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寂れた庭の春草02

2021-03-08 13:48 作者:andileila  | 我要投稿

林悠悄悄将音响的声音调高了两格。

 

訾岳庭挺意外,“你喜欢听王菲?”

 

林悠答:“嗯。”

 

若没记错,这首歌问世的年份应比她出生还要早。

 

訾岳庭不经意说了句,“像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才会听的歌。”

 

林悠说:“我喜欢听老歌。”

 

老歌里的情与爱,总是更

 

动人一些。

 

林悠问他:“你爱听谁的歌?”

 

訾岳庭思考了一下。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哪个歌手的名字来。

 

“……我小叔爱听刀郎。”

 

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林悠从初中听到了现在,林文彬隔三差五就要在家放一遍。

 

訾岳庭笑了一下,很难得一见的那种笑容。他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千禧年初,刀郎在巴蜀一带的音乐厅里驻唱而走红,当时身边朋友喜欢他的人还不少。

 

“我上学的时候,嗯……张学友,罗大佑,崔健,许巍,王菲也算……我不怎么听歌。”

 

这和林悠所想有差,“你家的音响挺好的。”

 

哈曼卡顿水晶音响,她一直想入手买的那款。林悠在他家见到时,隐隐有种喜好相通的喜悦。

 

訾岳庭坦白,“因为设计才买的。”

 

单身男人的一大特征,会把钱花在奇怪的地方,买些完全不考虑实用性的东西。

 

雕塑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多。原因是天太热,蚊子也多。

 

相比之下,对街的酒吧就热闹多了。门口站着俊男靓女,人手一只电子烟,嬉笑接耳。

 

锦城的夜生活其实算得上丰富,不乏年轻人慕名而来。小茶楼里搓麻将,小酒吧里抽水烟,兰桂坊蹦一夜,再约上几个妹妹去吃烧烤,乐得自在。

 

林悠从没跟朋友去过酒吧,倒是所里查环保的时候进去过几次。

 

有些酒吧即便外面挂着清吧的牌,里头也是乌烟瘴气的,她不太喜欢那种氛围。

 

她比较适合细水长流的慢生活,这路喜好取向,决定了她在同龄人之中不会太合群。

 

訾岳庭把车子停在公园深处,能听见蛙叫蝉鸣的地方,才降下半扇窗户,热气就涌进来。

 

大老远开过来,其实只为寻一处幽僻,呼吸下新鲜空气,訾岳庭并没有下车的打算。

 

林悠看懂了他的用意,“其实我们去荷塘月色也可以,那边更近。”

 

訾岳庭道:“怕你有阴影。”

 

毕竟那湖里前不久才溺死过人。

 

林悠掰饬着手指,说:“其实你不用特意照顾我的感受。如果我觉得不舒服,我会告诉你的。”

 

他过分的款曲周至,反而让她觉得生分。就……一点都不像是在谈恋爱。

 

訾岳庭没有应声。

 

第一次见面,他其实就有这种感觉了。这姑娘,太懂事了。

 

女孩子太懂事,有时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她将需要独自承担很多东西。

 

訾岳庭想到了小檀。站在父亲的立场,他一直希望能保留小檀身上那部分专属于女孩儿的特性,一些小脾气小个性,偶尔的无理取闹。这样她以后会遇到一个愿意包容她的男人,而不是需要她去忍受和迁就的男人。

 

家庭和童年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往往会跟随人的一生。

 

车窗外,有幽会的情侣在草坪上搂抱接吻,似乎没发现后面停着车,隐隐约约有些难以言状的声音飘入车内。

 

林悠的脸开始发烫。

 

訾岳庭看见了,于是把车子开远了一些。

 

他问:“你是不是还没有谈过恋爱?”

 

“怎样算谈恋爱?”

 

訾岳庭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简单缀述,“就是和异性单独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像我们现在这样。”

 

林悠回答的很果断,“没有。”

 

随后她问:“这很重要吗?”

 

重要,但也不重要。

 

訾岳庭尽量用委婉的语言表述,“我知道你从小没有爸爸在身边,可能……会对年长的男性有所依恋。但那种来自于长辈的爱护,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不一样的。”

 

林悠反问他:“男女之间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訾岳庭被问住了。

 

“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其实很简单。有时不一定是精神相依存,互相满足身体需求,一起寻找快乐,也可以是一种正常的关系。”

 

“所以你想要的是那种关系。”

 

“不是。但你要清楚,我们会进展到那一步……”

 

訾岳庭放缓了语调,“当然,如果你觉得害怕,或是没有准备好。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扮演你叔叔的朋友,一个长辈。”

 

任她再愚钝,再没有恋爱经验,也明白他这是在以进为退。

 

林悠问他,“你可以吗?”

 

訾岳庭单手握着方向盘,驻神了一会儿,说:“我可以。”

 

林悠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可又能怎样呢?她到底是女孩子,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做不到把压藏了十年的心事一股脑全吐出来。

 

他已经在退了,她不想他退的更远,再退回到长辈的界限。

 

在这样的炎夏,车里竟能静得发冷。

 

林悠一字一句说:“我不是活在象牙塔里的小女孩。我念过大学,见过男人,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

 

訾岳庭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成年人了。所以才会和你说这些。”

 

他说这席话的目的,只是考虑到她对他的了解不够深,很可能,她还不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通往爱情的门很窄,路很长。

 

气氛晾在这,正巧他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是肖冉。

 

訾岳庭知道,是小檀用肖冉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因为他和肖冉很少通电话,一般都是冷酷干脆的信息交流。

 

接起来,小檀在电话那边问:“爸爸你明天能带我去欢乐谷吗?”

 

小姑娘的声音很细,也很甜。林悠无可避免地听到了,心绪复杂。

 

訾岳庭的语气温柔,“好。但爸爸明天早上要坐飞机,我们下午去,好不好?”

 

“你要先在网上买票。”

 

“我知道。”

 

“那我在姥爷家等你。你早点来接我,拜拜。”

 

挂了电话,訾岳庭便在手机上搜索欢乐谷的门票。他知道林悠应该都听见了,但还是解释了一句,“是我女儿。”

 

他是坦诚的。林悠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地震孤儿?”

 

“你知道?”

 

“嗯……许彦柏告诉我的。”

 

手机屏幕显示购票成功,訾岳庭锁了屏,将它放回到仪表盘上,轻声叹气,“结婚的时候,没人是奔着离婚去的。”

 

他不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男人,但既然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当然也想体会一次做父亲的感觉。肖冉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正好那时候媒体在报道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孤儿近况。震后余生的一千多个孤儿中,被领养的数字却只有十几个,大部分孤儿都被收容在了儿童福利机构。

 

于是他和肖冉共同做了这个决定。

 

訾岳庭后来才顿悟,其实那时,他们的婚姻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只不过他们都抱着乐观理想的态度,认为孩子的到来能够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痕,也将他们捆绑得更紧密。

 

没有人能想到,后来的生活会变成那样。

 

现实生活里,为了孩子而在苟延残喘的婚姻数不胜数。

 

话题逐渐沉重,这个不算愉悦的夜晚接近尾声。

 

十点,訾岳庭开车送林悠回家。

 

到了单元楼下,訾岳庭停稳车子,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就被小女孩的自尊心给抢断了。

 

“我不会缠着你要什么。反正……喜欢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动摇的。”

 

林悠其实一整晚都在思考。今晚,他让她感受到了他们的差距,他们的距离,他们的不同,是在提前交待他们往后会遇到的困境。但她也希望他能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肯定以及毅力。

 

她没想过要退。

 

“还有……”

 

林悠深呼吸,说:“我爸从来都不是我的羁绊,而是我的激励。”

 

说完这句话,林悠跟他道了句晚安,开门下车。

 

訾岳庭仍歪着半边身子,保持着望向副驾的状态,看着她走进单元楼,一路都没回头。

 

他原本打算说什么?

