林悠还要惨淡,才在基层一线干了半年,就被调派去看守所当狱警。二十来岁的姑娘,谁受得了天天更罪犯在一起生活。但没办法,再苦的工作都得有人上,若大家都想清闲,罪犯就满街跑了。
林悠刚毕业一年,人际圈子就这么大。平时能打上交道的除了同事就是人民群众。能去市局见见世面,多认识些年轻人,对她自身的发展有益无害。
訾岳庭与她道晚安,“不用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别傻傻的哪里危险往哪跑。”
想起上回她下湖捞书包那件事,他尚心有余悸。
“那我睡了,明天见。”
许是夜深了,她的声音跟着软下来。
訾岳庭说:“明天见。”
挂了电话,訾岳庭去到厨房泡茶,经过昏暗的走廊时,突然觉得家里有些冷清。
果然人是群居的动物,怎么都逃不过“习惯”二字。
尝过有人陪的好,就不甘心一个人过日子了。
水位线渐渐上升,茶包被热水冲浮上高点。訾岳庭手撑在大理石台板上,盯着冒热气的马克杯在想,五年,他给自己的缓冲时间也算长。
他是真的准备好了,唯独苦恼,她是否有确足的信心,和他走完爱情这条路。
进入专案组工作的第一天,林悠甚至没来得及适应新的工作环境,马上就接到了出差的通知。
网络赌博专案由刑侦大队经验丰富的周姐牵头。周姐四十来岁,肩上两杠一花,是警队中不折不扣的铿锵玫瑰。仅仅两个小时的案情讨论会,林悠便对她心生钦佩。
由于近来陆续接到了多起报案,受害者们都在同一个网-络-赌-场中输了很多钱,警方开始深挖这个藏纳于互联网背后的非法赌博团伙。
市局的办案效率和基层派出所完全是两码事。在过去两个月的侦查中,警方已经全面掌握了该团伙的核心架构和运营方式。该团伙成员通过代理境外赌博网站,层层发展下家,利用社交工具进行推广,吸引赌客通过手机端口进入平台下注赌博,进行非法获利,资金流水高达数亿元人民币。目前锁定了三个主要嫌疑人,藏身窝点分别在长沙和厦门两地。
专案组由六人构成,都是从基层抽调上来的年轻人。梳理完案情后,周姐拿了副扑克过来。
组员们围坐在长桌前,互望不语,显然没人明白这副扑克牌的用意。
周姐把牌摊开,随意道:“来,抽一张。”
沈一安随手抽了张牌出来,翻开,黑桃a。
周姐将其余的扑克收走,桌上只留下那张翻开的黑桃a。
“定了。咱们组就叫黑桃行动。”
为方便记忆,周姐给这三个嫌疑人分别取了代号,叫k,框,钩,对应扑克牌中的三花。
讨论桌上摊着三张照片。
“老k,团伙的主谋,常年呆在厦门,负责和台湾老板保持联络。框和钩是他的下线,负责网站运营。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这个框应该是老k的情妇。”
林悠埋首在做笔记,不漏一点细节。
黑桃行动小组由四男两女构成,周姐对唯一的女搭档林悠说:“我们俩主要负责抓这个框框儿。你跟着我,明天就要动身去长沙。”
布置完任务,已近中午,林悠跟着同事们一道去食堂吃饭。
“一个小小的赌博网站,流水居然有二十亿,我真想不通,人就这么好赌吗?”
“而且是越输越要赌。”
“上头说了,三个月内能破掉这个案子,有奖励。”
“二十亿的案子,我们能分多少奖金?”
“奖金你就别想了,多半是口头表扬,按人头记功。”
“……”
讨论间,林悠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食堂。
李汉山刷了饭卡,抄起个不锈钢餐盘,一边抖水,一边往自助保温箱走。来往跟他打招呼的人还不少,可见他平时在同事中混得还不错。就不知这些同僚中,有几人是表面客气,又有几人对他暗地里的生意心知肚明。
沈一安将林悠的心事重重看在眼里。
吃过饭,他在走廊上悄悄叫住林悠。
“我知道你对上次的处理方法有意见……”
沈一安前后看了眼走廊尽头,压低声音说:“我那样做有我的原因……总之,我有办法对付他。”
林悠问:“什么办法?”
“等着看就知道了。”
沈一安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明天还要出差,别想太多。”
去长沙,高铁要坐七个小时。
林悠头一回去外地办案,临出发前向周姐取经,问了很多准备事项。
周姐给她的答复只有一句话,“带着人去就行了。”
一切机动,全凭情况。
所以当訾岳庭问她要去几天时,林悠根本回答不了他。
短则三两天,长则半个月,但周姐说了,局里没有那么多办案经费让她们在长沙住半个月。
高铁站台上,林悠给訾岳庭打电话报备。
“我准备上火车了,和我们组长一起……嗯,等到了长沙我再跟你联系,拜拜。”
他的语气一贯温和,说的无非是那几句,让她小心,注意安全,没有多余的甜言蜜语。
挂掉电话,周姐问她,“男朋友吗?”
“嗯。”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林悠慌了,“还没……我们才刚开始谈恋爱。”
周姐琢磨着,“94年的,也要二十五了,可以结婚了。”
两人都是轻装简行,一人提一只小号行李箱。
林悠没有合适出差用的行李箱,原本打算背登山包,正巧收东西时訾岳庭来了电话,得知她没有箱子,连夜给她送了只20寸的黑色登机箱。
刚见面时,周姐还夸她的箱子好,是德国产的。
林悠真心什么都不懂,她对这些品牌一无所闻。在她看来就是只普通的箱子,可明眼人却能知道是不是好货。
因为案件还在侦破阶段,有些案情不能够在公共场合讨论。七个小时实在难熬,周姐便拉着林悠闲聊,聊的都是些很现实的问题。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大学里的讲师。”
“不错啊,家里条件怎么样?”
林悠想了想,她其实不太清楚訾岳庭的经济情况。第一次上他家吃饭时,她听到过他和林文彬聊房贷的事情,但按他现在衣食住行水平,至少也应该是中产。
林悠从自己的角度答,“挺好的。”
周姐又问:“见过父母了吗?”
林悠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们恋爱有半年吗?”
“其实才刚开始一个月。”
原来是热恋中的人,周姐明白了。
“其实只要人品端正,家庭情况没问题,恋爱谈半年足够了,反正结了婚天天都得见面。你们十一节见个家长,年底差不多就可以办酒了。你别怪我事儿啊,我平时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给人牵红线做媒,大队有好几对都是我给撮合的……”
林悠觉得“结婚”这个词离她太遥远了,但周姐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一部分的。
反正是闲聊,林悠就问:“周姐,你结婚几年了?”
“我儿子都上高中了,你算算。”
“都在一线?”
“是啊。考进局里到现在,一直在办案子,和我同批的女民警基本都转文职了,只有我还留守阵地。”
周姐感慨,“没办法,搜身查案,总有需要女民警的时候,谁上?”
