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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聆听篇终审入围5号《春河》

2023-09-05 23:08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1】

努力无视胫骨的裂痛,不去听嘶哑鸣响的低温警报,踉跄,甚至匍匐着在雪地上一寸寸前进,我终于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做出有限的戒备和搜查之后,我稍微冷静下来。这所破屋目前没有住人,但火盆、木床、贮藏的痕迹。不是河童会搭建的板房,也没有明显的天狗标志物。可能是人类的猎户暂居的地方,夏天时也许还有人使用过。不算安全但起码不至被暴风雪压塌,而且拖到这里就耗空了体力和意志。

 

我稍微获得喘息的机会,开始整理装备。这里随时都可能成为交战区,整个山野都不算安全。

山鬼消失后,天狗与河童都想要主导权,一个突如其来的冬天,让本就紧张的氛炸开了。用枪用术式,把拼凑的火力倾泻给对方,不分昼夜地交战,妖怪阔别多年的争斗显得原始而野蛮,河童的血染污大川,天狗连羽毛都腐烂在天空里。

我,河城荷取,阵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要用最新型号的全功率伪装器,以最熟悉的天狗姿态混入敌阵,伺机传播情报。我的权限不低,但设备很少,因为鸦天狗的战阵没有电子制品,为了保险我可能几个月无线电静默。但,那都是接近阵线之后的事,那之前还需要确保雪原上的单兵越野。

没人对这个计划有把握,但谁也想不到结局会这么滑稽。我身上的伤不是什么战损,来自太薄的冰面和一条很深的沟壑,而现在我连争辩战士荣辱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入伍那时候就想过自己的死法,从最光荣到最无谓的都有,不过我也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早。我身上背的是潜入的任务,是河童战争机器的第一批情报触角,是一次光荣而前途未卜的无声冲锋!物资反倒是无需交代的东西。可现在,剩下的废品偏偏都能决定生死。作为校官我携带的装备不算差,但风雪和坚冰不会考虑地位,大半有用的设备都被大山吞没了。伪装器还在,但没有通讯设备,无法求援。

我左胫骨的骨折,与右脚腕的严重扭伤,炎症即将带来高烧,把我囚在这间屋子,就像神明端坐在神龛里。很可能等不到痊愈的那一天,更大的威胁来自鸦天狗的斥候。我恍惚摸索剩下的子弹,就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峰谷的东风低沉下来,接近的不是寂静,而是一种跋涉的脚步声。我没时间去关注疼痛,屏息去听积雪被压缩的声音。

声音愈发近了——

河童习惯了用造物延伸感官,我为了潜入通过了轻装上阵的测试,现在却愈希望现在正佩戴人工耳蜗,好听得更清一分,更早一秒。

终于,耳廓捕捉到了那缓而深的脚步特征,细长的木齿木屐,只有一种可能:

天狗?

反复训练过上千次的搏杀技巧在脑中重映,没有先进的器械,就用震撼弹对冲她的术式,两枪躯干一枪头部、用刺刀抵近作战、甚至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和天狗拼体力搏斗。身体受到暴力的感召,但我强迫自己压下训练的本能,开始思考一种更长远的理性的战略。

门的吱呀带着冷风钻入,一个人影探身进来,而本应立即激发的手却慢了一步。

我的视线与准心平齐,看到的却是折翼,往上移,是她脸上渗血的绷带。

我的手搭上扳机,却没有发力扣下,作战的士兵可以开火,但间谍必须僵持下去,她是我潜入行动复苏的唯一可能。

 

一闪地,当冷静压过暴戾时,荒诞感充斥我的全身。

鬼统治一千年之后,天狗只剩下献媚的本领,河童没出过工厂。我们的尔虞我诈,在其他善战的种族看起来可能只是儿戏。

我是军官学院出身,靠着模拟的成绩拿到了这个不轻不重的任务,还并没有上过真正的前线、沾过血。冲突的猛然爆发,甚至都给不了人血仇的概念,河童的社会又充分原子化,最亲密的人也许只是朋友,而我还没有朋友死在战场上,仇恨还没有传导到我身上。

我应该仇恨她,我必须马上杀了她!可为什么?

