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一
1
“我参加过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的葬礼。我是作为朋友的身份来参加的,她母亲听闻后握住我的双手感谢我的到来,说着那女孩的母亲就潸然泪下,女孩的父亲训斥到:‘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人家来,要好好感谢才是’。随即转向我说:‘失礼了。’我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说:‘伯母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我落座在一个徒有悲伤之态的群体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对于他们来说我则只是一个显露悲痛的陌生面孔罢了。即使他们此时窃窃私语地感叹人生无常来表达自己的伤痛,但过后这些浮于表面的便会在他们的日子里一去不返地淡去,我则不同,我会永远记得此刻烙印在自己脸上的扭曲愁苦。我将所忍耐的化作溢出的食欲倾注在饭桌上,奋力朵颐,那佳肴的味道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当时还真是吃了不少呢。”他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忍耐什么?”我了解徐,他并不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悲痛,他只是沉浸于在他人的苦难中获取快感。对于他的低俗行径,我不忍多谈。这次大概是假作朋友混入人流中,去狩猎扭曲的快感吧。但其中忍耐的东西是否如我所猜测的那般?是强忍悲伤的忸怩作态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恶臭之行?
“对了,我还没说那女孩的死因吧。对外称是心肌梗塞还是什么来着,好像说是从小就心脏不好,这种无关紧要的说辞我早已记不清晰了。但事实上,她是自杀,而导致她自杀的元凶就是我。”随即他脸上挂起一个获得战利品般的得意的微笑。
虽然我辨别不出其中到底掺杂了多少真实与虚假,但我感到一阵眩晕,我迅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得到些许缓解,因而能够继续听下去。
“当我面对她母亲的泣音时,一阵狂喜从我心底升起,并且不断膨胀扩张直至将我吞噬。无论你怎么看我都好,说我没有心脏也罢,若是没有心脏,那密集而强烈的快感就是从我的皮肤刺入,逐渐占据我的内部,最后在一点会聚起来,让我如爆炸一般。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但我只能极力忍耐着,在那真实与虚假的悲伤同时存在的嘈杂氛围里,我不想将我的喜悦分享任何人,但这种被迫躲藏的紧张与兴奋感再次把我送上顶点了。”笑意填充在他脸上的褶皱之间,我油生一种恶心感。
“你怎么杀的她?”
“对!就是我杀的她!虽然不是亲手杀掉,但毫无疑问,是我杀掉了她。当我得知那女孩死讯时,内心没有走向快感的波澜,甚至有一丝悲伤飘落。但当我看到他母亲的眼泪落到衣襟上,我知道那轻薄的悲伤只不过是前奏罢了,最终那种爆裂的快感真正迸发,并且彻底将我包围,我享受着这种被快感簇拥的时刻,真是一秒也不敢浪费。对了,我怎么杀的她吗?我只是强奸了她。”
一种更加剧烈的眩晕感将我包围,我越发看不清他的嘴角,我强忍不适,丝毫也不显露出来。
“就是我强奸她这件事一个月过后吧,我听说她自杀了,没有遗言、遗书之类。也就是说没有残留下任何有关于我的痕迹,真是幸运呢!”他说着把酒杯斟满,随后一饮而尽。
“我当时用什么借口骗她到那个地方来着,已经是记不清了,但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他点上一支烟,打火机按了几次才点燃。
“不过放心好了,这种事我也就只干过一次呢。”白烟从他嘴中飘出,如同那份罪恶带来的兴奋不会被禁锢在他的体内,而会永远不断地溢出一般。
对于他所叙述的罪恶,我无法作出反馈。其一,我不清楚在他恶臭的叙述中到底有几分真假,即便大部分是真,全部是真,我也毫无证据可言。其二,我亦不是刚正不阿之人,我只是懦弱之类。在懦弱的帮扶下,对于自己的境遇都持久无法做出判断和抉择,又怎能插手别人的呢?忽而想起儿时同学被欺,我也只是愤慨而又恐惧地围观,并未真正意义上伸出援手。虽然过于遥远,但那原本是属于我的过去,是决定于我现在的凭证,我如何证明自己已然与那时完全不同而蝉蜕了呢?若是需要情景再现一般来看我的作为吗?想必是不大可能的。作为徐的友人,我深知他不端,但我也从未察觉到他心底的罪恶,是我无能吗?我不敢肯定,未能察觉出如此的我,与他成为所谓的友人,是否在某种情境下也与他同流呢?如是同流,在这流动中我与他的友谊已经进展到哪种地步了呢?我是否已经在恶臭的路上开始前行了呢?如若相识之初我察觉到他的恶臭就不会在此刻与他同席在一张酒桌了吗?假如当时我作为什么身份出现在徐犯下罪行的时刻,我真的就会有何正义之举吗?眩晕感再次向我扑袭击,我竭力抵御,却发现自己是无力,就如在昏黄灯光下不断升腾且最终消散的氤氲一般。是酒醉的缘故,我对自己辩解道。
我举起酒瓶深吞了一口,一种苦涩感油生,不断聚拢的晕眩感在灯光的抚慰下与颈部的瘙痒中荡漾起来,好像起舞一般。
看我无所回应,他又开口:“于,你知道吗?松南区有一家女同性恋的酒吧。”说罢他把他的酒杯和相邻着的我的酒杯倒满。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眩晕感开始逐渐散去。
“如果买个假发,混进去。”而后他脸上露出淫荡的笑意。
“你怕不是脑子坏掉了,当其他人是傻子吗?”