 

……你要是没想好,我们可以边走边看。

 

也许再冲动一点,他会说:没关系,往后你跟着我就好了。

 

可惜他不是二十五岁,早已没有那份横冲直撞的勇气。

 

可惜他今晚太清醒。

 

她大约不明白,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而已,会倾心于年轻热烈的生命。

 

心动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心动更难的,是维持它不变温,最终各得其所。

 

人近中年的困顿,在这个夜晚,竟被这个女孩翻搅得如此苦涩难言。

 

回到家后,訾岳庭独自在画室中坐了一会儿。

 

油画还在,她的笑靥也还在。

 

一缕东风吹进他的生活,却也可以在春去秋来间,悄然离场。

 

起身离开时,訾岳庭想,只希望她不要太直楞,太钻牛角尖,一夜就把他给忘了。

 

小檀

 

下飞机,去酒店放过行李,訾岳庭便打车去了前老丈人家,路上没耽误一分钟。

 

小檀催他的电话来了好几个,为了赶早,他连午饭也没吃。

 

到了大院外,訾岳庭给肖冉发了个“到了”的信息,便顶着太阳干等着。

 

肖冉打扮得光鲜亮丽,化了全妆,身上耳环项链一样首饰都不缺,走出大院时,还在给小檀身上喷防晒霜。

 

肖冉交代他,“你不要让她晒太阳。”

 

訾岳庭点头,“我知道。”

 

“不要玩得太疯。”

 

“好。”

 

肖冉转而对小檀道:“那妈妈走了。”

 

小檀朝人挥挥手,马上转身投入爸爸的怀抱,拉着訾岳庭就往大马路上走。

 

“爸爸,我们走快点,不然就玩不了丛林飞车了……”

 

訾岳庭打了个出租车去欢乐谷,考虑到下午将有的体能消耗,入园前他买了个赛百味填肚子。

 

小檀背了只浅蓝色的小书包,上面印着艾莎公主,像是在迪士尼买的。

 

在车上訾岳庭打开看了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装,纯粹是为了背着好看的。

 

小姑娘开始爱漂亮了。

 

訾岳庭对游乐场不感冒,如果不是为了陪孩子,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来体验。

 

半天时间,其实玩不了太多项目,丛林飞车单是排队就用了半个小时。下午的太阳毒,最后他们固定就在玛雅主题乐园里转,玩些刺激度不高的探险射击项目。

 

傍晚,出园的人陆续多了起来。

 

移动零食车在售卖彩虹色的果味饮料,小檀想喝,訾岳庭于是买了一红一绿两瓶,两人找了条的长椅坐下休息。

 

訾岳庭将小檀头上的防晒帽戴正,然后吸了一口饮料,都是糖精的味道。

 

“玩够了吗?”

 

小檀嘬着吸管,点头。

 

“饿不饿?”

 

“嗯。”

 

“那少喝点,留着肚子回家吃饭。”

 

小檀小声说:“姥姥做的菜不好吃……”

 

“那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小檀早有企图,立马答:“烤鸭。”

 

“便宜坊,大鸭梨,全聚德……想吃哪一家?”

 

小檀不挑,“随便一家肯定都比温哥华唐人街的好吃。”

 

訾岳庭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烤鸭店,找了一家近的,评分也不错的,设置为星标地点。

 

六点半了,訾岳庭站起来,“我们走吧。”

 

去晚了还得排位置,他怕小檀饿不住。

 

但小檀坐在长椅上没动。

 

“怎么了?”

 

“……我还想要个娃娃。”

 

刚才的射击游戏,他们错失了最后一环,没能赢走一等奖的小黄人玩偶。小檀对此心有余念。

 

小孩的心思很简单,也很好猜。訾岳庭一口答应,“那我们回去买。”

 

小檀马上跳起来,去牵爸爸的手。

 

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扮演一个有求必应的父亲,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地震发生时,小檀只有半岁,爸妈都没了,家里也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倒是有远房亲戚,但经济状况不好,考虑到又是个女孩,不愿领回家养一辈子。关于小檀原生家庭的信息,儿童福利机构都有备录,领养前他们也都仔细了解并考察过,并和当时法律上的监护人签订了协议,以确保孩子能健康成长,日后不会上演认亲讹诈的戏码。

 

小檀抱着快赶上她人高的小黄人玩偶,跟着訾岳庭走进饭店。

 

服务员给他们在大堂安排了张四人桌。挂炉烤鸭烹制需要时间,訾岳

 

庭先点好菜,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

 

进饭店后,小檀终于肯把自己的书包脱下来了,开始摆弄起桌子上的茶碟筷架,瓷瓶里的干花,又或是爱不释手地抱着小黄人。

 

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无忧。

 

訾岳庭打量着小檀。还是晒黑了,明明玩了一整天,这会儿却好像一点都不累,精神还是很好。

 

在出租车上,訾岳庭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下午他都忍着没当孩子的面抽烟,累也是正常的。

 

烤鸭上桌后,訾岳庭便动手帮小檀卷面饼。

 

訾岳庭问:“蘸糖还是蘸酱?”

 

“酱。”

 

疯了一下午,小檀确实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嘴上黑乎乎地沾了一圈甜面酱。

 

訾岳庭拿纸给她擦干净,小檀反倒不好意思了,“爸爸我自己擦。”

 

女孩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訾岳庭哼一声,“你小时候的尿布我都不嫌弃。”

 

小檀红着脸辩解,“我不尿床……”

 

訾岳庭附和她,“是。你不尿床,尿裤子。”

 

小檀瘪起嘴,生气了。

 

訾岳庭敲她的碗,“快吃。”

 

小孩子胃小,吃了几片鸭子就饱了。最后一道菜是冬瓜鸭架汤,訾岳庭给小檀舀了一碗,自己碗中空空如也。

 

鸭子本身够腻,鸭架汤就更腻人了。他不怎么喜欢吃官府菜,北方菜系多数都不合他的口味。以前每回陪肖冉回北京过年,他都吃的不太对胃口。

 

訾岳庭用热茶漱口,在旁看着小檀吃。

 

由他带着女儿,肖冉是放心的,一天都没来电话,快九点时才发了条信息问他几点送小檀回去,訾岳庭答复:很快。

 

小檀看见他在手机上写信息,猜到对面是妈妈。

 

小姑娘的心思多了起来。

 

小檀说:“其实她男朋友对她不好……”

 

訾岳庭怔住,抬头。

 

“他爱喝酒,每天都喝的醉醺醺……不过他很知道哄妈妈。吵完架,哪怕把家里的盘子都摔光了,第二天两人也会和好。”

 

碗里的冬瓜都被她用瓷勺碾烂了,小檀犹豫着道:“但有时候妈妈会哭。”

 

訾岳庭默然听着。他没想到小檀会跟他说这些。

 

“我问过妈妈后不后悔和你分开。”

 

訾岳庭吸气,“……她怎么说?”