林悠小声说:“你是我的榜样。”
“榜样不敢当,但给你传授些办案经验,还是可以的。”
有饮品小吃推车过来,周姐自费给林悠买了瓶饮料,一包牛肉干。
林悠连忙说谢谢。
“之前去过长沙吗?”
“没有。”
周姐笑说:“走之前一定要带你去尝尝臭豆腐,文和友的好吃,你记得提醒我。”
其实警察这个岗位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只因在做一份伟大的工作,才显得不那么普通。
打扮
服务器i地址锁定在梅溪湖金茂府,周姐在岳麓区找了家连锁快捷酒店,订了个标间。
如果查到嫌犯的确切居住地,要实施抓捕,需要当地警方的批准协助。所以到长沙后,她们做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和当地派出所沟通案情。
休整一晚后,迎接她们的便是枯燥的盯梢与蹲点。
金茂府以物业安保森严闻名,若没有正式的搜查证,安保不会放行。害怕打草惊蛇,她们没有轻易暴露身份,只能通过电话监听的方式来掌握嫌疑人的行动。
至于警方是如何监听到嫌疑人的电话的,周姐不便透露,只能说刑侦大队信息科,无所不能。
然而接连三四天,监听频段都没有和厦门方面的通话。这个“框”很谨慎,连外卖地址留的都是保安室,没有具体的门牌号,电话里则净是些闲碎事。这几天抓听到唯一有用的信息,是“框”预约了周五下午去某商场做美容。
林悠和周姐提早一天去了商场蹲点。
按计划,林悠伪装成想做美容的顾客,预约了周五的同一时间段做脸。
为了让林悠进入角色,周姐就地带她买了条连衣裙,还做了个一次性卷发。由于经费有限,裙子是在h买的,当季的时髦款,二百九十九块,队里给报销。
周姐对林悠的变装很满意。年轻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青春也就是那十年的事情,没必要成天那么保守。
周姐纳闷:“你平时也不打扮?”
林悠答:“我们所长管得严,不让穿得花里胡哨的。”
有一回林旼玉心血来潮给她涂指甲油,只涂了小拇指盖,第二天上班还是被赵所训了话,让她回去卸了。
周姐不爽快了,“你们所长毛病还挺多。”
对于女民警染发烫发化妆这块,局里没有硬性要求,只要不太过分的,一般都准许。但不同单位的要求不同。像林悠在基层办案,平时要接待群众,要求可能会严格些。
但说到底,允不允许,其实全凭领导心情。要是摊上个事多的领导,不管做什么都要挑毛病,那也没辙。
周姐拨了拨林悠的头发,“啧。打扮一下多乖,完全不同的感觉。”
林悠也觉得好看。但对她而言,平时上班根本没有打扮的必要。
如果她是小白领,就在写字楼上班,每天坐办公室倒没问题。可她现在是一线的办案人员,真每天穿得漂漂亮亮,踩着昂贵精美的鞋子下田去给村民找牛,那才荒诞。
再好看的高跟鞋,穿起来不舒服,走路不方便,就不适合她。
周姐是过来人,林悠走过的路她也走过。别人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逛公园时,她却顶着大太阳在下乡,那是什么感觉?
周姐很理解她,“上班是没什么好讲究的。漂亮衣服留着约会的时候穿,给男朋友看……”
周五下午,林悠提早了十分钟到美容店,周姐则在楼下的饮品店等她。
出发前,周姐给她交代经验,“不要主动出击。这些人心眼多,越主动越容易露馅。”
她们此行长沙的任务是为摸清嫌疑人的生活轨迹。真正要抓人,得等厦门那边也有了头绪,两边才能同时行动。
美容师还在服务上一位顾客,林悠坐在门店里等。很快,目标人物出现了。
“框”大约三十岁上下,戴一副大蛤-蟆墨镜,一身黑的打扮,紧身连体衣衬得身材很丰满,胸大腰细,低调中还透着那么点儿高调。
她今天不是一个来的,身边还跟着个矮胖的男人,金链子,名牌手包,撑得有些变形的豆豆鞋……林悠认出来了,他是另一个目标人物——“钩”。
进店后,框儿摘下墨镜,人和照片还是有些差距的,脸上明显能感觉出动过刀子。
林悠的第一感觉,怎么讲,竟觉得有点像泰国人。
店内的美容项目很丰富,有简单传统的补水美白,也有价格高达几千上万的高端护肤。林悠听美容师叽里呱啦讲解了一通,也没听明白那些个黑科技是什么原理,就说都不要,只做最简单护理。
办案经费四个字,林悠时时记在心里。她和周姐来了长沙,男队跑去了厦门,两边开销都不小。就怕案子破不掉,钱先花光了。
两人做的项目不同,自然不在一个房间。
好在商场里的场地不大,房与房之间其实只隔了一道帘子,隔壁的对话,林悠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不觉得我这胸一边大一边小?”
“有吗?”
“你摸摸看,两只手,一边托一个感受下……”
“……是有点。”
“你说这叫什么事,花了十来万做出来就这效果,搞得我现在都没法出门见人……”
林悠越听越懵。她彻底搞不懂这三人的关系了。
目前警方得到的信息,框是老k的情妇没错,怎么跟这个钩儿也有点……暧昧不明?
“你这要弄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钩儿有点不耐烦,“这么久啊?”
“你去楼下逛会儿啊。”
“没啥好逛的……欸,你们这有厕所吗?”
隔壁的美容师答:“我们店里没有。商场有厕所,很近的,出门右拐就是。”
听见起身的动静,躺在美容床上的林悠睁开一丝眼缝,问:“还要蒸多久?”
