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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2020-11-22 18:4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沈念、诸明、小岳和千语者前往雪山诱捕陈青曼,秘密却一个接一个暴露:

诸明患了数盲症,丢失了引以为傲的数理天分,急于抓住陈青曼为自己治病;小岳骗了所有人,来到雪山只为杀死诸明为爱人报仇,因为就是他就是当年引燃温雪、害李焕失去希望;诸言系统当初是诸明为在虞亦言面前证明自己而建。

他藏的秘密,他犯的错误,他一定要夺回的东西——诸明的真实面目雪落石出。

致命雪崩就在路上。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全文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第十二章

第一节

沈念摘下多模态镜,发光的双星系统消失了,眼前只有愈发昏暗的小屋。诸明那么优秀,她可以接受他的心里有自己的白月光,但这……

原来,当初诸明走进她的语音矫正门诊、抛开自己的本职工作搭建诸言系统,都是为了追亦言。沈念还以为自己才是带他走出孤独自闭的那个人。原来,在宾馆里他没有拒绝沈念的主动,也是因为亦言刚刚在电话里无情地拒绝了他。同是语言专业的学生,她是虞亦言的低配“代餐”吗?亦言第一次听说她的男友是诸明时,为什么没有点出那层关系?陈青曼袭击南城后,她足足昏迷了好几个月,诸明一直没有走……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虞亦言?那这一路上的保护和温存,又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她已经无法开口了。窗外的白风越来越浓。那时先一步飘下来的沉雪。

见沈念沉默,小岳走到她身边。

“姐姐,你是不是觉得那些都是过去,他现在对你好就可以了?我告诉你,这只不过都是男人的自私。”

沈念抬头望她,满脸泪痕。

“真正爱你、为你好的人,是会实打实牺牲自己的。你可以想想,诸明这一路上都做了什么?他所谓的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的利益和他的利益恰好在一条线上:抓陈青曼需要语言学工作者支持,所以他要带上你;表现绅士可以满足他大男子主义的内心,一点甜头就让你死心塌地,何乐而不为?姐姐,他到底爱不爱你,要看你们利益真正发生冲突时,他做出的决定。他为你做过一丁点牺牲吗?”

没有。但沈念只是张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姐姐,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在雪崩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吗?是阿焕……阿焕知道实验有多危险,但他早已债台高筑,无法放弃这个向世人证明温雪能力的机会。他在实验前一天赶走了我,他说——”

小岳跪在沈念面前,两双含泪的眼睛盈盈相望。

“他说他没有爱过我。”

沈念向前倾身,在即将被漫天雪啸毁灭的小屋里抱住了另一个女孩。

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手雷打晕了她。


第二节

沈念轻轻把小岳的身体放平在地上,然后扑到控制台前,拼命划动屏幕。

拜托,拜托,拜托,就算不能停止雪崩,激活部分温雪让它改变方向也行啊,她还不想死……

她无意中调出满屏数表,夹杂着曲线积分之类的复杂公式,每个参数和按钮上都悬浮着中文说明,很贴心。

       “**”“**”“***”“******”“**”“**”“***”“******”“**”“**”“***”“******”

该死!

沈念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她发现自己现在一个字都看不懂了,那些小方块就像罗塞塔石碑上的密文,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甚至无法分清相邻几个符号之间细微的差别。沈念硬着头皮乱点一番,也只是把李焕被雪崩袭击的录像又放了一遍。轰隆隆的声音袭来,不知道来自屋里还是屋外,过去还是现在。

突然,沈念感到一股冷风从身后吹透了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转过身后,她全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

控制站的小门开了,一个戴着兜帽的高瘦女人站在风雪和小屋之间,黑色的斗篷沾着雪花,被吹得噼里啪啦响。灯光照亮面孔的那一刻,沈念惊呆了。

她见过陈青曼,是的。疫情初期的新闻,社交网络,多模态镜的全息影像,还有诸言系统——那次献祭了部分语言能力的查阅,沈念几乎览尽了陈青曼有记录的一生。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张面对摄像头微笑的明艳面孔:陈青曼在东非重点生化危害防控实验室的五级隔离病房醒来,第一次亲口把病毒传播出去。