但下一瞬间,军纪、种族、规训冲撞而来,负罪感像钢线一样扎紧我的注意力,回到这场对峙当中。

“你是谁?”

她开口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不是喇叭的地方,听到天狗仇杀之外的声音。

“我是……此地诞生的神明。”

我编了个很蠢的谎。

一线的战士,能在十米外察觉河童的味道,但白狼天狗才以千里眼和嗅觉见长,鸦天狗更多依仗速度与天空。也许,我的声音伪装能瞒过她?

 

可怀疑的漩涡还未形成就已经散去,因为那一句话似乎耗尽了她最后的体力。瘦削天狗那鞘中刀一样的危险气势蓦地散去,像一捧羽毛一样落在地上,昏迷不醒。我紧绷的眼神放松下来,一时瞥向她身后去。

夜帷绣着参宿四的短光,越过峰线,亮盐一样的银色闪在雪原上。

 

 

【2】

我想了一些手段。

鸦天狗受到的是近距离的炮击伤,下意识用羽翼护身,所以现在已经不能再飞翔。她的双眼遭破片划破,还有内脏移位甚至破裂,伤势比我更严重。

干粮不多,我很难拖着断腿去觅食。我不想饿死在雪原上,也不想放过这个突然来临的机会。

而且,虽然只是我的直觉,但这只鸦天狗的军衔不会低,也许我能接近和伪装。

幸运的是,退烧清醒下来,我找到了便携的器械治疗。自己用,骨折的腿几天就可以恢复机能。但要是连她的伤一起治,至少要一个月。踝关节的粉碎让伤势变得很复杂,天狗的眼睛也是同样麻烦,但其他的外伤器械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她也许能更先行动。

 

于是我便简单布置起来。

用无烟的炉具取火,让这个偏僻的小屋更晚一些被发现,毕竟能骗过一个天狗,两个就不一定了。之前剩下的无用品,现在倒很适合帮我扮演……神明。用个体循环装置,保持一些卫生,不至于让天狗帮神当护工。间谍不应该蠢到携带制式干粮,更别提设备,但现在按计划来只能让这里多两具尸体。我只能尽力把工业品隐匿起来,放在她碰不到的地方。

天狗的恢复力很强,当晚就撑过了危险期,几天几乎能自由行动了,我某种程度上的救命之恩也加深了她的信任。

作为交换,我让她在饱腹之余供奉一些吃食。她似乎对这附近很熟悉,虽然目盲,但并不会困顿,即使是深冬温饱也能够解决。我怀疑过她外出时会不会去作战,那这是狩猎河童拿到的战利品。但她的盲眼还不够支持远行或飞翔,而且每次回来都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再过些日子,她戴上了眼罩。天狗没有成型的外科医疗,会对眼球受伤做最坏的预期,要提前适应彻底的黑暗。

 

偶尔地,我能……我们能听到遥远的枪响、爆破声。我说,那也许是谷风,野兽的回响、雷鸣或者雪崩?山谷和平一千年,这场战争野火一样突兀,神明不应该知道。

但她会反过来宽慰我这个“神明”,说那不用在意:

“那边最近在打仗,可能会有危险。”

“打仗?那是什么?”

“就是,嗯……”

“……”

她在斟酌措辞,我只能沉默回应。不论神怎么想,就算让河童来解释,我也只能说该怎么打,说不出为什么打。

“总之我留给你一个铃铛吧。有危险,就解开绳子碰响它,短短长三声。”

我的记忆只有集合号的电铃,所以当我从“神坛”拿到这个黄铜铃铛时,还带了些陌生和好奇。

于是,在炮火、暴风、落雪之外,多了这一种清脆铃声。虽然还未曾响起,但我莫名期待敲响它,就像训练时等待必然到来的集结一样。

 

不过,能被称为危险的时机从未到来。

瞎天狗和瘸河童,待在死寂深冬徒有四壁的木屋里,无聊是一种比痛苦更长久的体验。她不会多说话,我也受过幽闭孤独的训练,神明没必要多嘴,但任务需要我熟悉她的情报。于是我经常试着去引起话题:

“听说过我的故事吗?”

