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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译丛补》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4:54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译丛补(鲁迅译)

目录

LEOV TOLSTOI

“雄鸡和杂馔”抄 法国 J.Cocteau

一九二八年世界文艺界概观 日本 千叶龟雄

一 南欧·法兰西

二 德意志·奥大利

三 北欧诸国

四 英吉利·亚美利加

新时代的豫感 日本 片上伸

波兰姑娘 苏联 淑雪兼珂

爱尔兰文学之回顾 日本 野口米次郎

表现主义的诸相 日本 山岸光宣




  LEOV TOLSTOI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五日驻日苏联大使馆参赞Maiski在东京托尔斯泰纪念会讲演,由Andreiev日译。

   

  从九月十日到十六日之间,全苏维埃联邦,是举国严肃地做着托尔斯泰的诞生百年记念会,就这一点看来,也便可以知道住在苏维埃联邦内的一切民族,对于为俄国文学,有所贡献了的伟大的文豪,是抱着亲爱和敬慕之念的。在帝政时代的俄国呢,那不消说得,托尔斯泰是受了很大的亲爱和尊敬,那时他被推为使俄国文学有世界底名誉的巨人之中的第一人。但是,对于托尔斯泰的批评,帝制时代和现苏联之间,在实质底地,却颇有些两样,关于这两样之处,我想,是有深深注意,加以讨论的必要的。无论怎样的作家,都不是漠然地生活着,或是创作着的人;各个作家,都受着他那时代、国情、阶级、社会,以及党派的影响,是一个事实。他们既然在一定的社会里受教育,在一定的势力之下,则于不知不觉中,那趋势、趣味、思想,就不得不看作被那周围的事情所影响。然而,最伟大的文豪,在那艺术底创作上,是能够创作超出他的时代或阶级的范围,人间底地,世纪底地,都有价值的作品的。但是,在一方面,则虽是怎样的文豪,精神底地呢,总分明地显示着他们所从出的土地的传统。托尔斯泰是也没有逸出这一个通例的。产生了最大的俄国文学的这天才,在本身的社会底地位上,在教育上,还有在全体的精神底生活上,都是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的贵族的儿郎。那时的贵族阶级,久已自己颓废得很厉害,到一九一七年,终于完全没落了。从十九世纪的初期起,俄国贵族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决然成了较急进底的,较开化底的倾向。这些人们,是知道当新时代,无论在经济方面,政治方面,文化方面,都有根本底地加以改造,从新建设的必要了。然而保守底势力,出现于专制和奴隶制度上,更不见有让步之色。贵族阶级里的保守党和急进底分子之间,遂开始了剧烈的斗争。这斗争继续了很长久,而那最出名的,便是所谓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党事件。这扰乱为保守党所压迫,暂时是归于镇静了的,但急进底贵族,却向精神底方面,即哲学文艺美术的分野出现。这是因为要用精神底势力,来和旧制度即专制以及奴隶制度之类反抗斗争,所以至于在这方面发现了。

  在十九世纪的七十年代,从急进底的贵族之中,产生了普式庚(Pushkin)、来尔孟妥夫(Lermontov)、果戈理(Gogol)、刚卡罗夫(Goncharov)、都介涅夫(Turgeniev)、赫尔专(Herzen)及其他的伟大的文豪,都是俄国文学的建设者;生于一八二八年的托尔斯泰也是急进底贵族的代表者中之一,而且是那第一人。十九世纪的所有贵族阶级的作家们,对于支配着旧帝制俄国的制度,是都抱恶感情的。各作家将这恶感情,就用了各种的形式或举动来表现。赫尔专是移居外国,分明走进反对专制制度的革新底阵营里去了。普式庚、来尔孟妥夫、果戈理和都介涅夫等,虽都没有明示革命底的态度,但在那作品之中,则批判旧俄国的制度,嘲笑,讽刺其缺点,想借此使自己的读者,对于自由和文明的思想发生同情。但托尔斯泰却和他们有些不同,对于压迫农民的专制政治,或资本家的榨取,虽然也显着不平的态度,而不信这一切恶弊能够除灭。其所以不相信这些恶弊,有由大众的组织底的斗争而扫荡无余的可能性者,就因为十九世纪的中叶,人还看不见大众的政治底地的存在的缘故。托尔斯泰要救俄国,便去寻别的路。于是他到达了特殊的哲学。这哲学,以 Tolstoism(托尔斯泰主义)之称,流布得很广;关于哲学的性质,在这里不能仔细评论了,但要之,托尔斯泰相信,以恶来对付暴力是罪恶的,他又相信,排击帝制时代的俄国的一切缺点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缺点,那惟一的方法,是各个人的道德底自己改善。从这论据出发,托尔斯泰便否定了对于旧俄国保守底势力的大众的经济底政治底斗争,倒反来宣说他已复活于自己所改造的原始底的“基督教”。他所改造的“基督教”者,是个人的生活的基础,在于劳动、趣味、习惯的极端的节制,而对他人施行善事。将这客观底地看起来,所谓托尔斯泰主义者,不能不说,实质底地,是绝望的哲学。也就是,贵族阶级的急进思想这东西,乃是绝望底的哲学。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不相信帝制时代的实际生活的状态,有建筑于最合理底的基础之上的可能性的。

  将这些意见,托尔斯泰是有些分明地,力说于他的艺术底作品中,尤其是“Anna Karenina”呀,《复活》呀,以及别种在他的创作生活后期所写的东西里面的。由此托尔斯泰在旧俄国时代,便不独成了伟大的作家,且被称为哲学家——一种新的宗教的建设者了。而在除了革命底分子的别的识者之间,到十月革命为止,即在这两面的意义上,就是将托尔斯泰作为艺术家,又作为哲学家,而和他相亲,且加以尊敬。但现在的苏维埃俄国的对于托尔斯泰的批判,却和那些不同了。因为他的哲学底著述,是和苏维埃俄国的主义主张相反对的,不,简直是有憎恶的。然而在现今的苏维埃联邦中,除了属于旧时代的少数的托尔斯泰派以外,以所谓“对于恶的无抵抗主义”来否定一切暴力者,一个也没有;又,在现今苏维埃俄国中,怀着托尔斯泰的观念,以为个人的自己改善,便是除去世间一切恶的最良方法者,也非常之少;支配着苏维埃俄国的现在的哲学,是相信人类关系上之所谓一切恶者,那根据,即在现世的经济底政治底缺陷,因此又相信要扫荡所谓恶这东西,必须制度的根本底改革。所以在苏维埃俄国,并非为了当作哲学家的托尔斯泰,乃是为了当作艺术家,当作旧俄国的永久的文豪,以及传旧俄国的各种时代的代表底的人物的典型,且绍介一八一二年顷的风俗的托尔斯泰,庄严地庆祝着他的诞生百年记念祝典的。

  和这同时,苏维埃俄国当这百年祝典时,也为了对于托尔斯泰为常和自己的哲学相反的专制政治的暴压的激怒和反感所动,于是常用自己的言论和著述,将强有力的援助,给与大众的革新运动的事,有所感谢和追念。这大众运动,便是替代了当时无力而消极底的急进底贵族,终于使俄国的反动底制度归于全灭了的。苏维埃俄国从这见地上,亲爱,尊敬,追念文豪托尔斯泰。

  说起当作作家的托尔斯泰的特为显著的东西来呢,那么,大约是五样的特征。这些特征,据我想,在文豪托尔斯泰,是最显著,并且确然的,这便是我们所最为尊重之处,且将托尔斯泰放在我们的文学殿堂上的最高的位置的。

