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
安娜并不喜欢参加大型聚会,无论任何形式,因为她总是不得不用一个小时来穿上碍手的裙子与碍脚的高跟鞋,若她执意我行我素的话,那反而成聚会上的“野蛮人”了。
她之所以参加这次聚会,还得归功于她的男朋友。“爱丽丝,你不能总是和那些工人呆在一起。”杰克•郎一脸严肃地说,“若是个记者,那他应该去了解一件事情的全貌,了解社会也一样,比如上流社会,嗯?”
然而,她现在后悔了:故作高雅的音乐,昂贵但不饱腹的食物,还有那些烦人的“贵族”——尤其是那些称她“郎夫人”的家伙。看着和那些人侃侃而谈的杰克,安娜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怎么和他走在一起的?
此时又一名音乐家不识趣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当他可是就社会问题对着她侃侃而谈的时,一位知名作曲家的大调曲刚刚结束。
下一首乐曲响起时,新颖的前奏引起了安娜的注意。前奏并没有像其它乐曲一样,以激烈的开场引起人的注意,也没有低声让人渐入佳境。它只是平静地向聚会上的人们叙说着,就像老人对孩童讲故事一般温柔。没有对世事的抨击,也没有对未来的赞美,只是单纯的让人们脱离世上的一切鸡毛蒜皮,欣赏一首乐曲。
“这首曲子怎么样?”
当乐曲结束时,安娜问了一句。此时的音乐家已经沉浸在音乐中,被安娜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什么?哦,安娜小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一般能出现在这种聚会上就已经能够证明它的优秀了,至于更进一步的评价……抱歉,我刚刚过于沉浸了。请问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安娜小姐?”
安娜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节拍与刚刚那首乐曲一模一样。“没有,”她说,“这首曲子从未有过名字。”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安娜站在一扇门前,那是一扇普通甚至有些破烂的木门,却让安娜打了几个寒战。拜访邻居是她已养成的惯例,而这种习惯从未改变。但这栋房子的主人让她好奇又恐惧,这个屋子的主人总是用一种乐曲演奏一首曲子,却每次在高潮时停下来,几分钟后,另一种乐器又响了起来,同样在高潮的地方停下,循环往复。这些满足了安娜对“怪人”的所有臆想,自然也激起了她的恐惧。
然而除了这里,其他人都拜访完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回头看了看佯装打理花园的男友,轻轻的叩开了门。
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肉体撞击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中,门被猛地打开,一个全身上下都称得上邋遢的人出现在安娜的眼前。
“哈德森太太,我很抱歉,但是请您再等一下,我很快就……嗯?你不是哈德森太太。”
见到对方疑惑的神情,安娜赶忙解释道:“我是对面新搬过来的邻居,拜访邻居是我的习惯,不过看起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对方兴奋的表情隐现在脸上,“我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段乐曲,那可是交响乐啊!花了我不少力气与心思,我们真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哦对,庆祝……”他一边嘟囔一边回到了客厅,忘记关上了门。怀着剧烈的好奇心,安娜推开了门。
客厅从未有过接待客人的打算,甚至连侍奉主人的打算也没有——桌子和椅子上干干净净,完完全全没有动过的任何痕迹。邻居拿着橙汁和被子走了过来,见安娜站在桌子的一角,又慌忙道歉,“我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来光顾,还请见谅啊。”他擦了擦桌子,上面竟扬起一片灰尘,“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来打扫屋子,因为我必须全身心放在我的……噢,曲子,你要来听吗?”
安娜被对方连珠带炮的话语给说懵了,只是抱着个水杯无意识地点头。对方看到安娜点头,下一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房间,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回来,脸上满是忧愁。见对方的脸如川剧一般变化,安娜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我只有一个人。”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我完成了所有的音符,却无法将他们一一展现……耶和华啊,我该怎么办?”
“我想你可以一个乐器一个乐器的吹,”安娜说,“我觉得你可以的。”
“一个一个?这是什么话?”对方的脸上有许些愤怒,“那可是交响乐,是需要各个乐手的通力合作而产生的音乐!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没办法演奏她……”
见对方一蹶不振的样子,安娜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要不你把谱子给我,我去跟我的男朋友求个情。他人脉广,而且是个不错的音乐家呢。”
“所以?”杰克有些震惊,“你让我费力去找人,就为了一个中年落魄的老男人的梦想?而且还是你最不喜欢的交响乐?”
杰克的表现并不如安娜的意,更何况他只是瞥了一眼厚厚的谱子。“你怎么这么快就下了定论?你连看都没看一下。”
“我觉得看都不用看,这种货色绝对不值得我去找人。”杰克的语气中是藏不住的轻蔑,“爱丽丝,这种人是天生的梦想家,抛弃了近在眼前的现实去追逐远处了乌托邦,这种人怎么可能干的了大事?”
“啊,亲爱的,这就是你的理由?”爱丽丝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不会因为现实的针刺而轰然倒地,他们逆风而行,甚至将逆风改为顺风,就是因为他们的梦想支撑着他们。更何况不少人成功了,不是吗?”
“别因为那些‘幸存者’而失了智,我不会去为一个虫豸干活。”
“虫豸?!你怎么能怎么说?”
“因为他就是,这是事实,爱丽丝。”杰克冷笑意思,“他只会利用你的善心欺骗你,而我们也不是什么慈善机构,醒醒吧!”