“我也就是说说嘛,你还当真了,喝酒喝酒!”随后他把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
“你俩怎么不等我们?”同行的两人从厕所方向回来后紧接着说。
“你俩怕不是吐完了再回来喝吧。”徐嘲讽道。
“必须自罚两杯!”随后徐将啤酒倒进酒杯,通黄的液体从棕红色的酒瓶中倾泄出来,在接触到杯底的那一刻猛地转身,一阵怒吼,嘴中的白沫喷涌上升,我看着这啤酒像是活物一般肆溢着情绪,突然感到一阵干乏,我的干乏在歌声与伴奏的包裹下混在啤酒里。我看向台上的歌手,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在吉他声,鼓声,钹声,沙锤声的衬佑下,他无力的嘶吼显得更加干燥,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是一个过后就会忘记的、和我一样干乏的面孔。他不停吼着:“像她一样,像她一样。”我抿下一口苦涩的啤酒,看向下面,我是何时陷入这桌脚与地面粘合着的、漆黑的地方的。
2
“我们不应当相融的。”女孩对我说,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有轮廓,我想走近她,却一步陷入了不可视的、漆黑的泥潭。
我猛然从榻榻米上坐起,迎面打下暗橙的光,四周略有些暗,才发现是一个梦罢了。回想起来,昨天与他们喝完酒后便来到洗浴中心休息了。公共休息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中年肥胖男人鼾声时而如雷,时而如死去般寂静,因而格外令人烦躁,或许某一刻就会只由寂静接管而去了另一个只有鼾声如雷的国度也不说不定。还有几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在角落里相拥而睡,其中一小腿和大象相当,另一小腿如麻秆一般,胡乱堆砌在一起尤为扎眼。这些人随地摆放着,犹如呼吸着的死尸一般,我睡梦之时怕也是如此碍眼,想着,便有两人翻身,像是对我的所想表达不满,于是不再想,他们便翻转回去了。徐早已不知所踪,同行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分离不得。我深知他们绝非上课的选手,便没有叫醒,蹑手蹑脚离开这还没有未曾掩埋的人堆。冲澡,洗漱,剃须,擦拭身体刚准备穿衣服,做保洁的男人向我搭话:“昨晚睡得不好吧,这么早就起了。”他有五十出头的样子,白发已经站起一半。
“算是吧,梦比较诡异,就再也睡不着了,抽烟吗?”说着我将烟递给他,给他点燃,然后将烟与火放在沙发上。
他深吸一口,烟缕相拥盘旋向上,掠过他被花白掺杂了一半的眉毛:“你不抽吗?”
“不了,早晨不喜欢抽。”说罢随之继续擦拭身体。
“梦倒是个颇有暗示的东西。”烟缕继续从他嘴中冒出。
“是吗,说不定我现在是半男不女的人了。”
“那起码要再添上一些东西吧。”
“怕是不愿意。”我一说完,他便哄笑起来。穿好衣服,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到前台连并他们三人的账单一起结了,才发现不过六点。从大堂走出,来到门外,空气透露出末冬的味道,寒冷干燥的气体不断进入湿润的肺部,却没有徒增不适感,雪白色的气体不断从口腔中涌出,向上离去,消耗殆尽地离去。
今天是周一,到学校还未过八点。第一节是公共课,便回宿舍了。
徐仍是没有回来,其他两个室友去上课了。我从角落拿起画板,坐在椅子上继续画着“不可名状物”。素描已经完成一半,上次拿起它还是半个月之前的事,这半个月始终与他们三人厮混在一起,消耗了不少时间,但我并不在意。我并非绘画专业,只是从小比较喜欢,学习过几年。是比较喜欢将事物描绘下来吗?也不尽然,画室是所有兴趣班中比较安静而又可以完全不用讲话的,这也算是坚持下来的原因之一了。虽说并非专业,总归还是有应试的水平,但仅限于素描,水彩则是完全不行。当初没学习水彩的原因无非是觉得麻烦,它相对于素描要准备的东西则是过于多了。
石膏像是我刚上大学时以几十元的价格从学校二手地摊淘来的,买后一直摆放在桌子上,这个学期才有绘画他的念头。他原本没有名字,“不可名状物”是我起的。当初也是碰巧发现他,我没有逛地摊的习惯,只是路过时随意向一个摊位瞥了一眼,但他好像就在那一直等待我的到来一般。我似乎听见了他对我的轻吟,他说着什么呢?我听不清。接着便买了下来了,此后他便一直站立在桌面上,但我从未听到过他有些什么话语了,想来当初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不可名状物是具有男性与女性的石膏像。他双手合十高举,随后将躯体扭曲向着自身右侧旋转向上活像麻花状。大臂恰好将面部掩住,因而无法得知他的样貌。在扭曲旋转的现状下,几根肋骨、右臂的两根肱骨、股骨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骨骼已然折断,但在极具张力的皮肤束缚下无法刺出,因而皮肤呈现出没有规律的凹凸。我曾一度怀疑没有真正将人扭曲至此是无法凭借想象力将结构设计成如此这般的,每当这种想法划出脑海,汗毛便战栗起来。对于那些难以分辨清晰的部分,我仍是想尽力做得完美些,于是便掺杂着诞妄的想象与真实的肉体将那些若隐若现的部分填补完全。直至室友下课回来,我才得知已经到了中午。
从椅子上站起,一股乏力感袭上身体,吃饭当是没有胃口,便上床睡去。
“我们不应当相融的。”仍然是那个女孩,她是有着乌黑长发的,身着旧白色连衣裙的。她纤细的声音不断穿透耳膜进入脑海,直至被凹凸不平地记录下来。
一阵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短暂而又突兀的梦境让我颠倒,铃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我费力地从床上爬起,下床,又爬上室友的床,最后接通。
“喂,手机在宿舍吧?”