  他的特征的第一样,是他的笔极其强有力,而且广泛。普通的作家呢,即使有一点天才罢,但总是选一个主角,或是一家的家族,放在那小说里,他们描写那主角的喜,的悲,或是动作呀,行为呀那样的东西,也描写那周围的社会,但描在里面的社会,不过作为人物的背景,在背景上,那主角的个人底存在,可以显得较为分明罢了。不是小小的水彩画,而要画大幅的图画的作家,很不容易遇见;就是,想将那在一如其活动的状态上的国民,或将极其多面底的复杂的,某一时代的社会状态全体,历史底地,试来加以描写的作家,极少有地,是也或能够遇见。在这一点,托尔斯泰在全世界的文学底方面,则是那些巨人之中的最伟大的艺术家。看他的《战争与平和》罢,这是描写拿破仑的时代的最大的作品,表现在这小说里面者,不独那时代的俄国的状态而已,也描写着外国的状态;而且一读这无与伦比的小说,我们便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此中的人物似的;这并非单是书籍或小说,乃表现了那时代的一切特色的生活本身。要说《战争与平和》的重要的主角是什么人,那自然,也非Pierre Bezukhov,也非Andrei公爵,也非Natasha Rostova,也非拿破仑,而且又非 Kutuzov,因为那故事的范围广,他们便不知怎地总仿佛影子逐渐淡薄起来,终于消失下去了。

  所谓《战争与平和》的主角者,就是“那个时代本身”的表现,惟这一端,是在世界的文学底创作之中,无论那里都不能发见的特质。

  作为托尔斯泰的第二样的特征,为我们所非常尊敬之处,是对于生活和个性,有着甚深的理解,于心理描写有可惊的精密和深刻。在这一点上,他是和陀思妥夫斯基相匹敌的。陀思妥夫斯基被推为十九世纪中最伟大的心理学底小说家,但这两个作家的不同,是在陀思妥夫斯基是描写那病底的心理,最为杰出的作家,而托尔斯泰,则卓绝于描写那反对的心理。

  第三样可以注意的特征,是形相的创造。他所描写的人物,总是活着的,在这一端,没有人能和托尔斯泰相比。在他的创作里,什么空想的呀,模仿的呀,这样的死的形相,是没有的;他的一切的主角,是当真生活着,说自己的说话,穿自己的衣裳。虽是描写不很重要的人物,也还是这样。描写外国人的心理,是大家都以为很困难的,然而托尔斯泰当描写外国人之际,也仍然实在在呼吸,或哭,或笑,表现着真实的生活。倘若托尔斯泰对于那主角,特有同情的时候,——例如描写Natasha Rostova和Anna Karenina的时候,他便有挥其天才的彩笔,雕出那虽是最无感觉的读者,也为之心醉那么的美,以及优越的完全的形相的才能。

  他的第四样的特征,是实在无比的典型底的文章之简洁,而且是仅用简单的文字,来作最有力的表现的。托尔斯泰是故意做了简单的文章,为什么呢,因为他写来并非给贵族看,而是为了一般民众的。

  最后的特征,是在现在的苏维埃俄国,尤其易被理解,且被尊重之处,这便是对于一切的压迫、伪善、榨取等的他那深的反抗的精神。然而,代表了俄国贵族的急进底分子的文豪托尔斯泰,却将精神底根据,在几百万正在受虐的当时的俄国的农民大众之中,发见了新的道路了。为了这个,而托尔斯泰的抗议,便完全成了无力的东西,因为当时的农民,在政治上是不消说,便是在社会上,也全然无力的。

  我坚决地相信,文豪托尔斯泰是全世界文学者中的最伟大的人物,他宛如白山(Mont Blanc)的灵峰,耸立于全世界的文学者之上;对于这巨人托尔斯泰,全苏维埃俄国是从心爱着,敬着的。我又坚信不疑,全文化世界,是也爱着敬着的。

   

  (译自《日露艺术》第二十二辑)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七期所载。)

   

  “雄鸡和杂馔”抄 法国 J.Cocteau

   

  艺术是肉之所成的科学。

  真的音乐家,将自由的天地给算术;真的画家,将几何学解放。

  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

  艺术家摸索着,开一扇秘密的门,但也能够不发见这门隐藏着一个世界。

  水源几乎常不赞成河流的行程。

  奔马之速,不入于计算中。

  艺术家不跳阶段。即使跳上,也是枉费时光。因为还须一步一步从新走过。

  后退的艺术家骗不了谁。他骗自己。

  真实太裸体了。这不使男人们兴奋。

  妨碍我们不将一切真实出口的感情底的狐疑,做出用手掩着生殖器的美神来。然而真实却用手示人以生殖器。

  一切的“某人万岁”中,都含着“某人该死”。要避中庸主义之讥,应有这“某人该死”的勇气。

  诗人在那辞汇中,常有太多的言语;画家在那画版上,常有太多的颜色!音乐家在那键盘上,常有太多的音符。

  先坐下,然后想。这原理,不成为蹩脚们的辩解才好。真的艺术家,是始终活动着的。

  梦想家常是拙劣的诗人。

  倘剃发,要剃光。

  你说,因为爱,从右到左来了。但是,你不过换了衣裳。不也将皮肤换过,是不行的。

  最要紧者,并非轻轻地在水面游泳,而是展开波纹,扑通地连形影都不见了。

  小作品。——世上有一种作品,那一切重要,全在于深。——口的大小,是不成问题的。

  招大众之笑者,未必一定是美或新。然而美或新者,一定招大众的笑。

  “将公众责难于你之处,养成起来罢。这才是你呀。”将这意见好好地放在心里。这忠告,是应该广告似的到处张贴的。

  在事实上,公众所爱的是认识。他们憎恶被淆乱。吃惊,使他们不舒服。作品的最坏的运命,是毫不受人们责难——不至于令人起反对那作者的态度。

  公众不过是采用昨天,来做打倒现在的武器。

  公众。——使用昨天而拥护今天,豫感明天的人们(百分之一)。破坏着昨天,拥护着今天,而否定明天的人们(百分之四)。为了拥护他们的今天的那昨天,而否定今天的人们(百分之十)。以为今天有错处,而为明后天约定聚会的人们(百分之十二)。为要证明今天已经过分,而采用昨天的前天的人们(百分之二十)。还未悟艺术是连续的事,而以为因为明天将再前进,艺术便止于昨天了的人们(百分之六十)。对于前天,昨天,今天,都不容认的人们(百分之百)。

  在巴黎,谁都想去当演员。以看客为满足者,一个也没有。人们在舞台上拥来拥去,客座上却空着。

  公众问:“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创作家答道:“就因为你未必这样做的缘故。”

  类似者,是固执于一切主观底变形的一个客观底的力。类似与相似,不可混同。

  有现实的感觉力的艺术家,决不要怕抒情底的事。客观底的世界,无论抒情使它怎样跟着转身,在那作品中总保存着力。

  我们的才智善于消化。深受同化的对象,便成为力,而唤起较之单是不忠实的模写,更加优胜的写实。将Picasso(译者案:西班牙人,从印象派倾向立体主义的画家)的绘画和装饰底的布置混同起来,是不行的,将Ballad(译者案:合乐而唱的叙事短歌)和即兴之作混同起来,是不行的。

  独创底的艺术家,不能模写。就是,他只是因为是独创底,所以不得不模写而已。

  假使鸟儿能够分别葡萄,那么,有两种葡萄串子。能吃的好的和不中吃的坏的。

  不要从艺术作艺术。

   

  久闻外国书有一种限定本子,印得少,卖得贵,我至今一本也没有。今年春天看见Jean Cocteau的Le Coq et L’arlequin的日译本,是三百五十部中之一,倒也想要,但还是因为价贵,放下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是:“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所以疑心它一定还有不稳的话,再三盘算,终于化了五碗“无产”咖啡的代价,买了回来了。

  买回来细心一看,就有些想叫冤,因为里面大抵是讲音乐,在我都很生疏的。不过既经买来,放下也不大甘心,就随便译几句我所能懂的,贩入中国,——总算也没有买全不“稳当的股票”,而也聊以自别于“青年”。

  至于作者的事情,我不想在此绍介,总之是一个现代的法国人,也能作画,也能作文,自然又是很懂音乐的罢了。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第四期及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第六期《朝花周刊》所载。)

 

  一九二八年世界文艺界概观 日本 千叶龟雄

   

  一 南欧·法兰西

   