 

“她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小檀咬着嘴唇,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我不想要个白人后爸,也不想见到爷爷伤心……我有时候在想,要是你们不分开就好了。”

 

訾岳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以前他觉得孩子还小,离婚是他和肖冉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需要让小檀知道太多。

 

但孩子是会长大的。

 

訾岳庭回避了这个话题,若无其事地摸了下小檀的头,说:“吃饱了吗?我们早点回去。”

 

回城的路上,小檀坐在出租车上睡着了。

 

到了大院外头,訾岳庭把人喊醒,小檀揉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问:“到家了吗?”

 

“嗯。”

 

訾岳庭牵着小檀走到门卫处,然后站定。

 

“你自己进去,可以吗?”

 

小檀点头。

 

“回去洗个澡,让妈妈给你擦点面霜,不然明天脸上该脱皮了。”

 

小檀细声答:“好。爸爸再见。”

 

訾岳庭松了手,小檀抱着娃娃一个人往前走。一瞬间,訾岳庭觉得孩子的身影很孤独。

 

他本来只想看着小檀走进大门,但眼睛不知为何红了。

 

訾岳庭上前追住她,躬下身,握着小檀的手臂问

 

:“你不喜欢爸爸,对吗?”

 

小檀并没有摇头否认。

 

“你从来都不陪和我聊天,也不爱笑,不会编辫子,你总是给我买男孩子穿的衣服……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喝酒,她压力很大。”

 

訾岳庭哑声道:“是爸爸没做好。我太忙,忽略了妈妈的感受。”

 

他那时每天都很累,忙着挣钱,很多事情有心无暇。

 

訾岳庭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将小檀书包的背带翻好,“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爸爸,知道吗?”

 

小檀点头。

 

她现在尚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分量,就像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和妈妈要分开生活一样。

 

訾岳庭看见肖冉的父亲走到了大院门口,许是来接外孙女的,瞧见父女俩在说话,才没上前来。

 

訾岳庭朝肖父点了点头,然后对小檀说:“回去吧,姥爷来接你了。

 

肖父牵着小檀回到家中,肖冉正在沙发上翻着杂志。小檀抱着娃娃上了楼,肖父犹豫了一下,说:“岳庭还在外面。”

 

“他不会进来的。”

 

肖冉的语气很淡然,“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夫妻一场,她对他的了解透彻。

 

若有心挽留,五年前他就这么干了。他无非是见到女儿,觉得于心有愧罢了。

 

肖父无奈,“离婚之后你过得也不开心,何必呢。”

 

肖冉放下杂志,说了一句,“但我不能输。”

 

回到酒店,訾岳庭洗了个澡,看着长安街入夜。

 

离婚后,他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

 

他确实不会哄人。因为很累,每次争吵的理由都相同,和好的方式也相同,他们总在重复同样的过程,以至于越到后来他越想躲。

 

男人是会倦怠的生物。

 

有一回,他陪肖冉回京过年,参加了她和闺蜜们的聚会,女人们聊到关于男人的话题。

 

肖冉坚持说男人就是风筝,手里的线要紧一会儿松一会儿,风筝才不会跑。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是她用以维系爱情的方法。

 

但在他的感受里,每次争吵,都是对感情的消磨。

 

他感觉自己像马戏团里拴着铁环的狮子,逐步逐步在被驯化,而失去了本我。

 

最初他喜欢她,是因为她身上的知性与豁达。她很聪明,但在感情上,婚姻生活里,却是另外的面貌。

 

不自信,患得患失,疯狂查岗……会把他手机通讯录备份,只要一找不见人就开始轰炸他身边所有的朋友。

 

她生了一场大病,丧失了作为女人的部分尊严。二十八岁得了乳腺癌,生活对她很不公平。他理解这种情绪的变化,所以选择了无条件的包容。

 

但日子始终是自己在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只是硬着头皮在过,还要假装很幸福。

 

同样的绝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訾岳庭坐在单人沙发上,拿出手机,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他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或许是因为久违地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而他身边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分享心事。

 

数秒的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訾岳庭问:“睡了吗?”

 

林悠的声音很低,“我在我小叔家……堂妹在我旁边。”

 

这是不方便讲电话的意思,訾岳庭了解,“没关系,那明天再联系。”

 

林悠赶紧道:“不用,我晚点给你打回去。拜拜。”

 

林悠匆匆挂掉电话,床上的林旼玉正在打量她,表情很耐人寻味。

 

“姐,你做贼心虚?”

 

林悠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保持镇静,

 

“没有。”

 

林旼玉拿起床头的奶茶,啧声道:“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不喜欢那个小哥哥,你喜欢的是人家小舅,对不对?”

 

林悠僵住。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那天还偷看人家,眼里写着情真意切,你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林旼玉就观察过两回而已。一次是剧院,一次是寿宴。足够她破案了。

 

“好在我爸是个钢铁直男,喝了酒就两眼昏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那种,不然你早被发现了。”根本轮不到她上阵来打探情报。

 

林悠知道瞒不过了,焦急道:“你给我保密,行不行?”

 

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不稳定,让林文彬知道了,无疑是增添阻碍。

 

林旼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姐,但你不觉得他那人很假吗?”

 

林悠沉默。

 

“我跟我爸见过他几回,每次都是一副表情。可能艺术家都那样,喜欢装深沉。”

 

林旼玉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振振有词,“我承认他确实长得挺帅的。但是怎么看,都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悠问:“为什么?”

 

林旼玉跟她分析,“呐,他这个人,很讲究。你嘛,太不讲究。头发,一次没染过,耳洞,一个也没打。姐,我就直说了啊。你其实长得还不错,但和春熙路上的姑娘比,还是有差距的。三四十岁事业有成的男人,比二十几岁的男娃抢手多了。像他这样的,肯定大把女人追着他,就小蜜蜂你知道吧……这没办法,大环境就这样。”

 

从林旼玉口中听到“大环境”这个词,林悠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甚至有种自己二十几年白活了的感觉。

 

“你这些都是从哪知道的?”

 

“网上啊。你不看,不刷微博吗?”

 

被她这么一说,林悠犯起了愁,刚点的奶茶也喝不下去了。连林旼玉都能看出有差距,那就是真的有差距,而且还不小。

 

“……我现在开始学,是不是太晚了?”

 

林旼玉上上下下看了林悠一遍,在考察她的可塑性,“晚倒是不晚,就怕你不开窍。”

 

特质

 

和林旼玉促膝谈心后,林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床铺也都是新换洗的。小叔和小婶是打心里惦记她,对她好的,旼玉也是,林悠心里清楚。

 

将门上锁,坐在床上,林悠拿出手机。号码她早就背下来了,却突然没了拨号的勇气。

 

她想到了旼玉的话。

 

“男人都喜欢漂亮的,会来事的,他要单纯想找个情人,不会找你这样的。”

 

林旼玉问她:“你知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了?”

 

这个问题把林悠给问懵了。

 

因为答案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又是因何而做出在一起这个决定的。第一次表白时,他拒绝了她,拒绝得很干脆。她尚记得那时他眼中的错愕。

 

他并没有给她任何语言上的保障,只是说,试试。

 

试过了,不合心意,就可能将她换掉。

 

说不定哪天,他突然就不找她了,也不再和她见面……那时她该怎么办?