了解的信息越多,陈青曼在她的脑海里就越立体,与其说是仇敌,用“熟人”来形容似乎更合适。就像你追完一部长达9季的美剧,会不知不觉认为剧里的主人公是生活在你身边的朋友。如果说虞亦言是高傲精致的都市女郎,学妹是善良、需要庇护的小妹妹,小岳是忠于内心、行动力极强的哥特少女,陈青曼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姐姐,笑容明艳而自信,极富探索精神,愿意带着满腔热情远赴非洲大地开展田野调查,也会追到传说人物的家门口一探密闻的真相。

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张藏在兜帽下的面孔瘦得可怕,发黄发黑的皮肤紧紧贴在高怂的颧骨上,眼窝深深凹陷;泛白的嘴唇上满是竖着的裂纹,就像大旱时期的干裂土地;右脸颊有一块泛蓝的黑斑,似乎是无法愈合的伤口,还在一点一点腐烂。她的右眼蒙着一层白翳。

这张脸如此恐怖,再也看不出过去那个明艳少女的痕迹。沈念盯着它,一动也不敢动。

那首监狱探戈已经唱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头顶轰隆隆的巨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小岳恢复了一点意识,趴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

陈青曼伤痕累累的下唇动了一下。

沈念的意识停滞了。


第三节

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内发生的。

陈青曼突然扭头往后看,然后砰的一声跳开了。那不是人类的姿势,或者说不是一个人。起跳的瞬间,斗篷微微扬起,沈念看到一个矮小而健壮的男人在里面架着陈青曼的双腿——她比看上去还要瘦小,几乎是蜷缩在斗篷里。沈念突然知道刚才在南观察站的黑影是怎么瞬间消失的了。

陈青曼从门口跳出去的同时,沈念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然后左肩一阵剧痛,直接向后栽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几层衣服,甚至有几滴落到水泥地上。沈念咬紧牙关爬起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些天来是第几次流血了。

开枪的人冲了进来。诸明用拿手枪的右手调整了一下狙击枪背带,左手伸出来扶沈念。千语者裹着衣服,缩在门口的角落里看着他们。肯定是因为诸明他们在观察站里等不到来开设备的小岳,反而等来了惊雷似的雪崩。

是的,大地已经像烈级地震一样震颤起来,小岳放在桌面的水杯掉下来摔碎了。还有半分钟,也许不用十秒,滔天雪浪就会扑过来,将这个小小的水泥房夷为平地,就像李焕那间一样……

诸明拉起沈念就要走,但她挣开了他的手,指了指小岳和千语者。诸明看了看一屋子“老弱病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沈念。他的长发全部扎在脑后,完全露出了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的嘴抿成紧紧的一条线,眼睛对上了爱人恳切的神情……

来吧,就算为了自己伤害过那么多人,就算下半生都是一个全聋的数盲,如果这次选择留下,我愿意原谅你的一切……

诸明避开了沈念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越来越烈的风雪里。

“妈的,不能就让他这么跑了,”小岳扶着墙壁爬起来,浑身气得发抖,“我们快dianduojinnnnn********************。”

“**********?”千语者说。

“*****************,”小岳点点头,“**,***********。”

沈念捂着肩头的伤,和小岳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母语在耳中已经变成了没有意义的音乐,无论再怎么集中精神,她也无法分辩出一个熟悉的音节。听不懂,说不出,认不得,写不了,她已经成了自己救治过最严重的失语症患者。

山雪欲来不足惧,她的泪已经流干。


第四节

小岳带沈念和千语者去了他们先前藏SUV的小冰洞。当然,车早被诸明开走了,几道轮胎的痕迹像鞭子一样抽在沈念心里。

三人刚躲进去,雪暴就来了。洞口一下子就全黑下来。地动山摇,毫不夸张,就像大当量的导弹在头顶接连炸响。受了伤的女人和女孩们紧紧抱在一起,冰屑不断落在她们的头发上,雪壁裂开巨大的缝隙,黑暗中只有彼此的温度可以依赖。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喊叫,只有心里默默的祈祷……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

一共持续了多久?10分钟,还是十秒?