她这边的进度还在准备阶段,美容师刚把她的脸洗了干净,正在蒸脸。
“嗯……一两分钟,要把毛孔打开。”
林悠逢机立断,“那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中午奶茶喝得有点多。”
鉴于她做的是店内最便宜的项目,美容师没给什么好脸色,把她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说:“快点回来,不然脸干了效果不好。”
林悠一路跟着钩儿去到商场洗手间。工作日的下午,商场还算清闲,钩儿走到厕所门口,前后张望了一下,最后右拐进了女厕所。
林悠心中怀着巨大的疑惑,反复看了两遍门上的标识,确认自己没看错,也没走错。
她迟一步进去,用余光确认刚摔上的是哪一扇门,然后选择了与之间隔的厕所,关上门,捏着鼻子屏息。
很快,林悠听到了水流声,以及……撕开卫生巾包装袋的声音。
果然。
这个钩儿是个女的。
林悠是从“摸胸”那里开始觉察不对劲的。两人对话的口气不像是情人,也不怎么下流暧昧。而且单独听这个钩儿的声音,虽然很浑厚,但质地却是细的,没有男声的那种粗糙感。仔细听,其实更接近于女低音。
专案组掌握的嫌疑人照片上,根本看不出钩儿有女性特征,完全男士的发型,上身的肉一圈圈叠着,分不清胸和肚皮……但同样的,她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男性特征。胡子,喉结,体毛……一样都没有。若不是近距离见到真人,听见她说话,常人根本不会怀疑她的性别。
扑克牌里的kqj,是国王、王后和骑士的设定。
没想到现在是一个老k,两个框儿。
林悠的护肤体验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神清气爽地走出美容院,和周姐接上头,两人离开商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交流案情。
林悠把自己听到的信息进行总结复述。
“框儿五月份刚做完胸部整形,效果不太满意,好像一边大一边小。这家整形医院在厦门,她近期要过去一趟,做修复。”
这个信息很重要。
周姐依仗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笃定道:“她要回厦门,那肯定要和老k见面。”
“周姐,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
林悠描述了一遍自己跟踪钩儿去厕所的经过。
“……这个钩儿之前所用的身份信息,很可能全部都是假的。她故意把自己伪装成男人,来增加调查难度。”
周姐听后顿悟,难怪他们之前在查证金茂府的房屋业主名册时,没有找到这三人名下的房产,原来是假身份,假性别。
现在整个案件的突破点,就在这个伪装成男人的“钩儿”身上。
晚上回到酒店,两人还是老规矩,一人洗澡,一人继续监听。
林悠几乎每晚都让周姐先洗,因为早洗的人可以早点休息。
两百一晚的标间没有阳台,晚上林悠洗完澡,都会去走廊或是酒店楼下晾头发,顺便给訾岳庭打电话。
特意跑出来,是因为当着周姐的面打电话,她有心理负担。一来是怕被催婚,二来是她脸皮薄,有第三个人在,腻歪不起来。
这几天电话里,訾岳庭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她什么时候回锦城,可到今天仍然没有准信。
訾岳庭开玩笑说:“等你回来,我的画也画完了。”
和她通电话的时间段,訾岳庭基本都在画室,他会将电话开成免提,这样显得家里没那么清冷。
林悠问他,“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点无聊?”
“倒不是。”
訾岳庭说:“就是想吃豆花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酒店门前有两个禁止停车的石墩子,林悠坐在其中一个上头,手里绕着衣服上的流苏,小女孩情绪开始作祟。
“你十一节有什么计划没有?”
“中秋还没到,就想着十一了?”
“我算了算,顺利的话,现在这个案子两个月内能结案,我大概十一有假……”
结案之前,加班是常态,就算回了锦城,她估计也闲不下来。
訾岳庭猜中她的心思,“想去旅游?”
“嗯。”
林悠小声说:“和你一起。”
訾岳庭答应她,“等你回来,我们再计划。”
在林悠提起这个话题之前,訾岳庭原本有计划去长沙看她。
她喜欢爬山,张家界不错,正好就在湖南。现在天也凉快了,挑一个周末,他们可以在天门山找个民宿住一晚。
但通过这几天电话的沟通,訾岳庭深感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很低。
她是来办案子的,基本每天都很忙,不一定能空出两天的时间来。
留到十一节去旅行,未尝不可。七天,时间也富余,祖国大地随便去哪都绰绰有余。
訾岳庭看一眼通话时间,不知不觉聊了近半个小时,马上就要十一点,于是说:“早点睡,别太累。”
好像每次聊到夜半,都是她舍不得挂电话居多。
林悠有些许气郁。
她倒也不是缠着他。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一句“我想你”,但他就是不给她。
并不是冷淡。他当然是关心她的,是在乎她的,否则也不会每夜陪她说话聊天,不觉疲倦。
他只是不会用那些越界的言辞来表达而已。
人活到这个年纪,会不能容忍自己矫情。
“……在北川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这是林悠第一次主动和他聊北川。
被她突如其来地告白后,訾岳庭其实回想过很多次,但他确实不记得十年前的林悠了。
从二月去北川,到地震来了,他总共只呆了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他遇到的学生太多了,整个初中部的美术课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教。
何况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如果那时他便对某个学生萌生有其他想法,那与禽兽无异。
訾岳庭撂下手中的笔,在空谷回响的画室中静静说:“以前不记得,但以后,我会放在心上。”
一句话,顶过一百句我想你。
朋友
熬过三伏,今秋的第一轮降温席卷内陆。
黄兴路夜市,街口的整面墙都被霓虹灯牌蛀满,乍一看还有些旧港味。
林悠穿的是自己带来的衣服,混迹在前来摆拍打卡的游客中很不起眼。
喧闹的步行街头,许彦柏无所事事地在看手机,林悠视力好,先看见了他。
她穿过人群,绕到他身边,却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白天的时候,许彦柏发信息给她,说自己也在长沙出差,约她晚上一起逛夜市。林悠犹豫后,答应了。
林悠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后背。
许彦柏转头,看见她,挂上笑容,“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从金茂府过来,要穿过岳麓山和西湖公园,最便捷的方式是地铁。因为不熟悉长沙的地铁,林悠一开始坐反了方向,所以迟到了十几分钟。
“等很久吗?”
许彦柏笑笑说:“没事。”
等女孩化妆出门,最长他等过三个小时,这根本不算什么。
在游客缕缕行行的步行街头,许彦柏不想就这么干站着,于是问:“你吃晚饭了吗?”
林悠答:“吃了点。”
吃的是二十块钱一份的牛肉面,局里差旅费只有这个标准,只能管饱。
“那我们找点小吃尝尝。”
密林般的灯牌中,许彦柏一眼望中「茶颜悦色」,有了主意。
“喝奶茶吗?”
林悠点头,“嗯。”
夜市的人潮攒动,迎面好几对情侣擦身而过,几乎是人手一杯奶茶。
买过喝的,许彦柏兴致盎然,“来长沙,要吃口味虾的。”
街边裹着辣油出锅的小龙虾,红彤彤摞成一座金字塔,看着就很有食欲,林悠咽口水,“我不怎么会剥。”
许彦柏说:“我会。”
留学回来的男孩子,都有这么个共同点,绅士,知道照顾人。
黄兴路上,基本没有清闲的店。既然来了长沙,那就要吃最出名的。两人足足排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张两人位。
许彦柏点了三斤经典口味虾,坐下后,连塑料手套都没让林悠戴,全是他一个人在剥,面前的碗碟里堆满了虾壳,而林悠的碗碟里全是虾肉。
林悠不好意思使唤他,一个劲说:“你也吃。”
许彦柏答,“我在吃。”说着就塞了只虾进嘴里。
怕溅着油,两人都穿上了店里提供的围兜,模样还有些喜感。
林悠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昨天到的,就出差两天,明天就回去了。”
许彦柏从虾壳中抬起头,“你呢?”
林悠答:“我还不确定。”
她已经在金茂府扎根打了一个礼拜的游击,垃圾箱也翻过了。如今剩下的工作是提取dna,到信息库进行对比。如果样本合适,不出意外这周就能收队了。
三斤虾,一口气剥完。任务完成,许彦柏松了口气,脱下手套用湿巾擦手,功成身退。
林悠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长沙的?”