  一九二七年度的诺贝尔奖金,给与意大利的女作家台烈达(Grazia Deledda)夫人了。她的作品《遁往埃及记》,似乎便是得奖的中心。她在一八七五年生于萨尔什尼亚的渥罗,发表了处女作《萨尔什尼亚人之血》,时年方十五,送给罗马的一种日报,便被登载了。学历是完毕了小学校程度,在二十四岁,后来和一个退职的陆军部员结婚,现今住在罗马。她倘不写些什么,是要焦躁的。每天午膳后,午睡片时,于是规则底地,组织底地,一定写四页,一个月是一百二十页,从十九岁起到二十七岁为止的九年之间,计写了短篇小说三卷,长篇小说七卷。到现在,已有三十部了。她常被称为不带罗曼色彩的法国的乔治珊德(George Sand),或者以为和俄国作家相似。米拉诺的妇女杂志《妇人公论》曾出特刊,以祝台烈达的光荣,此外也还有各种的祝贺。

  但农契阿(Gabriele D’Annunzio)的《没有睫毛朋友和别的人生研究》出版了。这是接续四年前印出的《锤子的火花》的,但还是这一本,显示着罗曼底的,忧郁而善感的作者。内容是普拉多大学时代的作者的一个朋友的传记底叙述,全书分为数部,在战争故事里,或则宣扬飞艇及发动机的音乐,或则抒写钢琴家巴赫的演奏,而突然又弄出和为爱之奇迹所救的作者的爱人的对话来,有人批评说,要之,这是趣味深长地显示着人间底方面,即为彼我所苦的但农契阿的一面的。这诗人的崇拜者孚尔绥拉,目下正在编他的作品目录,两卷已经出版。搜罗着关于他的作品的一切文献,有是一种“难得的但农契阿的文献”之称。

  未来派的主将玛里内谛(Marinetti),旅行了西班牙。到处都受欢迎,但目的是在赴马德里的会议。从巴尔绥罗那市起,由未来派的绘画陈列和评论,极其热闹。

  披兰兑罗(Luigi Pirandello)的新作悲剧“La Nova Colonia”在罗马登场,但已有定评,谓为失败之作。第一夜,即被埋葬在看客的怒号和唿哨里,原因是作者的无趣的讥讽。也说,又其一,是因为十五个男人被操纵于一个女性那样的脚色,从棒喝国民的男尊女卑主义看来,是不容易理会的。但也有辩护,以为大约不过是在雨中等得太久了,买了票的没趣味的人们的没价值的报复。

  据意大利的一个批评家说,则同国的文坛,目下正被极端理智底的,或唯美主义弄得发烦,因为作品里毫无情绪,趣味,道德,以及别的兴味,读者厌倦之极了。作为那解放的一方面,凡有光明底,幽默底的作品,便无端的受欢迎。康拔尼尔和兰赛,是这倾向的优秀的代表者,从去年以来,发表的前一个的《倘月亮给我幸福》和后一个的《昔昔利人的学样》,占着一年中的出色的畅销。

  罗马国立歌剧场的开场式,是在意大利的音乐上,开了一大记录的。或以为意大利的艺术中心,现在已将由米拉诺移向罗马。既然是那么壮大的建筑,所以总经理则请斐拿亚来斯的珂伦歌剧场的渥维阿·司各得,歌人舞人,也聚集了世界知名的人们。志在完全复活古罗马的古典底精神,披兰兑罗的作品以及别的,都网罗在戏目里。在舞台上,有一个大盾,用金字雕着慕沙里尼,皇帝,罗马知事波典扎尼之名。自然,这是说明着由慕沙里尼之流的热心的后援而成就的。

  法兰西学院奖,那照例给与五十岁以下的新进作家的奖金,是给了《在北纬六十度的茄伦》的作者培兑尔了。同时也决定了卢诺多奖和斐米那奖的授与者。培兑尔原也在得卢诺多奖之列,但已不算,只给了恭果尔。培兑尔本年四十四岁,是和《文明》的作者杜哈美尔一同学医的医生。凡得到恭果尔奖的作品,平均可销五万至十万部。

  据摩兰(Paul Morand)所记,法国的文坛上,是由从俄国回来的著作家和思想家的俄国观,颇极热闹。从中最被注目的,是杜哈美尔(Georges Duhamel)的之类,虽然尚无成书,但也说,杜哈美尔对于新俄似乎未能满足。为了戈理基的归俄庆祝,前往俄国去了的巴比塞的俄国观,仿佛也很为大家所期待模样。

  老大家蒲尔什(Paul Bourget)在久停笔墨之后,出了一本集合短篇四种的作品,《打鼓的人及其他》,都用大学生和宗教关系为材料的,人以为这就在说明他之不老。

  多日漫游黑人地方,搜集着材料的摩兰,回来后出了一本《麦奇·诺亚尔》。这也和《活佛》一样,以运用奇特的材料有名。

  接连写了《迪式来黎》、《雪莱》以及别的传记,大受英国杂志攻击的穆罗亚,对于这些又大做猛烈的驳论,至于劳现在是死了的戈斯翁的抚慰,其惹起英、法两国的兴味如此。

  兄恭果尔(E. Goncourt)委托于恭果尔学院,说是死后二十年发表的给当时艺术界同人的信札万余封,到了一八九六年的他死后三十年以上,也还未发表。这里面也有左拉的信数百封。左拉的子婿正在大提抗议,以为向来竟不和自己们商量,而拒绝发表,是不对的。其所以不发表的理由,似乎是因为于许多地方有不便。

  写了《撕掉亚尔丰梭八世的假面》而永远被逐出故国西班牙,在南法的曼敦做着大作《世界的青春》的作家伊拔涅兹(Blasco Ibáñez),因为气管支肺炎和糖尿病,于一月二十八日以六十一岁去世了。两个儿子什格弗里和马理阿一闻急病,便从巴尔绥罗那奔来,但已经来不及。雕刻家培伦式丹取了死面和手型后,葬于南法的忒拉弼克。

  亚耶拉(Ramon Pelz de Ayara)被选为西班牙学士院的会员。他是有世界底盛名的作家,虽然还在壮年,却已有小说、诗、批评、论文,戏剧等二十余卷的著作。他的倾向,是自由主义,是传统破坏主义。这是西班牙学士院的特色,和别国的软软的古色苍然的学士院所以不同之处云,这事的报告者这样地记着说。

  有西班牙的“蔼来阿诺拉·调绥”之称的名女优马理亚·该垒罗死掉了。她二十年间,现身舞台,为西班牙国民的趋向的中心,时势虽有推移,名声却不动。在葬仪上,有名的培那文德(J. Benavente)立在柩旁。讣告死去的这一夜,是马德里全剧场的男女演员,都挂了丧章,站在舞台上。

   

  二 德意志·奥大利

   

  好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作了“Til Eulenspiegel”这一篇戏曲。欧连斯比该耳这人,是十四世纪顷实有的人,好普德曼将他作为世界大战时的飞行将校,战毕回乡以后,做了恋爱以及别的出奇的冒险底行为。其中也有反对战争的意见。总之,是作者自己的大战感想的诗底叙述。此外又做了关于《哈谟烈德》的戏曲一篇,他的意思以为莎士比亚的《哈谟烈德》,是伊利沙泊时代的戏子和监督任意改作了的伪作;那《新哈谟烈德》中,只有五百行是作者自己的,二千五百行则莎士比亚的原文照样,批评家痛骂他,说“从莎士比亚的说白,听到永久的东西的低语,但从好普德曼,听到纸章的低语”云。另外,还有一种新作叫《幽灵》。

  德意志文学协会选出了五个新会员,都是诗界,小说界的代表者,其中有弗兰克(Leonhart Frank)和翁卢(Fritz von Unruh)。

  士兑曼(Hermann Sudermann)于初春出了《疯教授》,以显示其未老,但十月十七日的柏林电报,却报道两星期前以卒中卧病,正在茀司典堡的疗养院保养了。他是七十一岁的高龄,本已半身不遂的,得病时,正在作新的剧曲。

  妥垒尔(Ernst Toller)后来不很作文,夏期是漫游英吉利。他对来宾说,“现在正在尝试勇敢的体验。戏曲,是在搜求最明确地把握社会问题,关于劳动阶级的题材。除俄国外,无论如何,好演员总要数德国。英美虽然用了煽动底的无赖剧,来搅乱德国的剧场,但仍有好戏曲存在”云云。他自己也在想作一种戏曲。