当一切重回寂静,小岳打起精神挖开了堵满出口的雪。那么轻软,那么蓬松,就好像雪花是一朵一朵从天空飘落而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掩住洞口。温雪吸收了雪花摩擦的能量,阻止它们表面融化、紧密粘结。

搀扶着千语者走出冰洞,沈念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是一片雪的汪洋,凝固的波涛直接到了她们脚下。一切的一切都被白色覆盖,纯净的海面直扑到了地平线。曾经崎岖的山路、苍黄的松林都看不见了,之前小小的雪湖也被埋在了地下。像天堂,像梦魇,像建模还没完成的世界。就算还保留着语言能力,沈念也想不出半个词语描述自己心中的震撼。

小岳往前一跨,半个身子直接陷进了松软的雪里,吓得她赶紧爬上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流体汪洋。

至少我们成功了,沈念难过地想,就算失去了爱人和语言,至少我们干掉了陈青曼,只要在雪海中挖出她的尸体——

纯白的世界里,一个小黑点污染了沈念的视线。

陈青曼再次出现。她还穿着那身带兜帽的斗篷,只是地下架着她的人不见了,个子矮了一截。披风后摆长长地拖在雪面上,拉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就在她们面前300米左右,轻盈地在雪海表面跳来跳去。她没有像小岳一样陷进去,也没有注意到千语者,只是背对着她们,像个小女孩一样对雪天感到兴奋。她时而抬起头,鼻尖接住一两朵被冲击波带起、刚刚飘落的雪花,时而蹲下身子,用女巫般瘦骨嶙峋的手掌捧起一块洁白,仿佛第一次惊讶于它的美丽。

小岳和沈念的武器都在刚才的混乱中遗失,但就算手雷还在,她们也无法下手去伤害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女孩。直到沈念发现了她为什么不会陷进雪里。

陈青曼脚踩过的地方露出一个半圆的头顶,在雪面上一动一动,精准地移动到她下一步要踩的地方。如果来不及过去,陈青曼的脚下也会自动冒出另一个头顶。有的一头黑发,有的是光光的秃头。

感觉像胃里倒长出毛,沈念差点吐了出来。这是陈青曼在哪里找到的奴隶?

“*****,************?”小岳问千语者,似乎期待她用魔咒干掉敌人,但后者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第五节

砰。

又一声枪响。子弹越过陈青曼,打在三人身边的雪地里,沈念吓了一跳。调整多模态镜,她看见雪海远处还有一块“礁石”。

SUV几乎是竖着倒栽在雪洋中,似乎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它侧面冲着陈青曼,只有车后部半米左右露出雪面。

诸明趴在车尾,看样子是从破碎的后侧窗里探出身子,一脚蹬住窗框,一脚还悬在后车厢。他的头发散开了,一缕刘海儿黏着鲜血贴在额前,剩下的发丝在雪风中向后飘起。像一头负伤的雄狮。

他还是有杀伤力的。就算在这种情况下,诸明还是在车尾架起了狙击枪,试图瞄准陈青曼。只是可惜,弹道计算装置在雪崩中遗失了,他也早就失去了心算子弹运行轨迹的能力。一枪一枪,离目标越来越远。为防止误伤,三人紧急退回冰洞,搬过一块落石掩住洞口。从缝隙里观战时,沈念知道诸明为了杀死陈青曼,不会在意跳弹打伤几个同伴。这是他的终极目的,任何人都不足以构成妨碍。

发现诸明后,陈青曼也没有躲闪。她开始轻轻吟唱,嗓音还像少女般空灵。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毕竟任何语音攻击都对诸明无效。

