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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译丛补》⑥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5:05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译丛补(鲁迅译)

目录

艺术都会的巴黎 德国 G·格罗斯

饥馑(“某市的历史之一”) 俄国 萨尔蒂珂夫

描写自己 法国 纪德

说述自己的纪德 日本 石川涌

恋歌 罗马尼亚 索陀威奴

村妇 保加利亚 伐佐夫



艺术都会的巴黎 德国 G·格罗斯

 

  法兰西向来就算是德国艺术家的圣地(Mekka)。人们从那里拿来了做画家的真磨炼。在那边生活和工作着的许多伟大的能人,直接教出很多的外国艺术学徒来,在画家的一朝代中,成就了艺术底教养。好手,例如古秋尔(Thomas Couture),就直接养成了名士,被赞颂为当时的尊师。成绩卓著的学校开起来了,由此出身的大才人,便送给它名声和体面。

  于是巴黎就得了世界上的艺术中枢的声名。想弄到绘画的真精神,就是绘画的最后的精粹的人,就都到那里去。在最近时,巴黎发生了大运动:有着极能干的干部的印象主义者,芳汀勃罗(Fontainebleau)派,后来是点彩主义,还有立体主义,等等,都将大影响给了世界上的年青的,以及许多古老的艺术家,人们将有益于艺术家的巴黎及其氛围气捧到天上去,正也毫不足怪的。

  经过了长久的交通隔绝,报章撒谎和滥造之后的现在——是又有一大群艺术家,恰如抱着旧罗曼主义的成见,到巴黎巡礼,自以为回了真心的祖国的文字推销员一样,带着各种介绍信和推荐信,去历访那里的作场和好手了。因为要将他们的印象,留在多少还有些长的副刊上,他们很热心,仿佛蜜蜂似的,到处插进吸管去。许多曾经在巴黎居住,工作过的人们,则一定要做一本书。那些从战场上,回到他年青的爱人这里来的,也看不出这位堂客在其间已经颇为年老,而且也不愿意看出来,他们觉得永远是先前的巴黎,好象在初期罗曼主义的过去时代,或者反对普鲁士天下的时代的看法似的——但这自然是战争以前的事。那时候,有名的陀谟咖啡店(Café du dome)也还是德国艺术家团体的中枢。

  但是,也如陀谟咖啡店的变了相貌,被修缮,改造了的一样,巴黎的旧幻想也一同消灭了。人应该切实的知道,凡有讲巴黎的报馆文章——都是陈旧,做作,走了气的。简约的说:还是用旧尺在量的时候,其间已经引进着新尺来了(恰如有许多点,也可以见于亚美利加一样)。例如现在还在说法兰西是自由为政,而且和德国相反,实行着德谟克拉西,将军们不能有所主张,外交官为人民负责的国度——但这些和事实是不对的。

  其实,法兰西的文化底产物,是和我们这里一样,应着阔人底兴味的需要而起的。这事情,巴黎的艺术家,连极少数的例外(克拉尔德会),也和德国的同业者相同,明白得很少很少。他们将作场的存在,套进各种的形式问题里面去。但那本质的影响,早已不能波及于事件之上,他们却也并不努力使其波及,象那时的百科全书家似的。

  到世纪的改换时候为止,在法兰西,画家正如诗人,实在也还是社会发展的积极的力量。只要看嚣俄(Victor Hugo)、库尔培(Courbet)、左拉(Zola),看拉雪德·阿·比尔(L’assiette au beurre),看斯坦兰(Steindlen)、格兰强(Grandjouin)和别的人就是。

  但现在却也如我们这里一样,在巴黎,支配着停滞和中庸。想将法兰西精神的传统的自由火花引进二十世纪来的老诗人法兰斯(Anatole France),其实,是已经飘泛在云上面,过去时代的最末的象征上面了。

  麦绥莱勒(Masereel)、巴比塞(Barbusse)、还有克拉尔德(Clarté)会员,确也还一同打着先前的仗,然而他们是外面人;观念耗尽了他们原先的锋锐了。以较好的人性的宣告者现身的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一个温和的急进主义者,好象赫理欧(Herriot)之为政治家(但赫里欧也不过在表面上不象亚培尔德   而已)。

  爱我们,信我们,真实的革命底热情和不可调和的社会底讽刺的法兰西,是属于十八和十九世纪的。试将滑稽新闻《拉·写力德》(La Charette)和先前的《拉雪德·阿·比尔》比一比罢,恰如《纯泼里济希谟斯》   一样的堕落。

  做梦,是没有用的——法兰西在现在,已经智慧的和精神的地死灭,那些总是说着“传统”的人们,倘去研究观察每一个传统的圆柱,发见了那上面也有和文明欧洲相同的凹陷和坼裂,那就切实地知道了。

  如果以为法兰西艺术在错误和经验和年代之后,将复归于先前的“古典的”法兰西传统去,那可也不会有。如果象我已经说过那样,他们玩起所谓表现主义来——赞成这种艺术所特有的歪斜和过度——以为终竟是要完成的,并且会回到轮廓的幽静的流走,结构的高尚的构成,普珊(Poussin),路·耐奴(Le Naine),安格尔(Ingres)那些古典底牧歌的,神话的时世图画去,就尤其胡涂之至。人们满怀着赏赞,欢喜指出毕凯梭(Picasso)或者特朗(Dérain)来,他们是分明已经发见了旧物事,现在静静的歇在伟大的法兰西人的完功的床上了。但试看毕凯梭的新的绘画罢,首先惹眼的,是:形式,那变样,并不下于我们的最被诽谤的表现派绘画里的头脸和身体;在我个人,是觉得这描写,倒是戈谛克的刚强,更胜于毕凯梭的橡皮傀儡似的,胀大的,好象象一般的形式的,因此也不想跨进去。古典主义在那里?“高尚”的线在那里?一切尝试,和‘古典的”相一致的,只有一个它的无聊。

  说有新古典派(Neuklassik),这是一句大胡说,——在这里,现在也还将社会的基础和经济底条件分得很开的,是了不得的圆滑和本领。热烈的才人的努力,现在也会创出一种古典底的样式来,但那跟着的经验价值——却不能改变一般的创造上的停滞,到底是毫无用处。古代的古典的画家,至少,内容是重要的前提:人类历史上的大事件,英雄底的题材,他们在古时候,现代化了市民底英雄,现在的新古典派,却只还剩有绥珊(Cézanne)的《三个苹果》——单可以由此知道,上帝在前一世代,是活得很久很久而已。

  现在的古典,比市民的阶级文化已经无用的社会底效果,还要不调和,含敌意,虚伪,散漫。最后的收梢,是过去的伟大的法兰西市民的利息很少的公债。这和古典同类化的感情,根基是在战后的希望休息——战胜者的安心里面的。但是,这样的牧歌,却只在法兰西的表面,阶级对立还没有中欧那样的分明之际,这才可以形成,而且没有血迹的留在这世界上。

  巴黎现在已不是艺术的中枢了。这样的中枢,现在已经并没有。现在将巴黎当作“世界的艺术中枢”,前去旅行的,也就是想在那里从新更加发展的,他们是将一九一四年(终于!)撕坏了。

  到那里去?非到巴黎旅行不可的人,为什么怀着成见的呢?

   

  格罗斯(George Grosz)是中国较为耳熟的画家,本是踏踏派中人,后来却成了革命的战士了;他的作品,中国有几个杂志上也已经介绍过几次。《艺术都会的巴黎》,照实译,该是《当作艺术都会的巴黎》(Paris als Kunststadt),是《艺术在堕落》(Die Kunst ist in Gefahr)中的一篇,题着和Wieland Herzfelde合撰,其实他一个人做的,Herzfelde是首先竭力帮他出版的朋友。

  他的文章,在译者觉得有些地方颇难懂,参看了麻生义的日本文译本,也还是不了然,所以想起来,译文一定会有错误和不确。但大略已经可以知道:巴黎之为艺术的中枢,是欧洲大战以前事,后来虽然比德国好象稍稍出色,但这是胜败不同之故,不过胜利者的聊以自慰的出产罢了。

  书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去现在已有十年,但一大部分,也还可以适用。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茹纯译。)

   

  饥馑(“某市的历史之一”) 俄国 萨尔蒂珂夫

   

  千七百七十六年这一年,在古尔波夫   市,是以大吉大利的兆头开场的。以前的整六年,市里既没有火灾和凶荒,也没有人们的时症和牲口的恶疫,市民们以为编年史上未曾写过的这幸福,乃是市长彼得·彼得洛维支·菲尔特活息兼珂旅长的质朴的行政之赐,原也一点不错的。的确,菲尔特活息兼珂的办事,是既质朴,又简单,至于使编年史家特笔叙述了好几回,作为在他的治世中,市民之所以非常满足的当然的缘故。他什么也不多事,只要一点年礼就高兴,还喜欢到酒店去,和店主人闲谈,每天晚上,披着油渍的寝衣站在市长衙门的大门口,也和下属斗纸牌。他爱吃油腻,也喝酸汤,还爱用“喂,朋友”这种亲昵口气来装饰自己的言语。

  “喂,朋友,躺下来,”他对着犯了事,该打板子的市民也这么说。或者是:“喂,朋友,你得卖掉那条牛了,年礼还欠着呢。”

  因为是这样,所以在市公园里腾空的兑·山格罗德公爵的无孔不入的行政之后,这老旅长的平和的统治,就令人觉得实在是“幸福”的“值得出惊”的了。古尔波夫的市民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闷气,明白了“不是高压的”的生活,比起“高压的”的来,真不知要好到多少。

  也不看操,也不叫团兵来操练,但这些都由它,——古尔波夫的市民说——托旅长大人的福,却给我们也见了世面了。现在是即使走出门外面,要坐,坐着也可以,要走,随便走也可以,可是先前是多么严紧呵。那样的时代,是已经过去了。

  然而,到了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治世的第七年,他的脾气竟不料起了大变化。先前是那么老实,至于带点懒惰的上司,这回却突然活动起来,发挥出绝顶执拗的性子来了。他脱下六年来的油渍的寝衣,穿上堂堂的军服,到市上来阔步,再不许市民们在街上漫不经心,要总是注意着两边,紧张着。他那无法无天的专制,是几乎要闹出乱子来了的,但聪明的市民们当愤慨将要炸裂之际,就恍然大悟道:“且慢,诸位,就是做了这样的事,也不会有好处的。”这才幸而没有什么了。

  旅长的性格的突变,然而是有原因的。就为了市外那伏慈那耶   村的百姓的老婆里面,有一个名叫亚梨娜·阿息波华的出名的美女。这女人,是具有俄罗斯美人特殊的型式,只要一看见,男人并不是烧起了热情,却是全身静静的消融下去的。身中,肉胖,雪白的皮肤上,带一点微红,眼睛是灰色的凸出的大眼睛,表情是似乎有些不识羞,却又似乎也有些羞怯。肥厚的樱唇,分明的浓眉,拖到脚跟的密密的淡黄色的头发,仿佛小鸭似的在街上走。她的丈夫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是赶马车的,恰是一个配得上她的年青的可靠的出色的汉子。他穿着绵劈绒的没有袖子的外套,戴着插孔雀毛的绒帽。特米忒里迷着亚梨娜,亚梨娜也迷着特米忒里。他们俩常常到近地的酒店去,那和睦地一同唱歌的样子,是令人见了也开心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的生活却不长久。千七百七十六年开头的有一天,那两人享着休息时候的福的酒店里,旅长走进来了。走了进来,喝干一瓶烧酒,于是问店主人,近来酒客可有增加之数,在这一忽,他竟看见了亚梨娜。旅长觉得舌头在喉咙上贴住了。但究竟是老实人,似乎连这也不好明说,一到外面,便设法招了那女人来。

  “怎么样,美人儿,和我一起好好的过活去罢。”

  “胡说。我顶讨厌你那样的秃头,”亚梨娜显出不耐烦模样,看看他的眼睛,说,“我的男人,是好男人呀!”

  两个人来回了几句问答,但是没有味儿的问答。第二天,旅长立刻派两个废兵到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家去把门,命令他们要管得紧。自己是穿好军服,跑到市场,为了要训练自己,惯于严肃的行政,看见商人,便大声吆喝道:

  “你们的头儿是谁呀,说出来。莫非想说我不是你们的头儿吗?”