  因为是音乐家修培德(Franz Schubert)的生后一百年,从德意志本国起,连英美,也都举行了纪念音乐会。在本国,是出版了《修培德的信札及其他》等类的新书。

  捷克斯洛伐大统领玛萨理克(Masaryk)为记念他七十岁生辰,将十万捷克法郎寄赠德国作家协会的Kuenstler Konkordia(艺术家联合),作为著作家的生活和权利上的活动之用的基金。玛萨理克也是文学者,有各种政治上的著作,是谁都知道的。

  乌发电影公司和英国的戈蒙电影公司开始结了交易的合同,此外还同意了演员的交换。乌发是向来在荷兰、比利时、佛兰西、奥大利、佑戈斯拉夫、俄国等推广销路,于英美是只和美国交易的。这回的交易,近来各国都当作一个问题;也有人看作是对于美国电影的极端过剩输入的攻守同盟的一面。

  奥国的作家穆那尔(Frank Molnar)漫游美洲,作演讲及向报章投稿;他的关于朋友的结婚和别的轻快的讽刺很使美国人喜欢。

  世界大战以前,久已征服了全欧的吉迫希(Gipsy)音乐,近来为美洲的“茄斯”所挤,连在那本据的匈牙利的都市,也被挤出了咖啡馆和热闹处所,四千个吉迫希乐人,在国内谋不到工作者十分之一,别的是没法想而奏着美洲的“茄斯”。因为这样子,是匈牙利的传统底俗唱的那吉迫希音乐的危期,所以报上曾抗议,以为应该赴诉于蒲达沛斯德的国立音乐院,想些什么保护法。

  蒲达沛斯德的最高法院,对于路易·哈特凡尼男爵,下了禁锢十个月,罚金五万四千元,禁止政治行动五年的宣告。哈特凡尼男爵是有名政治家,而作为著作家尤有名,这回是因为用论文诽谤匈牙利的国政,并且用论文以及别的东西,向外国去宣传了的刑罚云。

   

  三 北欧诸国

   

  久在意太利的梭连多养病的戈理基(Maxim Gorky),因为要亲到诞生六十年以及文坛生活三十五年的纪念祝贺会,于五月二十八日,以六年的久别,归了故国墨斯科。他在这里受过盛大的欢迎,视察了南俄各处,八月上旬到高加索。秋天为止在俄国,十月间再回梭连多去,仍然写那三部作《四十年》。也发表过几篇新俄印象记,但最近的电报,却道他因为盲肠炎在卧病,病势恶化,陷于危境了。然而后来并无详报。大概没有什么大要紧罢。

  发现了一封陀思妥夫斯基的信,是寄给叫作亚历舍夫的彼得格勒的提琴家的。这可以看作他的现代社会主义观,所以有兴趣。撒但对着基督,说“世界的害恶,都起于生活的斗争”的时候,基督答道,“人是不能单用面包来活的。”陀思妥夫斯基说,“在他自身和他言语中,抱着最高美的理想的基督,是相信将这理想灌注于人们的灵魂里,最为要紧的。只要懂得这,人们便可以成为同胞,借着互相亲睦地劳动而致富裕的罢。倘反之,单是给与面包,则无聊会使他们互相敌视。所以怀着灵魂底光明,是比无论什么都好得多”云云。这是一八七八年的日子。

  以《小鬼》这杰作,成了象征派的代表者的梭罗古勃(Fiodor Sologub),在列宁格勒凄凉地完结了七十五年的生涯。在革命底俄国也延命了十年,但总不和社会的进行一同走,在这期间,毫不写什么著作。

  在列宁格勒建设着新文化宫。建设费计需六十万卢布,告成之日,可容几万人,以作种种新文化的道场云。

  九月十日举行了托尔斯泰伯爵诞生百年庆典。那一天,从墨斯科、列宁格勒、Yasnaya Polyana的各都市起,连英、法、美、德的各都市,也举行着这纪念,但现在的劳农政府也祝着托尔斯泰的百岁,却尤为人们所注意。十日之后,人民教育委员长卢那却尔斯基是主席,与会者数千人,卢那却尔斯基先讲“托尔斯泰伯和革命”,其次是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加美涅夫夫人(Olga Kameneva)的讲演之外,又有奥国的作家宰格(Stefan Zweig)讲《在外国的托尔斯泰的感化》等。托尔斯泰博物馆里,则有关于他的纪念出版物展览会,陈列品二千,是成于二十五个国语的。

  俄国歌剧的演员沙力宾(Fiodor Shariapin),被俄国政府禁止他住在故国的别墅里了。理由是因为他从资本主义国的亚美利加取了许多钱,去登台,但在俄国,却因为报酬少,从不出演,所以已经不能认为民众艺术家了。沙力宾的《吾生的几页》,已从俄文翻成英文,在美国出版,保罗·摩兰也赞为出色的历史。

  据墨斯科中央劳动局教化事业司的报告,则劳动者是百分之六十读俄国作家的作品,三十五读外国作家。店员阶级却相反,百分之五十六读外国作品,四十四读俄国作品。劳动阶级所读,古典底作品百分之二十一,革命前的非古典底作品十二,新文学六十六。新作家的东西中,Gladkov的《水门汀》,Leonev的《巴尔斯基》(獾子),Neverov的《面包市》,Serafimovitch的《铁之流》等居第一位;古典底作品中,则戈理基的《母亲》及《亚尔泰玛诺夫事件》为拔群,其次是都介涅夫的《新地》、《父与子》、《贵族的窠》、《猎人日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平和》、《安那·凯来尼娜》、《复活》,陀思妥夫斯基的《罪与罚》,契呵夫及刚卡罗夫的作品,果戈尔的“Taras Bulba”。外国的东西,是London,Sinclair, Kellermann,Hugo,Farel,O. Henry,France等。

  显理·伊孛生的诞生一百年,从本国诺威起,到处都有纪念。然而跟着起来的,是问“今日的伊孛生”是怎样。对于时代的先驱者伊孛生,能否永作将来的导师的问题,例如“虽是五十岁的作者,一时驰世界底名声的《傀儡家庭》,说起来,也该决然加上一八七九年的日子”(一个法国批评家说)那样的话,是大概的回答。

  作为伊孛生以后的戏曲家,克莱格近时有声于诺威文坛了。他的处女作是《前进的船》,仅在一九二七年的年底出版,便已翻成了九国语。秋季发表了诗一卷,戏曲两篇。戏曲之一寄赠了国民剧场,别一篇是卑尔根的国民剧场。前者是《巴拉巴斯》,后者是《少年之恋》。《巴拉巴斯》有一个副题,曰《二千年前的巴列斯坦和今日的支那和明日的印度的戏曲》,是连缀了八场的长场面的东西,所写的是基督底人生观和世俗底见解的争斗。上场的结果极佳,作者的将来为大家所注目。

  比利时的默退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更从生物的生命,进而凝冥想于四次元的世界了。其结果,近时所发表的一部,是《时空的生活》。“默退林克不是数学家。是诗人,是梦想家,是带着强烈的神秘底倾向的思想家,所以和海伦霍支(Hermholz)及恩斯坦因(Einstein)学说来比较,是不行的。但在以英国的辛敦(Hinton)和俄国的乌司班斯基(Uspensky)为基础,而将好象焦尔威奴(Jules Verne)的小说模样的题材,构成为默退林克式之处,却富于非常的空想味和魅惑的创造性”云。

   

  四 英吉利·亚美利加

   

  英国文坛的耆宿哈代(Thomas Hardy),于一月十一日,以八十八岁逝世了。英国皇帝和皇后以手书悼他的长逝,英、美的报章也都表最高级的吊意。遗骸葬于在艺术之士是最高名誉的威斯忒敏司达寺的Poet’s Corner中,和作家狄更司并列。从首相巴特温,工党首领麦唐纳起,以至戈斯、萧、迦尔斯华绥、吉伯龄和别的人,几乎无不送葬。除作为Wessex Novels的作家之外,大戏曲《达那斯谛》和别的杰作,都将永为英国文学的宝玉。

  在他所主宰的《日曜时报》上,吊唁了哈代之死的戈斯(Edmund Gosse),也死掉了,享年七十八岁。他是诗人,但以批评家见知于世,那艺术底理解之精透,有世界底盛名。在绍介欧洲文艺及作家这一端,其裨益英美,延及日本文坛者,真不知凡几许。在《日曜时报》上,则挥其健笔,纵横批判着社会和文艺。他之死,就可以用他吊哈代的话,说“是世界文学的大损失”的。