许彦柏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皮,小米辣够劲,很有嚼头。
“听你小叔说的。”
林悠没想到许彦柏和林文彬还有联系。
许彦柏继而答道,“我姥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前几天你小叔还有我舅的几个朋友结伴去看他了,正好我在家。”
原来如此。
“你舅……他知道你来长沙了吗?”
许彦柏不是敏感的人,自然听不出她话里的用意,随口答,“他最近好像挺忙的,我没在家撞见过他。”
林悠暗不应声。
她先前混进的那个班级群组,助教经常会在里面分享艺讯,每一条她都会点开看。
最新一条艺讯,是艺术园区某一级画廊今晚开业,晚上会举办一场小型的艺术交流酒会,受邀艺术家的名单中有他。
他近来应该都在忙这件事。
离开龙虾馆,已经快十点了,夜市依然喧闹,不少馆子的生意反而更旺了。
奶茶喝了,小龙虾吃了,想见的人也见到了。对许彦柏而言,此行长沙是无憾的。
他们原路往街口走。
“你住在哪儿?”
“岳麓区。”
许彦柏掏出手机说,“我打车送你吧。”
他住的酒店就在市中心,五一大道上,走路就能回去。现在天晚了,他有责任安全送她到酒店。
不打开a不知道,前面居然有四十多个人在等位,预计要等半个小时才有车接单。
林悠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等车,就说:“要不坐地铁吧。我坐2号线,几站就到了。”
许彦柏同意,“行,那我陪你走过去。”
去地铁站的路上,两人都走的很慢。
虽然是第一次来长沙,但林悠并没有那种身处异地的不适感。
晚风卷起秋叶梧桐,夜宵晚市正营业得如火如荼,空气里飘有孜然和椒香,隐隐和锦城的街巷还挺像。
今晚,她决定来见许彦柏,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把话和他说清楚。
林悠酝酿一整晚,终于在散场时分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她不能说是谁,但她应该跟他坦白自己的感情状况。
其实许彦柏的条件很好,海归硕士,独生子女,家境优渥,无论在学校还是社会,都很容易找女朋友。
相比之下,她反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林悠不想用“高攀”这个词,这个年纪就开始聊门当户对,很庸俗。但事实是,她的家境条件工作履历……每一样都不算好看。
许彦柏问她:“你表白了吗?”
“嗯。”
“结果好不好?”
林悠又“嗯”了一声。
许彦柏点头,“那挺好的。”
说话间,完全是朋友的语气。
许彦柏手揣在兜里往前走,没有放缓步速。他穿衣服多是偏工科男的打扮,和他的性格也很像,简单粗线条。
“没什么,我就是一个人在酒店呆着无聊,想出来逛逛。”
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喜欢他们硬给我拉红线……”
林悠放心了。
他们的确是可以做朋友的。
话说开了,林悠感觉心里舒服了不少。很快,地铁站出现在了他们视线所及的街口。
林悠开始收拢脚下的步伐,犹豫着问:“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问题,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
许彦柏答:“自杀。”
林悠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她大约觉得活着太累了,所以不想继续了。其实我早看开了,我爸也是……真正看不开的人,是姥爷和小舅。”
许彦柏转变为轻松的语气,“可能因为我和我爸是俗人吧。”
林悠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姥爷一家人,骨子里都很像。对于艺术家而言,比起现实生活,精神世界的存在更重要。艺术家追求的东西,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可能普通人想的是吃饱穿暖,有钱花生活里有乐子。但艺术家想的是花为什么是红的叶为什么是绿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走进死胡同,和自己作对。”
“所以你才不学画画?”
“是啊,我想做个正常人。”
言下之意,訾家的父子俩不太正常。
步行到地铁站口,林悠告诉许彦柏,“我也没有妈妈。她不喜欢那座小山村,她喜欢外面的世界,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再没回来过。我也看开了,可能因为我也是个俗人。”
许彦柏听懂了她的安慰,“俗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那我先走了。”
林悠不想太晚回去。虽然她带了房卡,但周姐应该还在等她。
她们来长沙这么久,一直没休息。现在找到了样本,忙里偷闲一晚上,周姐没什么异见。但傍晚出门的时候,周姐还是盘问了她很久,问是不是男朋友来看她了。
林悠解释说是朋友,以前大学的同学,给糊弄了过去。
许彦柏没急着和她说再见,而是问:“回锦城之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悠当即点头,“嗯。”
许彦柏被她的爽快嚇住了,“你不先听听是什么忙,再答应?”
林悠说:“只要我能帮到你的。”
她已经把他当朋友了,所以就算他要出难题,她也会全力以赴。
“是这样的。我姥爷前段时间做检查,心脏出了点毛病。我从小特别听我姥爷的话。回国工作,也是他下的指令。我妈和姥姥去世的时候,姥爷受了不少打击,这些年他一个人住在老宅,挺孤独的。老人家有时候容易想东想西,甚至有办告别展的想法……”
这段话,其实许彦柏在心里构词了很多遍,真正到说出口时,仍不怎么利索。
“加上我姥爷性格比较急。他指望不上我舅,就盼着我能往家里领个女朋友……你要是能空出个周末,帮忙演个戏,哄哄我姥爷开心……”
话音未落,林悠便断然道:“我不行。”
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请求。
“我不太会撒谎,就是跟你回去了,肯定也要演砸,而且……”
林悠欲言几止。她想的是,万一以后他们感情稳定了,总要走到见家长那一步,到时候……这个忙,她没办法答应。
“总之,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许彦柏摸了下后脖子,也在反思,“你为难是正常的,我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
最近几次回老宅,许彦柏明显感觉到姥爷的精神消沉了不少,整日郁郁寡欢,根本无益于治疗。
虽然这个想法的初衷是为了哄老人家开心,但站在林悠的角度看,或许不是那么一回事。
善意的谎言,治标不治本,到最后都是烂摊子。弄不好,还可能搞砸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许彦柏和林悠告别,“这件事,你就当我没说过。行了。你快进去吧,别坐末班车。到酒店了给我发个信息。”
今晚,林悠的电话来得有些迟。
訾岳庭正在交流会上发言,忘记要将手机静音。铃声响起后,他在众人的目视下拿出手机,挂断电话,调至静音,然后不慌不乱地继续先前的话题。
电话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在艺术市场中,画廊属于一级市场,拍卖行属于二级市场,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以前呢,画廊是苗圃,负责培育,而拍卖行是菜场,负责贩卖与获利。但现在越来越多的画廊开始走盈利化的模式,和拍卖行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一幅好的作品,会出现多方争抢,虚高抬价的情况……”
长桌那端的王燃举手,“那私人收藏家是几级市场?”