沈念却头疼了起来。她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冲动,想要顶着子弹冲向诸明,保护戴着黑色兜帽的……女王。小岳按住了她,千语者调高了她反音耳设的参数,但那股冲动如此原始,就像饥饿的人想要咬一口馒头。直到左肩的伤口一阵剧痛,锐利地击败了陈青曼的“命令”。等沈念清醒过来,小岳正在衣服上擦她手指头沾到的血。

但女王并不缺这一个奴隶。沈念扒着石缝窥视,看见雪海表面冒出来几百个半圆小黑块。他们从四面八方向诸明涌来,在移动的过程中上下浮动,让人想起大洋上跃出水面的海豚。挨近诸明时,有几只“海豚”从雪中猛得跳起,踩在同伴的肩上,还有的直接顺着SUV往上爬。小部分人一丝不挂,显然已经当了一段时间“野人”;大部分衣物完好,从松林的方向来,身上还戴着附近人类避难城的标志。沈念捂住了嘴:又一个聚居点刚沦陷吗?那里可是住着几万人……陈青曼有这个本事,为何不直接带着几百个野人攻下林中小屋,把千语者生吞活剥?

诸明很快发现了敌人。他没有改变姿势,冷静地向陈青曼开出最后几枪——当然,都歪得离谱。在第一个野人碰到他之前,诸明左脚一蹬跃上朝天的车尾,拔出手枪举在胸前,居高临下踢掉了几个对手。那些野人直直掉进雪海,重新爬起来时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行尸走肉一般再次向上攀去。

很快,野人像尸浪一般涌向诸明,几十双手拉住他的小腿,扯着他的胳膊,沈念很快看不见他的影子了。人潮中爆出几声枪响,但无济于事。几百只交错纠缠的肢体滚成雪海中斑斓的大球,几秒钟的时间就没入雪面之下。那里只剩一个布满枪孔、凹陷和划痕的SUV骨架,还有一挺被肢解的狙击枪。

此时,还有近百个野人留在原地。他们大部分身子都埋在雪里,矮的只露出个头顶,高的整张脸都能看到。

陈青曼一声令下,所有没有灵魂的面孔都转向了冰洞。

转向了沈念、小岳和千语者。


第六节

“**,”小岳说了两个字,沈念只能通过表情和习惯推断出她在骂人。

最近的野人已经来到冰洞口,缝隙里挤满了无神的眼睛,然后是手指。小岳挥挥手让沈念和千语者退后,抄起一块尖锐的冰块,用力碾过那些伸进来的肢体。沈念护在千语者面前,也摸到块碎石,拿到手里壮胆。她不想死,她还想回南城,还有事情要问……那张褪色的机票还在胸口附近,带着亦言的祝福庇佑着她……

洞口的石头被搬走了。沈念挥起手里碎石块,一瞬间怕得闭上了眼睛。但是并没有野人涌进小洞。他们都留在洞口好奇地往里张望,手上的伤口不断流血。小岳双手握着长冰棱,一会儿瞄准这个,一会儿瞄准那个,几个见识过厉害的野人不自觉后退一步。

陈青曼还站在雪海表面,静静地打量她们。她的眼睛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似乎有黑色的浓血从脸颊上流下来。沈念推测她已经失去了愈合伤口的能力。不过,这并不妨碍死神的威严。立在她们生命的终点,陈青曼在评估,在等待,还是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沈念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回过头,是千语者示意她们让开。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但眼神很坚定——视死如归的坚定。

“**,*****!”小岳拦在前面。

“**,*********,”千语者说,“******,********,****************。”

小岳听懂了千语者的话,侧身让出了通道。沈念不解地看着她俩,双手紧紧抓住千语者的胳膊。千语者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不能让她牺牲,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周阿姨摘下手套,轻轻抚了扶沈念的脸颊。她的手如此瘦弱,表面干燥起皮,触感就像细腻的砂纸。

“**,******,********。”

沈念没有听见千语者在说什么,但她的双手像碰到了滚烫的煤炭,条件反射般松开了千语者的胳膊。她不想放弃,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倒在地上,感受不到冰洞的寒冷,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她知道,大脑里吞噬掉所有语言能力的病毒开始接管其他神经系统了。不论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她命不久矣。