 

林悠心里没底。

 

越是主动的一方,在感情里,实际越是被动。

 

林悠抱着手机睡了一晚,醒来看时间,快七点半了,赶紧起床去上班。

 

林文彬今天要去工地,起得早,于是捎带她去单位。

 

“许彦柏挺好的一个男孩子,家世背景好,人也还算靠谱……”

 

又是老生常谈。

 

林文彬知道她有逆反心理,拿出认真谈事情的语气跟她讲,“我说这些话你别不爱听。许彦柏他爸是检察院的,往后你想在司法系统里混,往高处走,他爸能帮上忙。”

 

林悠说:“我想靠自己,不想靠关系。”

 

林文彬当她是天真,“现在的社会不靠关系能有用吗?每年你们所里有几个人能升迁上去?多少人不是干了一辈子还只是个普通民警……手里有资源就要合理利用,别整天就知道守着一股傻劲过日子。”

 

林文彬是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该说的他都说了,马上二十五岁,也不是小女孩了,该懂些人情世故,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了。

 

这些话林悠听没听进去林文彬不知道,但后面的路上倒也不顶嘴了。

 

不说话,是林悠从小惯用的武器。

 

车子大剌剌地停在派出所门口,林悠下车时,正好撞见踩着点来的沈一安。

 

林文彬倒没多留,一溜烟就把车开走了,但沈一安的目光却还追着车屁股。

 

开车的是个男的,车子也挺好的。他用余光瞧见了。

 

沈一安问:“你家里人啊?”

 

林悠答:“嗯。”

 

怕打卡迟了一分半秒,林悠小跑进的单位。

 

赵所今天到的比所有人都早,手里夹着发黄的玻璃茶罐,扫见人齐了,一挥手,“开会。”

 

今天会议的主要章程是交代下半年度的扶贫工作,王文贵赫然出现在了贫困户的名单上。

 

马家村是马草塘辖区的下属乡镇,王文贵人四十来岁,没有文化,无妻无子,老娘瘫痪在床多年,主业是养牛,符合低收入贫困户的特征。

 

由于王文贵自打老婆跑了之后,三天两头就往他们派出所跑,也不为报案,就想找人唠嗑,赵所原本不怎么待见他。但这会儿要扶贫了,做政绩了,任务压在肩膀上,反倒想起他来了。

 

赵所明确交代了,“林悠,下回人来了,留他在食堂吃饭。农村人大老远跑来怪辛苦的。”

 

林悠点头,在工作笔记上简单记下工作内容。

 

——留老王在食堂吃饭。

 

可他们单位食堂的饭菜真算不上好吃,老戴经常会从外面的馆子点几个菜回来,哪怕是地沟油,

 

至少嚼起来有滋味。

 

下午的时候,赵所带队出了一趟警,带回来个五十多岁的女嫌疑人,据说和放贷有关。

 

大白天的行动,通常都没有林悠的份。她只能在电脑前坐班,或是去调解室,语重心长地劝解那些因为“今天你抓了我一道口子,明天我掐了你一下脖子”等矛盾闹来派出所的夫妻,“离婚上法院,让法院给你们调解。”

 

赵所他们在审讯室里一直呆到了临近下班点才出来,找到林悠的工位,“小林,你进去给她搜下身。”

 

嫌犯移交看守所前通常都要搜一次身,按流程做个安全检查。所里只有林悠一个女民警,给女嫌犯搜身这事儿只能她上。

 

林悠戴着一次性口罩和手套进了审讯室。

 

女嫌犯手上的铐子已经解开了,林悠保持距离站在门边,“把身上衣服脱一下。”

 

女嫌犯很紧张,说话时嘴皮都在打颤,“那……裤头呢?”

 

林悠说:“也要。”

 

“我……我来月经。”

 

“那也得脱。”

 

林悠看出她的顾虑,说:“放心,摄像头关了。”

 

女嫌犯开始动手除去自己的衣物。

 

中年妇女着兴在凉鞋里穿双肉色束口丝袜,完全不透气的那种,脱去裤子,林悠望见内裤上贴着厚实的卫生巾,腿根还有浅黄色的液体在往下滴答。

 

多半是尿裤子了。林悠对此已见怪不怪。

 

这天又闷又热,审讯室里汗臭混杂着血腥气,以及尿液的味道。

 

林悠顶着足以让人昏厥的气味,从头到脚将嫌疑人检查一遍,包括头发腋下等处,确认她身上没有私藏利器和金属制品。

 

搜完身,林悠站起来,“好了,穿衣服吧。”

 

走出审讯室,女嫌犯脸色惨白,移送的警车已经在等她了。

 

“五十多岁了,又这么胆小,当初为啥子要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嘛。”

 

“我不晓得会有这么严重……”

 

下了班,林悠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后赶紧洗了个澡,结果发现淋浴水槽堵了,半天水都下不去。

 

林悠头一回遇见这情况,想着用筷子疏通试试,半路客厅的手机响了。

 

訾岳庭落地锦城时,正好是七点,飞机准时到港。

 

下机时,他将手机开机,信箱中除了本地旅游市政的短信外,并无新的讯息。

 

昨晚,林悠答复晚点给他回电话,訾岳庭一直等到了一点,迟过他平时睡觉的时间,最后也只是静夜对床眠。

 

下到地库,坐进车里,訾岳庭原想发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已回到锦城,写好后又删掉。

 

他决定用打电话解决。

 

“喂——”

 

电话那端除有林悠的声音,还有哗哗的水声蜂鸣入耳。

 

訾岳庭轻微皱动着眉尖,“你在哪里?”

 

“在家。浴室水槽堵住了……没事,明天我叫我师哥过来看看。”

 

她似乎对他全然不上心,也并不顾忌与男同事保持距离。

 

訾岳庭有些气短,“你没有一点戒备心吗?”

 

林悠一门心思在清理堵塞住水槽的发丝污垢,“什么?”

 

“……没什么。”

 

訾岳庭交待了一句,“我到锦城了,和你说一下。”

 

于是挂断电话。

 

林悠有点莫名。他的语气倒不像是生气,而像是不怎么待见她。

 

因为昨晚她没有给他回电话?

 

可他们也从来没有煲过电话粥。

 

林悠面对溢水溢得一塌糊涂的浴室,决定先专心解决眼前的麻烦。

 

二十分钟后,訾岳庭拿着一瓶通渠粉,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林悠见到他很惊讶,刚才在电话里,他没提到要过来。

 

訾岳庭没顾上看她的表情,进屋就问:“哪堵了?我帮你看看。”

 

林悠领着他进到浴室。由于房屋构造的原因,浴室没有窗户,只有连着浴霸的换气扇,里头的水汽还没全散完。

 

林悠一个人鼓捣了半天,网上的方法也试了,最终还是没能解决问题,但她又不能任由浴室里水漫金山,于是只好用碗舀水,一点点将积水倒进马桶里。

 

訾岳庭起码比她要有生活经验,看了眼情形,就猜到:“你之前没有一个人住过吧。”

 

林悠摇头。

 

“水槽要定期清理,发现水下不去了,就要及时疏通,不然会越堵越多。”

 

这房子的管道老旧,半月一小堵是正常的。

 

訾岳庭挽起袖子,问:“家里有热水吗?”

 

林悠连忙道:“我去烧。”

 

訾岳庭打开水槽盖,往里撒了两瓶盖的通渠粉,然后往上头浇热水。

 

“等一晚上,明天应该就通了。”

 

他将瓶子递到林悠手里,站起来,“这瓶还够你用个两三次。”

 

林悠见他衣服沾湿了,后肩处有一块水渍斑驳。又要说谢谢,又要说:“你衣服湿了。”

 

这水也不脏,是花洒上漏下来的。訾岳庭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訾岳庭离开浴室,折返回客厅。林悠就跟在他后头,也没头没脑,就好似一个跟班。

 

訾岳庭还是和上次来时一样,只环顾了一圈,没坐下。林悠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飞机餐。你吃了吗?”