既然是交流会,论题向来是你来我往的。有人说,就有人提问。王燃所做并不唐突。
故意找他的话茬,已经不是今晚的第一次了。明眼人都知道,王燃这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
中场休息,訾岳庭去到画廊外的吸烟区,给林悠回电话。
“我还在画廊这边,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回家……你早点睡,不用等我。明天再联系。”
挂了电话,转身,王燃就站在展牌边,媚视着他点烟。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
訾岳庭反问她,“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你晚上说的那些都是扯淡,你自己也知道。”
訾岳庭没否认。
为了生存。多简单的四个字,可有人就是不明白。
王燃夹着细烟,含在嘴上,深吸一口,烟雾自口鼻中挥散。
訾岳庭没和她计较交流会上的事情。既然撞见了,便问候关心两句,这是他做人的习惯,算不得是多情。
訾岳庭问:“你最近状态怎么样?”
王燃抬笑,“关心我啊?”
訾岳庭留下四个字,“看你手抖。”
王燃看着他掠过她身侧,毫不留情地折返回画廊,投身于无聊的社交互捧。
她在夜色中摇头,心里想着是四个字,鬼迷心窍。
他现在就像是「最佳出价」里的老男人,精通艺术,自诩高明,却被一个包裹着神秘面纱的年轻女人吸引,蠢蠢以为自己触碰到了爱情,最后只会被骗到连底裤都不剩。
谁让艺术家偏爱那种宿命般的相遇,为一点浪漫,至死方休。
她想不通,他怎么会也落进这俗套。
她的怨气从何而来?
倒不是刺眼那个女孩年轻漂亮,而是因为,她和他身边出现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太了解訾岳庭了。
他这个人,从来只投入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基本上,除艺术之外的人和事,没有值得他费心费神的。哪怕他现在不走独立艺术家这条路了,但搞创作的人骨子里的那种自傲清高还在。但凡是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不会花一点儿心思在上面。
那女孩,根本就不是他的取向。
但他选择了她,证明什么?
改变。
就像他当初肯为了肖冉,放弃自由。
男人的改变,往往是动情的开始。
暧昧
酒会结束,王燃和何冰一众人打算换场地继续搞第二轮,但訾岳庭无心恋战,与画廊老板单独打过招呼后,便悄然离场。
画廊就在荷塘月色里面,离他的住处只有五百米远。訾岳庭选择了步行返家。
回家路上,他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合群。
也可能,他从来就没跟这群人合过。从前的交往,只是出于某些现实利益的考量。
现在,他已不在乎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了。因为从本质来看,他们给不了他任何物质与精神上的帮助。
屁股决定脑袋,阶层决定眼界。三十岁之前,他尚有初入社会的谦卑,但到了四十岁,爬到了社会中层,所看所想,时境心境,已全然不同。
浪费生命交那么多滥友,其实远不如一个知心人来的实在。
说的再现实一点,比起维持酒桌上虚伪的人际关系,他现在更想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点一支烟,翻看手机。夜已过半。顾虑时间太晚,訾岳庭没有给林悠回电话,而是点开了微信,查看上面的未读消息。
许彦柏两小时前发布了朋友圈,配图是一盆看着很有食欲的小龙虾,而定位在长沙。
图片放大,仔细看,还能看见女孩的手。
这小子抢先他一步跑去长沙了。
訾岳庭之前没太在意许彦柏的存在,是因为他了解自己外甥。
许彦柏是时下标准的小年轻,无论是性格还是生活方式,都和林悠很不搭调。上学时没少谈女朋友,一直不怎么定性,爱跟一群狐朋狗友泡酒吧,平日身边的女性朋友不少。
訾岳庭原想,按他那三分钟热度,被女孩子拒绝过一两次,久而久之也就不上心了,没想到这回他还挺执着。
同龄人之间有话聊,熟起来快,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等起了火苗子,就扑不灭了。
訾岳庭暗做决定。找个机会,他要和许彦柏说清楚,先把这根线给掐了。
周姐和林悠从长沙回来后,局里给黑桃专案组放了两天的假。
沈一安一行人在厦门的调查进度并不顺利,老k行踪诡秘,和上级老板并不通过常规通讯方式联络,短时间内很难有所突破,目前调查方向主要仍集中在长沙这边。
不知道是不是那晚逛夜市吹了风,林悠一回来便感冒了。
回锦城那天,訾岳庭原本计划去高铁站接她,但因为周姐的老公也来了,坚持要送她一起回城,林悠只好让他半路调头回去。
到家后,訾岳庭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林悠觉得困,眼鼻沉沉,就没约他见面。
訾岳庭没多想什么,只说:“没事,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再说。”
晚上,林文彬来电话约他吃宵夜。
訾岳庭“从容”赴约。
城市很大,从东头开到西头,一小时不够用。但能安静喝酒聊天的地方,只有居酒屋。
林文彬打扮随意,偷溜出家,单纯只是想在夜里喝一杯。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奇怪,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下一句便是,“是不是谈恋爱了?”
訾岳庭差点没呛着。
林文彬猜,“和王燃?”
前几天,王燃旁敲侧击地跟林文彬打听了些事情,甚至还聊到了林悠和许彦柏。
能让王燃提起这份关心,多半还是因为訾岳庭。
但訾岳庭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想,摇头答:“不是。”
他否认了王燃,但没否认自己在恋爱。
林文彬拍了下訾岳庭的肩膀,语重心长,“兄弟,我跟你说,你现在是二婚,更要慎重。你也是过来人了,找个花瓶摆家里,真不如找个会过日子的……”
訾岳庭突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訾岳庭单臂撑着吧台,转动高脚凳,面向林文彬。
“我,是不是比许彦柏靠谱?”
林文彬想也没想,“他一个小毛孩,你当然比他靠谱了。说实话,朋友里头,也就你说要做生意我会投资……”
他拿自己跟许彦柏比较,这个事情本身就很让人费解。
林文彬纳闷,“你问的这叫什么问题?”
訾岳庭也觉得自己是酒喝上头了,转了个弯儿说:“牵红线那事,要不就算了,我觉得他俩不怎么合适。”
林文彬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在暗示许彦柏不靠谱。也是,两孩子相处好几个月了,确实没见有什么进展。
林文彬说:“算了就算了,我这姑娘不愁没好人家。”
訾岳庭将杯子饮空。是,她不愁。
他愁。
再多喝几杯,这么聊下去,要出事情。
訾岳庭赶紧几口闷完,叫代驾回家。
上高速,城市的夜景光怪且陆离,锋利高耸的楼盘被万家灯火缀亮,冷酷里透着温情。
谁不是受够了在城市里跌跌撞撞,才决心成家,只为那盏亮着的灯,只为那扇留着的门。
訾岳庭在车里打了个盹,待车停下,他发现自己到了林悠住的单元楼下。
上次叫代驾也是到这里,他忘记了改地址。
老天要他来见她。
想了想,干脆上去看看她,说不定她已经睡醒了。
他们有半个月没见,他当然想见她,却又顾虑自己会不会心太急。
站在门外,訾岳庭和自己打商量,只敲三下,要是没人应门,就打车回家。
然他只敲了一下门,屋内便响起了踢踏的脚步声。
她来的很急,好像还绊到了什么东西。
步子在门前停了会儿,先看猫眼,再开门,还算有警惕性。
门打开,屋子扑鼻而来一股很浓的艾叶味,訾岳庭嗅了嗅,问:“你在干嘛?”