“在的。”
“还有一件事,下午的固体物理来上吗?”
“来的。”
“最后一节是公共课,书皮是绿色的,在我的桌子上,你帮我带来吧。”
“嗯,好的。”
来到空荡荡的水房,冰冷的水流彻底将我与梦境分离。关紧水龙头,仍是有“滴答、滴答”的声响不断地从我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脸上的水珠也同样开始滴落,直至它耗尽力气。
下午三点的专业课算是准时到了,原配的老师病愈归来,他似乎并未像他说的那般完全康复。延续着代课老师讲过的内容教授,滔滔不绝地从一维单原子链的振动模型一直讲到特殊格波的特点,汗珠不受控制地在他时而没有跟上的气息急促地拍打下从他的脸颊滚落,但若不是同学提醒,直到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他也不会停止。
“那同学们,这节课就先到这里,下节课我们再继续。”他用纸巾擦了擦残留在蜡黄脸颊上的汗滴,然后几乎是将保温杯中的水喝尽,收拾好他的皮包,拖着肿胀的身体离开了。
将公共课的书交给室友,正打算回宿舍,他突然叫住了我:“下节公共课去一下吧。”
“算了,无聊的公共课浪费时间罢了。”我摆手表示作罢。
“来都来了,你一会有事?”
“没。”
“那就走吧。”
相对于专业课的人数而言,公共课的则是过于多了,是属于我不想进入的氛围。如果期末考前突击复习一次,及格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索性就很少去了。门是没有掩着的,即便是远远地望见,我也能感受到从门中挤出的嘈杂。进入其中,如预料的那般,由聚拢的声压和各种混乱的思绪组成的如线团般掺杂着丝丝缕缕的东西向我扑来,我想要躲,但闪避不及。想要贴后坐下,旁座的人示意那并非空位,我只好向前走去,如此状况接连发生几次让我不得已到达了第二排的靠窗的角落,无奈落座,我对室友表示现在的位置很不适,室友觉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没过一会,老师走到讲台上,将投影仪打开,哄闹的阶梯教室渐而安静了。
我原本对这个课程就不是很有兴趣,便低头睡去。
“同学,你来说一下,你对黑板上我们所讨论的有什么看法?”
在室友的提醒下,才知道被提问的人是我。我抬头向前面看去,一张模糊粘稠的网却将眼缠起,狠眨了两次,但那网还是挥之不去,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那黑板上伫立的四个粗壮的粉笔大字才在我面前显露出来。
“嗯,应当是某一类人受到一些可见或者不可见因素的影响,进而产生了一些与曾经自身或者大多数人不相符的行为吧,但有些不同的是会让大多数人感到不适,而对自身的感受应当是正向的吧。例如,开车在路上行驶,路上突然出现一个超过车长的沟壑,路人纷纷说要架一桥,而我选择调转车头,他们就会觉得我是异类从而使他们感到不适了,他们多数不会询问我掉头的原因,因为那与他们毫不相关罢了,而我是不想要架一座桥吗?当然不是,是不能架一座桥,为什么不能架一座桥,我也不得而知,也并非我不想知道,而是在自己阻拦自己而处于一个矛盾的状态吧。”
“他们的不适感正是基于他们位于大多数的行类而发出的,将少数群体的行为分门别类以提高他们的舒适感。对理想状态下的个人来说,自身的行为是自身所决定的,自身的行为全部是由自身发出的,并且这些所发出的行为是全部服务于自身的。但又一方面来说,想要将个体全然独立在群里之外是完全不可能的。一是无法存活,我不是在讲当一个人健全之后才完全独立其外,是在诞生之初那种联系就已经将个人牢牢束缚,这种联系是无法根除掉的,不是说简单地以为自身可以完全与联系隔离就能够独善其身了,当你有这种想法之时就已经无法否认那种联系了,全因为现在所能思考的能力与做出行为就是基于那种联系。对于你刚刚所说的矛盾,其根源就是人与人的联系,即便问题体现在你与宇宙,你与自然,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是其中的桥梁,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无法使得其他介入其中的。而这种矛盾是无法规避的,或许呈现的形态有所不同、复杂性有所不同、剧烈的趋势有所不同,但想要解决,终是得回归到人与人的联系上。”
一种疑惑感从她的话尾连接到我的胸腔,此刻出现“规避”“矛盾”“联系”对我所不了解的我是否有所隐喻呢?是否具有他的必然性呢?即使没有这些的出现,我所听闻的满是疮痍的故事,所遇见的短暂而离奇的梦是否在对我加以暗示呢?或者他们接连不断地出现是否明确地意味着什么呢?我现在处于何种矛盾的境地呢?我不甚了解。我连自己现在究竟是否处于矛盾都无法判断,又何谈解决呢?我当前的处境是否艰难或者轻易,更是不得而知,我是何时落入现在这般的呢?是哪个我所未曾注意到的时刻开始吗?还是我一直如此呢?