  和法兰西的萨拉·培尔那尔,意大利的蔼来阿诺拉·调绥并列,为现代三大女优的英国的亚伦·迭黎逝去以来,戏剧界就越加觉得寂寞。她八岁时在王女戏园出手,登台计六十余年,不但作为莎士比亚剧本的演者而已,他剧也都擅长。作为名优亨利·亚文的合演者,别人无出其右云云,是《亚文传》作者所明说的。黎特也惊叹,以为“极端地有着高雅和轻浮,而将这善于调和的她的性格,也殊少有”云。死时年七十八,皇和后都送了恳切的吊电。

  她最初和有名的画家华支(G. F. Watts)的结婚,终于破裂了,但此后的结婚,却有有名的演员克莱格(Gordon Craig)那样的儿子,老境是极其平和的。

  培黎(Sir James Barrie)的有名的“Peter Pan”一向未曾印行,在九月里,和他的关于舞台监督的长论文,合起来从Hodder and Stoughton公司出版了。

  司各德(Walter Scott)到一九三二年是逝世一百年,但纪念会的委员,已经任命。

  《天路历程》的著者班扬(John Bunyan)的诞生三百年纪念会,庆祝得颇盛大。人们到埃耳斯多·格林的他的雕像前举行祈祷,这是他少年时代跳舞,撞钟,掷棒的地方。

  吉伯龄(Rudyard Kipling)于十月间作为乔治皇帝和马理皇后的宾客,迎往苏格兰的皤尔摩拉城了,朝野皆惊异。帝后是近来有些疲劳,也不想打猎,所以向各方面在招宾客的,吉伯龄则因为失了维多利亚女皇的欢心,所以久已不近宫禁。

  作为印度的女诗人,最为伟大的萨罗什尼·那图(S. Naidu)由印度国民议会的选举,做了市长。西蒙士赞美说:“倘若对于美的欲求,使莱阿那尔陀成为画家,则这也使萨罗什尼成为诗人”者,便是这女诗人。

  英国的历史小说家,作为大众作家,最为时行的惠曼(Stanley Weyman),于四月十日死掉了。一八八三年在杂志《孔希尔》上登载小说是开手,著作非常多。遗产九十九万四千八十圆,大约自有英国文坛以来,这是作为小说家的最高数目罢。先前的记录,是狄更斯的八十万圆,凯尔启士的七十一万圆,托罗罗普的七十万圆,哈代大约也是七十万圆之谱。

  爱尔兰的诺贝尔奖金的收受者,神秘诗人耶支(William Butler Yeats),发表了新诗集曰《塔》,在表示着他依然健在。

  培那特·萧(George Bernard Shaw)将《为女人们的社会主义及资本主义指南》在英、美同时出版,豫计着非常的销行。美国版的序文上,是照例的冷嘲,但一面也有作骾的批评家,以为从绥维安协会的初步,发达得并没有多少。

  辛克莱儿(Upton Sinclair)将《波士顿》这长篇小说,连载于美国的一月号起的“Bookman”上,成着批评的中心。其一部分,已于十月印行,作为第一部;在文体和构想上,都是较之先前的辛克莱儿更加生长了一段的大著作。是愤慨于无政府主义者萨珂和樊什支以杀人罪被刑,那国际底问题,因而着笔的。名为《波士顿》者,就因为他们的生活背景,为波士顿市,和这相关联,而波士顿市的全权阶级的暴虐,尽情暴露了的缘故。有新闻记事特地声明,说并非为了前作《石油》,在波士顿市禁止了出售之故云。

  听说剧作家渥尼勒(Eugene O’Neill)寄给小山内熏,说要到日本来,大约竟要成为事实了。他目下似乎正在从巴黎向极东旅行,一到,便豫定在东洋住到一九二九年六月。他现在正在写一篇需时三年乃至五年的大戏曲。

  Harpers出版公司又将华垒斯的《少年们的班侯》从新出版了。据广告说,“Ben Hur”印行以来,销完三百万部,不久便编为剧本做成电影,于是又销完一百万部,有关系的都颇发了财,这是近时的可以特笔的事云。

  为收买玛克·土痕(Mark Twain)的住宅之故,捐集了四十万元的钱。土痕纪念会,为纪念这滑稽作家起见,要保存土痕旧宅,其中还豫备建筑汤谟梭耶室和土痕作品的图书馆。

  据杂志“Sphere”说,关于悬赏小说的英、美两国读者的不同,近年来极其明确了。总之,在美国,悬赏小说当选者大抵是这成为出名的阶段,作品也能销行;但英国却相反,悬赏小说家即刻被忘却,作品的时价也不高。这就可知近两三年,悬赏在美国非常流行的倾向。

   

  (译自日本《文章俱乐部》十三卷十二号)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至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朝花周刊》第二至第八期所载。)

   

  新时代的豫感 日本 片上伸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还有蓝的地平线。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还有山颠。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海,还有谷间盛开的花朵。

  我收世界于一眼里,我是王。

  我创造梦幻,我征服了冷的遗忘。

  我每刹那中充满默示,我常常歌唱。

  苦难叫醒了我的梦幻,但我因此而被爱了。

  谁和我的诗歌的力并驾呢,

  没有人,没有人。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

  但倘太阳下去了,

  我就将歌唱,……我唱太阳的歌,直到临终的时光!

   

  这诗,是作为巴理蒙德(C. D. Balmont)之作,很为世间所知的之一。读这诗的人,大约可以无须指点,也知道那是和现实的政治问题以及社会问题,毫无关系的。在这诗里,不见有教导人们的样子;也没有咏叹着将现实设法改革或破坏之类的社会运动家似的思想。这诗,也未尝咏着愤慨于现实的物质底的生活之恶的心情,是不以使人愤慨现实之恶为诗人的工作的人所作的诗。在这里,有分明的自己赞美;有凭自己之力的创造的欢喜和夸耀;有将自己作为王者,征服者,而置于最高位的自负。要之,是作为任自然和人生中的胜利者的诗人的自己赞美。这诗的心情,离那想着劳动者的生活,那运动,革命等类的心情,似乎很遥远。是将那些事,全放在视野之外的心情。

  巴理蒙德有题为《我们愿如太阳》这有名的诗。在他,太阳是世界的创造力的根源,是给与一切的生命者。日本之于巴理蒙德,是日之本,即太阳的根源。巴理蒙德又以和崇拜赞叹太阳一样的心情,咏火,咏焰。火者,是致净之力;美丽,晃耀,活着。而同时又有着运命底的力;有着不可抵抗的支配力。而这又是无限的不断的变化的形相。据巴理蒙德,则诗便是无限的不断的变化的象征。巴理蒙德爱刹那。那生活,是迅速的,变化而不止。将自己的一切,抛给每刹那。刹那也顺次展开新世界。“新的花永久地正在我的面前开放。”“昨天”是永诀了,向着不能知的“明天”“明天”而无限地前进。

  巴理蒙德常所歌咏的,是天空,是太阳,是沉默。是透明的光。是已经过去者的形相。而要之,是超出一切有限者的界限的世界。那象征,是作为生命的根源的太阳。是火焰。而又是匕首。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但于我也还是生母!