“不是很想听。”

“……那我也要讲,这是神明的责任。”

我准备的假名是“春河”,也为之编了一些神道教的解释,有理有据地撒谎。但天狗不在意,没过问更多内容。

祂只是八百万神中不起眼的一员,只在妖怪山麓停留,倾听沿岸整个山谷的祈求,但水总是流动的,祂的回应来不及成形,每每想作出回应、做出帮助,传达到的只是片刻轻风,或是一丝春意。

所以春河只在寒冷季节才会出现,因为停滞的冬河而留在这里,祂无法继续漫游,但可以好好地倾听和回应。在暖意来临时,春水又流动起来,祂才会在其中畅游,也一并消失在那里。

“所以,我是冬日的神明,没办法陪你到春天。”

“更像,什么童话。”

“无名之辈不会有太多传说的。”

如果她怀疑:属于流水的神明,为什么会庇护鸦天狗?我会回答:只要是向我祈祷的人都会回应。但她并没有质疑什么。

我如果她怀疑:神明的伟力很细微。我就会说这里偏僻的神庙没有人来供奉,神力很稀薄——疗愈机械功率不大的另一种借口。我不担心她曾经见过这些装备,它们都是专供间谍用客制化的东西。总之,我的准备又一次落空,她很痛快地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为了这份恩惠,我让她为我在食物之外,还念诵祈祷,我在这其中得到了她的信息。

 

鸦天狗,射命丸文。

看起来不张扬,但在这个区域活跃的天狗,一定都从血的拼杀中走出来的。

在治疗的时候,我粗略检查过她的武装。裙摆上趁手的地方都有即时触发的符咒,靛青的颜色代表防御性的功用,血红则代表杀伤力。

这种往往比满身符咒的对手更可怕,简便装备代表她对基础剑术极度自信,能用连续响应的屏障阻挡河童的火力,再抵近瞬间解决战斗。

新兵会看重符咒和长弓,但往往忽视法力耗尽时的唯一依仗——长刀,她一直挎在合适的地方。文很好地藏起了那股锋利的气势,但我知道,任何河童都没把握在这个距离下快过天狗。

那些充满自信的天狗,会在裙摆缝贴亮彩的布条,每一根代表一位河童的生命——新兴的战争文化,但我认为倒像原始狩猎。斑斓的羽翼,有自信暴露给敌阵,凭借速度而不被击中。

文没有这样做,也许是按自己的意志去作战,不炫耀多余的杀戮。但我的间谍身份让我更相信,她比那些穿着彩裙的更难缠。

 

扮演一个天狗新兵得不到什么情报,得知她的地位之后,我更加耐心地揣摩射命丸文的各种细节。我在心中默记的,也许是妖怪山河童的第一批情报先驱经验。长官只能依靠党同伐异的旧经验训练我们,打入天狗没有人脉引荐,没有虚假身份,需要从头摸索。在不同种族之间的间谍工作,谁也不清楚结局如何。也许我不是唯一的棋子,但我也看不到整个棋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逃兵。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还在交战。我仍在暗处摸索那些子弹,盘算着剩下的日子。

 

等我能再次站起来,或许我们必须走出下一步。

 

 

【3】

深冬将尽的三十天,比我想象中更漫长。

以至于我开始思考一些离经叛道的问题:最初那一枪是谁开的呢?

