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九章幕间 “也许终将行踪不明” (10)

也许终将行踪不明(10)
第二天清晨,本想着会睡到很晚的宫羽兰,却依旧早早地被进入房间的阳光唤醒,她稍稍整理洗漱,走出房间,来到牧知清的门前,伸出手准备敲门。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迟疑,阻止了她继续落下的手,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的她在原地犹豫了好半天之后,慢慢放下了抬起的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从牧知清房间的门前离开,独自一人下楼去吃早饭。
在用筷子将鱼肉从烤鱼身上拨下来的时候,宫羽兰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推算着出发的时间。飞机起飞要到傍晚时分,在此之前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于是她思考着该如何打发掉这段空闲——她并不喜欢逛商场,而据牧知清所说,坐地铁去市中心的书城似乎又会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路上,至于公园什么的,正处周末时间,游客估计也不少。似乎最好的打法时间的方式就是窝在酒店里读书了,她如此想到。但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牧知清,她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喂,早上好啊……我去敲了敲你房间的门但是没有反应,你已经在吃早饭了?”
“嗯,我起得挺早的……说起来,你觉得今天上午我们去哪里好?我不想去太远或者人太多的地方。”
“唔……那我们去学校里走走吧,大概你还没逛过我曾经的学校。”
“行啊,那你赶紧下来吃饭吧,吃完咱们收拾收拾就去。”
电话那头的牧知清应了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大约五分钟过后,牧知清出现在宫羽兰的面前,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另外的缘故。她忍不住戏谑地问他:
“你这样是怎么了?见到了某个失联已久的人,然后激动得整晚没睡?”
“怎么可能……你说是见到那个人让我的胃产生了强烈不适感,从而导致没睡好,都更加准确一点。”
宫羽兰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我以前还以为,以你的性格,你不会讨厌任何一个人,毕竟我对你态度一直都不好,你居然都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来。现在才知道,你把所有的厌恶,全都转移到一个人身上了。莫非这就是她说的,在你心中做一个恶人么?”
“我不知道,按照后来她朋友跟我解释的说法,她是不想让我过度伤心,才自毁名声说要开始新的恋情。不管是真是假,她说出这样的话,就已经让我记恨到现在了,就算是真的,那我也算是如了她的愿。”
牧知清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枝头开放的异木棉和栖身其中的麻雀,眼中流露出了极为少见的忧郁情绪。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就这样在晨光与静默之中吃完了早餐,然后朝着校园走去。
在牧知清的印象里,从出生到现在,每一个冬季,他都觉得是像是一年中的另一个夏天,生活在这里的他,只有在书中才能见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世界。倒不如说,在他眼里,自己的家乡就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夏季,另一个则是没那么炎热的夏季。也正是如此,大学校园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花红柳绿,并且充满生机——然而,这样多彩的世界,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积极的影响。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校园的确能让外来的游客流连忘返,虽然一年中的气候变化不大,但四时之景依旧各不相同。教学楼旁一簇簇纤细的红色朱缨花,点点洒落在绿叶中,稠密地聚集在枝顶迎风摆动,道旁的勒杜鹃成群结队地盛开,点缀出一片姹紫嫣红。体育馆外的围墙上挂满了爬山虎,将原本灰白色的墙壁染上翠绿。宫羽兰在步道上轻盈地迈着步子,棕色的靴子,深黑色裤袜,再加上白色外套,外套边缘又露出随风摆动的深红色裙摆,在一旁的牧知清眼里,她仿佛也成了冬景的一部分。
“我从来没有见过能爬得这么高的爬山虎,小时候院子里的爬山虎顶多只能到两层楼的高度,然后冬天就会只剩下几片枯黄中泛红的枝叶,和密密麻麻抓在墙上的茎干。”
宫羽兰走到近处,仰望着高耸的爬山虎,感慨着仿佛雄伟奇观一般的绿墙。
“是么……我的记忆里,爬山虎一直都能长到很高很高,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品种不同吧……诶,这种白白的,中间金黄色的五瓣花是什么?”
牧知清走到她身边看了看,思考了一阵:
“这个应该是鸡蛋花……说起来,这个学校里有一个传说,要是谁摘下了今年十二月里最后一朵盛开的鸡蛋花,那他来年一定会又相当好的运气,拿到奖学金,找到另一半什么的。”
宫羽兰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往年那些摘下最后一朵鸡蛋花的人,真的得到好运了么?”
“如果真的有人去深究这个问题的话,那就不算是校园传说了。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一种祝愿吧,毕竟十二月还在盛开的鸡蛋花,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了。”
牧知清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树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宫羽兰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真是的,稍微注意一下身后啊……所以呢,这丛差点被你压死的植物又是什么?”
牧知清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转过身来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这个……是石楠花,还好现在是冬天,没有到它的花期,不然……那种味道十分微妙。”
一边说着,他一边赶紧从这片灌木当中走了出来。宫羽兰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跟着他一起离开了。两人继续沿着水边的绿地行走着,看着白鹭掠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几只鸭子悠闲地漂浮在水中,时不时回头啄一啄身上的羽毛,阳光照在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丛丛芦苇随风摇动。一切都归于宁静,但一切又是如此的生机勃勃,仿佛这里的春天早已到来。
“我读大学的时候,平时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这里的石凳上看书,或者拿着随身听戴着耳机,在湖边一圈又一圈地散步,这片地方,很适合思考。”
“的确,而且也很适合冥想,如果谕佳在的话,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知清,你听说过帕斯卡的一句话么?‘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在有芦苇的水边思考,这就是你与它们最大的区别。”
“我听过这句话,而且我当时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恰好和这个有关。我们在这个赖以生存的世界里,能否寻得宇宙的本质,或者说找到每件事物的本质。如果说人是会思考的芦苇,那么芦苇又是由什么剥离而来呢?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那个本质到底是什么,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这才是我选择来读宗教学研究生的原因。”
宫羽兰右手撑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看来你认同和柏拉图的理论?‘理式’是世界的最终根源,自然万物的存在都是摹仿理式,它们是影子,而文学艺术又摹仿着自然世界,就像影子的影子。”
然而,牧知清却摇了摇头:
“我原本认同这一点,但后来我越发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我们首先存在于此,然后才会去思考和探寻我们从何而来。大概这是我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收到了影响吧,但我真的很敬重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寻得万物本质的人,他们在虚无之中描绘出了自然万物最初的样貌。”
她张口打算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
“那看来,在你眼里,有很多事情只是徒劳?”
“也许吧,如果你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大概能体会到这样的‘徒劳之感’——生命本就是一场徒劳。”
牧知清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宫羽兰:
“但就算只是一场徒劳,就算我们最后都会归于尘土,但此刻我们与周边的一切都真实存在着。在这里我失去了我曾经爱过的人,也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就算这里留存着我的过往,但也必定不会是我的归处。我不认为这里的生活比羽山更加惬意,也不认为这座城市能带给人内心的充盈,但是……”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
“但是,我依然想带你看看这里。”
宫羽兰沉默了,她回想起和牧知清第一次见面时,从他眼中流露出的莫名的忧伤与期许,心底一个埋藏许久的问题,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她想说些什么来回应这位青年的诚挚,但想好的话一直徘徊在心中,却完全说不出口。在纠结了许久之后,她十分平静地对牧知清说:
“虽然是冬天,但这里依旧很温暖啊。”
阳光照在她的银发上,风轻轻吹过,她抬手拢起长发的样子,让牧知清有了如梦似幻一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