  爱你的,阿阿,哑母亲,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五月的仓皇中,俯向大地,

  拥抱大地是多么欢喜呵!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但于我也还是生母!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在潮湿的草的碧绿的秘密里,

  我在听隐藏着的启示。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以及那一切毒的甘美!——

  土的,暗的,都收受罢,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在潮湿的草的碧绿的秘密里。

   

  这是梭罗古勃(Fedor Sologub)的诗的一节。惟这个,真如俄国的诗人勃留梭夫(V. Y. Bryusov)所言,是不能在现实和想象的两世界之间,眼见的东西和梦之间,实人生和空想之间,划一条线的境地。仿佛是在我们以为想象者,也许是世界的最高的实在,谁都确认为现实者,也许只是最甚的幻妄似的——这样的世界里,住着的人的心情。在这里,并非种种分明的现实,而是造出着复杂的特殊的现实。而那不看惯不听惯的现实,甚至于竟令人觉得更其现实的现实一般。自然地深切地觉得这样。

  一读这诗,就想起人藉诗以求人生的神秘底的现实的意义;想起诗的目的,是在使人心接近那飘摇于看见的可现世界之上的神秘;想起诗中有着人生的永远的实相。

   

  

   

  诗者,不是直接地为了社会问题,去作宣传的军歌的东西。自然也不是为了单单的快乐的东西,又不是只咏叹一点人们的思想感情的东西。诗者,总在什么处所带着神圣的光。在解放人类之魂的战争之际(人生是为此而生活的),来作那最锐敏而强有力的光者,是诗。人类之魂,永是反判了地上之土而在战斗。诗便是在那战斗上显示胜利之道的光。彻底地是为了内面的法则的光。是照耀未知的生活的现实的光。——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对于诗的心情,就在这样的处所。

  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是逝去,消亡的。但并不消亡而活下来的,却有一样。就是人们历来称为幻梦的东西。是神往于非地上所有的什么东西而在寻求的漠然的心情。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挣扎。是对于既存者的憎恶。是期待未存的神圣者的光。也是对此的如火的求索。惟这个,是决不消亡的罢。新的,未知的世界,在远方依稀可见。这还未存在,然而是永远的。——招致这样的世界者,是诗。是诗的魔术。自然仅给人以生存之核。自然之所造作者,是未完成的凌乱的小小的怪物一般的东西。然而这世界上有魔术家在。他用了那诗歌的力量,使这生存的圈子扩充,而且丰富。将自然的未完成者完成,给那怪物以美的容貌。自然的一件一件,是断片,诗人之心则加以综合,使之有生。这是诗人的力。——在巴理蒙德,有一篇《作为魔术的诗歌》的论文。

  梭罗古勃和巴理蒙德,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二十年间的俄国新诗坛的先进。当这时代,在俄国文学是从那题材上,从那技巧上,都很成为复杂多样了。从中,由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所代表的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即所谓Modernist(晚近派)的一派,在那思想的倾向上,是大抵超现实底的,从俄国文学所总不能不顾而去的政治底,社会底生活的现实,有筑成了全然离开的特异的世界之势。为了许多人们而做的社会革命的运动,和只高唱自己赞仰的巴理蒙德的心境,是相去很远的。为正义公道而战的社会运动,和赞美恶魔之力的梭罗古勃的心境,也大有距离。这些诗人,是都站在善恶的彼岸,信奉无悲无忧的惟美的宗教的。那最显明的色调,是个人主义底的自我之色,于是也就取着超道德底,超政治底,乃至超社会底的态度。

  也可以称之为宣说惟美的福音的纯艺术派的这些人们的心境,是在十九世纪末的不安的社会底的空气里,自然地萌发出来的。千八百九十年代的俄国,见了急速的生活的变化了。生活的中心,已从田园的懒惰的地主们,移到近代底的都市的劳动者那面去。和生活的中心从农村移向都市一同,职业底的,事务底的,纷繁的忙迫,便随而增加,生活即大体智力底地紧张起来。于是机械之力,压倒人类之力的生活开始了。生活的步调,日见其速,个人的经验也迅速地变化,成为复杂。疲劳和借着强烈的刺戟的慰安,互相错综,使神经底的心情更加深。别一面,则向新时代而进的感情,也仍然在被压迫。以向新时代为“恶化”的压抑,使这些人们碰了“黑的硬壁”。由此便发生了回避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心情。而艺术乃成为超越于现实的斗争之上而存在的世界。为了憎恶,竭其灵魂者,是人类的生命的滥费。魂的世界应该守护。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这一面,还有相隔的诗的魔术的圈,倘不然,就只好在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内部,寻出些什么善和美。靠着这,而生活这才可能。要之,真的价值,只存在于思想或空想的世界里。这是新罗曼主义一派的共通的主张。

   

  

   

  还有一派,是虽然和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几乎同时,却凭着大胆的现实的观察,而开拓了新天地的写实主义者。例如戈理基(Maxim Gorky),即是其一。戈理基的许多作品中,例如有叫作《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饼干工厂的廿六个工人,在地下室里从早做到夜。每天到这二层楼上的绣花工厂来的女工,有一个叫名泰妮的姑娘。

  一切人类,是不会不爱,不会不管的。凡是美的,虽在粗暴的人们之间,也令其起敬。自己们的囚人似的生活,将自己们弄成笨牛一般了,但自己们却还不失其为人类。所以也如一切别的人们一样,不能不有所崇拜。自己们——即廿六个工人们,除了叫作泰妮的姑娘而外,再没有更好的了。也除了那姑娘而外,实在再没有谁来顾及住在地窖子里的自己们了。——这是那工人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就样样地照管那姑娘。给她注意。忠告她衣服要多穿呀,扶梯不要跑得太快呀之类。但姑娘也并不照办。然而他们也并不气忿。他们样样地去帮助她。以此自夸,而争着去帮助。其实,正如戈理基之所说,人类这东西,是不会不常是爱着谁的,虽然也许为了所爱的重量,将对手压碎,或使对手沦亡。

  廿六个工人在作工的地窖似的饼干工厂的隔壁,另有一间白面包制造所,主人是两面相同的,但那边做工的人是四个。那四个人,自以为本领大,总是冷冷的。工场也明亮,又宽阔,而他们却常常在偷懒。廿六个这一面,因为在日光很坏的屋子里做着工,所以脸上是通黄的,血色也不好。其中的三个是肺病或什么,一个是关节痛风,因此模样也就很不成样了。四个工人,那面的工头,酗了酒,就被开除,另外雇来了一个当过军人的汉子,穿着漂亮的背心,挂着金索子,样子颇不坏,是以善于勾引女人自夸似的人。廿六个人在暗暗地想,单是泰妮,不要上这畜生的当才好。大家还因此辩论起来。终于是说大家都来留意。一个月过去了。那退伍军人跑到廿六个人的处所来,讲些勾引女人的大话。廿六个中的一个说,拔一株小小的柏儿,夸不了力,因为弄倒大透了的松树,是另外一回事。退伍军人语塞了,便说,那么,在两星期之内,弄泰妮到手给你看。两星期的日子已尽了。泰妮照旧的来做工。大家都默默地,以较平常更为吃紧的心情去迎她。泰妮惊得失了色,硬装着镇静,故意莽撞地说道,快拿饼干来罢。仿佛觉到了什么似的,慌忙跑上梯子去了。廿六个人料到那退伍军人是得了胜。不知怎地都有些胆寒。到十二点,那退伍军人装饰得比平常更漂亮,跑来了;对大家说,到仓库里去偷看着罢。在板壁缝中窥探着时,先是泰妮担心地走过院子去;接着来了那退伍军人,还在吹口笛。是到幽会的处所去的。是湿湿的灰色的一天,正在下小雨。雪还留在屋顶上,地上也处处残留着。屋上的雪,都盖满了煤烟了。廿六个人不知怎地都怨恨了泰妮。不久泰妮回去了。为了幸福和欢喜,眼睛在发光。嘴唇上含着微笑。用了不稳的脚步,恍恍忽忽地在走。已经忍不住了,廿六个男人们便忽然从门口涌到院子里,痛骂起泰妮来。那姑娘发了抖,痴立在雪泥里。满脸发青,瞪目向空,胸脯起伏,嘴唇在颤抖。简直象是被猎的野兽。抖着全体,用了粗暴的眼光,凝视着廿六个人这一面。

  廿六人中的一个拉了泰妮的袖子。姑娘的眼睛发光了。她将两手慢慢地擎到头上去,掠好了散开的头发,眼睛紧钉着这边。于是用了响亮的镇静的声音,骂道,讨厌的囚犯们,而且橐橐地走过来了。好象并没有那廿六个人塞住去路似的,轻松地走过来了。廿六个人也不能阻当住。她绝不反顾,大声骂着流氓无赖等类的话,走掉了。

  廿六个男人们,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雨和泥的积溜里。默着,回到灰色的石的地窖去。太阳仍照先前一样,从不来一窥廿六个人所在之处的窗。而泰妮是已经不在那里了。