……没人知道,没有人师出有名,没有侵略者和守土者,没有压迫者与得益人,没有祖辈的仇恨,甚至没有生存空间的拼争——鬼的退出留下了太多的空余。妖怪,只有假装的文明。我们在进行的只是战争和政治的戏仿,是单纯野蛮的流血厮杀,就像孩童手里端起了真刀真枪。如果是人类,这种情况下可能要打了,于是我们便打。

天狗与河童形成抗争的前提,就是火力上意外地旗鼓相当。野兽一样的械斗点燃了整座山。河童催动了工业体系,天狗唤醒了等级秩序,在最初的战斗落成了,后续完全是草台班子与无经验者的对垒,本性和野性全部显露出来。但射出去的子弹无法收回,必须在双方的身上打出一个恐怖的空腔。直到倒在血泊里,我们互相可能才会有一丝懊悔与求和的心态。

无中生有的仇恨开始蔓延,我始终都没有空闲去想明白这些事,直到现在也许仍然没有。

 

我的思绪中断了,因为发觉祈祷后的文还在朝我靠近。

“你有身体吧,我背你出去走走。”

“……神明更适合安静。”

我是这片土地的神灵,只能留在这里。河城荷取也只能留在这里,出门碰上任何一方的斥候都很麻烦。

“那,我向你祈祷,帮我出去走走。”

略加思索,我发觉盲眼天狗大概早就厌烦了深冬的寂寞。出门觅食乏善可陈,这次她也许想借我的眼走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她敷衍地祈祷了一番,随后就想接我到她的背上去。我尽力绷紧肌肉,向上提着自己的重量,比我通过特工训练时还要小心。直到贴上皮肤的温热,感受到瘦削背部之下,一颗心脏正有力地搏动。

“你好轻啊。”

“神明也是一种非人类,和你们妖怪一样。”

“嗯……是吗。

要转弯的时候,拍我的肩膀。”

简单交流便出发,我们很快就离开了那座小屋,隔了很久我才适应久违的白昼。

失明好像没有妨碍她迈步的自如。文的脚步轻健,转向也丝毫不停慢,她充分信任着神明……我的指引。

 

我们的话不多,没有什么顾忌冷场的社交礼仪,只有在需要提示的时候,她才会讲一句,而我则转身望去,她也就知道我看过。目盲天狗不会因为害怕静寂而讲多余的话,而神明也应该维持淡漠的态度。

“再过几十天,能看到整片河岸的杏花一夜开满。”

“等到天热一些,会有半米高的苇草挤成一片。”

“这个湖边的洼坳,会撑起硕大的荷叶。”

“那边的悬崖,起风时最适合去。”

一路上,我能感受她略微加快的心跳。

冬天,是天狗比我们更自由的季节。她们没有坠落的恐惧,只有迎风展翅的快意。而冻河没有适宜河童期待的地方,只剩沉默的死寂,浮起碎针一样的冰凌。

但听她的描述,我也开始期待起春夏。

就像天狗喜欢在起风时飞跃山谷一样,我曾经最快乐的记忆也是在回暖的溪流中涉水,漫入更加清凉的大川,幽静无波的深潭。而严苛的训练里,每一片水域都化作伏击的战场,每一寸峰谷都可能涌现敌人,纯粹自然的回忆似乎已相隔重叠的壁障。

 

间谍为了伪装自己,会尽量表现得不像任何一方。神明应该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也许只要既不像天狗,也不像河童,再比鬼温柔一些,就可以了。

鬼已经走了,而河童的性格我当然熟悉:如果说我恐惧热闹,她们似乎恐惧寂静。我不喜欢热闹,但是会便利地融入群体,因为有时候,合群比不合群更方便,只需要一次假装,她们就会认为我是合格品而放松检验。像深冬的僻静雪原,她们必须要待在大屋里,聚在桌子前畅饮、吵闹、烧火。在军列的训练之外,她们会释放自己的天性,狂野地大吵大闹,竞争所有事情,榨干自己的尊严去换取一些人的青睐。战争之前河童也许不应该这样,但“人类的军队”似乎应该这样。

天狗的习性我也清楚。这个时代,在河童们的眼中,天狗是狂热的种族,令行禁止,劫掠所有东西,之前我也这样认为。但射命丸文似乎不一样。凭借间谍的训练,我很容易就能摸清敌人的性格。文没有表现什么,她和这片山野是天生的互信者,无需更多言语,不用同谁交流。我知道天狗的社会更喜欢巧舌如簧的人,文选择了一条很难晋升的交往道路。

 