可能是我一心臆想的缘故,课间的铃声没过多久就响起了。
“同学,下次上课不要睡觉了。”老师路过我前方时说。
“好。”我如是回答。
我转头对室友说:“我去厕所抽根烟,上课之前回来。”说罢离开熙攘的充满联系的人群,向教室后方的门走去。
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知多久,感觉胃部有些饥痛,在食堂吃过晚饭后,便回宿舍休息了。
第二天不可名状物的长物被折断了,断掉的那一节不见踪影。
询问得知不是室友做的,徐未曾归来,也不是他了。那不成是进了贼?三人清点过后发现并没有丢失财物。总不能有人冒着被抓的风险只为掰断一个石膏像的长物吧?是不可名状物自己厌恶了长物的侵扰而摆脱缠绕自行断之吗?更是不可能,我想不出其中的缘故。但此后便锁门睡了。
这一周我接连梦见那个女孩。她问我:“过得如何?”
我仍是云里雾里,但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安逸,将我所有的疑问与困惑都悬起,便张开口说:“还好。”沉默几秒后我又说:“你怎么样?”突然打破沉寂的询问让自己十分惊异,不明自己为何要向她提问,仅仅是因为这不明所以的熟悉与安逸?我忽然陷入一个谜团,一个像是自己亲手编制的谜团。我独自走进其中,谜团的泥沼沿着双腿向上攀爬,并且不断将我向着那漆黑无光的深处牵引,没有挣扎,我将自己紧紧拥住,任由漆黑将我带向那更加漆黑之地。
“相对于过去,现在好得多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开,我呆呆地愣在原地,想要挽住她的手让她留下,但我的手脚却像是被带刺的藤条捆绑一般。我就这样目送她远离,远离我,远离我的梦境,而后她便陷入混沌的漩涡,我在漩涡边缘挣扎,挣扎,直至荆棘刺破我的皮肤,让我浓稠的且满是联系的血液流出,直至凝固。
除去接连不断的有着那个女孩参与的梦,剩下的是极其平淡日子。徐一直未曾归来,我们也全然没有在意,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常有发生的事。
一周后的早晨我听闻徐退学了。
3
我是在辅导员办公室得到的消息,他听闻我和徐走得较近,问我徐这几天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我如实回答上周后就没见过了,随后他告知我徐退学的消息。
我没有惊讶,也没有遗憾,只是漠然接受。像他这般低俗暴虐,风流成性的人及早退学也是好事,我猜测他此后的日子里早晚会死在哪个床榻亦或荒野之上。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的死状,像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一般紧咬牙冠,怒目圆睁,全身绷直地死去,或是不如我描述的一般惨重,也可能是不如他生前那般爆烈,相当温柔地如花瓣散落般死去。无论怎样算是与我无关了。
和辅导员交涉过后,我被给予徐行李的对接工作。他似乎仍想说些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开口。他是想和我说明其中的缘故吗?还是想得知我的感受吗?我不得而知,我无法和他说出我的感受,也不愿说出,我与徐也只是泛泛之交罢了,算起来相识也不过半年的光阴。大学第一次在寝室见面时我本是无意开口,他一进门便径直走向我的床铺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骗女孩子的把戏吗?”
徐忽而大笑起来说:“不是不是,我们真的没见过吗?”
“没有印象。”
“抛去此前的可能不谈,那现在算是认识了。”他伸出手。
我将手递过去,接触的瞬间,我突感一阵眩晕,于是把手抽回扶向床铺的围栏。
“要紧?”他询问。
“可能是感冒的原因,不要紧。”我从牙关里挤出这几句话后便上床休息了。
“可别死了。”他趴在我的床头说。
此后他便时常邀我喝酒,起初不便推辞,后有了酗酒的习惯,也就不在乎酒友是谁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由于徐的时常提起,这句话便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对于徐的面孔有所记忆也是从入学那天起,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徐。他却时而咬定我们在哪里见过,真的见过?还是他的臆想?就现在而言,我是无法得出答案的。去问徐吗?我猜测他当是无法回答我了,若是他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在何处相遇,早就向我说明了才是。果真是没有联系的泛泛者吧,逐渐淡出记忆的框架最后被抹除才是真实的末尾吧。想来为何要纠结我与徐是否曾经相识呢?对于他离去的原因我也全然没有兴致。
回到宿舍后便把对接的任务交付给室友。我不知徐为何退学,便没有说明,他们也并未询问。我清楚地知道徐是不会来的,替他收拾的必然是其父母,我之所以不想与徐的父母见面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原因,无论他们是面带着将罪恶遗传给徐的丑陋面孔,还是真实的由内而外的善良模样这种完全不同的情况都是我不想交集的,倒不是会让我有所沾染从而影响到我对徐落于此状的缘由的判断,我只是觉得聒噪罢了。
而后我去了学校的二手书店,二手书店位于一个学生公寓楼内,书不算多,但很安静倒是。时而可以淘到几本有趣的书,上次淘到的名为《自食》的书,看起来觉得新奇,最后发现竟是本校的老师所撰写。之所以选择二手书店,还是因为图书馆人太多罢。随手拿起一本读起,不知不觉竟少有地倚着书架睡去。
“你没有杀掉他吧?”女孩向我询问,她没有抬起头,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庞,白皙的身体被旧白裙覆盖,我与她并列坐着,此时再没有想要抓住用手抓住她的想法。
“杀掉谁?”我盯着她,她没有转过来,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裸露的脚踝与脚趾。
“徐。”她冷冷地回复道。
“你怎么认识徐?”我疑惑不解。
她不作声,就这样缄默了许久。
“不要杀掉他。”她仍未看向我。
“好。”我是懦弱之人,断然不会对谁抱有杀意,即便是徐此前向我讲述他的恶行,我也不会因此产生杀掉他的念想。此刻让我蹊跷的是她为什么会认识徐,她是如何与徐建立联系的呢?又为何如此询问呢?我陷入到莫名其妙的矛盾之中,但此刻,我什么都不能讲,一丝一毫都不能讲。她是被徐杀掉的那个女孩吗?即便是,又为何找向我呢?我只能这样询问自己。
就这样相邻而坐,我感受到从未拥有的宁静,月光洒下来,打在她的裙摆上,泛起的光的涟漪波动着我的眼。微弱的风倾诉着此刻的安逸,向北吹去,向北吹去,掠过她的发丝、她的白裙,向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书店老板将我叫醒,告诉我已经是打样的时间。
我没有看到徐的父母,回来的时候东西已经收拾好带走,就如计划好的那样。”
4
不可名状物的素描进展艰难,索性又被我丢在一旁的角落里,未完成的画作紧靠着他摆放。站起之际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呼喊徐的名字,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我愣住片刻,便迅速向楼下跑去。当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我立即知道这不是“她”,虽然有着相同头发与服饰,但这绝对不是“她”,即便我仅仅知道她“脸”的轮廓,我也确信这不是“她”。
还未等我开口,她便吼道:“赶快让徐出来!”