  但是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怎么样呢,他如果赶快屈服,劝劝他老婆,倒还好,然而竟相反,说起不中听的废话来了。亚梨娜又拿出铁扒来,赶走了废兵,还在市上跑着叫喊道:

  “旅长这东西,简直象臭虫似的,想爬进有着丈夫的女人这里来!”

  听到了这样的名誉的宣言的旅长,悲观是当然的。然而正值自由思想已在流布,居民里面,也听见议会政体的声音的时光,虽是老旅长,也觉得了单用自己的权势来办的危险。于是他招集了中意的市民们,简单地说明了事情之后,马上要求罚办这不奉长官的命令的两个人。

  “请你们去查一查书,”他显着坦白的态度,申明说,“每一个人,应该给多少鞭才是呢,全听你们的决定。现在是谁都有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了呀。我这一面,只要执行笞刑就好了。”

  中意的人们便来商量,微微的嚷了一阵,回答道:

  “对这两个坏蛋,请您给他们天上的星星一样数目的鞭子罢。”

  旅长(编年史家在这里又写道:“他是有如此老实的。”)于是开手来数天上的星星,但到得一百,就弄不清楚了,只好和护兵商量怎么办。那受着商量的护兵,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旅长大约很满足了这护兵的回话,因为亚梨娜和米吉加   受过刑罚,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简直象烂醉似的走得歪歪邪邪了。

  但是,虽然吃了这样的苦头,亚梨娜却还是不屈服。借了编年史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妇虽蒙旅长之鞭,亦未能发明有益于己之事。”她倒更加愤激了。过了一礼拜,旅长又到酒店来,抓住她说:

  “怎么样,小蹄子,懂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她骂了起来。“难道我的××还没有看够吗?”

  “好!”旅长说。

  然而老年人的执拗,竟使亚梨娜决了心。她一回家,什么事也不做,过了一会,便伏在男人那里,唏唏吁吁的哭起来了。

  “可还有什么法子吗?难道我总得听旅长的话吗?”她呜咽着,说。

  “敢试试看,我把你的头敲得粉碎!”她的男人米卡   刚要上炕床上去取缰绳,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全身一抖,倒在长板椅子上,喊了出来。

  米吉加拚命的吆喝,吆喝什么呢,那可不知道,然而,总而言之,这是对于上司的暴动,却明明白白的。

  一看见他的暴动,旅长更加悲观了。暴徒即刻上了铐,捉进警察局里去。亚梨娜好象发了疯,闯进旅长的府邸去了,但能懂的话,却一句也不说。只是撕着自己的衣服,无缘无故的嚷:

  “吓,狗子,吃罢,吃罢,吃罢!”

  但是,奇怪的是旅长挨了这样的骂,不但不生气,却装作没听见,把点心呀,雪花膏的瓶子呀,送给了亚梨娜。见了这赠品的亚梨娜,便完全失掉勇气,停止吆喝,幽静的哭起来了。旅长一看见这情形,就穿着崭新的军服,在亚梨娜面前出现。同时也到了团长的家里的仆妇头目,开始来劝亚梨娜。

  “你怎么竟这样的没有决断的呀,想一想罢,”那老婆子说些蜜甜的话,“你只要做了旅长的人,可就象是用蜜水在洗澡哩。”

  “米吉加可怜呵。”亚梨娜回答说,那音调已经很无力,足见她已在想要屈服了。

  恰在这一夜里,旅长的家里起了火。幸而赶快救熄了,烧掉的只是一间在祭日之前,暂时养着猪子的书房。然而也疑心是放火,这嫌疑,当然是在米吉加身上的。而且又查出了米吉加在警察局里请看守人喝酒,这一夜曾经出去过。犯人马上被捕,加了严审,但他却否认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这老畜生,你偷了人家的老婆去了。这也算了就是,请便罢。”

  然而米吉加的话并没有人相信,因为是紧急事件,所以省去种种的例行公事,大约过了一个月,米吉加已经在市的广场上打过鞭子,加上烙印,和别的真正的强盗和恶棍一同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旅长喝了庆祝酒,亚梨娜却暗暗的哭起来。

  但这事件,对于古尔波夫市的市民们,却并不这样就完结,上司的罪业,那报应,是一定首先就落在市民们的头上的。

  从这时候起,古尔波夫的样子完全改变了。旅长穿着军装,每早晨跑到各家的铺子里,拿了东西去。亚梨娜也跟在一起,只要抢得着的就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并非马车夫的老婆,乃是牧师的闺女了。

  如果单是这一点,倒还要算好的,然而连天然的事物,竟对古尔波夫也停止了表示它的好意。编年史家写道,“这新的以萨贝拉   ,将旱灾带到我们的市里来了”,从尼古拉节,就是水开始进到田里的时候起,一直到伊利亚节,连一滴雨也没有下。市里的老人也说,自从他识得事情以来,未曾有过这等事,他们将这样的天灾,归之于旅长的罪孽,原也并非无理的。天空热得通红,强烈的光线,洒在一切生物上,空中闪着眩眼的光,总好象满是火焦的气味。地面开了裂,硬到象石头一样,锄锹都掘不进去,野草和菜蔬的萌芽,统统干枯了,裸麦虽然早抽了穗子,但又瘦,又疏,连收麦种也不够。春种的禾谷,就简直不抽芽,种着这些东西的田,是柏油一般漆黑,使看见的人心痛。连藜草也不出。家畜都苦得呜呜的叫。野地里没有食物,大家逃到市里来,街上都塞满了。居民只剩着骨和皮,垂头丧气的在走。只有做壶的人,起初是喜欢太阳光的,但这也只是暂时之间,不多久,就觉得虽然做好许多壶,却没有可盛的肉汁,不得不后悔他先前的高兴的轻率了。

   

  但是,虽然如此,古尔波夫的市民却还没有绝望。这是因为不很明白那等候他们的不幸有多么深。在还有去年的积蓄之间,许多人们是吃,喝,甚至于张宴,简直显着仿佛无论怎么化消,那积蓄也永不会完的态度。旅长大人仍然穿着军装,俨然的在市上阔步,一看见有些疲乏的忧郁的样子的人,就交给警察,命令他带到自己那里去。还因为振作民气起见,他教御用商人到郊外的树林里去作野游,放烟火。野游也游过了,烟火也放过了,然而“这不能使穷人有饭吃”。于是旅长又召集了市民中的“中意的人们”,使他们振作民气去。“中意的人们”就各处奔波,一看见疲乏了的人,便一个也不放过的给他安慰。

  “我们是惯了的角儿呀,”他们中的一个说,“看起来,我们是能够忍耐的。即使现在把我们聚在一起,四面用枪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的!”

  “那自然。”别一个附和道。

  “我们能够忍耐。因为是有上司照顾我们的!”

  “你在怎么想?”第三个说,“你以为上司在睡觉么?那里的话,兄弟,他一只眼睛闭着,别一只却总是看着,什么地方都看见的。”

  但是到收割枯草的时候,却明白了可以果腹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了。到得割完了的时候,也还是明白了人们可吃的东西,竟一点也没有。古尔波夫的市民们这才吃了惊似的,跑到旅长的府上那边去。

  “这怎么好呢,旅长?面包怎么样了?您在着急么?”他们问。

  “在着急呵,朋友们,在着急呵。”旅长回答说。

  “这就好,请您使劲的干罢。”

  到七月底,虽然下了一点已经不中用的雨,但到八月里,就有了吃光贮蓄,饿死的人了。于是想尽方法,来做可以果腹的食物,将草屑拌在小麦粉里试试看,不行。舂碎了松树皮吃了一下,也不能使人真的肚子饱。

  “吃了这些,虽然好象肚子有些饱了,但是,因为原是没有力量的东西……”他们彼此说。

  市场也冷静了。既没有出卖的东西,市里的人口又渐渐的减少了,所以也没有买主。有的饿死——编年史家记载着说——有的拚命往各处逃。然而旅长却还不停止他的狂态,新近又给亚梨娜买了“特拉兑檀”   的手帕。知道了这事的市民,就又激昂起来,拥到旅长的府里去了。

  “旅长,还是您不好,弄了人家的老婆去,”大家对他说。“上头派您到这里来,怕不见得是要使我们为了您的傻事,大家来当灾的罢!”

  “忍耐一下罢,朋友们。马上就什么都有了!”

  “这就好,我们是什么都会忍耐的。我们是惯了的角儿。不但饥馑,就是给火来烧,也能够忍耐。但是,大人,请您细细的想一想我们的话。因为时候不好。虽然忍耐着,忍耐着,我们里面,可也有不少昏蛋,会闹出事来也难保的!”

  群众静静的解散了,好个旅长,这回可真的来想了一想。一切罪孽,都在亚梨娜,那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和她走散。没有法,只好派人去请牧师去,想说明这事,得点慰安。然而牧师却反而讲起亚呵伐   和以萨贝拉的故事来,使大人更加不安了。

  “狗还没有把她撕得粉碎的时候,人民已经统统灭亡了。”牧师这样的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里的话,师傅。教我拿亚梨娜喂狗么?”

  “讲这故事,是并非为着这事的。”牧师说明道。“不过要请你想一想。这里的檀越既然冷淡,教职的收入又少,粮价却有那么贵。教牧师怎么过得下去呢,旅长大人?”

  “唉唉,我真犯了重罪了,”旅长呻吟着,于是大哭起来了。

  他又动手来写信,写了许多,寄到各处去。

  他在报告里,写着倘使没有面包,那就没有法,只好请派军队来的意思。但什么地方也没有回信来。

  古尔波夫的市民,一天一天的固执起来了。

  “怎么样,旅长,回信来了没有呢?”大家显着未曾有的傲慢的态度,问。

  “还没有来哩,朋友们。”

  大家正对着他,毫无礼貌的看着,摇摇头。

  “因为你是秃子呀。所以就没有回信了。废料。”

  总而言之,古尔波夫市民的质问,颇有点令人难受了。现在是已经到了肚子说话的时候,这性质,是无论用什么理由,什么计策,都没有效验的。

  “唔,无论怎么开导,这人民,可到底不行,”旅长想。“没有开导的必要了,必要的是两样里的一样。面包,否则……军队!是的,军队!”

  正如一切好官一样,这旅长,也忍痛承认了最后的思想。但是,一想惯,就不但将军队和面包混在一起,而且终于比面包更希望军队了。他豫先写起将来的禀帖的草稿来——

  “因接连反抗行政官之命令,遂不得已,决予严办。本职先至广场,加以适当之告诫后……”

  写完之后,便开始望着街道,等候大团圆的到来。

  每天每天,旅长一清早就起来靠着窗门,侧耳去听可有什么地方在吹号——

   

  小队,散开!

  向障蔽的后面,

  两人一排。

   

  不行,没有听到,“简直好象连上帝也把我们的地方忘记了。”旅长低声说。

  市里的青年,已经全都逃走了。据编年史家的记载,则虽然全都逃走,有许多却就在路上倒毙。有许多是被捉回来,下了狱,然而他们倒自以为幸福云。在家里,就只剩了不会逃走的老人和小儿。开初,因为减少了人口,留着的是觉得轻松一点的,总算好歹挨过了一礼拜,但接着就又是死。女人们只是哭,教堂里停满了灵柩,真成了所谓“饿莩载路”的情形。因为腐烂的尸臭,连呼吸也吃苦,说是怕有发生时疫的危险,就赶忙组织委员会,拟定建筑能收十个人的临时医院的办法,做起纱布来,送到各处去。但是,上司虽然那么热心的办事,居民的心却已经完全混乱,时常给旅长看大拇指,还叫他秃子,叫他毒虫。感情的激昂,真也无以复加了。

  然而,“古尔波夫”市民还开始用了那昏庸的聪明,   照古来的“民变”老例,在钟楼附近聚集,大家来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从自己们里面举出代表来,于是就请了市民中年纪最大的遏孚舍支老头子。民众和老人,彼此客气了好一会。民众说一定要托他,老人说一定请饶放,但民众终于说:

  “遏孚舍支老头子,你已经活得这么老了,见过了多少官员。但是,不是还是好好的活着么?”