林悠脚上穿着塑料拖鞋,裤腿卷到膝盖下面,双颊红红的。
她老实说:“泡脚。”
这是小时候奶奶教她的,感冒时用艾叶泡脚,能好得快些。
两个字,訾岳庭听出了她的鼻音。
他进屋问:“感冒了?”
“嗯。有一点。”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实际听起来那么明显,所以他并未觉察到。
訾岳庭问:“吃药了没有?”
“吃了。”
林悠没撒谎,桌子上还摆着药店的塑料袋,有拆开的头孢和感冒灵冲剂。
訾岳庭靠近摸了下她的额头,温度正常,没有烧。
“难受吗?”
这两天降温,他在电话里提醒了她好几遍要多穿衣服,说到自己都疲乏,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
“就鼻子堵得难受,头有点疼……没事,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林悠怕被他责备,解释说:“我有穿外套。但我是这种体质,一换季就会感冒。”
訾岳庭的表情不怎么明朗,“你明天不上班吧?”
林悠答:“嗯,休息。局里给我放了一天假。”
他这才稍稍松开眉头。
出差半个月,如果一回来就让她立马回岗上班,这工作强度也太大了,他要考虑给公安局写建议信了。
林悠想到浴室里的泡脚盆还没收拾,就问:“你喝茶吗?我去烧点水。”
訾岳庭拉着她说,“不喝。”
林悠吸着微红的鼻尖,“……我自己要喝。”
訾岳庭只好松手。
他在梆硬的沙发上坐下,寻思自己今晚的举动实在不够矜持。
喝多了,容易想入非非。
脑子里浑浑噩噩又想到訾崇茂和他说的话,备孕之前的三个月要戒烟戒酒。
算算,他也有十几年的烟龄了。烟一时半会儿是戒不掉的,但少喝点酒是可以控制的。
訾岳庭无奈。他自己也搞不懂,怎么会无端端想到这些。
林悠插好烧水壶,便去收拾浴室,出来时,正好水开了。
訾岳庭在沙发上坐不住,他猜她烧水是要泡药喝,于是去厨房洗杯子。
果然,林悠拿着一包冲剂进了厨房。
开水烫,冲好的药要凉一会儿才能喝,冲调好后,訾岳庭端着杯子,陪她回客厅坐下。
林悠在等药凉,而訾岳庭在等她赶他走。
若她不开口,他做不到主动离场。
“我刚和你小叔喝完酒。”
“你们聊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你怎么说的……”
“我没告诉他我们的事情。”
林悠低下头,“噢。”
怕一会儿的药苦,訾岳庭给林悠剥了个砂糖橘,用橘皮垫着,放在茶几上。
“……所以,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林悠望着他,“什么意思?”
訾岳庭双手交握,双肘架在膝盖上。说话前,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一下。
“每件事情都有两面性。公开之后,我们可以不用躲躲藏藏,但是同样,也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出现。万一我们分手了,往后你还要恋爱结婚,我怕‘这件事’会对你有影响。”
今晚,他的确差一点就和林文彬坦白了。但左思右想之下,他觉得有必要先告知她公开的后果。
他们之间有年龄悬殊,有世俗所不包容的千差万别。他知道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以及清白二字对女孩而言的珍贵。
他离过婚,有孩子。前段婚姻留下的东西,有些可以扔,但有些一辈子都会跟着他。比如小檀。
他不在乎于街上被异样的目光洗礼,因为偏见的矛头往往不会对准他。
别人会怎么看她?会怎么描述他们的关系?家人同事会给她打上怎样的标签?
这些负面影响一定是会有的。
但林悠不能理解的点在于,“为什么我们会分手?”
“我是说万一。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
林悠沉默了,因为她从没想过和他分手。
过来人常说,人生路上,要多看一些风景,多谈几次恋爱,再择一城终老,寻一人白首。只有遇过不同的人,才知什么是最好的,最合适自己的。
或许连他也是这样想的。
觉得她年轻,心气未定,贪图很多。
但其实她想找的,从来都不是最大的麦穗。
她寻找的仅仅是自己最心仪的,哪怕岁月累积,始终惦记在心深处的那一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他始终不明白。
訾岳庭握着杯子试了下温度,药已经温了。
他把杯子递给她,付之一叹,“喝药吧。喝完早点睡。”
林悠抱着杯子,没动作。
喝完药,大概他就要走了。
“你明天有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怎么了?”
“你喝了酒,也不能开车,晚上就别回去了吧。”
林悠低下眉眼,说了句,“我的床有一米八,你的衣服我也留着……”
訾岳庭问:“什么衣服?”
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次去你家洗澡,穿走的衣服。”
她不说,他一直都忘记问这件事。
“你那天为什么跑来我家洗澡?”
送上门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林悠不接他的话,一口气把药喝完,拿过他手中的橘子起身,“我去铺床了。”
訾岳庭看着她的背影潜遁。回家,难熬。留下,也难熬。
她好似没有戒心,根本不当他是洪水猛兽,但他却不能真的撕下面皮来。
为什么?
她对他不设防,是因为单纯,而他却不能利用她的单纯。
林悠把他的衣服找了出来,但訾岳庭没换,只脱下手表放在床头。
出门去见林文彬之前,他洗过澡了,虽然穿着衣服睡不舒服,但至少能遏制住心里头的念想。
可能因为鼻子堵了的缘故,她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
“你睡的不舒服吗?”
“没有。”
“那为什么侧着睡……”
而且还是背对着她。
訾岳庭转过头,说:“我喝了酒,怕熏着你。”
“又熏不醉。”
林悠嘟囔着,“而且酒精杀毒,说不定对感冒好……”
他翻身抱住她,捏了下她的耳朵,说:“哪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林悠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于是提前安排明早的事项。
“我要睡懒觉,明天不吃早餐。”
他重重呼吸,“好。”
“如果你明天有事情,我就一个人在家休息,煮点稀饭吃。”
“嗯。”
他在捋她的头发,而她在听他的心跳。
像是回到了那个短眠的早晨,他们在爱情的门外徘徊与兜转。
“还有……”林悠说,“我什么都不怕。”
唯独怕他对她没信心。
訾岳庭轻叹一声,说:“我知道了。”
既然这样,那就蒙头走到底。
她的爱深。
但他的爱沉。
并没有高下之分。
取证
局里开大会,安排下半年度的侦办工作,要求刑侦大队和治安大队全员出席。
报告厅,林悠无可避免地又见到了李汉山。
再严肃的场合,他也不忘四处游走套近乎。支队里和他走得近的,说话做风都是一个秉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着女领导嬉皮笑脸。别说,还真有拉皮条的潜质。
要是不穿警服,放社会上绝对就是一混子。
李汉山嘚瑟着晃到专案组这边,逮着沈一安,装熟似地站椅子后头按他肩膀,“你们那二十亿的案子查得怎么样?用不用我给你出出主意?”