 

“没有。”

 

“不吃饭怎么行?”

 

林悠咽了下口水,“下午给一个女犯人搜身,我有点没食欲。”

 

訾岳庭想象不出那画面,但从林悠的表情看,他猜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訾岳庭说:“走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林悠当然乐意,但她身上还穿着睡衣。

 

“你等我下,我换身衣服。”

 

訾岳庭点头,“我在楼下等你,这里停车不太方便。”

 

这是真话。老社区没有划分车位,路道逼仄,停车极为不便。他怕挡着别人过路,还在挡风玻璃前留了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以备需要移车。

 

林悠回到卧室,换了身日常的衣服,白t恤阔腿裤。她也就半个钟头前洗的澡,发梢还是湿的,不过三十五度的天,不吹头发也行。

 

准备出门时,她想到林旼玉的话,于是折回到卧室,坐在镜子前认真擦了一回口红。

 

林悠对着镜子,脸转过来转过去,左右看看,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同。口红提气色,还显白。

 

林悠很快收拾好下楼,他的车就停在正单元楼前,已经发动有好一会儿了,里面的冷气也够足。

 

坐上车,林悠说:“我以为你要在北京多呆几天。”

 

“学校有事。”

 

“大学不是放假了吗?”

 

“学生有毕业展要准备。”

 

“噢……”

 

林悠怕冷场,接着问:“你坐飞机累吗?”

 

“不累。”

 

“……”

 

直到她的问题耗尽,轮到訾岳庭问她了。

 

“为什么没回电话?”

 

林悠撒了个谎,“后面睡着了,就忘了。”

 

她说谎时有一个特点,就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人,对自己的话非常不肯定。

 

但訾岳庭没有深究,只当这事就过去了。

 

他问:“你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林悠想了下,“有家冷吃兔,口味挺好的。”

 

他们所里的人常去那家吃夜宵,评价不错。

 

訾岳庭没意见,“那就吃这个。”

 

这点他们的观念很一致,浪费时间思考吃什么是最没意义的。

 

马草塘地方不大,商业区转一圈就能找见这家美食店。

 

苍蝇馆子,烟火气浓旺。客人摩肩擦踵,通常走一桌,就要来一桌。

 

林悠事先跟他讲,“我不怎么会吃辣。”

 

“麻呢?”

 

“可以。”

 

由于没有不辣的口味,訾岳庭在菜单纸上勾选了微辣,备注要麻不要辣。

 

这家的吃法不太常规,冷吃兔是干锅端上来的,配菜可以自选添加,有点像麻辣香锅。

 

訾岳庭动起筷子,尝了一口。兔肉鲜香酥脆,的确算得上是美食店,但唯独有一点缺陷。

 

他一本正经道:“这家是自贡人开的。”

 

林悠问:“你怎么知道?”

 

訾岳庭喝了口茶,说:“咸。”

 

林悠笑了。

 

訾岳庭招呼服务员,“再来份糖油粑粑,两碗冰粉,一碗不要葡萄干。”

 

林悠补充,“我也不要葡萄干。”

 

訾岳庭接,“那都不要葡萄干。”

 

“要得。”

 

服务员记过菜走了。訾岳庭觉得冷吃兔口味偏重,于是想等底下的配菜多煮一会儿再吃。

 

他抬头看她,却意外发现林悠今晚涂口红了,难怪自坐下后她便一直在抿嘴。

 

喝水时,口红无可避免蹭到杯沿,林悠还偷偷扯了纸巾擦掉。

 

却不知一切都落进了訾岳庭的眼中。

 

“涂了就涂了,为什么要藏着?”

 

她也不知道,可就是不自在。

 

面对他直接拷问的眼神,林悠顿觉无处可藏。

 

“怕你觉得不好看。”

 

訾岳庭看着她,略略思考后,说:“我喜欢艺术。因为艺术不总是美的,而是独特的,让你能够有感受的。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灵魂特质,不可复制。”

 

这是他早年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

 

「sheneverlookednibsshelookedlikeart,andartsn039tsuosedtolookakeyoufeelsohg」

 

孤独

 

锅底透过红椒的间隙往出冒气,林悠很快忘记自己擦了口红这件事。

 

因为嘴麻了。

 

微辣锅也还是辣,但辣的让人停不下嘴。

 

为了中和辣度,林悠不停地在挖冰粉,玻璃碗很快见底,林悠又要了碗酸梅汤喝。

 

訾岳庭看着她轻微泛红泌汗的鼻尖,问:“有这么辣吗?”

 

林悠边喝酸梅汤边点头。

 

锦城人吃不了辣,说出去可能别人都不信,但林悠确实不得行。

 

有人不吃辣是因为肠胃不好,林悠只是单纯的吃不了辣,从小没训练起来。有时林文彬一家下馆子去吃老火锅,都会给她点鸳鸯锅。

 

林悠不吃了,撂下筷子看着訾岳庭。

 

他神态如常地在吃东西,偶尔会有习惯性的小动作,弯曲食指,用中节指骨蹭一下鼻子。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拉近。

 

想到他刚才对她说的话,林悠的脸微微开始发热。

 

……艺术不总是美的,而应该是特别的。

 

他想告诉她,她是特别的。

 

他也是特别的。

 

他身上的特质来源于生活阅历,文化底蕴和艺术修养。

 

少了一样都不是他。

 

他上门帮她通水渠,一下飞机就来了,因为行李都还在车上。

 

虽然他说在飞机上吃过了,但这会儿的胃口看起来比她这个没吃晚饭的人还要好。

 

訾岳庭从热锅气里探起头,问她:“不吃了?”

 

“嗯。”

 

嘴里的辣素将将撤退,再吃喉咙都要烧起来。

 

林悠问他,“昨晚你想和我说什么?”

 

訾岳庭回想了一下,“没什么。”

 

情绪没到位,他找不到当时的心境了。

 

林悠又说:“如果你晚上想找人聊天,我可以陪你,多晚都行。”

 

“你不睡觉?”

 

“明天开始我要值夜班。”

 

訾岳庭疑问,“你们所让女民警值夜班?”

 

林悠点头,“嗯。有个网络赌博的案子,局里成立了专案组,警力不够,从基层派出所抽调了些民警走。所以没办法。”

 

早上开会,他们也讨论了这个案子。

 

目前调查到这个网络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是一位台湾人,在全国各省市都有分线主理人,涉案金额高达两百多亿。鉴于报案数目多,民间舆情较大,市局对此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调查组。

 

在市局上班当然要比在基层派出所轻松得多,不用没日没夜的值班,朝九晚五就好,还可以接触到很多大案子,学习经验。

 

能去专案组是好机会,林悠也想争取。但名额有限,这个机会最后给了所里办案经验更丰富的前辈,没轮到她。

 

之前林悠也值过夜班,但一周最多只值一天。现在由于警力不够,被迫增加到了三天,晚上都得睡在所里。

 

訾岳庭问:“你们所条件怎么样?”

 

“一般。但我睡的地方和男民警他们是分开的,有个单人间。”

 

林悠挺认真道:“还给加班费呢。”

 

虽然少的可怜,但总比没有好。

 

“如果晚上有人报案呢?”