  一听到这话,遏孚舍支就熬不住了。

  “不错,活到这样的年纪了。”他忽然兴奋得叫起来。“也见过许多官,可是活着呢。”

  老头子哭出来了。编年史家附记道,“他的老心,动了,要为民众服务”。遏孚舍支于是接了公禀,暗自决定,去向旅长试三回。

  “旅长,你知道这市里的人们都快要死了吗?”老人用这话开始了第一试。

  “知道的。”旅长回答说。

  “那么,可知道因为谁的罪孽,惹出了这样的事的呢?”

  “不,不知道。”

  第一试完结了。遏孚舍支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编年史家记载着:“旅长看见遏孚舍支的声势,颇有恐怖之意”云。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又到旅长这里来,“然而,这一回,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的声势了。”

  “只要和正义在一起,我无论到那里都站得住,”他说,“我做的事,如果是对的,那就即使你拿我充军,我也不要紧。”

  “对啦。只要和正义在一起,那一定是无论在那里都好的。”旅长回答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象你似的老东西,还是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好。不要管闲事,自己讨苦吃罢!”

  “不,我不能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面。因为正义是坐不住的。你瞧。只要你一走进谁的家,正义马上逃走……这样的!”

  “我么,也许就是这样的罢,但我对你说的是不要使你的正义遭殃!”

  第二试于是告终,遏孚舍支又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据编年史家说,则其时旅长已经省悟了一个事实,就是倘无特别的必要,却转转弯弯的来作正义的说明,那便是这人不很确信着自己决没有为正义而吃皮鞭之虑的证据,所以早不如第一回那样的害怕老人了。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第三次又到旅长这里来。

  “你,老狗,知道吗……”

  老人开口了,但还不很开口,旅长就大喝道:

  “锁起这昏蛋来!”

  遏孚舍支立刻穿上囚衣,“象去迎未来之夫的新娘似的,”被两个老废兵拉往警察局里去。因为行列走来了,群集就让开路。

  “是的,是遏孚舍支呀。只要和正义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过活的!”

  老人向四面行礼,说道:

  “诸位,宽恕我罢。如果我曾经得罪了谁,造了孽,撒了谎……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他听到这答话。

  “如果对上头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入过帮……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

  从此以后,遏孚舍支老人就无影无踪了。象俄国的“志士”的消失一样,消失了。但是,旅长的高压手段,也只有暂时的效验。后来市民们也安静了几天,不过还是因为没有面包,(编年史云:“因无困苦于此者。”)不得已,又在钟楼左近聚集起来了。在自己的府门口,看看这“捣乱”的旅长,就心里想,“当这时候,给吃一把卫生丸,这才好哩。”但古尔波夫的市民,聚起来却实在并不是想捣乱,他们在静静的讨论此后的办法,只因为另外也想不出新的花样来,便又弄成了派代表。

  这回推选出来的代表巴呵密支,意见却和那晦气的前辈略有些不同,以为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将请愿书寄到各方面去。他说:

  “要办这事,我认识一个合式的人在这里。还是先去托他的好罢。”

  听了这话的市民们,大半都高兴了。虽然大难临头,但一听到什么地方有着肯替他们努力的人在那里,人们也就觉得好象减轻了担子一样。不努力,没有办法,是谁都明白的。然而谁都觉得如果有别人来替自己努力,总比自己去努力还要便宜得远。于是群集即刻依了巴呵密支的提议,准备出发了,但临行又发生了问题,是应该向那一面走,向右,还是向左呢。“暗探”们,就是后来(也许连现在)博得“聪明人”的名声的人们,便利用了这狐疑的一刹那,发了话:

  “诸位,等一等罢。为了这人,去得罪旅长,是犯不上的,所以还不如先来问一问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好罢。”

  “这个人,东边,西边,出口,入口,他都知道,一句话,是一个了不得的熟手呀。”巴呵密支解释说。

  查起来一看,原来这人是因为“右手发抖”,撤了职的前书记官波古列波夫。手的发抖的原因,是饮料。他在什么地方的“洼地”上,和一个绰号“山羊”呀,“洋杯”呀的放浪女人,同住在她快要倒掉了的家里,也并无一定的职业,从早到夜,就用左手按着右手,做着诬告的代笔。除此以外,这人的传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在已经豫先十分相信了的民众的大半,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的。

  然而,“暗探”们的质问,却又并非无益。当群众依照巴呵密支的指点,出发了的时候,一部分便和他们分开,一直跑到旅长的府上去了。这就是团体起了分裂,那“分开党”,也就是以对于将来要来的振动,保护住自己的脊梁为急务的慧眼者。他们到得旅长的府上,却什么也说不出,单在一处地方顿着脚,表示着敬意。但旅长分明看见,知道善良的,富足的市民,乃是不屑捣乱,能够忍耐的人们。

  “哪,兄弟,我们绝没有,”他们趁旅长和亚梨娜同坐在大门的阶沿上,咬开胡桃来的时候,絮叨着说。“没有和他们一同去,这是应该请上帝饶恕的,但只因为我们不赞成捣乱。是的!”

  然而,虽然起了分裂,“洼地”里的计划却仍然在进行。

  波古列波夫仿佛要从自己的头里,赶走宿醉似的,沉思了一下,于是赶忙从墨水瓶上拔起钢笔,用嘴唇一吸,吐一口唾沫,使左手扶着右手,写起来了——

   

  最不幸之古尔波夫市,窘迫之至的各级市民请愿书

  俄罗斯帝国全国诸君公鉴:

  (一)谨以此书奉告俄罗斯帝国各地诸君。我等市民,今也已臻绝境,官宪庸碌,苛敛诛求,其于援助人民,毫不努力。而此不幸之原因,盖在与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同居之马车夫之妻亚梨娜也。当亚梨娜与其夫同在时,市中平稳,我等亦安居乐业。我等虽决计忍耐到底,但惟恐我等完全灭亡之际,旅长与亚梨娜加我等以污蔑,导上司于疑惑耳。

  (二)再者,古尔波夫市居民中,多不识字,故二百三十人,其署名皆以十字代之。

   

  读完这信,签好十字署名之后,大家就都觉得卸了重担似的。装进封套里,封起来,寄出去了。看见了三匹马拉的邮车,向着远方飞跑,老人们便说:

  “出去了,出去了,那么,我们的受苦,也不会长久了。面包那些,怕不久就有许多会来的了。”

  市里又平静了。市民不再企图更厉害的骚扰,只坐在人家前面的椅子上,等候着。走过的人问起来,他们回答道:

  “这回可是不要紧了。因为信已经寄出去了。”

  但是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毫无消息。市民们却还在等候粮食。希望逐日的大起来,连“分裂”了的人们,也觉得先前的自危之愚,至于来运动一定要把自己加在一伙里。这时候,如果旅长手段好,不做那些使群众激昂的事,市民就静静的死光,事情也就这样的完结也说不定的,然而被外貌的平稳所蒙的旅长,却觉得自己是居于很古怪的地位了。他一面明知道什么也无可做,一面又觉着不能什么也不做。于是他选了中庸之道,开手来做孩子所玩的钓鱼的游戏似的事情了。那就是在群集中放下钓钩去,拉出黑心的家伙来,关到牢里去。钓着一个,又下钩,这一钓上,便又下,一面却不停的向各处发信。第一个上钩的自然是波古列波夫,他吓得供出了一大批同伙的姓名,那些人们,又供出一大批自己的伙伴。旅长很得意,以为市民在发抖了罢,却并不,他们竟在毫不介意的交谈:

  “什么,老叭儿狗,又玩起新花样来了。等着罢。马上会出事的。”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出。旅长是不住的在结网,逐渐的将全市罩住了。危险不过的是顺着线索,太深的深入根里去。旅长呢——和两个废兵一伙,几乎将全市都放在网里面,那情形,简直是没有一两个犯人的人家,连一家也寻不出了。

  “兄弟,这可不得了。他象是要统统抓完我们哩。”市民们这才觉到了,但要在快灭的火上添油,这一点就尽够。

  从旅长的爪里逃了出来的一百五十个人,并没有什么豫先的约会,却同时在广场上出现(那“分开”党,这回也巧妙的躲开了。)而且拥到市长衙门前面去了。

  “交出亚梨娜来!”群众好象失了心,怒吼着。

  旅长看破了情形的棘手,知道除了逃进仓库之外,没有别的法,便照办。亚梨娜跟着他,也想跳进去,但不知道是怎么的一顺手,旅长刚跨过门限,就砰的关上了仓库的门,还听得在里面下锁。亚梨娜就张着两臂,在门外痴立着。这时候,群众已经拥进来了。她发了青,索索的抖着,几乎象发疯一样。

  “诸位,饶命罢,我是什么坏事也没有做的,”她太恐怖了,用了没有力气的声音,说,“他硬拉我来,你们也知道的罢。”

  但大家不听她。

  “住口,恶鬼。为了你,市里糟成这样了。”

  亚梨娜简直象失了神,挣扎着。她似乎也自觉了事件的万不能免的结果,连琐细的辩解也不再说,单是迭连的说道:

  “我苦呀,诸位,我真苦呀。”

  于是起了那时的文学和政治新闻上,记得很多的可怕的事情。大家把亚梨娜抬到钟楼的顶上,从那十来丈高的处所,倒摔下来了。

  于是这旅长的慰藉者,遂不剩一片肉。因为饿狗之群,在瞬息间,即将她撕得粉碎,搬走了。

  然而这惨剧刚刚收场,却看见公路的那边忽然起了尘头,而且好象渐渐的向古尔波夫这面接近。

  “面包来了。”群众立刻从疯狂回到高兴,叫喊道。然而!

  “底带,底带,带!”从那尘头里,分明听到了号声。

   

  排纵队,归队。

  用刺刀止住警钟呀。

  赶快!赶快!赶快!

   

  (一八六九年作。)

  萨尔蒂珂夫(Mikhail Saltykov 1826—1889)是六十年代俄国改革期的所谓“倾向派作家”(Tendenzios)的一人,因为那作品富于社会批评的要素,主题又太与他本国的社会相密切,所以被绍介到外国的就很少。但我们看俄国文学的历史底论著的时候,却常常看见“锡且特林”(Shchedrin)的名字,这是他的笔名。

  他初期的作品中,有名的是《外省故事》,专写亚历山大二世改革前的俄国社会的缺点;这《饥馑》,却是后期作品《某市的历史》之一,描写的是改革以后的情状,从日本新潮社《海外文学新选》第二十编八杉贞利译的《请愿人》里重译出来的,但作者的锋利的笔尖,深刻的观察,却还可以窥见。后来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炭画》,还颇与这一篇的命意有类似之处;十九世纪末他本国的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也有结构极其相近的东西,但其中的百姓,却已经不是“古尔波夫”市民那样的人物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署许遐译。)

   

  描写自己 法国 纪德

   

  我任凭你们以为和这肖像(瓦乐敦的)相象。那么,我在街上,可以不给你们认识了。况且我不很在巴黎。我倒喜欢在棕榈树下。橄榄树下和稻子豆下,我也幸福的。柏树下面,不大幸福。枞树下面,就全不幸福了。我大概喜欢热天。

  每半年,我刮了胡子,回到大街的麦罗尼来。约一个月,即使并无别人,我也快活。但是,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了。我最不愿意拿出去的是“我的意见”。一发议论,我在得胜之前,就完全不行。我有一个倾听别人的话的缺点……但我独自对着白纸的时候,就拿回了自己。所以我所挑选的,是与其言语,不如文章,与其新闻杂志,不如单行本,与其投时好的东西,不如艺术作品。我的时常逃到毕斯库拉和罗马,也是与其说是要赴意大利和菲洲去,倒是因为不愿留在巴黎。其实,我是厌恶出外的,最爱的是做事,最憎厌的是娱乐。

  虽然这么说,我却并非憎恶人类的人,在以友谊为荣耀……但这是并不相同的。

   

   

  纪德在中国,已经是一个较为熟识的名字了,但他的著作和关于他的评传,我看得极少极少。

  每一个世界的文艺家,要中国现在的读者来看他的许多著作和大部的评传,我以为这是一种不看事实的要求。所以,作者的可靠的自叙和比较明白的画家和漫画家所作的肖像,是帮助读者想知道一个作家的大略的利器。

  《描写自己》即由这一种意义上,译出来试试的。听说纪德的文章很难译,那么,这虽然不过一小篇,也还不知道怎么亵渎了作者了。至于这篇小品和画像的来源,则有石川涌的说明在,这里不赘。