我当即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此前从室友那里听说过此类的情况,巧合的是那几次我均未目睹。之前都是室友去联系徐,让徐来解决。这次则有些不同,徐应是不会回来处理的,但我还是拨通徐的电话,无法接听。我将徐退学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是听她大吼地诉说徐所作之事。大概是她联系不上徐,但她怀上了徐的孩子。我建议她将孩子打掉,她哭得更加厉害了。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等她恢复平静。路过的学生被她的哭声吸引,不断窃窃私语。我无法制止,也无意制止。最后我想要告知她徐的辅导员的电话及办公室地址,或许他可以联系上徐。她没有记下,只是转身离开了,最终消失在这条漆黑板油路的尽头。
那女孩又有什么过错呢?不过是被人与人间联系的绳索捆绑住了,徐所犯下的过错又怎样才能全部弥补呢?那些他所创造而留下的疮痍久久无法愈合,泛出的脓液不断拖延伤口的肿胀,甚至开始崩坏溃烂。其中一些即便是恢复的,留下的疤痕也如烙印的炙痛般嵌入肉中难以散去。他解决不了,也无意解决,若是在时间的长流中有些什么使他苦痛不堪,受难的人会因欣喜而痊愈吗?不会的。就算是他扭曲地死去也无法改变现在残破不堪的局面,我不想就此继续思考下去。但我又忍不住想:难道只有徐对她的影响吗?只有她烙印上了炙痛而无法去除的东西吗?在此过程中,这种针对于徐的隐晦的联系是否对徐也有所作用呢?如果存在,那做出的反馈又是什么呢?一定是与徐对她影响完全不同的,但那影响的方向朝向什么地方呢?是对徐的泥泞的灵魂进行鞭挞了吗?还是继续激化了徐内心的泥泞呢?徐当也是不知道吧?我再无机会去旁观了,但那种影响一定会暴露出来的,而现在会有怎样的发展,如何发展,我都不得而知,我的目光和心绪最终也同样消失在漆黑的板油路的尽头了。
我隔着门听见那些人在议论,在肆无忌惮地叫喊,吼声明火执仗地从门中奔出说:想杀掉我。我的脚陷入黑暗,无法移动,脏器不断抖动,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开始震颤起来,血液开始从心脏的位置逃走,一起涌上我的头颅。已经逃不掉了,我将破旧的木门推开一个缝隙,一盏白炽灯将昏黄的欲望与恐惧照射在下方议论着的人,临死前我想知道是哪群豺狼虎豹想要杀我,我颤抖着将目光放到那群人身上,背对着我的几人体型与我相似,但我分辨不出。面向着我的三五个人,他们有着同一副面孔,那三五张脸都是那副面孔,是徐的脸。一种窒息感将我充满血液的头颅包裹,我已经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只手将我拉走,我的脚动了起来。我不断回头,不断回头,直到那个破旧木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在一个片荒地停下了,她松开我的手,我才发现刚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带着我逃离那吼叫杀戮的是那个曾经在我梦中出现若干次的穿着旧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直到看着她不断擦拭着额头的汗滴并且不断发出不均匀喘息,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疲惫并且包裹身体的恐惧已经一扫而光了。
她突然对我说:“没事了。”
当想要和她说那些人想要杀我时,我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无法张开。
“说不出话了?”
我赶忙点头示意。
“放心好了,现在你是安全的,无论你发生什么危险,我都会第一时间来救你。”她忽而平静地对我说。
我仍是说不出话来,除了点头,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室友将我叫醒,我睁开双眼,一阵寒意钻入我的骨髓,我发觉自己正蜷缩在宿舍的楼道。我坐起身,室友问我:“你怎么在这?” 他的话穿过我的脑海,但在留下的只有站在那个无名荒野的、擦着汗的、不停喘息的、救了我的少女。
回到屋子里,我仍是张不开口,室友不再问了,回到床上。我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夜幕像是抓住我双脚的那片漆黑,将所有光线全部吞噬后贪婪地盯着我,角落里的不可名状物也盯着我。我猛然发觉不可名状物也在那无名荒野中,他被土壤与野草虚掩着身体,同样盯着我以他怪异的姿势。
5
“不要杀掉徐。”她的话不断在我脑海里旋转,并且不断撞击着我周遭有些松动的墙壁。我未曾想要杀掉徐,更谈及不到付诸行动,但徐却以一种怪异的群体的形象想要杀掉我,难道我仍未产生的杀掉徐的念头已经传到了徐的耳中?因此他与他不停议论与嘶吼,决定在我杀掉他之前杀掉我。想要杀掉我的人中三五是徐,背对着我的人又是谁呢?