千语者就这么走出了冰洞,在野人的注视下来到雪海的边缘,与陈青曼隔着一百米对望。一个轻盈浮在雪面之上,黑色的兜帽和斗篷掩盖了满脸满身无法愈合的伤痕;一个颤颤巍巍挪到山麓,心里的疲惫与创伤在几十年的隐居生活中难以释怀。一个手上沾满千万人的鲜血,以一己之力将蓬勃发展的人类文明打入危如累卵的境地;一个带着秘密沉入深林,只为不让藏在智人身体中的武器夺走另一条无辜或有罪的生命。一位曾是明艳少女的死神,一位饱尝世间沧桑的女人。

她们同时发动了攻击。

近百野人冲上雪面向千语者扑来,但没跑两步就全都落入水中——是的,雪海在一瞬间融化,变成了真正的汪洋。沈念推测,是千语者激发了几亿个温雪粒子的能量。它们随雪崩而下,均匀地分布在每一捧松软的雪里。

以千语者为起点,纯白的世界呈扇形快速消失,透明的雪水暴露出一切:倒着卡在岩石间的SUV,藏在雪面下的避难城居民,还有陈青曼脚踩的两个“奴隶”——之前雪质蓬松,他们可以在只露出头顶的情况下顺畅呼吸,但突然拍过来的小浪让他们呛了一鼻子水,陈青曼顺势跳进了水里。

老实说这杀伤力不大。雪化成水后,体积大大缩小,很快顺着地势流走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沈念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千语者已经脱去了厚重的黑色羽绒服,露出一身亮红色鱼尾连衣裙,成为寒冷中一束坚决不随风摇摆的火苗。古典的样式和精致的暗纹看起来很眼熟,接着沈念想起来了,这是千语者小姑在一张照片中穿过的衣服。

程青曼一挥手,野人们再次冲锋。千语者左脚后撤半步,在湿滑的泥地中站稳,眼睛死盯着第一批敌人。她张开双唇,额头青筋暴起,青丝夹杂着白发在空中飞扬成一面三角形的旗帜。最近的十个野人立刻被烈焰包围、摔倒在地,在几秒钟之内烧成了看不出人形的黑炭。躲在融化冰洞里的两人都看呆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念第一次看到千语者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终于有一天,她可以完全挣脱束缚,释放出藏在人类语言中的力量,尽情使用不被祝福的咒语。野人一批一批扑来,火柱也一根一根燃起。仿佛寒风也惧烈焰,千山畏这火光。千语者的眼睛映着赤红,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那也是一双少女的眸子啊!  

但陈青曼并没有被吓到。她也大声吟唱,身上着火的野人照样往千语者那里扑。包围圈越缩越小,所有的野人像当初吞噬诸明那样全方位涌向千语者,再次形成纠缠肢体编成的人篮。

很快,火焰从人球的缝隙中挣脱出来,也从一具具躯体的内部炸裂。挣脱所有野人后,千语者自己也烧了起来,但她敏捷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快速熄灭了沾在裙摆上的火苗。很显然,千语者针对每个野人的生理特点调整了咒语的细节,可以快速引燃特定的躯体,使其失去行动能力。与此同时,沈念、小岳和千语者自己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野人死的死、伤的伤,陈青曼再次恢复孤单一人。可当千语者调整好姿势、单膝跪在泥地上准备发起最后一轮攻击时,沈念和小岳都倒吸一口冷气。在刚才的混战中,她耳朵里的反音耳设没了。

随着陈青曼再度开口,千语者锐利的眼神涣散了。她再次变成了一位老妇人,顺从站起来,弓着身子、畏畏缩缩地往前走,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寒冷刺透了单薄的衣衫。