  文中的稻子豆,是Ceratonia siliqua,L. 的译名,这植物生在意大利,中国没有;瓦乐敦的原文,是Félix Vallotton。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说述自己的纪德 日本 石川涌

   

  法兰西版《纪德全集》第三卷上,收着一篇题为《著者的肖像》的短文。年代不知道,也许是一九○一年顷的东西罢。因为还有点意思,就抄下全文来看看。

  这里所说的瓦乐敦,是法国有名的版画家。关于他,记得厨川白村确曾绍介过了的。在诗人古尔蒙的作家论集《假面的书》中,刻过许多法兰西作家的肖像。

  据《全集》编辑者玛尔丹·晓斐的话,则这肖像,好象是登在《巴黎之声》(Le Cride Paris)报的连载作品《描写自己》里,一并发表了纪德的文章的。这肖像,后来就收在《假面的书》里。

  瓦乐敦作这版画的时候,还没有见过纪德,只据着毕斯库拉(亚菲利加)棕榈树下所照的照相,刻成木版的。不久之后,两人第一次会面的时候,瓦乐敦叫道,“用我的版画,怕不能找出你来的罢。”

  纪德喜欢南方(意大利和菲洲),这些地方的屡次的旅行,产生他的许多杰作,也是大家知道的事实。关于这事,批评家是以为和法兰西南部(游什斯)人的父系的血脉相关的。

   

  (乐雯译自《文化集团》第二卷第八号。)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恋歌 罗马尼亚 索陀威奴

   

  

  我们的车辆歇在济果那尔   的林间草地上了。细枝烧成的一堆大篝火,用它的红光照着车夫们。远处的暗地里,休息着脱了羁勒的牛。有时火焰一闪,它们便显得分明,接着又沉没在昏暗里。旁边停着装载木板的车子,火光时常微微一照,也象对于睡着的生物似的。

  车夫们围住篝火,坐作一圈,我躺着,用肘弯靠定一辆圆篷的车,在倾听我的祖父讲述一个早先的故事。他那平静的,深沉的声音,在悠闲的夏夜中发响,恰如林间草地上起了一种微波。他那白眉毛下面的活泼的黑眼珠,凝神的看着篝火,他那白色的长髯盖着前胸,宛如积雪一样。在他灵活的眼前,一一展开他曾在济果那尔的林间草地里所遇见的久经忘却的事情,他还用了温和的声音,从昏黑中变幻出过去的图像。

  面目经过雨淋日炙的车夫们,围着火,默默的在长林中听着先前的故事。轻微的瑟索之声,在幽静的夏夜里通过睡着的林间,草地却是醒的,睁着火一般的眼。从远地里,在密叶中处处传来一种微声,又远远的消失在森林的黑夜里了。时时也有猫头鹰的寂寞的哀鸣,听去很象人的叫唤,于是是很轻的拍翅声——一种叶子的仅能觉察的颤动。这回是秧鸡在草地边的湿草里,含胡的叫起来了。停了一会,远处又起了鹌鹑的拍翅声——别一匹就在我们的近旁响应;此刻是一只蝙蝠,乌黑的飞箭似的掠过了微红的光圈,但一刹时又布满了颠扑不破的幽静,只有蟋蟀开始在大沉默中鸣叫,好象从过去的雾里传来。一种新的声息又在密叶中流过去了,满含着悲哀,仿佛是古森林的叹息。

  祖父讲述着——过去的精灵从新苏醒,在昏黑中飞升起来了。

  我看见,并且追随它:我看见绥累河边的,在克拉尼绥尼的雄踞高原的皤耶尔的   宅子。我看见小冈子上的树林,沿边种着菩提树和接骨木的小路,还有在山脚下,一直流到白桦林间的草地里的力谟尼支河,在这中间,我也瞥见那些卖了身的济果那尔的荒凉的土小屋。绥累河的涨潮,通过密林,离城堡   不过一百步,也听到波涛的汩和喧嚣。

  自从皤耶尔那思泰绥·克拉尼舍奴结过婚以来,将近一年了,他那年青的太太,白嫩得象一朵睡莲,他爱她,恰如他的爱他那些野生的,不驯的东西一样。

  他把大半的时光都献给了打猎——他的最大的嗜好;她却相反,无望地,无爱地,在幽闺里梦一般度着她的光阴,不过当主人不在时,间或沿了力谟尼支河边,在通着林间草地的林荫路上去走走。

  有一天,皤耶尔那思泰绥出去了,上了走向卖身的济果那尔的住居的路。

  太阳正照着丘冈,通过了山毛榉林的空隙在发闪。它那黄色的光辉,由树林枝间落到地上,还映着皤耶尔的红头发和金红色的胡须,他那乌黑的钢光的眼睛,正目送着几匹迅速的拍着翅子,飞在空中的野鸭。

  后来他又凝神的望着前面了。

  可怜的济果那尔的小屋子,凌乱的散在山脚下,是用粘泥涂壁,芦苇盖顶的。小门歪歪斜斜的挂在铰链上,要走过去,还得用两只手来帮忙。小小的,不过手掌般大的窗洞,斜视眼似的,凝视着皤耶尔,而且到处看不到一座板壁或一间仓屋,只能在踏实了的粘泥地面上,看见灶火的烧痕。

  许多粗毛的鸡,在寻找食物,向各处乱跑,几匹黑色的小猪,饿得在门边吱吱的叫。

  小屋前面烧着几堆火,黑眼睛的济果那尔女人们,用土耳其的古钱装饰着头发,靠火边蹲在锅子旁。小屋后面响出活泼的锤击和一个风箱的喘息声,一两个赤脚的,只穿一点破布的少年,也肩着钓竿,从近地的池塘那里回来了。

  皤耶尔走近一间小屋去。一个年青的姑娘连忙从火边站起了,她那如火的眼睛,也紧钉着皤耶尔。

  那思泰绥老爷的红胡子倒立着,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他那雪白的牙齿发光了,这比起皤耶尔那思泰绥的笑来,还有更多的意义。

  “你还要怎么样,那力札?”他问,“你还是总不想结婚吗?”

  “我敢起誓,我不高兴结婚,”她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回答说,于是侧着头,顺下那长眼毛,低声补足道:“还是在城堡里好;”就从她如火的眼睛里,向皤耶尔投了一道闪电一般的眼光。

  “嘻,嘻,嘻!”那思泰绥老爷笑着,“时候过去了!这磨子现在磨着别的粉了,不过你是应该结婚的。瞧罢!伊黎要你做老婆,有些等不及了。”

  皤耶尔把两只手交叉在背后,走过去了,那姑娘就又靠着火坐了下去。

  这时候,小屋后面的锤击声和风箱的喘息声也停止了。在黑脸上闪烁着眼白的铁匠们,身上只穿一点破布,走近皤耶尔来,在他的衣角上接吻。于是又驯良的退向一旁,只是那发光的眼睛,还向皤耶尔偷偷的投了锐利的一瞥。女人们赶紧从火边站起,拉着孩子们的臂膊,一同躲进小屋里去了;只有几个龌龊的小子们,却还伸着手求乞道:“您好心的老爷,好心的老爷,我们求求您,您好心的老爷!”

  太阳落在丘冈后面了,从山毛榉林的空处,透出夕照来,好象一幅金色的雾縠。在清爽的向晚的空气里,由远地里隐约的传来了公牛的鸣声,到黄昏了,周围都是一种隐逸的安静。只在山毛榉的发红的枝梢上,还有一只画眉鸟唱着幽婉的清歌。

  皤耶尔的红胡子又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在一颗树桩上,脸孔对了落日,坐着一个瘦长的青年,头上戴一顶密插许多孔雀羽毛的真珠装饰的帽子。

  他在拉一个提琴,那抑制住的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梦境里似的诉着哀怨。他的脸,有湿润的眼睛在那里生辉,苍白,瘦削,镶着亮晶晶的头发。

  山毛榉树上,画眉鸟低低地,疲倦地唱着它的歌,而济果那尔的提琴,则迸出一种悲凉的谐调来,仿佛低声的哀诉。

  皤耶尔微笑着听了一会,到后来,他的声音突然冲破那深的寂静了:“你爱她的很吗,伊黎?”

  济果那尔大吃一惊,恰如一声狂呼,将歌辞打断。他连忙跳起来,恭敬地从头上除下了饰着羽毛和珍珠的帽子,挟着提琴,走近皤耶尔去。

  “你爱她的很吗,伊黎?”那人又笑着问。

  “我敢起誓,您好老爷,”济果那尔苍皇的,吃吃的说,他又喃喃自语了一会,没有去看皤耶尔,在他苍白的脸上,涌起了炽热的红潮:“我没有爱什么人,您好老爷。”于是把乌黑的头发一摇,如火的眼睛仍复对着皤耶尔了。

  那红胡子又倒立了。

  “你为什么不说呀,伊黎!那么,整夜唱着恋歌,在力谟尼支河边逛荡,象一个疯子的是谁呢?”

  济果那尔失神似的站着,只有那提琴在他的手里发抖。

  “嘻,嘻,嘻!”皤耶尔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瞒,苦小子,好象我不知道你在爱她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怕?这对于你,是一件大祸事,她还会送你的命的——那那力札!”

  到这末一句,伊黎才喘了一口气,那紧张的脸上,也显出一道欢喜的光辉,其时皤耶尔也又嘲弄的微笑了一下。

  “我祝您老爷长生不老,”那青年说:“您会给我办的,照您的意思。”——

  “哼,是的!我会给你安排的,照我的意思……但是你爱她得很吗?”

  “愿您老爷长生,象我的眼睛的光——”

  “是的,象你的眼睛的光,所以你在城堡附近找她的呀——嘻,嘻,嘻——所以……”

  皤耶尔回转身,开着缓步,红胡子倒立着,高高的翘到尖鼻子,走向城堡那面去了。

  伊黎留着,湿润的眼睛发着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疑惑和惊惧。在他手里的提琴又抖起来了。

  夜晚已经到临,画眉鸟不再歌唱了,只有晚风象一条温暖的水波,直向林中冲过。远处响着放牧归来的家畜的铃铎,夹着绥累河的波声。

  伊黎还总是惘然的在树桩旁边痴立着。

  忽然从小屋里,由开着的门里来了发沙的声音:“你怎么好呀,苦小子!你还要拿了你的心到那里去找死?倒不如抛给狗子罢。你没有看见他已经知道了么?你怎么好呢,苦小子!一个又苦又贱的济果那尔,竟敢向他的太太抬起眼睛来……天下有这等事吗!”

  那青年转过脸去看,老婆子很轻蔑的在凝视他。她的小小的冒火的眼睛,两粒水银丸子似的在发闪。

  “住口,老年人,不要多来苦我了!我很明白,这不会有好结果的。那一定!但他大约并没有料到。”

  他坐在树干上,苦楚的说道:“我这可怜的心呵。”

  在夜的浅蓝色的暗中,小屋前面烧着的火,那火焰升上来了,时时有黑影在这些四近溜过。有几处响着年青的嗓音,吞声地,悄悄地,在唱先前的民歌。

  伊黎低声的说道:“那么,我怎么办才是呢,妈妈?”

  “我的好孩子,”那老婆子回答说,声音也就低下去了。“这没有别的道儿了,我们只好来试一试给你来破掉妖法。——有大火伏在你这里了——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人给你喝下毒药去,现在烧起来了。”

  “我这可怜的心呵!”济果那尔又诉苦说,“它在我的里面烧,使我不得安静。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赶我到城堡那边去……如果一看见她,我为什么就这么苦恼呢?”

  他深深的叹息着,目不转睛的仰望着城堡,那点了灯火的地方。

  老婆子懊恼的摇摇头,默默的坐下了。

  深夜拥抱了小森林,只有力谟尼支河清醒着,显得好象一面明镜,在那底里,照出明红窗户的城堡的昏暗的倒影来。

  伊黎戴上帽,叹息着站起身,垂着头,挟着提琴,走了。

  老婆子在昏暗中,不高兴似的说了几句话。

  “我不能,妈妈,”伊黎呻吟道,“我不能了,给我一点什么罢,我拿这去死,因为消磨着我的火,比死还凶哩!唉,我死罢,妈妈,我死罢。”

  “那去就是,我的孩子!但那路,那你在走的,可是一条火热的路呵。”

  小屋前面的明亮的火,渐次消灭了。只还有几声低低的谐调,在夜的寂静中,叹息似的在发响。

   

  

   

  当皤耶尔那思泰绥叫他的管家来见的时候,夜已经侵了进来了。

  “事情怎么样,格力戈黎?你去过Valea Seaca了么?”