固体物理课上,老师身体的肿胀仍未消去。半节课过去,我看着他在黑板上写着的密密麻麻的证明与推导,那些字符好像要膨胀开了,挣脱出黑板的条框,它们开始议论,开始嘶吼。他们好像马上就要推开那扇门,马上就要发现木门前的我。这一次,我的双脚没有被什么抓住,我跑了出去。
我奔跑着穿过半个城市,找不到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找不到那片埋有不可名状物的无名荒野,也未曾看见那扇藏有想要杀掉我的人的破旧木门,汗水顺着脸颊和脊背流下,我能够清楚预见的只有停不下来的颤抖和喘息。
此后,再未在梦中遇见有人要杀我的情形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记得我的模样,记得我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不自然能分辨出谁到底是我了吗?当然,我是不希望你记得我的,不单单是你,我不希望任何人记得我,不论是我的模样也好,或者其他的能够代表我的具象化的物体也罢。那些统统消失在千阳之下就好了,最好黑夜也将我擦拭掉。如果你一定要称呼些我什么的话,就叫我‘你’吧。”
“如果你不希望任何人记住你,那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目的是什么呢?想被遗忘就该彻底不见,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进展算是怎么回事?当阳光照耀与月光倾泻时,你就该把影子藏起。当永无边界的黑夜罩下时,你就该连呼吸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连同你自己脑中的声音都消去,唯有这样才能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我急促的呼吸声掺杂在混乱的话语一并向她吐出。
“怎么说呢,我现在出现在这的目的只有一个:从你之中把我剥离,最后消失殆尽。”
“从我之中?”
“对。”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和‘不可名状物’那般?”
“也不全是。”
“在此之前,我们是相融的吗?”
“可以这么解释。”
“如若必须分离,起初为何要相融?这种事总不能是若干时间前我强迫此前的你与此前的我相融吧?”
“也不能说是强迫,但确实你与我之间的联系决定了这个结果,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我可能在过去做出的种种行为已经无法抛去,但过去的我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要与你相融,我们之间的联系又是如何建立?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是如何发生的?既然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我无法理解,怎么又能接受现在即将发生的“剥离”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这一连串的问题吗?”
“我不能将其再抛回给你,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些东西总是很难解释,就好比宇宙。”
“不要再说了。”
“你自己的宇宙。”
“请不要再说了。”
6
又是酗酒。
我喝下一口饮料,是甜的,只是我的胃部开始混乱了,我小跑出宿舍,在路上我预感到一股将要撑破我的胸腔喷涌而出,可我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在丑陋地奔跑着,费力地来到楼层的公共厕所,我面对着脏乱的洗漱台,一秒,两秒,我的胃肠对着它倾泄着,没有从鼻孔流出是我的幸运,停止了两秒,又开始呕吐,晚饭依旧是我吃进去的颜色,我嚼进去的颜色就是入口时的金黄,还有香肠,花生米已经不见踪影了,我开了临近的水龙头想要冲掉这份耻辱,但做不到,他们堆砌在一起,发出酸涩的气味,向我叫嚣,我也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起舞。咽喉开始被胃液腐蚀,灼痛开始蔓延,腹部又是一阵混乱,我还在呕吐着,我双肘支撑在脏乱的洗漱台,尽量将短袖收上去,忽然发现金黄已经袭上了。呕吐间隔着,最终是停止了,我冲洗了嘴巴,拿着纸巾进了厕所,我脱下裤子,蹲下,几阵急促,肠胃的蠕动停下了。门板上的烧痕中心的漆黑带动着焦黄舞着,地板的烟蒂安静地躺着,墙板上的广告已经掉了颜色,地上的尿渍已经失去了骚味,几张手纸过后,我起身,那一遭稀黄伴随着流水消失。我又走到洗漱台洗了手和肘,想洗脸,但没有动手,我抬头看了镜子,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红肿,已经白皙起来,我打开水龙头想要将这耻辱冲刷殆尽,但它实在过于顽固了。我转身离开,险些与人相撞,那人惊呼,我没看他不回头地离开了。
7
“你在食堂坐着干什么?”
“什么时候?”
“总是。”随后他将手机里拍摄的照片展示给我。
我将目光投去,是一个和我穿着同样的人。
“应该是我。”
“怎么可能只是应该。”
我又仔细看过去,那头发的样式也是我,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背影,现在想来那理应是我。我突然愣住了,我发觉那破旧木门中背对着我的想要杀掉我的人是我。
我想去思考些什么,但却不能。
8
暑假如期而至。
许多我想知晓缘由但却不能的联系与建立在其上的矛盾像丝网般缠绕我,一旦我决定着手将它去除,它们便相互粘合在一起,化作黏糊糊的若干团状白物,躲藏在我的发隙,真皮,我不停抓挠却只能听见它们的嘲笑。我是否曾于徐某个点交集?是否与她曾相识?为何梦中的我和梦中的徐聚集在一起想要杀掉我?她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自己创造的联系而形成的宇宙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我被填满了,我妄想如不可名状物一般扭曲将所有从我的全身挤出,但只有无力罢了。
四处询问,从小学至大学,我询问了所有可以联络上的同学,朋友,竟沒有一人在大学之前认识徐,她更是陌生人无疑。我没有徐的照片,自从他退学后从未因为自己的事联系过他,正如他也从未联系过我。我想要联系她,却没有任何途径,我抓不住任何东西,你究竟是谁,为何你像是曾与徐相识一般呢?