   

  

   

  在戈理基的现实描写中,表现着民众——浮浪人和劳动者之所有的潜力。暗示着民众的生命力。他们也怀着对于生活的无穷的欲望的。虽遭压抑,而求生的意志,却壮盛地在活动。在《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那生命力,是活动于非用纯粹的心情,真爱一个谁不可之处的;是表现于自己们爱以纯粹的心情的人,而竟容易地惨遭玷污,乃对于这丑恶和凉薄而发生愤慨和悲哀之中的。戈理基常所描写的饥饿的大胆的人,虽是世间的废物,然而大胆,不以奴隶那样的心情,却以人生的主人似的心情活着的人,为一切文明的欺骗之手所不及的自由人,既大胆,又尖刻,傲然的褴褛的超人,例如,说是倘对人毫不做一点好事,就是做着坏事(《绝底里》第二幕),说是应该自己尊敬自己,说是撒谎是奴隶和君主的宗教,真实是自由的人们的神明(《绝底里》第四幕)的《绝底里》的萨丁——在那些人们的心里,即正如萨丁之所说,都有着人是包含一切的,凡有一切,是因人而存在的,真是存在者只有人,人以外都是人之所作,大可尊敬者是人,人并非可轻侮可同情的东西,怕人间者将一无所有之类,大胆而深刻的人间的肯定的。在这里,有着相信生之胜利的深的肯定,同时也有着非将一切改造为正当的组织不可的革命的意志。由这一端,遂给人以与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的世界,全然各别之感。群集的侮蔑,在这里,竟至于成了对于在群集中的胎孕未来者的赞美了。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藏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去好象要贯彻贵族底的个人的心境。而戈理基,则将潜藏于一切人类中而还未出现的生命之力,在廿六个工人里,在住在“绝底里”的废物里,都发现了。

  这出现于同时代的两种倾向,一看简直象是几乎反对的一般。一是写实主义,是革命底。一是新罗曼主义,是超革命底。一是反贵族底,一是贵族底。然而,在这里看好象相对立的两倾向之间,也有一贯他们而深深地横亘着的共通的精神在。戈理基的人类赞美,人类的潜力的高唱,生之力的胜利的确信,凡这些,和巴理蒙德的恰如太阳的心愿,如火焰如风暴的情热,和梭罗古勃的恶魔的赞美,合了起来,就都是对于向来的固定停滞的生活的反抗。都是对于凡庸的安定的挑战,都是对于灰色的,干结了似的现实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气分的否定。要之,都发动着为了一些正的,善的,强的,美的未现的生活,而向什么固定的无生气的暴虐在挑战的,热烈不安的精神。对于现前的固定停滞的现实的否定,对于凡庸而满足的现实的叛逆,就都是正在寻求较之停滞和满足的现实,生命可以更高,更远,乃至更深地飞腾并且沉潜之处的心的表现。纵使在个个的表现上,大有差异,但在这里,都有新的写实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更其深邃地观察现实之处,寻出真的生命之力来。在这里,也有新罗曼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超越了现实之处,感到真的生命之力。那都是异常的要求。是要在拔本底的异常之中,寻出生命之力来的要求。凡有象是空想,象是不能实现的一切事物,在站在这要求的心境里者,渐觉得未必不能实现,并非空想了,也正是自然的事。

  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罗曼主义和新写实主义,是有共通的精神的。从一面说起来,这是锐敏的天才的心的深处,深深地对于当来的新时代所觉到的豫感。是对于新时代的精神的,生命的豫感。新罗曼主义的复杂的个性的表现,和新写实主义的大胆的多方面的现实的探求,凡这些,虽然粗粗一看,仿佛见得是并无中心的混沌似的,但在那一切的动摇和不安,反抗和破坏的种种形相之间,却分明可以觉察出贯串着这些的白金的一线。这便是,竟象最大胆的空想模样了的最切实的现实的豫感。是作为非将未现者实现,便不干休的意志的表白的,新时代的豫感。

   

  这一篇,还是一九二四年一月里做的,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原不过很简单浅近的文章,我译了出来的意思,是只在文中所举的三个作家——巴理蒙德、梭罗古勃、戈理基——中国都比较地知道,现在就借此来看看他们的时代的背景,和他们各个的差异的——据作者说,则也是共通的——精神。又可以借此知道超现实底的唯美主义,在俄国的文坛上根柢原是如此之深,所以革命底的批评家如卢那卡尔斯基等,委实也不得不竭力加以排击。又可以借此知道中国的创造社之流先前鼓吹“为艺术的艺术”而现在大谈革命文学,是怎样的永是看不见现实而本身又并无理想的空嚷嚷。

  其实,超现实底的文艺家,虽然回避现实,或也憎恶现实,甚至于反抗现实,但和革命底的文学者,我以为是大不相同的。作者当然也知道,而偏说有共通的精神者,恐怕别有用意,也许以为其时的他们的国度里,在不满于现实这一点,是还可以同路的罢。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译讫并记。)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波兰姑娘 苏联 淑雪兼珂

   

  美洲那边,咱们也还没有去走过。所以那边的事,老实说,是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外国之中,如果是波兰呢,可是知道着。岂但知道,便是剥掉那国度的假面,也做得到的。

  德国战争(世界大战——译者)的时候,咱们在波兰地方就满跑了三整年……不行!咱们是最讨厌波兰的小子们的。

  一说到他们的性质,咱们统统明白,是充满着一切谲诈奸计的。

  还是先前的事,女人呀。

  那边的女人,是在手上接吻的。

  一进他们的家去,

  “Niet nema,Pan.”(什么也没有,老爷——的意思。)

  便说些这样的事,自己想在手上接吻,滥货!

  在俄国人,这样的事是到底受不住的。

  一说到那边的乡下人,可真是老牌的滑头哩。整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精光,积上一点钱。小子们的根性,现在就被曝露着呀。虽然还是先前的事,就是那上部希莱甲的问题呀……。

  究竟为什么波兰人一定要上部希莱甲的呢,为什么要愚弄德国的国民的呢?我要请教。

  成为独立国了,要决定本国的单位货币了,那自然也很好,但还要有那么不通气的要求,又是怎的呀?

  哼,咱们不喜欢波兰的小子们……。

  但是,怎么样?岂不是遇见一个波兰姑娘之后,便成了波兰的死党,以为没有人们能比这国度里的人们再好了么?

  然而这是一个大错。

  索性说完罢,是咱们的身上现了非常的神变,可怕的烟雾罩满了头了——只要是那个漂亮的美人儿所说的事,什么都奉行了。

  还是先前的事,杀人,咱们是不赞成的——手就发抖。可是那时是杀了人了。自然并没有亲自去动手,可是死在自己的奸计里的。

  现在一想起也就不适意,咱们竟轻率到以新郎自居,在那波兰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还要将胡子剪短,在那贱手上接吻哩……。

  那是一个波兰的小村落,叫作克莱孚。

  一边的尽头,有一点小小的土冈——德国兵在挖洞,这一面的尽头也有一个土冈——我们在掘壕。这波兰的小村落,就成了在两壕之间的谷里了。

  波兰的居民,自然决计告辞。只有身为家长,舍不得家财的先生们还留着。

  说到他们的生活——想的也就古怪了。枪弹是特别呜呜,呜呜地在叫,但他们却毫不为奇,还是在过活。

  我们是常到他们的家里去玩的。

  无论去放哨也好,或是暗暗地偷跑也好,路上一定要顺便靠一靠波兰人的家。

  于是渐渐常到一家磨坊去了。

  有一个,可是年纪很大的磨夫。

  据那老婆的话,这人是有钱——并且是不在少数的钱的,但决不肯说这在什么处所。虽然约定在临死之前说出来,现在却怕着什么罢,还是隐瞒着。

  可是,磨夫先生——是真藏着自己的钱的。

  话得投机的时候,他都告诉咱们了。

  据那说明,是要在去世之前,尝一尝家庭生活的满足。

  “唔,这么办,他们才也还将我放在眼里呵。倘一说钱的所在,便会象菩提树似的连皮都剥掉,早已摔出了。我是内亲外眷,一个也没有的呀。”就是这么说。

  这磨夫的话,咱们很懂得,倒要同情起来。不过完全的家庭生活的满足,是什么也没有的。他生着咽喉炎,从咱们看来,连指甲都发了白,唔,总之,同情了。

  实际家的人们,都在将老头子放在眼里。

  老头子是含胡敷衍,家里的人们始终窥伺着他的眼色,希望也许忽然说出钱的所在来,真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叫作这磨坊的家族的,是很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和一个领来的女儿名叫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的波兰美人。

  咱们前回讲过了关于上了年纪的公爵大人的,上流社会的事件——如果赤脚的强剥衣服是确确凿凿的事实,那么,我们的遭了木匠家伙的打,也就是真的。但那时,好看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还没有在……也不会在的。因为这姑娘的故事,是在另一时候,和另一事件相关……。

  那是,咱们,那个,对不起,撒了一点谎了。

  那个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是很上了年纪的磨夫的女儿。

  总之,就是到这姑娘那里,咱们去玩的是。

  但是,究竟怎么会成了这样的事的呢?