沈念没法移动身体,小岳也不敢上前帮忙——她们只会成为陈青曼新的奴隶。

千语者就这样走到陈青曼面前,两个人的个子差不多高。她跪在“女王”脚下,微微低下头。陈青曼伸出一只满是冻疮的手,轻抚她的头顶。

就在接触的一瞬间,千语者抓住了陈青曼的手腕。她抬起头,两人在目光接触的瞬间同时开口。烈焰腾空而起,火舌凶猛妖艳。在这首冰与火之歌的最终章,两个背负太多的女人获得了解脱。

那时沈念还不知道,陈青曼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第七节

沈念头痛欲裂。在陷入无意识的深渊前,两位对决的语言学者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活了这么久,她从未想过语言会有如此震撼的力量,同时从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改变一切。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转的吗?从生活到文明,整个地球都因为语言的出现而改变了面貌。

可是,她就要永远失去语言,还有生命了。

甚至无法留下遗言。



第十三章

第一节

我仿佛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没有成型的语言,只有概念。彼此黏连,千变万化,无理无据。

“她”想要一个名字。

我在五彩晶莹的烂泥里跋涉,绷紧了自己的意识。毕竟我也是一个概念,概念与概念天然相连,稍一松懈就会化为虚无,或者说化为这里的万物。

任务还算简单。我拨弄斜上方彩泥里的一片绿色,那里长出了几片草叶。不,不是这个。我轻柔地抚摸,草叶猛得变黑。仔细一看,那里成了一个窥视用的小洞。一阵悲伤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指尖,但我忍下了抽搐,只是慢慢收回手。

名字,“她”只需要一个物品的名字。它应该在这里。

我鼓起勇气,扒开了那个小洞。光线转红,照出一张旋转的小床。一对融化在被单上的男女抬眼看我,很快陷进荔枝果冻一般的表面上。

快了,快了。

小床是一张大沙发,是一条厚地毯,也是一个软梳妆台。我想拨开这个集合概念,但那些家具和两个人黏在一起,浓得化不开。整个概念浓缩成了篮球大小。

我必须知道那个名字。

定了定神,我双手捧住这个概念静静欣赏,把它想象成一朵玫瑰的花蕾。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又在表面上出现了,这回我没放过他们。

轻轻一抖,纸片一样的人体轻轻飘离了概念表面,变成了一张无字机票。我不感兴趣,任它飘到别处,与更相关的概念融合在一起。

两人走后,手中的概念就散了。单人床,沙发,地毯,梳妆台,还有桌椅书柜,砰砰掉落一地。

我伸出手臂,一个软软的东西正好落了进来。对,就是这个,“她”想要表达的东西。

拂去表面残旧的黏连概念,灰白蓝三色在我的手中流转。时而长方形,时而正方形,物品的四角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滴落在地。我同时感到亚麻,羊绒和棉布。尽管如此,它们全都在同一个范畴里。我集中精力,双手用力一抻,概念表面浮现出两个黑体小字。

“靠垫”。

我知道了,这就是“她”要找的名字。

闭上眼睛,我准备放飞两个字,送到潜意识里跟其他概念的代号一起连成句子。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我带着底层任务来到混乱的回忆世界,把对应的概念抽象成符号,然后恰当的文字就会像发光的白色蝴蝶一样飞上天空,送给更高级的认知层次处理。

我这样做已经二十几年了。

可是,我不该知道我是我呀。

抬起头,无数小黑点在空中盘旋,像黑色的银河阻碍了言蝶飞出世界的通道。


第二节

姐姐,给你!

我低下头,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正冲我笑。我吓了一跳。

她的身子界限清晰,齐耳短发根根分明,白衬衣的扣子只系了一半,领口和下摆都在无风的环境里疯狂飞舞。我仔细看了,没有带出一点轨迹。

她不应该和我说话。她不应该这么正常。她……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我的世界。


她笑嘻嘻地叫我,手里也拿着一个“靠垫”。

给你啊,姐姐!