“老师?老师?”
我猛地缓过神来,从网中短暂挣脱出来,想起自己仍在做家教。
“刚刚布置的数列大题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我们讲一讲吧。”
水溶性的粉笔在黑板上挥舞起来,按照本应具有的逻辑关系推导起来,最终得到应有的关系式,为何我本身不能如此明了呢?如此按部就班,为什么不能得到结果呢?是我遗漏了某个关键的步骤还是本身就在往错误的方向进行呢?如若已经错误,是否可以从头开始呢?思来想去果然是不能。
一日暴雨,便给学生放假了。在家收拾以前的素描画,总感觉少了许多,多半是被母亲送人了吧。看着自己儿时颇为稚嫩的手笔也不禁发笑,幸亏母亲没有把这样的画作送人,不然会让人笑话的,这样的画就扔了吧,我挑出一些,放在一边。突然一张素描人像紧逼我的双眼,乌黑柔顺的长发,白皙光滑的皮肤,飘荡不止的裙摆,是“你”!惊讶之余,我瘫坐在椅子上,我果然与你是联系着的吗?但在我的记忆深处怎么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那联系是怎样轻易断裂的呢?是什么让我把与你的联系丢弃了呢?到底是什么让我自己不肯原谅的缘故呢?你怎么从未诉说过呢?我急切地想要向你询问,但在梦中我是否能记得向你询问呢?就算我发挥全身的力气去迫使我记得要向你提问,在那温柔的白光下,我是否又能开口呢?我泄了气,如同沾了水的面包一般瘫软,紧紧贴靠在椅子上,并且一点一点流淌,流淌,最终椅子再也无法使我支撑。
我再次问遍之前所联系过同学,正如在我脑海中没有留下你的联系一样,他们也都未曾有一点痕迹。
隔天一早,母亲看见地上散落的画,问我怎么回事。
“那些就扔掉吧。”
“留着吧还是。”
“拙劣的那些留下来只有碍眼了。”
“那不正证明没有这些就不会有你了吗?现在的你不也是经历这些才变成现在的你吗?我倒是还觉得很好看呢。”
我打断母亲的话:“妈,你见过这张画里的女孩吗?”我将放在桌面上的画小心翼翼地拿起展示给母亲。
“没印象,倒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名字里应当带个‘静’字吧。”随后母亲将散落在地上的画收拾起来重新放回画袋,示意我该去吃早饭后便转身离开了。
“静”,是“静”!她的笑容连同那条静谧微风吹拂起的连衣裙一起浮现在眼底,我从床上跳起,又靠床坐下,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我又陷入空白一般的满是联系的网中,将我缠绕住的白色的网,或许不是将我缠绕,而是我使其缠绕在我身上。我落寞地坐在午日的烈阳下,但阳光却躲避了我的躯体,躲避画中静的衣裙,径直地走向那阴暗的、干燥的的角落里。
“喝一点吧。”在高中同学的盛情下,我无法推辞,一行十几人,是谁牵头这次聚会,我不得而知。高中同桌接连给我打了几个电话让我参加,终是到场了。我注视着他们,连高中时腼腆的女孩都一饮而尽,我只喝了一小口,他们知道我喝酒后会颈部瘙痒,便默许了我的行为。我继续环视他们,突然想起高中时他们所具备的不同于我的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们仍是如此,我也仍是如此。从那之后,他们应该是再失望与喜悦交加的情感中断续前行吧,有多久没见,我已经记不得了。现在呈现在表面上的是否也与隐匿的内部和谐呢?难不成只有我自己陷入不明里外的由联系构成的网里逃离不了吗?他们都站在结结实实的砧座上吗?一定是不然。那为何不直接袒露出自己呢?还是要以理智为要挟来维系此刻的联系吗?想来仅是享受此刻的安逸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自我欺骗而逃离满是矛盾的由联系构成的网是人之所以能前行的动力源泉吧。如是没有暂时忽视所不能逃脱的网,他们是否也是如我这般在逃离呢?突然有些释然了。
下一站去了歌厅,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凌乱的狂舞,某一刻我好像也登上那颤动的平台,与他们一同狂舞,不停甩动自己的四肢,使自己扭曲如同不可名状物,将所有网、所有联系、所有矛盾、所有不适、所有隐藏、所有虚伪、所有懦弱从身体中榨干。闪烁的灯光如同许多个躁动的太阳,不停放射,不停熄灭,当光到达扭曲的躯体时,突然消散,就如此往复,如此往复,直至躯体的精力随着汗水流净。
结束已是午夜,我被分配到送两个女生回家的任务,我们三个便一并坐上出租车。其中一个在小区下车后,那个腼腆的女生提议说在这个地方下车,再走一段就可以到家了。我原本是没打算下车,但她突然说:“你陪我走一段吧。”
月光没有顾忌地洒下来,消散盛夏的暑气,穿过门户的窗棂,昆虫的鸣叫声也混入其中随其四处流淌,我便想起静,四处瞭望。
“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还好。”我没有看向她,她也没有看向我。
此后缄默地走了几百米,道别后便各自回家了。
不打算乘车回去了,就这样走罢。月光逐渐弱了,从东面的某个地方,湛蓝的幕色掀翻了散下白光的黑夜,渐而凉了。我停下,看向自己的脚,它准确无误地在这,在这个地方,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在这个昼即将取代夜的像网似的幕布里,我能知道我的脚在哪,又能知道我自己在哪吗?
