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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枯宁:生理或朴素爱国主义

2021-01-27 10:06 作者:鹿鹿子official  | 我要投稿

原文刊登在1869年《进步》杂誌


在上一篇,我叙述了爱国主义作为人的一种天然品质或激情如何在一个特定的生理学规律下运作,确切地说,这种运作决定了生命体之间所产生的种族、家庭和群体的分别。




爱国主义情感无疑是一种带有凝聚力的激情。要在动物世界找到此种情感的突出表现或显著特征,我们得重点观察一些与人类相似的,具有明显群居天性的动物;比如,拥有稳定集居地的蚂蚁、蜜蜂、海狸等等;或者以群体迁移为行为特征的动物;从自然角度进一步来讲,集居和定居动物表现的是农民群体的爱国主义特征,而群体迁移动物则表现出游牧民族的爱国主义特征。




前一种显然更加全面一些,因为它不仅关系到群体中的个体,还牵涉到与定居相关的土地和居所等因素。至于人和动物的第二性格或者叫做生活方式,也就是习俗,它在集体定居的动物身上也体现得更加明显和确定,而习俗作为特定的处事行为方式正是爱国主义情感的主要构成元素。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定义朴素爱国主义:它是一种机械的维系本能,对于经已形成、代代传承遗留下来或者传统的集体习惯完全缺乏批评功能,同时对一切不同的生存方式又同样怀有本能和机械的敌意。它是对自我与本族的爱,对一切陌生异己事物的恨。所以,爱国主义同时具有集体自私和抵抗作战两方面的特点。




这种聚合能量并不能妨碍动物群体中的个体有时出于一己之需而做出相互吞噬的行为;却足以使它们忘却平日的私怨去共同对付来自外界陌生群体的闯入。




我们不妨以村狗为例。同村的狗一般不会自然结成群体;只是出于本能,它们有时也会像狼群那样成群游走。人类的影响使它们有一天变成了定居动物。居所一旦固定下来,同村的狗就形成了某种共和体式的认同(republic),不过,这种认同的基础不是合作而是个体自由,引用资產阶级经济学家非常乐于采用的经典术语就是: 人人为自我,倒楣归天意,也就是无限制地听之任之与不干涉,是无情不断的竞争与内斗或弱肉强食,一如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情形。现在,如果一条邻村的狗路过走进了本村界内的小道,这些平时利益相左的共和国公民瞬刻之间却会共同转向那条不幸的陌生狗群起攻之。




让人不禁发问的是,人类社会不是每天都也重复发生著类似场景的抄本甚至原版吗?此情此景难道不正是朴素爱国主义的贴切表达?我已经说过,现在要再一次明确,朴素爱国主义无非只是一种动物激情。之所以肯定它的动物性,因为狗是一种动物,无人会质疑这一点,而人,除了有思想和语言能力,也与狗以及地球上的其他动物一样具有动物性,不过,人类从纯粹的动物开始,在漫长世纪中走过的是一条朝著征服和建构尽善尽美人性的目标不断靠近的历程。




在了解了人的原始本性之后,我们也就不必再为人类身上表现出的动物性感到惊讶,它如同其他天然现象一般自然;更不必对此感到义愤填膺并据此认为必须要特别注重并加以抵抗。因为,不断征服自身天然的动物性而完善人性,这本来就是人类生命的全部意义。




这里我只想说明一点:诗人们、神秘先知们、持各种政见的政治家、政府以及一切特权阶级,他们历来吹嘘赞美爱国主义,把它说成是一种理想和崇高的品德,实际上,它并不来自人的人性,而是源自人的动物性。




事实上,在远古人类社会或现今文明最不发达的地区,朴素爱国主义声势才特别强大——这一人类的集体情感无疑要比动物复杂得多得多,唯一原因是因为比起其他动物,有思想会语言的人类的生活具有无以伦比的丰富内涵:除了具体实在的习惯与传统,还有不同程度的抽象、知性和道德风俗,有令人眼花繚乱的理念思想及其真真假假的化身,有宗教、经济、政治和社会等各方面的不同习俗——这一切共同影响了人类朴素爱国主义情感的构成,它们经过各式各样的交错融合,最后形成了每个集体独特的生存方式,以及带有其传统个性的生活、思想和行为模式。