  格力戈黎站着,左右摇动着他那魁伟的身子,给他做衣服,是要用一张全牛皮的。

  “是的——我去过了。”

  “那么,你找到了些什么吗?”

  “找到的,”这话从格力戈黎的嘴里洪亮的迸出,一面撮着唇上的亚麻色胡子,使他翘起来。

  “讲罢,是怎么一回事!”

  格力戈黎咳嗽着,深深的吸一口气——这声音好象一个风箱的扇风——讲起来了,还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整理着上唇的胡子:“是这样的……我先到管林子的妥玛那里去。在Valea Seaca有野猪吗?我问他说。——有的。——那么,如果你看见它们过,就同去指给我它们走过的地方。——去罢,他说。——我们去了。——一处的平野上有一株大槲树。我们就爬在那上面。我们等着,等着,等到快要天明,听到林子里有一种响动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工夫,那可忽然的来了。你没有见过的哩!一大群野猪。它们又好看,又壮大,小牛似的,又很多,很多。——它们从那里来的呀?我问妥玛。——这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回答说,只有这一点是很的确的,它们在向着绥累河走——它们奔过野地去,象被赶着似的。”

  “哦,后来呢?”皤耶尔问道。

  “我讲完了”,格力戈黎回答说,轻轻的咳嗽着。

  “这很好。——听哪,格力戈黎,你要好好的留心,凡我所说的话。”

  他把右边的上唇胡子拉了一下,又把左边的拉了一下,并且向皤耶尔鞠一个躬,那主人就又说下去道:“今天是几时呀?礼拜一,那就在礼拜四——你好好的留心着,格力戈黎。”

  格力戈黎低低的自语道——“在礼拜四”——

  “在礼拜四,你给我在仑加和芬谛内莱准备下打猎的一切。你再跑到我的表兄弟约尔达希和服尔尼支·衣利米那里去一趟,懂了吗?再到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和波台奴这些邻居们,以及我的姻兄弟和岳父那里,请他们在礼拜三的正午都到我这里来。我一定等着他们,懂了吗,格力戈黎?”

  “懂了。老爷,在礼拜三的正午。”

  “好!以后——”

  皤耶尔忽然停住说话,张开了嘴,只在倾听了。格力戈黎也张着臂膊呆立着,一样的大开了嘴巴,却并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种低吟似的妙音,在外面的昏暗的树林中发响。

  皤耶尔从躺椅上站起身,在摇动的烛光中踏着土耳其的地毯,走到窗前,推上了窗户的下半扇,把头伸到外面去。

  夜是温和的,在深蓝的天上,明着黄金色的点滴。森林稳睡在浓荫里,只有夜静的弦的的悲哀的颤动,时时从力谟尼支那面传来。一种神秘的乐音,奇怪的笼罩了皤耶尔的石造的城堡,还有一个人影,好象为悲歌所痛苦,悄悄的在水滨徘徊。

  皤耶尔把眼光移到城堡的别一边。好象他的夫人的分明的姿首就在窗口,这是真的,还是不过他自己觉得这样呢?

  “听哪,格力戈黎,”他转过脸来,阴凄凄的皱着眉头很快的说,“我简直全不能安静一下吗?”

  格力戈黎沉默着,莫名其妙的看着窗门。

  “格力戈黎!我要生气了,那你也就没有好处,格力戈黎!为什么那个济果那尔又在力谟尼支河边唱了起来的?”

  “我可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你不知道的!让他唱到我不要再听了就是,——你去!我不要再听了,你懂了我没有?——要不然,我要生气了。我不高兴再听他——你懂了吗?”

  “懂了,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好!以后你再回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就回来,老爷。”

  格力戈黎张着臂膊,走出门去了。

  皤耶尔把两臂交叉在背后,还在厚厚的地毯上来来往往的踱了一会,烛火是在幽静的屋子里,散布着颤动的光辉。

  忽然间,他在他所收集的兵器前面站住了,他的眼光钉在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上,烛光照得它在发闪。

  红胡子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那思泰绥沉默着,站了一下,于是去开开一扇门,这门通着一条长路。壁龛上点着一盏红灯,笼罩着紫罗兰色的半明半暗。脚步在冷的石板上踏出钝重的回声来。以后他就推开一扇低小的门,走进了明亮的,好象宝石箱子一般的,铺着地板的卧室。

  安娜夫人吃了一吓,从窗口转过脸来。但当她看见那思泰绥时,却微微一笑。

  两个活泼的济果那尔娃儿,很机灵的从别一扇门溜掉了。

  “我在听伊黎的歌,”安娜说,“他在力谟尼支的谷里唱着呢。你听见么?”

  皤耶尔站在屋子的中央,锋利的看定着他的夫人的碧眼。于是他慢慢的说道:“那是伊黎,你怎么知道的?”

  “是那娃儿告诉我的。你没有听见么?——那娃儿告诉我的。”

  那思泰绥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想想就是,他每晚上,都在那里唱呀。”安娜在皤耶尔的刺人的眼光之下,狼狈的接着说。

  “哼,是的;我知道。”那思泰绥迟疑的说道,“我也听见的,而且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

  “我也知道,”安娜夫人微笑着说。

  “你也知道?……”她的男人述说着,在屋子里往来的踱起来了,“嗳哈,你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

  他忽然对安娜站住——他的胡子倒立了。

  “嘻,嘻,嘻!”他高兴的笑着,“我叫格力戈黎下去了,叫他去略略的说他几句……”

  于是他那不定的,活动的眼睛,就很注意的看定了他夫人的白净的脸,他的眼光也笼罩了她那苗条的,穿着罗縠的身躯。

  只有琴弦的凄凉的振动,来冲破屋子里的幽静。那思泰绥走近窗户,推上一扇玻璃,向外面望出去。那里的空气是温和的,在好象洒满了火焰的天宇之下,响着奇妙的谐调,安乐的夜里,弥漫了一种满是悲哀的清楚的声音: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草丛儿生满了坟头。

  虽然我还这么的爱你,

  却没有人问起,在这地上的,

  谁是我的宝贝。”

   

  提琴含着深哀的在叹息,皤耶尔的心里,就浮动着一个漂亮的,出色的女性的形象——安娜,而且也火一般明白,想到她被他所捐弃,寂寞地凄凉地过着她的日子了。

  外面忽然起了提琴的失手的声音,停止了——接着是人声的数说——一声喊打破了夜的寂静——于是听到急遽的脚步声。

  “那济果那尔的疯狂,现在是消失了。”皤耶尔说着,缩进头去,放下了窗玻璃。

  安娜默默的坐在躺椅的一角里,她的思想,停在指引她的悲哀的生活上面了。寂寞——沉默,阴郁的和妖媚的眼光——这是这女人的一生的全体。

  那思泰绥走向门口去,但他突然站住了,转过来向着他的女人,笑笑的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一个可怜的,无能的女人,有什么对你说的呢?”安娜温柔地回答说。

  “我的可怜的老婆,”那思泰绥微笑道,“你寂寞的,凄凉的过着你的光阴,已经很长久了,也没有人在这里能够帮你消遣消遣……这是女人们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总是这样的,也只能这样的……但是我爱你!”

  他接近安娜去,眼睛发着光。

  “不要懊恼罢,我不走了,”他用了发抖的声音接着说,“我还要和格力戈黎商量一点事——但让他等着就是,我相信他会在我的门边一直站到明天早上,拧着他的亚麻胡子的……”

  他的张开的臂膊象钢弦一般颤动着——安娜默默地,娇柔地投在他的怀里了。

   

  

   

  凄凉的,寂寞的乡村生活,暂时为相识之声的热闹所打破了。车子摇动着,在马夫的喊叫和挥鞭声里,拉进别墅来。大胡子的皤耶尔们和他们的红颜的太太们,从车辆上走下,而温和的太阳光,也在高兴的人之子的头上笑着。

  “所有的马你们都给我不要卸,”克拉尼舍奴站在石级上,向下面大声说,“给我准备下两辆车!”

  男人们欢笑着,戏谑着,大家在拥抱和接吻,其时女客们则围绕了安娜。

  老皤耶尔衣利米·拉可威奴抚着他雪白的胡子,问那思泰绥道:“女婿,你家里的景况怎么样?”

  “谢谢您的关切,丈人,好的。”

  “但愿永是这样子!”

  这皤耶尔于是走近安娜去,伸出手来,给她接吻,又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听说你们是过得好的,不过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我相信,邀我来是做岳父的——要小心些,我的孩子,你不要给我丢脸呀。”

  大家高声的笑起来了,皤耶尔那思泰绥说道:“也会有这时候的。”

  谦虚而子细的向着大家,表兄弟约尔达希,斯妥扬,姻兄弟杜米忒卢,服尔尼支·衣利米,以及所有邻人们: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波台奴,问过家眷的安否和事业的情形之后,就说,先请大家去吃一些点心。

  人们并排着走进大厅去,这里脱了帽,就会照出分开的,涂着香油的长头发来。皤耶尔们把沉重的外衣也脱去了,抚着他们的长髯,在躺椅上就了坐。

  女客们久已在安娜的房里商量事情了。一向如此:男人们有他们的事件,女人们也有她们的。单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时候,男人们这才谈女人,不谈国事,不谈功业,谈的是会闯大祸的眼睛和眉毛。   

  皤耶尔们吃过点心之后,换了话来说,就是他们吃完四只炙火鸡,并且大杯的喝过酒之后,克拉尼舍奴说道:“请大家原谅我们没有拿出好一点的东西来,我的朋友们,但我们上马罢,太太们就坐车。晚快边,我希望我们就到Valea Seaca,那里有一席大宴在等候着。在那地方,我们也准备好明天的猎取野猪了。”

  “你瞧,这滑头,”服尔尼支·衣利米说,老拉可威奴也高擎着酒杯,叫道:“这玩得很好,女婿!唉这使我记起我的年青时代来了!”

  对于这准备妥当了的惊人之举,别的皤耶尔们都高兴得闹起来,至于使仆役们也惴惴的捧着的酒杯跑过去。

  在这六月里,太阳散布着宜人的温和,轻风掠过茂盛的稻田,吹动着它,摇摆得好象黄色的波浪。车辆嘎嘎的前进着,遗下了浓密的尘头,马夫们活泼地在空中飕飕的鸣着长鞭,在催促小巧的马匹。前面是皤耶尔们骑着怒马;他们的枪械在日照下发光,他们的长头发和须髯在风中飘动。

  四面都是广大的亚麻田。风吹着亚麻实,大波一般起伏着。处处闪耀着澄清的积水,在那里面映出天上的白云,骑马人的队伍和沉重的车辆来。嫩蓝的天宇下,远远的有一只鹰,象御风而行似的,在温暖的日光中澡浴它的身子。碧绿的丘冈间时时露出一个村落,幽静得很。高出于人家之上的是教堂的塔和井的桔槔干。水上架着小桥,水底里映出旁边的荒废的房屋,高塔,井的桔槔干,那看去好象歪斜的十字架的东西。

  当这一小队将到森林时,太阳已经西沉了不少。树木微微的发着气息,周围都弥漫着舒适的清凉和带香的森林气。这时车子减了速度了,男人们也使他的马慢步前进。

  鸟儿吓得在丛莽中飞起来,黄毛画眉穿枝间的日光而去,仿佛发光的金弹子。斯妥扬,是皤耶尔们中最年青的人,是那思泰绥的表兄弟,他唱起来了,一首古时候的陀以那,   便在碧绿的殿堂中嘹亮。在林间草地上,一株老槲树下,仆役们和伊黎所率领的济果那尔乐队,已经在等候了。来人全都停住,皤耶尔们跳下马来,黑眼珠的夫人们也高兴地轻快地走出了车子。