“组长没发话,我不敢请外援。”
“你们组长谁啊?”
沈一安说代号,“一姐。”
周姐是刑侦大队里当之无愧的女一姐。
正说话间,周姐拿着笔记本过来了,看见李汉山也不意外,反倒坐下跟他聊了几句。
“小李啊,你上回给我送的杨梅味道可以,酸甜正好。赶季吃了半箱,剩下全让我老公拿去泡酒了……”
李汉山应得那叫一个积极,“明年再有,我还给姐夫送去。”
原来这世上真有双面人。表面是一套,实际却是另一套。
若非亲眼所见,林悠也想象不出他会干那种勾当。
大领导还没到,李汉山拉一条凳子坐下,和沈一安聊上了。两人嚼起了方言。
“你过来了,所里不就只剩下戴军了?”
“是啊,所以我得尽早破案,回去帮他的忙。”
他们这组人都是新来的,李汉山的目光很快就落到林悠身上。
“她也是马草塘的?怎么之前没见过。”
沈一安替她答,“才毕业刚一年,还是个新人蛋蛋。”
“怪不得。”
李汉山正要和林悠搭话,有小弟过来喊他,“李哥,队长找你。”
李汉山尚有些意犹未尽,站起来说,“唉走了走了,我老大最近和婆娘闹离婚,遭他逮到老子又要挨训……”
每回碰见李汉山,林悠就浑身不舒畅,都快有tsd的症状了。
相较之下,她反而觉得出差好,至少不用和这号人打交道。
听见主台传来调麦的声音,原像散沙般的众人立刻回位坐好。
今天,不仅一把手来了,还来了位专门举相机拍照的。
警员议论,“你说今天搞出恁个大阵仗为啥子?”
“听说下了新文件,主力扫黑除恶……“
大会开完,轮到专案组开小会。
技术侦查科的同事通过信息库比对,查到了钩儿的真实身份。性别女,三十五岁,辽宁营口人,曾因非法经营六-合-彩有过一次入狱记录。
通过这个“钩儿”的身份信息,警方顺藤摸瓜查到了她们在金茂府的物业信息,锁定为该团伙的窝点之一。长沙方面的调查基本全盘落定,现在案件的关键点,在于如何让老k现身。
会后,男队跑来跟周姐取经,问她是怎么摸到这个“钩儿”的底的。
这趟长沙行,其实林悠才是主要功臣。之前刑侦支队跟这个案子跟了三个月,愣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三号人物“钩儿”会是个女人。
包括后面样本取证,也是林悠找到的决定性线索。
周姐讳莫如深,“你绝对想不到她俩用什么做账本。”
“用什么?”
“烟盒。”
这个钩儿只抽黄鹤楼,可能是为了方便,也可能为了隐蔽处理,他把庄家的码数都记在了烟盒里。
林悠心细,翻垃圾时歪打正着看见了,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我俩将金茂府几个垃圾桶都翻了个干净,一下午时间,把所有黄鹤楼的烟盒都找了出来。烟蒂,外卖盒,都验了,不仅提到了dna,还能留存做证据。”
沈一安感慨,“有这脑子,也是人才。”
“往后你们遇上真正高智商的罪犯,就知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情。”
周姐嗟叹,“为了钱,人可以变成什么样……别说是上亿的案子,有时就为一点蝇头小利,两人都可以打起来,要个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们在基层肯定碰的不少。”
进入九月。
林悠忙着跑厦门,訾岳庭忙着策展。
系主任的女儿刚从欧洲回来,打算办展造势。初入行,免不了需要人提携,訾岳庭也是友情帮忙。
现在做独立艺术的,基本只有两条路子。一条路是砸钱做名气,最好家里有些背景,或是有人做这行,请前辈带入行。能不能闯出名全要看造化和运气,但至少路不会太难走。
剩下那条路,就是熬。大部分人可能熬一辈子也熬不出头,不如抛弃幻想,趁早转行。
做生意需要启动资金。这个年代,要出售自己的才华,被人赏识,同样也需要资本打地基。
遇到那些尚抱有幻想,踌躇满志的学生,訾岳庭会适当给予些忠告。
家里若没几家画廊美术馆,最好别做这行,否则有得是苦吃。
秋老虎摇尾离开,带走今夏最后一场燥热,紧随其后的,是暴雨的突袭。
经过三天三夜的狂风暴雨洗礼,锦江洪峰水位一度涨破二十年来最高峰值,防汛应急响应也上升到了三级。
今年的雨,从春天下到秋天,很不寻常。
下班后,见雨势太大,林悠没有冒险去搭地铁,而是坐沈一安的车回马草塘。
“宜宾,泸州那边好像都淹水了……”
车里,沈一安将雨刮器拨到最大档,“唉,今年恐怕要下乡去救灾了。”
路面的指示牌在暴雨中飘雨欲坠,林悠看着挡风玻璃上冲刷而下的水,心里不由得一紧。
河里涨的水会退,但雨这么下下去,弄不好会山体滑坡。
川西有那么多的山,震后留下那么多座堰塞湖,下游村庄住着那么多户人……人类文明在大自然面前渺小不可及。
灾难有时离人们很近。
那年震后,也是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使得堰塞湖集雨,水位疯涨。
那时,劫后余生的人们并不知道,更恐怖的灾难正高悬他们颅顶。
唐家山的最高库容量22亿立方米,震后的第七天,蓄水量已过半,并以每天500-750立方米的水量递增。如果唐家山堰塞湖的全线崩溃,低处于水位线下的一百三十万居民都在劫难逃。
十六天。
他们只有十六天的时间做决定,逃离家园,或是开山泄洪。
沈一安先送林悠去813小区,沿路经过他们上次扫黄的那片社区。
林悠一直保持偏头的姿势在看窗外。最后一个红灯,沈一安刻意松了油门,将车速放慢了。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街上有两人在拉扯不清。
职业警觉性让林悠多看了两人一眼。
是一男一女。站着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李汉山。
林悠赶紧喊沈一安。
女人坐在地上,浑身被雨淋湿。她本身穿得不多,脚上的拖鞋还掉了一只,抓着李汉山的冲锋衣死活不撒手。
沈一安认得那女的,是那天被他们逮着的小姐之一。
李汉山耳朵上还别着根烟,雨一淋,也都打湿了,瘫软地挂在耳背上,模样好不狼狈。
“你个女娃娃真是,有钱你不赚,紧到抓住我,大街上拉拉拽拽像啥样子,老子该说的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晓得我是哪个不?还举报……你去举报,快去……”
李汉山像甩狗皮膏药般将人甩开,抖擞着身上的雨,一溜烟钻进街边停着的尼桑车,扬长而去。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肩膀颤颤,落下的是泪还是雨,全然莫辨。
理发店玻璃门内站了几个小年轻在围观,就是没人上来扶她。
若要是个普通姑娘,社会不至于冷漠到让她举目无亲。长期住这片的人,想必都知道她是干什么行当的,所以不想沾惹。
红灯跳绿,车子总不能停在路中间,沈一安踩一脚油门,对林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掺和进来。我会解决。”
在局里,沈一安算是和李汉山熟络的,两人虽然不在一个大队里,但开会吃饭碰着了都会打个招呼。
虽然沈一安一直说自己会解决,但从头至尾,他都没告诉她要怎么解决。
若不是今天赶巧让她撞见了,可能这事情就没下文了。
林悠心里生了主意。
回到家,訾岳庭来电话了。
“到家没有?”