 

“那就要出警,不管多晚。”

 

訾岳庭叹了口气。

 

难怪林文彬一直念叨着不想让林悠当警察,这份工作确实辛苦。

 

不过现在的工作岗位基本都这样,不把年轻人当人看,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都得熬。

 

訾岳庭说:“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早点送你回去。”

 

结了账,走出餐馆,街上还算热闹。林悠犹犹豫豫地说:“其实

 

时间还早。”

 

才九点多,还没到十点。

 

“你想做什么?”

 

“你一般晚上做什么?”

 

他们几乎是同时发问。

 

林悠先说,“我也不知道。”

 

她在等他主动一回。

 

其实訾岳庭平时的生活很单一。晚上如果不喝酒不见朋友,基本没有别的安排。看看电影,了解些艺讯,关注艺术市场的行情,有空就写写文章。离婚之后他一直这么生活,最初的孤独感也在逐步淡化。

 

婚姻这条路,只有自己走了一遍才知道难。

 

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在他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在婚姻里,男人想要的是生活,但女人往往想要的是爱情。

 

源源不断的爱,一刻也不能停,火苗要一直燃着。但这怎么可能?

 

这几年,他的内心很平静。干过最冒险的一件事,大约就是提出和她在一起试试。

 

訾岳庭征求她的同意,“去画室?”

 

这个邀约的意义,等同于去他家。

 

林悠答:“好。”

 

如果这时林旼玉在,肯定要说她不矜持太主动。可林悠藏不住自己的心,她愿意一整晚都陪他画画,这很浪漫。

 

她洗过澡了,所以即使明天直接去单位,问题也不大。

 

到了荷塘月色,訾岳庭将行李拿下车,说:“你先上楼坐,我去放点东西。”

 

画室的画架上蒙着黑布,未经允许,林悠没有擅动。

 

很快,訾岳庭端着杯热茶走进画室,是为她准备的无咖啡因红茶。

 

林悠接过他递来的马克杯,问:“你要通宵画画吗?”

 

“不通宵,最多到十二点,我再送你回家。”

 

林悠点头,她上次坐过的椅子还摆在原处,“我要怎么坐?”

 

“怎么舒服怎么坐就好。我只处理一些脸部的细节。”

 

“好。”

 

林悠抱着茶杯坐到椅子上。

 

他们隔着一块画布在对话。

 

“你平时只教理论课吗?”

 

“嗯。工作室太脏了,我很少去。我经常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垃圾堆里搞艺术。”

 

訾岳庭哂笑了一下,“然后就会被反驳这是贫穷主义。”

 

聊天之前,林悠问过是否会打扰他。訾岳庭的回答是不会,但很可能他会忘记有人在和他说话。

 

“你送给我小叔的那副画很贵吗?”

 

“取决于收藏价还是市场价。”

 

“区别很大吗?”

 

“我收藏那幅画的时候那位画家还不出名。但现在不一样了,去年他拿了青年艺术家奖,成画市场价格至少翻了二十倍。”

 

艺术市场也是一门学问,他还在摸索其中的盈利模式。

 

林悠坦白道:“我看了很多遍,都没看明白那幅画画的是什么。感觉……就像把很多颜料混在一起,泼在画布上,没有规律也没有章法。”

 

訾岳庭弯腰在稀释颜料,“你知道jaollock吗?”

 

林悠摇头。

 

“抽象表现主义,是1945年到1960间在美国兴起的流派,ollock是代表画家之一。”

 

整块调色盘上几乎都是灰粉色系的,他正执着于处理脸部的明暗和肌理。

 

谈话并没有使他分神,这些内容都是他经常会在课上提到的,“……滴洒绘画其实源于实验艺术,它颠覆了传统架上绘画,也改变了现代艺术的格局,所以才成为了一种流派。”

 

并不是所有人们看不懂的画,都是在涂鸦乱画。现在的大众媒体贯来喜欢一面宣扬,一面暗讽。比如同为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画家巴内特·纽曼

 

,他的画被称作“最看不懂的画”。

 

纽曼的画上只有高纯度的背景色和一条直线,同样拍卖到了上亿美金。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横空出世的这一批艺术家,他们所做的工作是颠覆审美,冲破传统认知的精神,传达一种被质疑的艺术。

 

美学,视觉,都是可融于画面的情感。纽曼则用他的直线,来探索维度在画面中的表达。于是在他之后,诞生了极简主义。

 

一幅画之所以能挂进美术馆里,或在拍卖行标售八个〇的价格,是有它的理由的,只是多数时候并不被大众所关心罢了。人们只想知道,这幅画值多少钱。

 

又有谁关心,艺术家的生命值多少钱?

 

反观当代。这些年,美院毕业出来多少人?再有才华,终也只是一颗沙砾。在这个大浪淘沙的时代,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少之又少。

 

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

 

林悠似懂非懂。她对艺术的了解尚很浅薄,对他的了解亦是。

 

他谈论艺术的时候,深邃又迷人,很难不被吸引。他的言语总是能够开启一个世界,引人探幽索隐。

 

在这间画室里,她似乎离他的灵魂很近。

 

林悠问他:“你有没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艺术家?”

 

訾岳庭无法选择。仅放眼于现代,二十世纪至今诞生了六十多个流派,艺术家不计其数,要选一位出来太难了。

 

无论选谁,好像都有失偏颇。

 

但就流派而言,“我个人喜欢形而上和纯粹主义……不是非常主流的画派。”

 

林悠在心里记下这两个流派的名字,打定心思要回去做功课。这样下一次他们聊天时,她就不必总是扮演一个提问者了。

 

这个话题结束,訾岳庭进入了绘画的状态,便不再说话。

 

长夜悄然而至。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点半了。

 

他画进去了,就停不下来,不仅会忘记说话,还会忘记时间。

 

林悠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訾岳庭走近她身边,轻喊了几声她的名字,未有回应,最终只有另做打算。

 

但林悠并没有睡着。她是在装睡。

 

她听着他的脚步离开画室,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靠近她时,有浅浅的皂荚香,像是刚洗过手。

 

他将左臂伸到她的背后,握住腋下,右臂揽住她的腿将她横抱起来,全程都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部位。

 

他的心跳和呼吸声,近在咫尺。

 

林悠在屏息。

 

她心里甚至有小小的满足。

 

訾岳庭稳步走到客房外,用脚顶开了门。他将她放到床上,动作轻柔,然后盖上薄被,转身去打开空调。

 

如果此时他看透她的心思,低身给她一个晚安吻,那她可能会彻夜失眠。

 

但世事并不总如预想。

 

客房的门关上,门外悄然,毫无响动。

 

十几分钟过去了,林悠抱着枕头,心心又念念。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睡这张床了。

 

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林旼玉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肯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做,连牵手……都没有。

 

林悠很郁闷。

 

她想了一整晚,得出的结论是,一定是自己没有魅力。

 

鸢尾

 

訾岳庭定了七点整的闹钟,怎想林悠比他醒得还早。

 

面西的窗扉晨光熹微,少女歪着细颈,乌黑的发零零碎碎搭在上面,慵懒又随性。指尖含住平滑的纸页,翻页时动作轻柔,如同碰触蜻蜓的薄翼。

 

她单腿盘坐在沙发上,卷起了多余的布料,露出躲藏了有一个夏天之久的脚踝。而另一只脚轻踮在木地板上,润白中透着珊瑚粉,不见血管与脉络。

 

若将这一幕抽象表达,底色应该是豆蔻绿,亚麻籽油稀释后,罩染上牡蛎白。

 

是庭院中仅此一株的白色鸢尾,春生夏长,自由摇曳。

 

但这幅画又和梵高的「鸢尾花」不同。它没有那样强烈的表现力,不艳不丽,色调单一,传递的感官是静默且无声的。

 

訾岳庭怀疑自己驻足有太久,赶紧和她道了声“早”,去到冰箱前,用干爽迎面的冷气找回理智。

 

早晨往往比夜晚更考验男人。

 

冰箱里很空,他去了两天北京,家里没什么能吃的。

 

訾岳庭提议,“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林悠自画册中仰头,眼中带着晨醒时的氤氲,“好。”

 

訾岳庭转身去启动咖啡机预热,打算喝一杯提提神,也醒醒脑子。

 

“你喝吗?”