  大家坐在盛开着花的,铺好毛毡的草地上,济果那尔竭力的奔走着。

  那思泰绥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格力戈黎!”他叫道。

  “我在这里,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着,走了过去。

  “你都办妥了?”皤耶尔问。

  “都办妥了,老爷,”格力戈黎说,“明天一早就动手打猎。会场也弄好了;迭玛希那厨子也准备停当了;我还带了一小桶可忒那娄酒来,伊黎也在这里,虽然他胁肋上还有一点痛。”

  夜已经开始到临。太阳把它的光线,金丝似的穿过密叶,在碧草地上画出花朵模样的光斑来。森林在梦似的黄昏中微微地呼吸着。人们用他的声音唤起响亮的回声,而在一瞬息中,从远地里,画眉鸟的最末的鸣声就声明了安静。

  明亮的日光消失了,夜的神秘的阴影,于是降在林间草地上。

  在一株很老的槲树下,奴隶们烧起一堆大火来,草上铺开雪白的麻布,玩乐也就开始了。

  首先,他们做得象土耳其人一样:不说话,只管吃。但立刻大家高兴了起来,用有趣的谈天,来助吃喝的兴致,胖大的火鸡和鹅,就象活的一般,刚刚到得桌上,却又无影无踪了。还有那酒呢——谢谢上帝——

  谁都在这时候记得起别的相象的宴会来,谁都愿意在这时候应酬得好,使大家在同一时中谈天,欢笑,喝酒。

  只有太太们却在高兴她竟也逃出了幽郁的深闺,用了低声,在谈她们的家务。

  森林又起了响亮的谈笑声了,大篝火在快活的队伍上,布满着一片绯红的光辉。

  然而突然静了下来,提琴和可勃思   发了响,骨制的可步思的颤动,充满了林间。红光闪过济果那尔的阴暗的脸上,映出他又长又黑的头发。

  伊黎,是受窘的,苍白的脸色,湿润的,发光的眼睛,站在第一排。提琴和可勃思低吟起来了,他凝视着篝火,他的发抖的手,把弓轻柔的拉动了琴弦。

  古森林就起了战栗,一种谐和的音响弥漫在树木里,忽然又被甚深的寂静所主宰了,象在暴风雨之前一样。

  在这大沉默中,伊黎的提琴发声了,恰如死亡在叙述那澌灭之苦。在可步思的仿佛一个受苦的生物的叫唤里,可勃思便低低的引出歌辞来。

  森林中唱起了陀以那,泄露着大痛苦,忽如哭泣,忽如风暴,冲进了听着的人们的心,于是发出一种由苦楚和懊恼的声音而成的妙音,变作叹息似的幽婉悲凉的谐调。

  深的寂静主宰着周围,连森林也好象在倾听,密叶中起了一种忧郁的响动,象是远处的瀑布声。篝火在静静的燃烧,并且用它那红色的光,照着昏暗的林间草地。皤耶尔们默默的抚着自己的须髯,他们的思想停在永远消逝了的少年时候了,那些太太们,却在这最末的一个声音时,才如出了深梦似的叹息着觉醒。

  “女婿,”老拉可威奴说,“这济果那尔就值全部家产。他叫什么?伊黎?——到这里来,伊黎,这是我给你的五块钱。——那真感动了我了!”

  伊黎露着顶,慢慢的走近皤耶尔来,给他把金钱抛在帽子里。

  “不过要问问他,”那思泰绥笑着喊道,“他可是爱她得很!你爱她的很吗,伊黎?——他不开口。他很爱她;爱到胁肋也痛了!”

  皤耶尔们都大笑起来,于是愉快的彼此碰杯喝酒。

  伊黎回到自己的原位上,张了发闪的眼,从那里望着安娜。

  酒象大河一般奔流,愉快有加无已。过了一会,那老人又站起来了,说道:“我这可怜的老骨头还想记得一回少年时代。我看年青人却并没有跳舞的准备——你们不羞吗?你们为什么闷闷的站在那里的呢,祖父的女儿们?可爱的伊黎,给我们弹起一点什么来罢,要会使我出神的,还要跳得久,直到我没有话说!”

  “祝你长寿,丈人,”那思泰绥叫道,“这很好!”

  皤耶尔们脱掉外面的长衣,伊黎动手来弹猛烈的勃留   ,森林也为之震动,女人们快活的从她们的座位上跳起来,用臂膊围住了皤耶尔的颈子,跳舞就开头了,起先是慢慢的,总在这一地点上,于是愈跳愈快,终于在火焰的红光里,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

  以后是大家又在酒边坐下,但那那思泰绥的姻兄弟,杜米忒卢,却好象不再愿意用杯子上口,他竟用他夫人的拖鞋儿喝起来了。

  还是这样的跳下去:勃留之后是巴土泰,   巴土泰之后是卡拉舍儿,   林间草地上就又响亮着欢笑和歌唱。

  济果那尔忙碌的搬了新做的热点心和酒来,伺候着客人:忽而酒,忽而点心,一直弄到两脚不再听话了,心情也开始了愁闷。

  “伊黎,”老拉可威奴叫道,“响动你的琴弦,给我玩点什么罢,我想由此记起青春和年少哩!”

  伊黎要唱恋歌了。周围又归于寂静,皤耶尔们抚着他那被酒湿了的长髯。

  济果那尔的琴弦上,迸出了哀怨彻骨的清音。一种微颤的痛苦和疲乏的热望在夜里悠扬,恰如秋风的最后的叹息。

  镇静地,石头雕成的一般,济果那尔屹立着,只有他的两只手在动弹,他那深沉的眼睛诉说着哀愁,固执地,懊恼地向安娜凝视。

  她觉得他在向她看,便转过脸来了,看着济果那尔的消瘦的脸。他那如火的眼光,几乎造成她一种肉体上的痛苦,然而眼睛却总不能离开他。

  皤耶尔那思泰绥昂起头。这几天之前,他曾在力谟尼支河边,自己的城堡前面听过的声音,又在森林中发响了,他那钢铁一般发光的眼睛,也牢牢的对自己的女人凝视着。

  伊黎的声音很痛苦的在林间草地上响起: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两滴清泪在安娜的睫毛上发光,克拉尼舍奴的眼里却炎上了愤火,他的眉毛也阴森森的蹙起来了。

  当济果那尔的歌在一种发狂似的幻想里收梢时,他的两手就在背后摸着兵器。

  “唱得好,伊黎!”老拉可威奴叫喊说,皤耶尔们便都去拿斟满的酒杯。只有那思泰绥却显着凶恶的眼光,慢慢的,踉跄的走近济果那尔去。在他强壮的右手里,闪着一把弧形的短刀。

  大家都诧异地茫然地对他看。

  那思泰绥把短刀在头上一挥,于是静静的立定了,凝视着济果那尔的脸。伊黎吓得不成样子了,他脸色发黄,抖是很利害,但那如火的眼睛却还总是看住着安娜。

  克拉尼舍奴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伊黎!”他喊道,“你爱她的很吗?嘻——嘻——嘻!再唱一点讲爱的东西罢,伊黎!”

  在他狞猛的声音中沸腾着愤怒,在浓眉下面的他那凶恶的眼好象狼眼睛。

  别的皤耶尔们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诧异的向他看。伊黎抬眼一望,克拉尼舍奴,懂得了。他发着抖拿了他的提琴,他的黑眼睛里闪耀着疯狂的光焰,他转身向了安娜,用至哀极苦的声音唱起歌来。当这济果那尔的歌,挽歌似的,颤抖着迸出琴弦来的时候,大家都围绕了活泼的火光,站着,仿佛化了石的一样。

  “是罢,伊黎,你懂得我的?”那思泰绥叫喊道。

  他前进了三步,举起发光的短刀,就刺在济果那尔的前胸。

  一声响,提琴跌碎在湿草上面了。伊黎呻吟着仰天而倒,站在周围的人们是默默的,象做恶梦似的在对他看。从济果那尔的胸脯上,喷出一道通红的血箭,打湿了碎裂的提琴。他痉挛着,用臂膊支起他的上半身来,向着发抖的蜡一般黄了的安娜抬起他那已经因为死的影子显得朦胧了的眼睛,唇间还流露着最末的,消减下去的才能听出的谐调。

  他的嘴里涌出血流来,他沉重的仰天倒在湿草上,象钉十字架似的,张开臂膊,躺在那里不动了,他那固结了的眼,是凝视着碧绿的林树织成的穹窿。

   

  祖父暂时停讲了他的故事,枝叶茂密的树木里,起了一种悲哀的微声。车夫们默默的围篝火而坐,显着深思的神情,牛儿躺在车后面,反嚼着刍草。

  祖父又用低声讲起来了:“第二天却有很大的围猎。打到了七匹的野猪,安娜和别的太太们还都去看会场呢。他们把伊黎埋在老槲树下——瞧罢,就是那地方。——现在是他们也完结了,只还剩着烧过的树干子——那地方现在也还睡着济果那尔的骨头。”

  祖父住了口,自在深思了。从森林的深处,传来了一匹猫头鹰的寂寞的鸣声,好象一个人的叫唤。还听到远处的水磨坊的瀑布声,依稀如在梦境里。火的闪光,时时照着密树,恍是微微的叹息,经过了古老的林间。

  车夫们早在火边打鼾了,只有祖父还醒,被篝火的临灭暂旺的火焰照映着。

  过不多久之后,我悄悄的问道:“祖父,安娜太太哭了吗?”

  “躺下睡觉,”老人喃喃的说,“听哪!野鸡在叫……已经不早了。”

  许多工夫,我总是睡不着。我睁大了眼睛,去看林间草地上的躺着烧过的槲树桩子的地方。林中有一种悲哀的声响,我仿佛觉得济果那尔的影似的形象,罩着夜雾,就在寂寞的墓上飘浮,至哀极痛的苍白的面庞,胸脯上是一轮血红的花朵。

   

  罗马尼亚的文学的发展,不过在本世纪的初头,但不单是韵文,连散文也有大进步。本篇的作者索陀威奴(Mihail Sadoveanu)便是住在不加勒斯多(Bukharest)的写散文的好手。他的作品,虽然常常有美丽迷人的描写,但据怀干特(G. Weigand)教授说,却并非幻想的出产,到是取之于实际生活的。例如这一篇《恋歌》,题目虽然颇象有些罗曼的,但前世纪的罗马尼亚的大森林的景色,地主和农奴的生活情形,却实在写得历历如绘。

  可惜我不明白他的生平事迹;仅知道他生于巴斯凯尼(Pascani),曾在法尔谛舍尼和约希(Faliticene und Jassy)进过学校,是二十世纪初最好的作家。他的最成熟的作品中,有写穆尔陶(Moldau)的乡村生活的《古泼来枯的客栈》(Crîsma lui mos Precu,1905)有写战争,兵丁和囚徒生活的《科波拉司乔治回忆记》(Amintirile caprarului Gheorghita,1906)和《阵中故事》(Povestiri din razboiu,1905);也有长篇。但被别国译出的,却似乎很少。

  现在这一篇是从作者同国的波尔希亚(Eleonora Borcia)女士的德译本选集里重译出来的,原是大部的《故事集》(Povestiri,1904)中之一。这选集的名字,就叫《恋歌及其他》(Das Liebeslied und andere Erzählungen)是莱克兰《世界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第五千零四十四号。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六日《译文》第二卷第六期所载。)

   

  村妇 保加利亚 伐佐夫

  ——(历史的插话)

   

  

   

  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时候——就在这一天,就在皤退夫(Botev)的部队在巴尔干连山中大败,连皤退夫自己,也死于贪残的强巴拉斯(Zhambalas)所率领的乞开斯   帮的枪弹之下的这一天——在伊斯开尔   左岸,卢谛勃罗特(Lutibrod)对面,站着从这村子里来的一群妇女们。她们在等候小船,轮着自己渡到河的那面去。

  她们里面,大多数不明白四近有些什么事,因此也没有怎么发愁。符拉札(Vratza)那边的喧嚣的行军,已经继续了两天之久,她们却毫不觉得什么——而且也并不荒废了她们的家务。其实,这里是只剩下女人了,因为男人们都不敢露面。一揆者和乞开斯帮的打仗的地方,虽然离卢谛勃罗特还很远,但消息传来,使男人们非常恐怖。

  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到了几个土耳其兵,为的是捉拿可疑的人,并且盘查往来的过客。

  就在这时候,我们在讲的时候,小船正在河对岸,村妇们想过渡,也正在等得不耐烦。那小船可也到底回来了。船夫——一个卢谛勃罗特人——用橹把船定住,以免被水淌开去,于是走到岸上来。