这么想,我也许天生适合扮演她。我已经熟识她的人际关系、交往方式、战斗风格,再过些日子,我就能真正成为“射命丸文”。

如果……冒险一些,不用杀死文,我也能继续我的计划。不去奢望停战,只等到我们的伤都痊愈,等春水化了冬河,也许就可以自然地分别回到应该去的地方。

当我想到这里,她正驻足朝向峰线。看不到,但羽翼能感受到风向。

 

我也望向山坳,幻想着越过那里,究竟会看到春野,还是战场。

 

 

【4】

三十天,连我的警惕心都快被冬风磨平,而心中的计划也已经反复熟烂的时候,我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

这天文外出觅食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回来的脚步声又不止一人。我的计划瞬间被全盘推翻,无数个新的可能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而她们没给我思考的时间,旧屋的门吱呀打开,先是黑色羽翼的文,随后是陌生的天狗,格子花色裙摆,以及几乎挂满腰间腰间的亮彩布条。

我手指微动,瞳孔一瞬间缩紧,但最让我紧张的不是这杀人如麻的鸦天狗,而且她真实的身份——

她是使用伪装器的河童。

 

我应该知道,长期没有音讯,预备队会接着执行这个任务。在来的路上,她一定和文攀谈并取得了信任。伪装器连善战敏察的白狼天狗都骗得过,何况一个目盲的鸦天狗。她能走到这里,编造身份的入门事项已经无需赘述。但是,就算在河童当中,我也是最熟悉伪装器的那一批。

即使披挂流苏一样多的亮彩,学着天狗的一举一动,我也能感受到她压抑着隐隐的兴奋,她必定与天狗已经结下血仇,刚有了手刃敌人的快感,无法逃离这场战争。

幸好现在,她无从推断我的目的。

我在她们靠近房屋时已经准备好伪装,但在她进门的一刻又犹豫起来:我不该伪装成天狗,因为在文眼中神龛中坐着神明;我不该伪装成河童,因为她变作天狗,见到河童应该联合文一起攻击。

于是,我按照自己的计划,伪装成那个神明“春河”。我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默以待。在我为文提供的场景里,这小屋只是一个季节性神明临时落脚的地方,她当然可以随意带同族来拜访,或者侦查。

小屋中的第三个人,在天狗眼中是天狗,在河童眼中是河童。一直以来我扮演沉默的神明,并不会回应无声的路人。我庆幸将那些器械做过了更彻底的隐藏,也在赌她没有我经验丰富,识破不了我的伪装。风一时寂静,寒冷的空气像一种重压,让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这一切都只是开门后顷刻间的事情,现在轮到客人做出她的回应。

那个鸦天狗环顾小屋每个细节,视线也从低头的我身上扫过,就像一个善战中队长该做的那样。她张开嘴,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却吐出一句:“既然这边没问题,那我先回营地。我会叫医者来帮你治伤,带你回去报道。”

文默不作声,我知道她的性格,会沉默点头以示同意,并且不再送行,让那个天狗转身出门,振翅飞走。

我默算着速度,直到她离开几千米,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文走近过来,正坐但神龛前,供奉之后开始祈祷。一切好像都回到我计划中那个轨道上来,我开始默默盘算先前的计划。也许某天,天狗与河童可以用笑声代替枪声,但不会是这个冬天,也很难属于我们。

“三十天到了。”

“——什么?”

我几乎压抑不住声音,猛地抬头望向文,心中又响起无数个弦外之音。

三十天是我计划的节点,而她知道了!文只有必需的时候才会开口,那她必然要行动,她的目的和身份是什么?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伪装……

她知道这片区域被战略忽视提前在此布局……

她因为自己的伤需要我的援助……

她是天狗部族有同样任务的间谍……

她……

恐怖的沉默里,我摸索着袖底的子弹,就像数着我们剩余的时间。火盆里偶然跃起的火星,就像我紧绷的神经节,不断否决着一个又一个莽撞的计划。

一瞬间我想了七种可能,却因为她的再次开口提前迎来了结论:

“春天要来了。”

春天?不是战争?