生活元素在数量和本质方面的差异规定了朴素爱国主义在人类团体与动物团体之间的区别。可是,不管区别有多大,两者仍有著相同的地方,共同点就在於它们都是一种有关本能、传统、习惯和集体的激情,并且,激烈程度也都相同地与其实质内涵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刚好相反,内容越是简单朴素,反而流露表达得越激烈,越出位强劲。




当然,动物对本群体传统习惯的依赖比人类更为执著;对它们来说,爱国的情感维系如同生命一般重要,它心甘情愿而不能自已,有时只有在人类影响下才能得以解脱。同样,在人类群体来说,文明程度越低下,生命的社会意义越单纯,爱国主义就越为朴素自然,也就是说,个人对于所属集团的传统习俗,包括所有物质、文化、道德等构成因素,显现出更为强烈的情感牵连,同时对所有异己与陌生事物产生出等量的抗拒。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朴素爱国主义是人性所具有的初始本性。




比起法国人、英国人或德国人,生活在冰雪地带严酷环境下的穷困民族怀有更强烈和鲜明的朴素爱国情感,相信无人会否认这一点。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能够四处移民并随居而安;而极地文明即使原始落后,物质生活贫乏,生命处境极其艰辛非人,可是如果被迫离乡背井,极地人不久便会因为思念家乡而痛不欲生。这进一步证明,激烈的朴素爱国主义并非人性表现,而是动物性表现。




个人出于本能而对所属集体独特生存方式产生出情感牵系是爱国主义的积极面,与此同样重要又不可分割的消极面即是对陌生事物的本能恐惧——本能者,纯动物也;是的,确凿的动物性就体现在感受者越是欠乏思考、了解和缺少人性,他的恐惧就越加强劲,越加难以遏制。




今天,我们只有在原始民族身上才会看到此种对陌生事物的爱国性恐惧;欧洲半开化族群感到的恐惧明显多于文明资产阶级,这是不需解释的事实,后者也从不忘记利用这一点。在欧洲的主要城市如巴黎,尤其是伦敦,贫民们集中在某些脏乱破败的街巷里生活,夜晚街上漆黑一片。在那里,一个陌生者的出现会引起群众的围观,那些男的、女的、儿童,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从上到下浑身都写著最可怕的贫困,可面对这个外人他们却流露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下流鄙夷的表情,他们污言秽语,甚至行为粗野,就因为对方是个陌生人。如此粗暴野蛮的爱国主义难道不正显示了人性中最可怕的阴暗面?




对如此人性微薄与兽性张扬的偏见,《日内瓦日报》等一些以开明著称的资产阶级报纸却毫不羞耻地大肆利用。不过我在此想为他们讲一句公道话,我相信他们在鼓吹爱国时自己并不存有丝毫的认同与分享,这样做仅仅出于其本身利益的考量,就像现今各种宗教教士们之所为。这些教士不厌其烦地宣讲自己并不相信的幼稚愚蠢的教理,因为让平民大众继续信仰上帝显然有利于维护特权阶级的利益。




当《日内瓦日报》才思枯竭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和证据时,它就说:那是一样东西,一种思想,一个外国人。它如此小看本族民众,以为只要大声喊出可怕的外国人这三个字,人们就会忘记一切,拋开常识、人性和公正,站到他们一边。