  “喂,上去,娘儿们!……赶快!……”

  忽然出现了两个骑马的土耳其的宪兵。他们冲开了女人们,向船上直闯。其中较老的一个,是胖大的土耳其人,鸣着鞭子,开口就骂道:“走开,改奥儿   的猪猡!……滚,滚你们的!……”

  女人们都让开了,预备再等。

  “滚开去,妖怪!……”第二个吆喝着,挥鞭向她们打了过来。

  她们叫喊着向各方面逃散。

  这之间,船夫拉马匹上了船,宪兵们也上去了,胖子转脸向着船夫,发怒的叫道:“一匹母狗也不准放上来!……滚开去!……”他又向这边喝一声,凶恶的威吓着。

  恐怖的女人们就开始回家去了。

  “大人老爷!……我恳求你:等一等!……”一个村妇叫喊道,那是慌慌忙忙的从契洛贝克(Chelopjek)跑来的。

  宪兵们凝视着她。

  “你什么事,老婆子?……”那胖子用保加利亚语问道。

  跑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高大,瘦削,男人似的眼光,臂膊上抱一个裹着破烂麻布的孩子。

  “准我们过去罢,大人老爷!……准我上船罢,上帝保佑你,给你和你的孩子们福寿!……”

  “唉,你是那,伊里札?……发疯的改奥儿!……”

  他认识她,因为她曾在契洛贝克给他办过饭食。

  “我正是的,阿迦哈其—哈山。带我去罢,看这孩子面上……”

  “你带这袋子上那去?……”

  “这是我的孙子,哈其。没有母亲了……他生病……我带他到修道院去……”

  “又为什么呢?……”

  “为了他的痊愈,去做一个祷告……”那女人恳求的说,眼光里带着很大的忧虑。

  哈其—哈山在船里坐下了,船夫拿了橹。

  “阿迦,看上帝面上!……做做这件好事,想一想罢,你也有孩子的!……我也要给你祷告!……”

  土耳其人想了一想,于是轻蔑的说道:“上来,昏蛋!……”

  那女人连忙跳上船,和船夫并排坐下。船夫就驶出了雨后暴涨的伊斯开尔的浊流。沉向山崖后面的太阳,用它那明晃晃的光辉,照得水面金光灿烂。

   

  

   

  那女人的到修道院去,实在很匆忙。她臂膊上躺着病了两个礼拜的,两岁的孩子,是一个孤儿。他已经衰弱了十四天。巫婆的药味和祝赞,都没有效验……连在符拉札的祝由科,也找不出药来了。村里的教士也给他祷告过,没有用。她最末的希望,只靠着圣母。

  “到修道院给他祷告去……请道人祷告……”村里的女人们不断的对她说。

  今天午间细看孩子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孩子躺的象死了的一样。

  “现在赶快……赶快……恐怕圣母会救我们的……”

  所以天气虽然坏,她也上了路,向“至圣处女”的契洛贝克修道院去了。

  她经过槲树林,正向伊斯开尔走下去,树木间出现了一个服装古怪的青年,胸前挂着弹药带,手里拿一枝枪。他的脸是苍白,着急。

  “女人,给我面包!……我饿死了!……”他对她说,一面挡住了去路。

  她立刻猜出是什么人了。那是在山崖上面的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的上帝!……”伊里札吓得喃喃的说。

  她把自己的袋子翻检了一通,现在才知道,她忘记了带面包来了……只在袋子底里找到一点干燥的面包皮。她就给了他。

  “女人!……我可以躲在这村子里吗?……”

  他怎么能躲在这村子里呢!……他们会看见他,交出他去的……况且是这样的衣服!

  “不能的,我的孩子。不能的……”她回答道,一面满心同情的看着他那显出绝望之色的疲倦的脸。她想了一想,于是说道:“孩子,你在树林里躲一下罢……这里是要给人看见的……夜里来等我……使我在这里看见你!……我给你拿了面包和别的衣服来……这模样你可见不得人。我们是基督徒……”她加添说。

  那青年的满是悲哀的脸上,闪出希望来了。

  “我来等在这里,妈妈……去罢……我感谢你……”

  她看见,他怎样踉踉跄跄的躲进树林里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眼泪。

  她赶忙的走下去,心里想:我应该来做这好事……这可怜人!他是怎么的一副样子呵!……恐怕上帝会因此大发慈悲,给我救这孩子的……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能到修道院……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他也是一个保加利亚人……他是为着信仰基督做了牺牲的……

  她自己决定,修道院的院长是一个慈爱的老头子,也是很好的保加利亚人,不如和他悄悄的商量,取了农民衣服和面包,做过祷告,就赶紧的回来,在还未天明之前,找到那个一揆者。

  她用了加倍的力量,匆匆的前行,为了要救两条男性的生命。

   

  

   

  夜已经将他那漆黑的翅子,展开在契列毕斯(Cherepis)的修道院上面了。伊斯开尔的山谷,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在深处单调的呻吟的作响,想带着沉重的澎湃,扑到高高在上的悬崖。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石壁……它荒凉的站着,和上帝亲手安排的它的山洞,它的峰峦,宿在它顶上的老雕一同入了梦。

  幽静而寂寞的道院,也朦胧的睡去了。、

  出来了一个侍者……跟着又立刻走出一个道人来,披着衣服,不戴帽。

  “伊凡,谁在那里敲门呀?……”道人耽心的叫道………靠壁有一张床,上面摊着些衣服……那道人就撞在高的床栏上。

  又敲了几下。

  “一定是他们里面的人……教我怎么办呢?……不要放进来!……现在院长又没有在这里……”

  “且慢!……先问一问……”

  “谁呀?”侍者喊着,向外面倾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娘儿们……”

  “你简直在做梦!……一个女人!……在这时候!………不是那个,就是土耳其人……一定是土耳其人……他们要在这夜里把我们统统杀掉……他们到这里来找什么呢?……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放进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呀……主呵,发发慈悲!……”

  又听到大门外面的声音了。

  “是一个女人,那在喊的……”侍者重复说。

  “你是谁呀?……”

  “我们是教子,伊凡。契洛贝克的伊里札呀……开罢……唉唉,开罢!……”

  “你一个吗?……”伊凡问。

  “一个,带着孙子,伊凡。开罢,上帝要给你好报的!……”

  “看清楚,是不是撒谎!……”神父蔼夫谛弥向侍者说。

  那侍者奋勇的走近了大门,从小窗里望出去。待到连道人也确信了在昏暗中,外面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才吩咐伊凡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放进农妇来,立刻又关上了。

  “见鬼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伊里札?……”道人懊恼的问道。

  “我的小孙子病的很利害……住持神父在那里呢?……”

  “培可维札   去了。你找他什么事?……”

  “找他做一个祷告……不过要快!……你来罢,神父……”

  “什么?!……在夜里?!……我怎么能救生病的孩子……”道人恼怒的吆喝道。

  “你不能救,但上帝都会处置的……”

  “现在睡去罢。明天早上……”

  然而女人恳请着,并且固执的咬定了她的要求。

  到明天早上……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孩子显得很不好……病是不肯等待的……只有上帝能救。听起来,她也愿意付款子。

  “你发疯了……你逼我们,修道院在夜里开门,好给‘暴徒’冲进来,好把土耳其人招进来,消灭了教会!……”

  那道人唠叨着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但立刻穿好道袍,光着头,回来了。

  “来!……”

  她跟着他走进了教堂   。他点起一枝蜡烛,披上法衣,拿了日读祷告书。

  “抱孩子到这里来……”

  伊里札把孩子靠近了亮光。他的脸黄得象黄蜡一样。

  “可是已经不很活了的哩!……”那道人通知说。

  深沉的眼睛睁开来了,似乎要反驳这句话,烛光反照在那里面,闪闪的好象两颗星……

  道人把法衣角放在孩子的头上,赶快的为他的痊愈念过祷告,用十字架的记号给他祝福,于是合上了日读祷告书。村妇在他手上接了吻,放上两个别斯太尔   去。

  “如果他一定会活,那是就好起来的……现在到仓间里睡觉去罢……”

  于是那道人转身要走了。

  “等一等,蔼夫谛弥神父……”那女人踌躇着叫喊道。

  他回过来,走近她去。

  “还有什么事呢?……”

  放低了声音,她说:“我拜托你一点事……我们都是基督徒……”

  那道人可是发怒了。

  “你托什么事……什么要找基督徒?……睡觉去……蜡烛不能点,有人会从上面看见,来做客人的……”

  道人所指的是“暴徒”。那女人也懂得。她的脸上露出苦恼来了,声音发着抖:“你不要怕……没有人来的……”

  并且用了更加秘密的神情,她说:“当我走出村子,在我们的树林子里的时候……”

  恐怖和愤怒,在道人的打皱的脸上一隐一现了。他明白,那女人要告诉他一点什么危险事,于是就来打断她。大声的说道:“我不要听……不要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自己藏着就是……你是来把教会送进火里去的吗?……”

  村妇还想说下去,但一听到这些话,她就把话吞住了;她全无希望地跟着发怒的道人走到院子里。

  “但是我不在这里过夜!……”她一看见道人正要指给她走往仓间的路的时候,就叫喊了起来。

  道人很诧异的对她看。

  “为什么?……”

  “我走……立刻……”

  “你发了疯了吗?……”

  “我发了疯,也许并没有发……都一样……我走……明天一早,我有工做呢……给我面包罢,我饿了……”

  “面包你要多少有多少……给她,伊凡!但是我不准开大门!……”

  然而这村妇固执着自己的意见。

  神父蔼夫谛弥沉思了一下。又开大门吗?……这是危险的……坏人会闯进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他即刻记得,这女人还已经看见过他们了……她会给教会招到不幸的,而且如果给土耳其人一知道……不成……还不如放她走,不使她在这里罢……

  “那么,走罢!……”他喝道。

  女人接过伊凡递给他的半个面包去,放在袋子里,接着就抱起了孩子,走了。

  大门跟着她走出就关上了,锵的一声下了锁。

   

  

   

  老伊里札连夜赶回伊斯开尔去,“暴徒”在那里等候她,她很亢奋。她从替住持神父来招待她的神经过敏的道人那里,不能,也不敢打听一声有益的意见。

  她爬上修道院后面的山谷的高地边去,要径奔那沿着伊斯开尔的小路。

  星夜照出了河对面的峭壁和悬崖,白天是阴凄凄的,现在却显着不祥之兆。

  老伊里札的眼里和心中,都充满着不安和恐怖,就什么都见得显着不祥之兆了。待到她走上高地时,便疲乏的坐在一株大榆树下的冰冷的地面上。

  连山中的荒地睡觉了……为荒凉所特有的一种寂静,笼罩了宇宙,只有波涛在那里的深处奔腾,那上面屹立着毫无灯光的修道院的屋宇和屋顶。

  从右边传来了卢谛勃罗特的犬吠声。

  她由地上站了起来,但又不敢经过村庄,便绕到悬崖的左边,于是急急的跑过了荒地。

  她立即望见伊斯开尔了。小船泊在岩边。伊里札走近板棚去,向来是船夫就睡在那里面的。其中却没有人,显见得船夫也怕在这里过夜了。

  她吓得没有了主意,她走向小船去……伊斯开尔在吓人的奔腾……她看看浊流的昏暗的影子……她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办呢?……等到天亮吗?……她决不愿意这样子,虽然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已在报告将近的黎明……

  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敢独自渡河吗?……怎么使橹,她是常常看见的……这出路她觉得非常危险,然而,如果她要和那等在那里,快要死于饥饿和不安的一揆者相见,却也不能选择了。

  她把孩子放在沙滩上——她不大想到他了——弯了腰,去解那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索子。她发抖了:原来那索子不单是系着,却用一把大锁锁住的……这是土耳其人所做的事,意在阻碍夜里的行人。

  她发着抖,站在那里……

  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越来越多了……天在东方显了淡淡的颜色……再一两点钟就要开始黎明了……