 

“嗯。”

 

“可能有点苦,因为牛奶过期了。”

 

“没关系。”

 

答复后,林悠继续专注手里的画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家的画给人的感觉……很神秘。”

 

她手里拿着的是基里科的画集。而吸引住她的这幅画,名字叫做「爱之歌」。

 

画面的构成异常简单,一尊古希腊石膏像,一只塑胶手套和一个皮球。三样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在一起,古典又荒诞。

 

林悠试图寻找画中物和爱情之间的联系。

 

咖啡机开始了运作,訾岳庭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画集上。

 

“塑胶手套象征妻子,皮球象征孩子,而石膏像是画家自己。男人、女人和孩子,统称为爱之歌。”

 

林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正要答“原来如此”,怎想他的话风变调——

 

“我乱说的。”

 

訾岳庭在料理台前松弛地站着,抿了下嘴角,“毕竟我也不是基里科。”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并不只局限于文学作品,对画作而言亦是如此。

 

一件真正不朽的艺术品只能从启示中诞生。这是叔本华的论断,也是形而上画派的精神宗旨。

 

新鲜浓郁的咖啡香满溢整个客厅,訾岳庭从碗柜里拿出两只托碟,将冲好的咖啡放在上面,各配一只搅拌勺。

 

他端着咖啡走向她,“艺术作品通常没有标准答案,取决于欣赏者自己的理解……”

 

“那——”

 

感受到声音渐近,林悠突然起身,肩膀和他的手腕发生意外碰撞。咖啡杯倾洒出几滴,分别落在了地板和他的t恤上。

 

林悠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但没想到站得这么近。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下,镇定道:“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悠有种做错事了的懊恼,“我想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訾岳庭站定,没有急着处理身上的咖啡渍,拿过画集道:“看构图,石膏像占据了整幅画的中心位置。用以表述爱情,那么自我至高无上,其次是爱人,最后才是童真……”

 

林悠在听,听得很专注,沉浸在他对画作的见解之中。

 

但他突然不再继续讲述。

 

似有一瞥深沉的目光掠过她,转瞬即逝。

 

訾岳庭将画集递回到她手里,“方糖在厨房的桌上。我去换衣服,大概十分钟后出发。”

 

荷塘月色附近没有美食店,林悠住的地方沿路倒有家豆腐脑还不错。正好她要回家拿包,便走了那个方向。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訾岳庭已经熟悉了。

 

豆花店铺面窄小,早市摆在临街,大清早就聚了不少食客。

 

锦城本地吃咸口豆花的多,两人点的是招牌馓子豆花,配上葱花和肉沫,一勺香滑爽口。

 

隔壁桌坐了一对打算去川西自驾的年轻夫妻,正在讨论着旅行计划。他们打算走都汶高速去汶川,歇一晚后再出发去阿坝、甘孜、稻城亚丁,走一圈大环线。

 

林悠在旁听着,不由得陷入向往。和爱人两人成行,一路走一路停,看同样的风景,过路同一座小城,流浪到世界的尽头。没有朝九晚五的辛劳,没有柴米油盐的困扰。这是林悠理想中爱情的模样。

 

旅人聊到的这些地方,訾岳庭都去过了,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车里的转经筒,曾在北川展出过的画,都可以作为物证。

 

林悠问他:“川西那边好玩吗?”

 

訾岳庭点头,他也听到了隔壁桌的讨论。

 

“你没去过?”

 

林悠答:“没有,我不怎么爱出远门。”

 

离开北川的之前,锦城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大学的假期,林悠也去过几个城市旅行,坐火车去,玩个三五天,能留下的印象多数不深。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毕业旅行。

 

林悠低头吃豆花,“但是我喜欢爬山。”

 

奶奶家的老房子在春林山半腰,最早那会儿没修路,车子开不上去,林国栋就将她驮在肩膀,背她上山。

 

春林山的每一条石径路林悠都记得,因为爸爸背她走过很多次。

 

这些年,锦城附近的高山险山青山灵山,她都爬了个遍,都没找到称心如意的。

 

她并不是在找一座像小坝乡那样的山,而是在找一座不会塌的山。

 

像爸爸一样。

 

吃完豆腐脑,訾岳庭送林悠去了单位。

 

他把车固定开到自己常停的位置,距离派出所百来米远的路边。林悠准备要下车,訾岳庭叫住她。

 

从他的神情看,好像经过了很多思量。

 

“虽然是我,但……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也不要随便让男人去你家。”

 

“为什么?”

 

訾岳庭目光偏移,沉吟道:“因为你不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这是善意的提醒。这世上,心无秽念的圣人是不存在的,永远是善于伪装者居多数。

 

林悠承认,她的确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所以才会整夜都失眠。

 

“哦。那你在想什么?”

 

或者换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信任你?”

 

她就是这样追根问底的性格,凡事要听他亲口而言才算做数。

 

他们明明在讨论同一件事情,却更像各执一词。

 

訾岳庭被她逼到了窘境,只有叹气,“算了。你先去上班,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聊。”

 

永远是这样。她进,他就退。

 

林悠的手握在内门把手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我不是随便的人,也只去过你家而已。”

 

就这样。

 

她说完了。

 

简单直接,不给他任何误解的余地。

 

工作室里,訾岳庭在学生演示石膏翻模的流程。

 

他挽起袖子拆了一袋石膏,倒进塑料桶里,又加了点红颜料,加水搅拌成粉色。

 

訾岳庭用糊满粉石膏的手边操作边讲解,“最重要的是要保证雕塑全部覆盖,整体厚度控制

 

在1厘米,边缘要贴合插片,等完全风干之后再上肥皂水。调石膏的时候,第一层要比较稀,第二层第三层逐渐加稠,注意掺水调配的比例……”

 

完成一个阶段性的步骤,訾岳庭去到工作室外吸烟。低头点火时,他看见胳膊上沾到了些粉色石膏,用手指蹭了蹭,发现蹭不掉,于是便没有理会。

 

很快,助教也从工作室里出来了。

 

訾岳庭问:“怎么了?”

 

助教小心翼翼问他,“教授,我一直说想请你吃饭,都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我爸妈也来锦城了,带了些我家那边的特产来……不知道今天晚上方不方便?”