我并不是日内瓦人,但出於对日内瓦居民的尊重,我不得不认为它(《日内瓦日报》)搞错了。他们一定不会出于被阴谋家利用的兽性而牺牲人性。




我说过,爱国主义作为一种本能或天性是来自动物生命的本性,而且仅仅代表了一种集体习惯的特定组合:是特定区域内的人类社会在自己的传统和历史中形成的包括物质、思想、道德,经济、政治、宗教和社会等方面的习惯组合。我还补充说过,这些习惯可以是善的或者恶的,并且,这种不自觉的本能情感,其内涵与目的丝毫不影响到它的激烈程度;既使这些差异确实存在,总的说来它更多体现的是恶的习惯而不是善的习惯。因为,鉴于一切人类社会的动物本性,鉴于这种与生俱来的内在力量在知识与道德领域如同物质领域同样都具有影响力,一个社会只要它还没有步入退化,只要它还在发展和朝前进步,恶的习惯由于时间上的优势总是比善的习惯具有更深的历史渊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文明社会发展最先进的国度里,当前的全部集体习惯中至少有十分之九都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请不要以为我这是在向习惯势力,向通常听凭习惯左右的社会和大众发起挑战。在这方面,正如许多其他事物一样,它们逃脱不了服从自然规律的命运,而反抗自然规律将是荒谬的行为。习惯势力作用于个人的思想和道德以及社会,相较于它作用于只顾温饱缺乏精神生活的动物世界,运作原理相同无异。两者都属于一种生存和现实状况。不管善还是恶,要成为一种现实存在,都必须将它变成或个体的人或社会的习惯。人类一切所思所为的目的不外乎这个目的,人类积蓄留存下来的最善的事物最终变成了第二性格,也是因为借助了习惯的力量才得以实现。所以,这里不是有关拼命反抗的问题,因为它的力量强劲巨大,任何人类的思想和意愿都不能将它推倒。可是,不然,在当代思想的洗礼下,在人类为自己树立起来的公正理念的启蒙下,我们迫切希望自己成为真正的人,我们可以做一件事:不断发挥意志的力量,也就是依靠愿望这一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习惯,去铲除恶的习惯并代之以善的习惯。 為了让整个社会变得人性化,必须无情摧毁一切在个人身上制造恶传统的根源及其一切经济、政治和社会条件,并代之以让同一个人获得善的行为与习惯所必须的条件。




根据过往历史进程中发展起来而我们今天终于认识到的现代、人文和公正理念,爱国主义乃是一种恶的、狭隘的、极其危险的习惯,因为它否定人类的平等与团结。欧洲和美洲劳工阶层眼下提出的社会问题只能通过取消国境的办法解决,并必将有利于消除所有国家中劳工们的传统习惯。我稍后会讲到,由于财富和经济利益的全球化与高速增长,金融、商业和工业界高层贵族们心目中的这项传统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受到了强烈冲击。但我首先得讲一下,远在这个贵族革命之前,从人类最初的历史开始,直觉性的朴素爱国主义,这个原本因其自身性质决定无非是一种极其狭隘和极具局限性的情感,一种地方观念浓烈的集体习惯,是如何被国家政治通过持续的灌输教育深刻地作了修正、异化和缩减。




其实,处于一种完全自然的情感,也即集体生活团体的真实产物的时候,爱国主义仍未或很少受到思想的削落或经济与政治利益的侵袭,也没有被宗教抽象化;同时,这时的爱国主义至少大部分仍具动物性,并只为非常有限的群体注重和接受:如部落、乡镇、村庄。在远古时代以及今日的原始部族中,没有民族国家,也没有统一的国家语言与统一的国家信仰,因此不存在政治意义上的祖国这一名词概念。每个小地方,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特殊的语言,天神、教士或巫师,无非是一个重叠聚合的大家庭,以生存存在来表现自我并敌视所有异族,也即以自身存在否定一切其他的人类存在。这就是处于充满活力与天真的粗裸形态中的朴素爱国主义。




在某些文明最发达的欧洲国家中,我们仍能找到这种爱国主义残余,比如在意大利,尤其是意大利半岛的南部省份,那里的地势格局、山脉和海洋在山谷、乡镇和城市间形成屏障并把它们各自分开、孤立,相互之间几乎像外国一样陌生。在一本关于统一意大利的小册子里,蒲鲁东非常正确地指出:统一还只是一个概念、一种贵族热情,毫无民意基础可言;至少大部分的农村居民对这个想法目前仍是陌生的,我在此还要补充加上“敌视的”,因为统一理念一方面与各地的本位爱国主义相冲突,另一方面至今为此它给各地民众带来的只有残酷剥削、压制和穷困。




即使在瑞士,特别是落后原始的乡村,我们不是经常看到地方爱国主义反抗区县爱国主义,后者反抗共和国联邦整体的政治和国家爱国主义吗?


总而言之,我的结论是,作为一种自然情感,作为本质上和现实中的地方性情感,爱国主义乃是国家建设的障碍,所以,要建立国家以及与其相关的文明,只有将这种动物性的激情,如果不是全部,那么至少在相当程度上,加以清除。

【俄】米哈伊尔.巴枯宁



*译自 Le Patriotisme physiologique oui naturel, Michel Bakounine, publié dans Le Progrès, 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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