  她绝望的呜咽起来,竭了全力,去破坏大锁或是弄断那索子。然而这一件也和那一件相同,都是一个不能够。

  她发热的,喘息的直起身,绝望的站着……

  忽然她又第三次弯下腰去了,用两手抓住了树桩,想把它拔起……但树桩钉得很深,好象铁铸的一样……

  她两倍,三倍的努力……给太阳晒黑了的臂膊下着死劲……她的筋肉赛过了钢铁的力量和坚韧……骨节为着过度的用力在发响,热汗在她的脸上奔流……

  气急,疲乏,仿佛她砍倒了一大车的树木,直起身来,呼吸一下,就又抓住了树桩,用了新的力气和阴沉的固执,从新向各方面摇动,要拔起它……

  她那年迈的胸脯喘息得嘘嘘作响……两脚陷在沙地里,一直到了脚踝,在半个钟头的可怕的争斗之后,这地方动了起来,泥土发了松,她终于做到,把树桩从地上拔出了。

  索子在夜静中钝重的发响……

  伊里札放心的叹一口气,劳乏的倒在沙滩上。

  停了一会,小船就载着老伊里札,孩子和树桩浮在浊流上面了……

   

  

   

  伊斯开尔立刻出了狭窄之处,向低下而平坦的两岸间直涌下去。

  小船就乘着急流而行,不再听这老农妇的生疏的手里的橹枝的操纵。因此比平常停泊的处所,已经驶过的很远了。伊里札只好用尽力量,不给它回到她曾经上船的那一岸去。

  一个有力的洪流,终于将小船送到对面,那女人用了最大的努力,总算靠了岸。

  她上了陆,抱着孩子……攀上高地,向树林跑过去。

  当她走近那曾经遇见过一揆者的地方的时候,只见有一个男人影子在树干之间隐现。她知道,这就是她在找寻的。

  一揆者也走近她来了。

  “晚安,我的孩子……这是你的……”

  和这句话同时,她就递过面包去,她很明白,他现在是最要这东西了。

  “谢谢你,妈妈……”他萎靡不振的回答道。

  “等一等……穿上这个……”她又交给他盖着孩子的衣服。

  “这是我偷偷的从教堂里带来的……上帝宽恕我……我造了一回孽了……”

  伊里札从墙上取了这衣服来,原以为是侍者的东西。但一揆者穿在身上的时候,她这才诧异的看明白,竟是一件道袍!

  “那倒是都一样的……我先来暖一暖……”青年说,就披上了又干又暖的衣服。

  他们一同的走着。

  一揆者默默的吃东西……他冻得在发抖,也踉跄得很厉害。他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瘦削,长得高大。

  因为不去打搅他饥饿者的平静,女人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从那里来——她自己也不过低声的说话——然而好奇心终于蔓延开来了,她就问,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从山里,倒大抵是从平野里过来的。在那一夜,在威司烈支(Vesletz)的葡萄山里,给人和自己的部队截断了。他从那地方窜走,遭了很大的恐怖,冒了各种的危险,这才挨到这里来。他两整天和两整夜没有吃东西,他支撑的走得怎样疲乏,两只脚都受了伤,发着热……现在他要往山里去,在那里找寻伙伴,或者自己躲起来。

  “我的孩子,你实在走不动了……”那女人说——“把枪交给我罢……你就轻松一点了。”

  她用左手接了他的枪,右手抱着孩子,

  “来,来!……聚起你的力气来罢。我的孩子。”

  “现在我到那里去呢,妈妈?……”

  “怎么:那里去?……家里去呀……我这里!……”

  “这是真的吗?!……妈妈,我感谢你,你是好的,妈妈!……”那青年感激得流出眼泪来,弯下身子吻了她抱着孩子的那只瘦削的手。

  “人们因为害怕,现在不到外面来,如果给他们一知道,是会把我活活的烧死的……”那村妇说——“但我怎么能放下你呢……你逃不掉……乞开斯人捉住你——上帝得惩罚他们——在村子里呢,他们也……为什么要这样呢,孩子?……就是毁灭了这可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们象小鸡一般的杀掉你们……可是你也再没有力气往上走了……”

  于是她把枪由左手抛在右手里,就用左手支住了他的臂膊。

  他们在槲树林里,越走越深了。从树干间,望见天空的东边,逐渐的发白……契洛贝克的雄鸡叫,更加听得分明……天上的星星褪色了。

  已经到了黎明,他们——照平常的走法——离村子却还有半个钟头的路,——但象一揆者的那么走,可是连两个钟头也还是走不到的。

  村妇非常着急,倒情愿来背他。

  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天亮了,婶子……”他的声音放高了一点。

  “这可糟……我们不能按时走到……”那女人悄悄的说。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

  从外面已经传来了人声。

  村妇站住了。

  “这可去不得了,我的孩子……得想一点别的什么法……”

  “你想怎样呢,婶子?……”青年问道,看着他的母亲,亲戚,他的恩人和他的神明的这不相识者!

  “你在树林里躲到夜……天一暗,我就来等候你……在这里……这么一来,你就躲到我的家里去……”

  青年很相信,这条出路是要算最好的了。村妇就又交还了他的枪。

  于是他们作了别。

  这时伊里札摸了一摸孩子。她哭起来了……

  “阿,孩子,我的孩子!……可是死了呀!……小手象冰一样了!”

  一揆者站定了,仿佛遭着霹雳……村妇的悲痛抓住了他……他想来劝慰她,然而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他知道,这崇高的女性,那魂灵已被大悲痛所碎裂,他不能再望更多的帮助了。

  “阿,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可怜人呜咽着,看定了他的孩子的苍白的脸。

  明明白白,一切希望都被抢去了,一揆者就走进树林的深处去。女人的呜咽的声音还在他后面叫喊道:“我的孩子……要藏的好好的……到晚上……我在这里见你……”

  伊里札也走进树丛里,不见了……

   

  

   

  一到早晨,天空中浮上五月的太阳来了,在几天的阴晦和下雨的日子之后,明朗而且澄净。

  美丽的,延长的峡谷,从希锡曼山岩的脚下开头,装饰着春天的丛绿,为银带似的蜿蜒的河流所横贯,在太阳光中洗沐。

  这里——在希锡曼山岩这里,河流却把《阿迭绥》   结束了,行程是经过了狭窄的隘岭和无数连山的曲折,忽而从险峻的,满生榆槲的山坡间飞过,忽而在浑身洞穴的石下潜行,这岩石,是涌成幻想的宫阙和尖碑,在嘲笑着五行和时光之力。

  太阳刚露到地平线上,土耳其的骑兵就在路上出现,他们后面,是走在禾黍之间的一大群步兵,望不见煞末。骑兵和步兵,立刻到了伊斯开尔,扎住了。

  正式的步兵大约有三百人;他们前面走着排希—皤苏克斯,   带着各种的武器。其余——大部分都是这些——是乞开斯人,也同是各式各样的武装着。

  少顷之后,骑兵就使乞开斯人前进,自己却留在旁边。

  这些喧嚣扰攘的人们,是在一个有名的乞开斯人的指挥之下的,这就是强巴拉斯,一个凶残的,渴血的高加索的强盗。昨天就由他的手里放出子弹去,打死了一揆的指导者,皤退夫。

  强巴拉斯骑在马上,对着树林,离一个旧教堂的废墟不很远。

  树林的左边屹立着艰险的山岩和溪谷,右边是契洛贝克的田野和果园,一直到第二道精光的山背脊。在山坡上,看见树木之间有一所惟一的牧人小屋,是它的主人新近抛弃的。

  眼睛都向着深邃的,空虚的,寂静的树林,那里面藏着一揆者。

  但部队却找不着他。

  这夜里从符拉札送来了报告,说在天明之前一点钟,有一队叛徒,   由山上窜入这森林中,确系要在渡过伊斯开尔之后,躲进斯太拉·普拉尼太(Stara Planita)的广大的巴兰(Balan)去。

  因为昨天的胜利,兵们都兴奋而且骁勇,等候着命令,这时强巴拉斯刚刚下了马,带着几个优秀的排希—皤苏克斯的关于冲锋的方法和手段的忠告。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深的皮色,高大,黑须,身穿一种五光十色的乞开斯衣,从头顶一直武装到双脚。他那贪残的,狞野的两眼,在高高的乞开斯帽子底下发光。

  就在这一瞬间,小屋里开了一声枪,群山就起了许多声音的回响。

  “叛徒们!……叛徒们!……”人们叫喊道。

  大家的眼睛都向小屋注视,但只见那门口有一缕硝烟,轻微的早风把它吹到枝梢上去了。

  惊疑了一瞬息,于是全部队一齐开火了,树林里也起了无数的回响。

  但忽然间,有大声出于硝烟中:“强巴拉斯!……强巴拉斯中弹了!……”

  强巴拉斯确是躺在地面上……他跌倒了,一粒枪弹穿通了他的脖子,嘴里涌出鲜血来。

  从小屋里飞来的枪弹,打中了他了。

  这消息传布了开去,兵们立刻非常害怕……全部队纷纷迸散了,谁都拚命的藏躲。

  头领的死尸很快的就运走。骑兵也接着不见了。

  然而从树林里,也没有再开第二枪。

  过了许多时候——由笼罩四近的寂静和非常的沉默断定,一揆者应该已经退进山里去——一群乞开斯人就大家商量,冲到树林里去搜索他一下。

  他们只在一株槲树底下,发见了一个暴徒的尸骸……那是三十来岁的人,黑胡须,用布裹着一只腿上的伤口。

  乞开斯人确切的相信,一揆者是逃在山里了。

  自从皤退夫战死之后,他的部下的一部分——四十人——就在那一条腿受了伤,英雄的贝拉(Pera)的领带之下,躲在山里面。他们整夜的在树丛里迷行,终于是疲乏的,饥饿的,半睡的走到了契洛贝克的林子里,于是真的死一般的睡着了,也不再管会有人发见了他们的踪迹。

  乞开斯人的一粒枪弹,偶然打死了贝拉。却没有找到另外的牺牲。

  但当乞开斯人闯进小屋里去的时候,他们可又看见了一个死尸。

  “一个牧师!……一个暴徒!……”乞开斯人诧异的喊道。

  一个没有胡子的青年躺在那地方,头上中了一粒弹。

  他身穿一件道袍,那道袍的开岔之处,却露着一揆者的浑身血污的衣服。从给硝烟熏黑的伤口看起来,就知道他是自杀的,在他打死了强巴拉斯之后。

  这回是违反了他们的习惯,排希—皤苏克斯不再割下一揆者的头来,戳在竿子上,迎来迎去,作为胜利的标记了……头领的死,在他们算不得胜利。

  他们只好烧掉小屋,把死尸抛在那里面来满意。到得晚上,当两队土耳其兵杀害了十三个走下山来,要到伊斯开尔去的一揆者的时候,也还在冒着烟。

  伊里札是早已死掉了。但半死的孩子却活着,现在是一个壮健的,能干的汉子,叫做 P少佐。

  那亡故的祖母,先前如果给他讲起这故事来,她总是接着说,她可不相信他那神奇的痊愈,是很会气恼的道人的随随便便的祷告,见了功效的,由她看来,倒是因为她做不到,然而她一心要做到的好事好报居多……

   

  在巴尔干诸小国的作家之中,伊凡·伐佐夫(Ivan Vazov,1850—1921)对于中国读者恐怕要算是最不生疏的一个名字了。大约十多年前,已经介绍过他的作品;一九三一年顷,孙用先生还译印过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过岭记》,收在中华书局的《新文艺丛书》中。那上面就有《关于保加利亚文学》和《关于伐佐夫》两篇文章,所以现在已经无须赘说。

  《村妇》这一个短篇,原名《保加利亚妇女》,是从《莱克兰世界文库》的第五千零五十九号萨典斯加(Marya Jonas von Szatanska)女士所译的选集里重译出来的。选集即名《保加利亚妇女及别的小说》,这是第一篇,写的是他那国度里的村妇的典型:迷信,固执,然而健壮,勇敢;以及她的心目中的革命,为民族,为信仰。所以这一篇的题目,还是原题来得确切,现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实是不足为法的;我译完之后,想了一想,又觉得先前的过于自作聪明了。原作者在结束处,用“好事”来打击祷告,大约是对于他本国读者的指点。

  我以为无须我再来说明,这时的保加利亚是在土耳其的压制之下。这一篇小说虽然简单,却写得很分明,里面的地方,人物,也都是真的。固然已经是六十年前事,但我相信,它也还有很动人之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终刊号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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