说罢,杰克将手上的稿子狠狠往上一抛,在漫天飞舞的纸张中,他看到了安娜血色的瞳孔。
脸上火辣辣的疼,杰克摸了摸,血液粘满了他的手。“安娜……”他伸出手,而回应他的只有门。
背靠着门,安娜逐渐平复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脑子一片混乱。我打了他?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眼中满是杰克受枪击的那一天,他满身鲜血的样子,右臂也沾满了鲜血,静静地躺在她身边。
突然,她感到了后悔,感到了害怕,害怕另一个摔门的声音,或者一声怒吼,又或者像现在这样,静悄悄的,寂静无声。不,不是我的错,是他太过火了,他会明白。她不断安慰自己,寻求心中那一点狭窄的宽慰。然而很快,她又不安了起来,那是纸张被捡起来的声音,那声音小心又缓慢,每次的间隔之长让她感到折磨。然后是脚步声,接着是煤气灶被开启的声音。
安娜的脑子突然断了弦,她心中一直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会毁了那些谱子。而这个猜想似乎已经实现了。她哭了起来,这是她少数大哭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恨自己。
温柔的敲门声响起,安娜逐渐清醒了过来,时不时抽泣着,外面传来了杰克的声音。
“爱丽丝,饭做好了,开门吧。”
她开了门,准备好迎接杰克的怒火。然而,杰克没有生气的样子,脸上的伤也已经妥善处理。他拿着谱子,微笑着。
“我想了想,还是看了一下。”他说,“这是我的过错,因为乐曲的确有潜力,而且还是创新性的,每一个乐器的乐谱都是一首独立而完整的乐曲,我已经在想象起合起来会怎么样……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你。”
作曲家的最后一个请求是让他的音乐让大众听到,“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得到了认可了吗?”杰克问。“因为我希望大众听到我的乐曲后能认可我,毕竟人民的认可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偏偏是音乐厅?”安娜问,“我不认为那些人会欣赏你的音乐。”
“可我觉得工人们更不会欣赏的。”他说,“我想先从那些懂音乐的人开始。”
“说实话,曲子很好,真的。”乐团的指挥说,他们已经同意演奏这首曲子,“但就我多年的从业经历来看,你们得做好准备。”
“是因为它的瑕疵吗?”
指挥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所以你们要做好准备。”
而现在他们就在音乐厅里,作曲家坐在两人的中间。他的曲子是节目单上的最后一个,前面的大师作品对他来说反而是煎熬。
“我能成功吗?”音乐家问,指挥说的话让他念念不忘,“我觉得还有一些地方要改一下。”
“用不着担心。”安娜安慰他,“杰克请的是国内一流的乐团,放心吧。”
终于,作曲家的音乐开始了,乐团的乐手们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们怀着崇高的敬意,精确无误地演奏了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安娜闭上眼,沉醉在音乐当中;杰克环顾四周,脸色难看,他想拉安娜,却碍于手短;作曲家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尽量避免与他人的目光接触。
乐曲的终章结束了,直到幕布落下,场内一片寂静。
“恶心!”不知道是谁先大喊,另一人附和道:“这是什么三流乐曲?”
吵闹声迅速蔓延了整个音乐厅,“要意境没意境,要乐音没乐音。”“这家伙是谁?简直是侮辱了交响乐!”“日内瓦,退钱!”部分文明的人默默离去,警卫们不得不冲进来维持秩序。
“怎么会……人呢?”安娜没想到乐曲的负面反响这么大,但更让她惊慌的是作曲家的失踪,她站起来准备与其他人退出去,却被杰克拉住。
“别去。”他说,“现在他一定很不稳定,你去了无异于去雷区送死。”
“那我也得去找。”安娜着急地撇开他的手,却又被拉住。
“什么意思?”她生气地回头质问。
“我和你一起去。”他坚定的说,“我是你男友,而且我学过体术,即使只剩下一只手。”
他们在大道上找到了作曲家。他与众人离开的方向相反,而且失魂落魄,路灯照耀着他最后的身躯。
安娜叫住了他,他非常缓慢地回头,看到两人时,他笑了,那是一抹苦笑,然后他敬了一个乐手在谢幕时的礼,动作僵硬而又不协调。
“什么事,两位?”他的声音沙哑可怕,“来看我的笑话吗?”
“你已经得到认可了。”安娜说,“你大可不必听那些肤浅的家伙说的话,他们没品位。”
“没品位?”他干笑几声,“小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要是人们没品味,那你不是在否定历史吗?”
“事实上这就是事实,朋友。”杰克说,“那不过是一些人太过自大罢了,更何况‘小众’这个词就很适合你,如果这满足不了你,那就是你的野心太大了。”
“野心?我要什么野心?”他哈哈大笑,“那有什么用?这种音乐已经伤到人了。当你听到噪音时,你也在受到伤害,我想我的音乐也同理吧。”
“这是什么话?”安娜惊叫道,“这不过是你的音乐太超前了,人们很难接受!等一等,好吗?毕竟梵高的画也是同理……”
“梵高?”作曲家爆出更大的笑声,“是啊,那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以生命的代价获得了认可……”他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是的,生命……”
杰克见事情不对,冲向了作曲家,希望能抓住他。然而他只抓住了虚空与黑暗,作曲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