我一时间感受到荒诞和无力感蔓延全身,但还是保留了那些间谍应有的怀疑。我知道,不能用特工手册上的知识去判断她。

 

但是,我的思绪始终没敢断开,系着的是另一根弦:

那个河童,能够杀死中队长并取代的人。她

真的会看不出我吗?她的情报网能容下这个奇怪的神明?她会这样放弃见过秘密的敌人,以及知道更多秘密的同伴?

如果是原来的我,决不可能!

——咔嗒。

屋外一声可怖的细响。

被日子过钝的耳朵又一次听到上膛的声音,深冬的血液快速偾张涌向心脏。

嗵!

北侧身后的墙壁遭山石冲撞一般破裂垮塌,狂暴的杀伤术式铺天盖地压倒过来!

袭击不在正门,我座下防护装置层层垒起,反应护甲随身躲向一侧。我想要扯回正面的文,她却没有多言,颀长手指划过裙摆靛蓝的符咒一层层撑开,涌浪一般遮住了受击面。

为了让文反应慢一拍,她没有先用河童的手段,继续伪装天狗,使用不那么熟悉的术式,这让我多出一丝反应的空当。

顾不上解释,不论文在震惊哪一方,战斗比春天先来了。我仅剩的子弹压入弹仓,扳机一触即发,枪火响到一处。

假天狗撤回掩体,不断抛掷术式,我将准备的感应地雷唤醒,爆破气流和破片冲碎那片阻拦,没有空闲,用石膏腿支撑枪杆,将大口径子弹上膛,压紧了枪托准备倾泻火力。

而对方也开始用上河童手段,她没有被冲击波命中,而且在侧位遁入光学迷彩,我不急不缓调转角度,三十天的阵地战准备让我有制胜的余裕。

我的枪口对准她,只需要扣下扳机就能斩杀这个假天狗。

忽地,我思维却又铁箍一般束起:该用什么理由杀她?

我不了解新的情况,错杀同袍,是合理的借口吗?我仍然在执行任务,为了取信天狗高层而朝她开枪,会被承认吗?我要背叛,要对同胞举枪?为了族群,河童应该做什么!

砰!

她的子弹回答了我。

我只来得及侧头,膨胀的辣感撑开口腔,那颗子弹穿过了我的双颊,带出一泼碎齿与血雾,爆裂的痛楚把我所有的犹豫打散。我猛地闭眼扯下拉环,刺目闪光与假天狗的哀嚎先后响起,我才挣扎着将疗愈喷雾胡乱地喷溅在脸上。

嗡鸣声散去,我看到她先一步恢复了,似乎认定我已经没有威胁,慢慢在光学迷彩中向射命丸文踱去,举起枪口。

我想要警示,出口却只有痛苦的呜咽,淹没在风雪倒灌里。

一轮交火之后她可能还有余力,但看不见对空气挥斩也无济于事,我即使有心保护,现在也只能祈求她保护我。或者说,她没有随意出刀,将暴露身份的我一并斩杀就已经是仁慈,又怎么能奢求什么援手……

“春河!!”

文忽然厉声叫到,我一怔,顿时了然她的态度,解开手中短绳叮当三响亮铃——

文的手指刷过裙摆,红符的爆鸣不断爬升音阶,随之钢片碰撞的出鞘声,瞬时浑圆如月的剑光轨迹刻入四壁,木屑破片簌簌下坠,似要将整个木屋斩作两截!

狭窄空间,她不选择近身突刺,用所有的符咒换来致命杀伤,假天狗无处遁形,那席卷整个屋子的剑风却避过了我铃响的方位。

我不会再去犹豫什么,刚刚想举枪的河童已经瘫在角落,我抬起手,将之前的子弹,尽数补偿给她——

 

 

【5】

也许某天,天狗与河童可以用笑声代替枪声,但不会是这个冬天,也很难属于我们。

能杀死中队长的河童,不是两个残废能全身而退的对手。术式、子弹打穿了鸦天狗的羽翼,超负荷的运转只能加重文的旧伤。我呢?正面迎接冲击,内脏比当时的腿伤更加严重,更不提脸上的开放式创口,无数的挫伤和血口。