到家已是四点了。
一个半月间,静从未在我梦境里现身。
我时常盯着那副已然褪色的素描,白色连衣裙依旧覆盖在她的酮体上,她仍是那般白皙。
“你现在身处何处呢?”我询问道。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向远方,那我所看不清晰的远方,那我所不能看不见的远方。
暑假也如计划一样结束了。
“多学学习,少睡点觉。虽然休息是必要的,但你睡的过于多了”母亲担忧道。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好的,一定多学习,少睡觉。”我在脑海里检索后回复道。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好的,一定多学习,少睡觉。”我在脑海里检索后回复道。
铁轨旁,盛夏的风不断吹拂我的脸颊,正如此前的每个夏天。
9
仍是枯燥的课程,仍是枯燥的空气,但所幸静回来了。
我称呼她为静,她没有应允,没有否定。
多半时候,我们只是无言地坐着,任由微风从身边逃走。
我仍能在自身或者外力的作用下醒来,但我不愿醒来,在每一个真实的梦境里,与静一起的日子让我不想逃离。
我越发确信我与静曾经是认识的,并且一定是受到羁绊牵引而存在联系的,但为何除却她的名字我再记不起其他了呢?是什么不可抗衡的外力使得我忘却呢?我如何能摆脱那股笼罩我的外力呢?我竭尽全力去想要摆脱束缚,去找寻那我已忘却的但对于我现有生命至关重要的联系,环顾罢,发现我仍只有无力。是我想要自己忘却吗?如是这样,我到底基于何种缘由而为之呢?那现在的我又为何拼命想要记起呢?现在的我究竟是处于一个何种不能动弹的境地呢?那缘由是怯懦吗?如是怯懦,在怯懦的帮扶下舍去联系,现在进行的又是什么逻辑?我现在就不怯懦了吗?我如何能够证明我现在足够坚固因而可以去找寻那段联系呢?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又有什么不同呢?我是否也在阻挡着现在的自己去拾起过去而又不断向从前走去呢?我向那联系走去,我阻挡自己,我阻挡着正在阻挡着我的我,我又阻挡着正在奋力让我走过去的我。我又被网缠住身陷漆黑的池沼不能动弹了,已经不敢接着这样的想法继续下去。我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好像蠕虫一般。
10
我走入那扇红得发黑的门,梳妆台前一个女人赤身照着镜子整理着妆容。
她用火红的口红涂抹她的嘴唇,没有朝我的方向看。
昏黄的灯光竭力装点着深红色的墙壁,即便拉长身体,也无法将墙角的漆黑驱散。
我为什么来到这?如何来到这?我都不得而知。我想要坐下,想要询问,仍是不能开口,不能移动自己的躯体,一直伫立在原地,盯着她光滑的脊背和柔顺的长发,某一刻她好像静。她整理完妆容,转过头来,我汗毛战栗起来,所有我所知道的和不得而知的联系在网中全部搅拌起来,不停地改变方向,不停施加着不可控制的力,那些东西就甘于此,任由其旋转,混合,最后变成黑色粘稠的团状的网。赤裸在我身前的,生长着乌黑长发的,涂抹着精致妆容的女人是徐!即便是完全不同的性别的,完全不同与之前的躯体,但确定无疑,他就是徐。徐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又逐渐缓和。我发觉我手上有一把匕首,我将匕首向徐的胸膛刺去,匕首滞钝不堪,接连几次才全部插入,徐的血没有溅射出来,只是沿着匕首刺进的地方缓慢地流淌出来,滴在地毯上,随后开始爬行与血红色的地毯融合在一起。我看向徐的脸,仍是缓和,像是知道自己会有如此遭遇一般,然后倒了下去,默默无言地。我转身离开,没有急促,只是缓慢地走,如同从他胸膛里淌出来的慵懒的血液。
门没有声响地关上了,我从梦中醒来。
11
静再未出现在我的梦里,如同不可名状物和其素描不知去向。
已是午后,食堂里来往的人逐渐散去,在嘈杂里迎来宁静,由光的颗粒聚集而成的束穿透玻璃撞击上空的浮尘,而后彼此四散逃窜,在黄色的幕布上尽情欢娱,我无法融入其中,我想将这份沉浸在欢娱中的昏黄折叠放进口袋,他们却从口袋中不断逃窜,我望着他们的逃离束手无策。于是只能无言地对自己呢喃。
突然会想起室友今早在谈论些什么,他们就什么发表观点?那时我已然沉浸在雾里,不知所云。
“你说是吧?”
“嗯是”,但对于他们说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想着不可名状物的去向,听见嗡嗡的鸣声不断吟咏,蜿蜒,盘旋在我的头颅里。
“这没人坐吧?”熟悉的声音钻入脑子里,我抬头仔细看去,是她,在我梦境中出现的静。
她的笑容浮在脸上。
我张不开口。
她讲了许多,我仍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起身离开了,只留下我。
她的模样逐渐淡了,声音逐渐淡了,她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逐渐淡了,连同她的名字一起逐渐淡了。我翻出手机里存有的画有她的素描,所幸还有模糊的点与点联系的痕迹。
阳光撞向我,撞向那照片,而后逃离,我无法动弹,无法开口,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