“到了。”
“没淋雨吧?”
“没有。我坐我师哥的车回来的,顺路。”
“那就好。”
刚开学,这两天訾岳庭都在学校,赶不过来接她下班。本来说晚上一起看电影,但看这雨势,大概率计划告吹。
林悠打开冰箱,看了眼里面的食材,打算简单在家吃一点。
“晚上我有点事情,电影改天再看吧。”
訾岳庭答:“好。”
他近来也忙,基本是朝九晚五。白天要上班,晚上从学校开车回荷塘月色,通常要七八点才能到家。
她其实不怎么粘人,只除了偶尔会赖床以外。也可能是因为工作任务繁多,凑不出时间和他天天腻歪在一起。
这样刚刚好。
他也不想一步到位,很快投入到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去。
訾岳庭的语气柔和,“好好吃饭,晚点联系。”
无论白天多忙,每晚的睡前电话,从未缺席。
九十点钟,终于等到雨停,林悠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出门。
风涌进楼道,林悠缩着脖子下楼,突然想起一首老歌——「为你我受冷风吹」,旋律在脑子里荡漾。
出了小区,林悠直奔先前撞见李汉山的社区,外套兜里还揣着一支录音笔。
今晚,她要取证。
林悠打算去老地方,找到之前那个姑娘谈一谈。
她和李汉山之间的矛盾,不是为情就是为钱。但听李汉山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为了情。林悠猜,两人应该是分钱的问题没谈拢。
之前出队扫黄的时候,林悠在场。马草塘就这几个民警,很多人应该都认识她。
她没打算偷偷摸摸上去。
林悠找到888开锁店,有男人整理着衣服下楼,目光奇怪地打量她。
暴雨天,楼下关了店,楼上生意照样好。
踩着积水上楼,林悠前面走了两个客,嘴里的话头脏得很。
“看模样怕不是个雏儿……”
“你管她是不是雏儿,灯一黑裤头一脱,哪个不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不喜欢恁个嫩,还是骚一点儿好……”
走廊很空,两头不透风,飘荡着浓淡各异的香水味,香精脂粉中透着一抿酸味。
因为警察上来查过一次,所以她们比之前低调多了,没人站在外头,只掩着房门,接熟客。
林悠想,要一间一间找过去,不现实,保不齐里面是什么光景。
正犹豫时,楼梯口左边第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了。
开门的人居然是沈一安。
两人都是一愣。
林悠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沈一安前后瞥了一眼走廊,小声招呼她,“进来。”
进屋后,林悠发现里头不仅坐着傍晚那个姑娘,居然连老戴也在。
屋里头烟味很重,重到盖住了其他气味。
老戴手里没拿烟,显然是之前抽的。他俩到了估计有一会儿。
老戴拿林悠没办法,“还只身闯虎穴,咋就这么不听话呢?”
林悠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来。”
沈一安站在门边没动,“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来。”
在走廊上见到沈一安时,林悠脑子里闪而过些不好的猜想。但在看见老戴后,林悠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们今晚来这的目的和她一样,都是来取证的。
不愧曾为同袍,这也能想到一块儿去。
节奏
门锁上,沈一安在猫眼里确认外面的情况。
老戴冲那姑娘仰头,“你继续说你的。”
既然是雨里撞见的,姑且叫她小雨吧。
反正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名。
小雨说:“到现在,他一分钱都没给我。因为我年纪小,在这儿是新人,他说头三个月没得钱拿,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他每次都威胁我,不听话就把我逮进去,他说看守所里头都是他熟人,没人会听我的……”
“钱是他收,那客人怎么结账?”
“你们上来的时候看见楼下锁店那老汉了吗?他负责收钱,我们是每月领工资的,还要看业绩。遇见好的客人,会给点儿零钱,遇见那种烂人,床品差的,还用烟头搞我……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还得了病,看病买药的五百块钱他都不给我。我接一次客三百,一个月就接十个客人也都有三千块了。有时一晚上不止来一个。我去按摩店洗脚城打工,餐馆洗盘子也比这挣得多……”
小雨捏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抹眼泪,脸上妆花得七七八八,还能蹭下眼影来。
“最开始他骗我做这事,保证得好好的,要不是需要钱,谁不乐意清白过日子……”
李汉山不仅靠组织卖-淫非法谋利,还借打保护伞的幌子,克扣小姐们的佣金,一人独吞。不仅坏,还贪。
这楼层有十来户,上次他们突击检查时,清点出二十多个卖-淫人员,还不包括外出没回来的。抛掉租金水电生活费,每月至少有近十万块的收入。
林悠越听越愤然,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出。
沈一安追着她下楼,在锁店门口把人堵住了。
今天888没开张,老汉也不在。沈一安问她:“你要干嘛?”
林悠说:“我要举报他。实名举报。”
“你疯了吗?”
林悠坚定道:“我这样做没错。”
沈一安挠头叹气。
“林悠,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沉不住气,做事不考虑后果,掺带私人感情。今天村民闹个事,明天小姐哭个惨,你就想为他们伸张正义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想着顾别人?”
“我们不伸张正义,那谁去伸张正义?”
“你知道李汉山背后有什么人吗?像这样的保护伞又有多少把?贸然把这事捅上去,到时吃不了兜着走的是我们。”
李汉山背后有他姐夫,他姐夫上头还有谁?是处级厅级还是省级?没人知道。
这些黑色血液早已渗透地下,树大根深。脉络的源头是谁,牵扯的旁系又有谁,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几个小民警,绠短汲深,撼动不了这座雷峰塔。
沈一安清楚林悠的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的。
“你回去,东西给我。”
林悠手揣兜里,装没听到。
沈一安伸手,“录音笔。”
林悠还是不动。
沈一安也不跟她来强的,“不给也行。反正你这是私下取证,算不了数。”
林悠说:“我们有三人在场,符合规定。”
沈一安拿捏她,“哪来的三个人?我今晚没见过你。”
如果老戴和沈一安咬定没见过她,取证的录音内容就做不了证据。
林悠捏着兜里的录音笔,抿唇,“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一安怕她一头热地蹚进这趟浑水,只能说:“先查着。”
林悠说:“我和你们一起查。”
沈一安不答应,“你平时挺聪明的啊,怎么到关键时候一点常识也没有?我和老戴两男人来这种地方正常,但你来,就不正常了。刚才要不是我在门里盯着,你现在早暴露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