但是残垣断壁之下,天狗与河童都活着。最终,我不用再伪装什么了,用河童的模样,和一个目盲的人对视着。

 

不,她没有失明。

我早就该知道的,与河童依靠器械相比,天狗自有顽强的恢复力,我笃定黑布之下早就是一双明眸。那次她带我出去,第一反应是背我而不是让我领路,也说明了很多事。摘下眼罩吧,我们迎接这一切——我想这样说,但嘴上的贯穿伤被止血封闭住,这次只能换我来听她的话。

也许我们需要掏出剩下的武器,甚至用爪子和喉咙,在三十秒之内,杀掉三十天的回忆。胜利的那个拿着战利品回去,在族群里强颜欢笑一阵,然后重新伪装起来。打掉进入天狗族群的间谍,或许能破格跳到高位。

“这里曾经是我的住所,这片山谷每个地方我都很清楚,从来没有过其他人。”

“……”

我无力回应,只是等待宣判。

“不知道,什么时候诞生了神明。也许我忽略了春天来临这个时间。”

她没摘下眼罩,还和上次一样编造着轻飘飘的理由,还在帮我圆谎。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这种矛盾的关系。

文喜欢平淡与静寂,但并不单纯。可能只是对她,我观察了很多,却忽视了更多细节。有很多东西我看到了却刻意忽视掉,有很多细节她听到了也没有去思考。她知道维系一段关系在于合适的沉默。一旦说出越线的话,看到无可争议的事实,就再也难以挽回,不可能弥补。

我们也许都更期待春花,而不是战火。

 

“我背你走吧,飞出去,应该没问题的。”

我想让她走,也是让我自己走。我碰了碰她的翅膀,示意伤势严重。

“不重要了。走吧,只有这时候了。”

我们明白,没有停留和养伤的时间。既然有斥候到过这里,白狼天狗的地面阵线一定不会远。那河童一定也做足了准备,有通讯设备,定位器会指向这里。

我们也许可以选一个体面、荣誉的方式离开。某种意义上,她干掉了两个河童校官,我杀死了两个百战勇士。

但如果要逃向春天,我们必须轻装上阵。

我脱下军官的衣服,抛下器械,扔掉枪。她卸下那些符文、软弓与长剑。我乘上她纤细却有韧力的背部,一瞬为大面积的紧贴轻微颤动。

我们感受到彼此的温度,而踏出门去,愈发临近山谷,又迎来时隔深冬的,春的温热。

她的伤不算轻,也许我们飞不高,飞不远。会被对空火炮击落吗,会落在某个包围网中,会体力不支而坠地吗。但她不去想,只是走向山野。我在文的右肩点了两下,但她没有动作。也许是没有多余的体力了,也许她不再需要我指路。

在她喜欢的山崖,黑色羽翼奋力振翅,迎风而起。摇摇晃晃有如滑翔一样的飞行,但坚定鼓起的两翼攀升着高度。伤口重新裂开,渗血着打乱她的平衡,但文的姿势没有变。

遥遥地,我看到映红天空的,接连亮起的枪火,泼洒白地的血红,转瞬而散的结界。战线仍在僵持着,但也许一夜就会淹没我们的小屋。

幸运的是,在这个距离上,下风向听不到枪响,听不见爆破的术式。只有山风,足够寂静。

 

我摸索着剩下的最后一颗子弹。

“雪……化了吗?”

我拍了拍她的背,告诉她,春天确已来临。

杏花含苞待放,苇草簇拥在熟悉的浅岸,而荷叶还要等些时日才会挤在一起。

放松下来,我将软化的目光漫向旷野。越过峰线,融雪的泉淌过两山的鞍部,盛放的花铺在春日的河岸。青雀迎去山风,回到白日照耀的林野。

我将最后的子弹轻轻抛向化冻的春河,只一瞬闪过亮色便消失。我能久违感受到徜徉时的安心,因为目击到那细小的波漾。

 

就像,片刻轻风,一点春意。

 (全文完)

【聆听】计分项目:1天人感应 5圣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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