我的意识稍一松懈,整个人都虚晃了一下。概念的边界暂时被打破,我感到手中的“靠垫”融了一部分在胳膊里。

这,这不可能。

以前,我也在不同的回忆区间里见过残存的个人意识。不过那要么是他人在记忆中单薄的投影,要么是整个世界本身。我曾见过整座概念之海均匀呼吸,也曾听过大地深处传来的靡靡梦呓。可这也太……

她举着我需要的概念。也许是“她”派来帮助我的?精神世界如此脆弱,很多人都有分裂的体验……也许我并不孤独。

你是谁?我问。

给你!少女又说。

我已经有了。我举起自己手里概念。

这不一样。少女笑着说,走近了一点。

仔细一瞧,确实不一样。小限度变幻的物体本身还在“靠垫”的范畴里,但它融化的边角在虚空中跳动,不与此处任何概念黏连。就像少女一样。

我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概念是从别的地方摘过来的。

也许是不同的回忆区间。尽管所有的记忆可以在同一个概念世界共存,但你不会想让它们混合在一起。真实与梦境,过去与未来,此时与彼时。如果把关煤气灶的记忆从想象区间挪到现实区间,整个世界都有可能会在一场爆炸中毁灭。对于人来说,线性顺序永远是有意义的。

也许是不同的语言区间。对于多语者来说,用不同的语言思考会带来不同的结果,这与主体习得该语种的经历息息相关——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说起乡音倍感亲切,有的人只能熟练地使用外语骂人——也脱不开孕育那门语言的文化。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相同的概念往往会有微妙的差别。更重要的是,与之相连的概念往往大相径庭。就像“白色”这个普世的概念,在有的语言区间连着丧葬守孝,而在另一些语言区间里却与婚姻誓言密切相关。一般情况下,这些概念在语言世界的低维投影也会不同。

我俯下身仔细辨别,少女手中的“靠垫”勉勉强强浮现出来几个黑体汉字——

咕——口臣?

是gu seon啦!

我摸了摸那两个字,这是粤语方言。

你从哪儿拿来的?

就是从这里呀。少女指了指脚下。

我蹲下来,把头塞进凝成一团的概念里,翻过眼花缭乱的记忆。这里没有时间的长短,只有万花筒般的色彩融合、跳跃。啊,我找到了。在相邻的记忆空间,一座家具城的概念集合里有一个正慢慢缩小空洞,正是少女挖走的“咕𠱸”。那是“她”在南城读书时去过的地方,早被埋在了地下深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帮助我。我转向少女。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把它放回去,好吗?

少女的眉头皱了起来。

可我这个更好!

更好?我笑了。最终送给“她”的文字向来只用是否适合交流来评判,好与不好又有什么依据?

亲爱的,姐姐只需要普通话母语者的常用汉字。“咕𠱸”也很好,但“𠱸”甚至不是一个标准汉字,“她”会疑惑的。

哦……少女低下头,显得很委屈。可是姐姐不是没法把词送出去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我抬头看了看,遮盖天空的那些小黑点还在。无论是“靠垫”还是“咕𠱸”,都没有什么意义。

咕𠱸的读音多像cushion呀,而且,而且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可爱!

我忍不住笑了。少女怀里的咕𠱸似乎终于适应了环境,四个角再也不胡乱舞动了。它边界开始模糊,与这里的纯普通话语境慢慢融在了一起。三只小黄鸡从少女的指缝里落了下来。

“咕𠱸!咕𠱸!”

它们拍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粘稠的黄色轨迹。

你看,它喜欢这里,这里也喜欢它!

我摇了摇头。

它很有意思,这没错。但它不属于这里。把它放回去吧。

好吧。少女眨眨眼睛,扯断了“咕𠱸”已经与“卧室”建好的联系。

我叹了口气,捡起自己面前的“靠垫”。那些小黑点总有一天会散去,“她”也会需要这个词……就像我已经替“她”整理好的其他545个词一样。它们都是闪闪发光的言蝶,在半空中飞舞。有几只极度渴望冲出去的蝴蝶多次撞上“黑幕”,已经累得落了下来,重新融进了概念世界。我回头会重新把它们挖出来。

放飞“靠”“垫”的一瞬间,少女突然转过身向我跑来。她一把将“咕𠱸”塞进我的胸膛里,脸上挂着坏坏的笑。     

姐姐,世界上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语言呀,融合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第三节

你到底是谁呀!