 

訾岳庭很少和学生家长吃饭,一来他不喜欢这种饭局,二来平时跟学生也没什么交情。助教跟了他三个学期,马上也要毕业了,之前确实提过好几回吃饭的事情,他再推辞不好。

 

不出意外,模型今天之内能翻完,能留出吃晚饭的时间。

 

于是訾岳庭先口头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下午掏母坯进行分模时,訾岳庭一下分了神,下锤子时没控制好力道,把石膏像的耳朵给敲碎了半只。

 

这是严重的操作失误,学生们都看着,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訾岳庭做的是示例教学,重要的是步骤和流程,就算翻出来的石膏不完整,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毫不犹豫道:“重新来。”

 

母坯没了,从头开始意味着要重复一遍之前所有的操作流程。訾岳庭没有任何怨言,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晚饭自然是吃不了了。

 

离开工作室时,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从没见过訾教授这么严肃的样子。

 

訾岳庭坚持要重做,不是跟学生过不去,是在和自己较劲。

 

人耳的结构复杂,是石膏像翻模过程中比较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但这不是他失误的理由。

 

他今天的失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身,多年不下工作室,不碰雕塑泥了,难免业务生疏。

 

业精于勤荒于嬉,碎掉的那只耳朵,正是为他敲响的警钟。

 

但他荒废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样而已。

 

晚上回到家,訾岳庭把自己关进了画室。

 

他没有动那幅「鸢尾」,而是于工作台铺开一张新纸。

 

今晚的画室只有他一个人,模特椅位是空的,即使点上香薰蜡烛,也缓解不了这份空寂。

 

有人痴迷于壁炉烧柴的火焰声,无非是因为有温度,有烟火气。

 

笔尖触到纸面,留下浅浅的水痕,他犹豫三巡,却还是下不去狠笔。

 

不满意,什么都不满意。颜色不满意,笔触不满意,落笔的姿势不满意……他现在的状态,和昨晚根本判若云泥。

 

每当他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就会想起訾砚青,想到她说——“人这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可是现在,他连这件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訾岳庭放下画笔。他认清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没有灵感,也不是拿不了笔,而是少了个伴。

 

达利有他的ga,夏加尔有他的bel。

 

创作是一个人的旅途。但这条单行路,他一个人走得太久了。

 

他能够自给自足,自我表达与宣泄的情感,已经到头了。

 

现在的他,需要从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中汲取灵感和养分,才能延续自己的创作生命。

 

訾岳庭静静回忆这个早晨带给他的感受。

 

她是鸢尾,是荒庭中那一抹春草色。

 

她更是一块空白的画布,干净得连底油都还没上。

 

他夷犹不决,只因为不敢落下奠定基调的第一笔,破碎掉纯洁的梦。

 

信仰

 

午夜时分,訾岳庭给林悠打了个电话。

 

过去的三个小时,他试过用各种方法进入状态,包括酒精也无济于事。

 

感觉这种东西,是强迫不来的,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

 

电话接通,入耳是蛙声四鸣。訾岳庭将手机拿远了一点,确认声音来自听筒,而不是窗外。

 

她说过今晚要值班。

 

“你在哪里?”

 

“我在田里……村民家里的牛丢了,来报案,我在帮他找牛。”

 

说话时,林悠轻微有些气喘。从十点接警到现在,快三个钟头了,她几乎把马家村的农田兜了个遍。

 

訾岳庭没想到她的工作内容这么接地气。

 

“白天找不行吗?”

 

晚上路黑,踩进水田里也很危险。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林悠考虑到万一牛是被人牵走的,拖到明天找,可能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

 

加上王文贵自个儿也着急。早年他因为村里的事情和乡镇派出所闹过矛盾,民警拿他当“老赖”看,基本都不管他的事情。

 

具体因为什么闹矛盾,林悠没问,她也不想因此而对王文贵有偏见。老百姓有难题,他们就得管,不分什么轻重缓急。何况对农村人来说,家里的牛走丢了是天大的事,并不是无理取闹。

 

其实找牛都不算什么,没在基层派出所干过的不知道。有时候,面对那种明知破不了,也不会有结果的案子,他们花了时间、人力物力去取证,还要面对人民群众的不理解,那才叫吃力不讨好。

 

林悠打着电筒走在田间小路上。她脚上穿的是双塑胶套鞋,踩到石砬子会咯吱咯吱响。

 

“……扶贫户说这牛值一两万块钱,是他们家一年的收入。我晚上值夜班也没别的事情,就到附近的田里帮他找找看,说不定只是走远了呢。”

 

訾岳庭就没见过像她这么有干劲的女孩子。普通二十来岁的姑娘,哪个不愿意找份清闲的工作,养养猫追追剧,工作之余处朋友谈恋爱,过自己的小日子,找不到几个像她这样拼事业的。更何况,这也不算是什么事业,只是她的工作职责罢了。

 

訾岳庭并不是瞧不起她的工作,而是他的想法比较现实。

 

再怎么拼,她也还是拿那份工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解决了这些鸡毛蒜皮和蒜皮鸡毛,世界也不会变好。

 

“你一个人吗?”

 

“我和我师哥两个人来的。”

 

所里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值夜班。

 

三更半夜到田里找牛这事,原本不在沈一安的计划中,是因为林悠坚持,他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说句真心话,牛能不能找回来都是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能和她增进感情。

 

沈一安深思熟虑更了,他们现在是同事,每天都有见面,明着谈恋爱确实不好,但往后他要去了市局或者治安大队,那情况就不同了。

 

处对象这种事,得长远着考虑。俗话也说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沈一安的心思,林悠不明白,但十几公里外的訾岳庭明白了。

 

她师哥这是想借找牛的机会和她独处呢,乡下田里,一边闻着牛粪的清香一边看星星,可能还真挺浪漫。

 

自己这通电话打的才叫不合时宜。

 

訾岳庭不咸不淡地和她说了句,“那好,祝你找牛成功。”

 

电话断了。林悠站在夜风中,看着屏幕上的通话时间。

 

也就一分半钟,电话是他打来的,先挂的人也是他。

 

林悠都快要怀疑他们之间有代沟了。

 

沈一安走过来,问:“这么晚还有人和你打电话?”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他们虽然分开两个方向找,但出于安全

 

考虑,沈一安并没有走开很远,确保她的手电亮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林悠收起电话,不打算多透露自己的事情,“是家里人。”

 

回想方才电话里的内容,林悠总觉得他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对味。

 

但她又不方便给他回电话过去。

 

沈一安伸了下肩膀,内心觉得不会有收获了,“再找一圈吧,要是还找不见我们就回去。”

 

事实上,挂掉电话的訾岳庭同样也在反想。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念头有些飘,更有些酸。

 

一整晚,他净想她了,而她呢?

 

……在找牛。

 

对她而言,为人民服务才是终身大事。

 

这么一对比,他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訾岳庭决定回房睡觉,不折腾了。

 

刚准备起身,手机就接到了老宅座机打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家里的座机来电,訾岳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是胡嫂。老爷子半夜突发心绞痛,吃了速效救心丸也还是疼得不行,要去医院。

 

按说许哲民家住的离老宅最近,他赶过去是最快的。但许哲民有个习惯,夜里睡觉要将手提电话关机,胡嫂打了两个电话都不通,第三个电话就拨给了訾岳庭。

 

“先叫车送医院,我现在马上过去。”

 

訾岳庭快步离开画室下楼,拿起车钥匙,他问胡嫂:“你给宁远鹏打电话了没有?”

 

他不住在市区,赶过去至少要四十分钟。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不是顾虑交情的时候。

 

胡嫂说没有,还没来得及打。

 


寂れた庭の春草02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