姐姐,你还看不出来吗?少女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我是陈青曼呀。

随着整个概念世界雷霆般震颤,沈念终于在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所处的回忆区间迅速变化,新的概念从彩泥中翻涌出来,就像十万张嘴在同时呕吐。纯白的雪湖,倒栽的SUV,野人燃起的火柱,风中的死神和千语者,还有诸明、虞亦言和小岳相融的面孔……狂乱的画面像沸腾的泥浆般飞速彭出又破裂,只有穿着白衬衫的少女陈青曼纹丝不动。

我……我不是死了吗?这又是哪里……

死人是不会问问题的,少女笑了,你自己不是知道吗?这里是你的意识呀。

我不明白。沈念“看看”四周,一切都很混乱,但她都无比熟悉……是的,这确实是她的世界。

人是很笨的生物,能处理的概念很少很少。遇到新的东西,也一定要扯上旧物才能理解。所以山有“脚”,天会“老”,宇宙里有黑色的“洞”,基本粒子都是振动的“弦”,陈青曼耐心地解释,当意识试图理解意识,它会像理解其他抽象的东西的一样,必须找到一个喻体。有的人会把不同时期的记忆理解成房间,他的意识世界就是一个庞大的蜂巢;有的人在一团迷雾中穿行,有的人回忆就像看电影。而你对语言的理解格外深刻……很明显,你把这里当成了一个黏黏糊糊的“诸言系统”。

所以,我还是在做梦对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沈念很难过,连你也是。

我是陈青曼呀,少女耸耸肩,不过我拿来跟你交流的素材确实都已经在你的脑子里了,我只是花了点功夫把它们挖出来,然后排列组合……就像咕𠱸。

沈念从十个角度看向自己在概念世界的化身,胸口里塞着三只小黄鸡。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控制别人的方式对吗?那些黑色的小东西也是你放出来的,阻止我醒过来……在现实中恢复意识。

嗯,可以这么说,但——

你死了吗?沈念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打断少女,我看见你烧死了。千语者也牺牲了吗?小岳怎么样了?

对的,我和周可音都死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千语者是自愿牺牲的。她最后对你说,她不后悔,想用自己的能力做点好事。尽管你那时候已经无法理解语言了,嘿嘿,少女笑了,像恶作剧得逞一般。至于小岳,她把你救出来以后就留在了那座雪山。大仇得报,她想守着李焕的灵魂度过后半生。

不对,沈念“摇摇头”,你不该知道这些。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昏迷了。你不可能知道小岳的归宿。至于千语者说的话……那时我带着反音耳设,什么都没听见。这些都是你的瞎话,或者说是……我的想象。

那你又该用什么来定义真实呢?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想象中不是吗?少女反唇相讥,人类的生理机能有限,只能识别极窄范围内的声音和色彩,更别提对时空物理本质的洞察了。你们只是给落在一定范畴内的东西起了个名字……频率范围为380~480THz的光叫“红色”,沙发上的柔软矩形织物叫“靠垫”……语言分割万物,只是范畴不同……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少女又开始在沈念的记忆深处翻找。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人类就是这个区间的生物,这些对我们来说就是有意义的……可以算作某种真实。

哦,是吗?可就是这么粗浅的真实,你又能认识到多少呢?少女笑着“说”,你可以自己算算,这场雪山之行,你被骗了多少次?你永远只能看到他们粗浅的一个表面,还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所以,相信你的大脑,相信你的判断。只有这里,只有你自己的回忆和意识,对你来说才是全部、真实的世界。

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人永远只能与自己对话。

对的,陈青曼点点头,You got the spirit.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沈念努力捋清“思绪”,你也是我的想象。

我不说了吗,少女开始有点生气了,我是陈青曼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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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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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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