  首先的几天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出色起来了。

  大家坐着笑着的时候,在一座之中,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不是特别看上了咱们,挨着咱们么?有时候——好么——是用肩,有时候,是用脚呀。

  “唔,来了。”咱们大大地惊喜,“好,得了——实在是好机会。”

  但咱们还是暂且小心,离开她身边,一声也不响。

  过了些时之后,不是那姑娘总算拉了咱们的手,看中咱们了么。

  “我呀。”就这么来了。“希涅布柳霍夫先生,就是爱你,也做得到的。(真是这样说了的呵。)心里还在想着好事情呢。即使你不是美少年,也一点不碍事的。

  “不过,有一件事要托你。请你帮帮我罢。我想离开这家,到明斯克,否则,就是什么别的波兰的市镇去。我在这里,你瞧,弄得一生毫无根柢,只好给鸡儿们见笑。家里的父亲——那很老的磨夫,是有着一宗大款子的。藏在那里呢,总得寻出来才好。我没有钱,就无法可想。于父亲没有好处的事,我原也不想做的,只是一想到会不会一两天死在咽喉炎上,终于不说出钱的所在来的呢,便愁起来了。”

  一听这,咱们也有些发怔。然而那姑娘岂不是并非玩笑,呜咽到哭出来了么?而且还窥探着咱们的眼睛,在心荡神移的。

  “唉唉,那札尔·伊立支,喂,希涅布柳霍夫先生,你是在这里的最明白道理的人,还是你给想一个方法罢。”

  咱们于是想出了一条出色的妙计。为什么呢,因为眼见得这姑娘的花容月貌要归于乌有了。

  向那老头子——我这样想——那很老的磨夫去说,有了命令,叫克莱孚村的人们都搬走罢。那么,他一定要拿出自己的财产来的……那时候,就大家硬给他都分掉。

  第二天,到老头子那里去。咱们是剪短了胡子,好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这才简直好象是漂亮的女婿的样子,走进去了。

  “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现在立刻照你托我那样的来做。”

  装着严重的脸相,走近磨夫的旁边去,

  “为了如此如彼的缘故,”咱们说。“你们得走了。因为明天作战上的方便,出了命令,叫克莱孚的居民全体搬开。”

  唉唉,那时候,我的磨夫的发抖,在床上直跳起来的模样呵。

  于是就只穿着短裤——飘然走出门去了。对谁都不说一句话。

  老头子走到院子里了,咱们也悄悄地在后面。

  那是夜里的事。月亮。一株一株的草也看得见。老头子的走路模样,看得很分明。浑身雪白,简直骸骨一般。咱们伏在仓屋的阴影里。

  德国兵的小子们,至今也还记得,在开枪呀。但是,好的,老头子在走。

  然而,岂不是走不几步,就忽然叫了一声啊唷么。

  一叫啊唷,便将手拿到胸前去了。

  一看,血在顺着白的衣服滴滴地淌下来。

  阿,出了乱子了——是枪弹呀,咱们想。

  看着看着,老头子突然转了方向,垂着两只手,向屋子这面走来了。

  但是,看起来,那走法总有些怕人。腿是直直的,全身完全是不动的姿势,那步调不是很艰难么?

  咱们跑过去,自己也栗栗地,一下子紧紧捏住他的手,手是冷下去了一看,已经没有气儿——是死尸了。

  被看不见的力量所拉扯,老头子进了房。眼睛还是合着的。可是一踏着地板,地板便瑟瑟索索响起来——这就是,大地在叫死人往他那里去。

  于是家里的人发一声喊,在死人前面让开路。老头子就用死人的走法,蹩到床前,这就终于完事了。

  就这样,磨夫是托了咱们的福,死掉了。那一宗大款,也烂完了——唉唉,归于永久,亚门。

  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就完全萎靡不振了。

  哭呀,哭呀,哭了整整一礼拜,眼泪也没有干的工夫。

  咱们走近去,便立刻赶开。连见面都讨厌。

  不忘记的,恰恰过了一礼拜去看看,眼泪是已经没有了。她还跑到咱们的旁边来,并且仿佛很亲热似地说。

  “你做了什么事了呀,那札尔·伊立支?什么事都是你不好,所以这回倘不补报一点,是不行的。便是到海底里去也好,给我办点钱来罢。要不然,在我,你便是第一名的坏人,我要跑掉了。那里去呢,那是明明白白的,辎重队呵。拉布式庚少尉说过要给我做情人,连金手表都答应了我了。”

  咱们完全悲观了,左右摇头。象咱们似的人,怎能弄到整注的钱呢。于是那姑娘将编织的围巾披在肩上,对咱们低低地弯了腰。

  “去哩。”她这样说。“拉布式庚少尉在等我哩。再见罢,那札尔·伊立支,再见罢,希涅布柳霍夫先生。

  “且住,且住,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请你等一下。因为这是,不好好地想一想,是不行的。”

  “有什么要想的?到什么地方去,便是海底里也好,去偷了来。无论如何,如果我的请托办不到。”

  那时候,咱们的头里忽然浮出妙计来。

  “打仗时候,是做什么都不要紧的。大概德国小子就要攻来了罢——如果得着机会,只要摸一摸口袋就可以了。”

  不多久,接连打仗的机会就到了。

  咱们的壕堑里有一尊大炮……唔唔,叫什么呀——哦,名叫呵契吉斯的。

  海军炮呵契吉斯。

  小小的炮口,说到炮弹,是看看也就可笑,无聊的炮弹。但是,放起来,这东西却万万笑看不得。

  镗地一开去,虽是颇大的东西,也不难毁坏的。那炮,有指挥官——是海军少尉文查。少尉呢,是毫不麻烦的,颇好的少尉。对于兵丁,也并不打,不过是教抗枪站着之类。

  咱们都很爱这小小的炮,总是架在自己的壕堑里的。

  譬如这里是有机关枪的罢,那么,这一面就有密种着小松树一般的东西,——还有这炮。

  德国人也很吃了这东西的苦。也打过一回波兰的天主教堂的圆屋顶。那是因为德国的观测兵跑在那上面了。

  也打过机关枪队。

  所以这炮,在德国兵,是很没办法的。

  但是出了这样的事。

  德国的小子们在夜里跑进来,偷了这炮的最要紧的东西——炮闩去,还将几架机关枪拿走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的呢,想起来也古怪得很。

  那是很寂静的时刻。咱们是在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那里。哨兵在炮旁边打磕睡,换班的小子(这没法想的畜生)是到值班的小队里去了。在那里,正是打纸牌的紧要关头。

  于是,好罢,就去了。

  只因为打牌的开头是赢的,这畜生,就连回去看一看动静的想头也没有。

  可是这之际,就成了德国兵的小子们偷去炮闩那样的事了。

  将近天亮,换班的到大炮这里来一看,哨兵是不消说,死尸一般躺着,岂不是什么都给偷去了么?

  唉唉,那时的骚扰,真不得了呵!

  海军少尉的文查是虎似的扑向我们,教值班的小队全都抗了枪站着,个个嘴里都咬一张纸牌。换班的小子们是咬三张,象一把扇。

  傍晚时候,将军骑着马来到了——大人是很兴奋着。

  不,那里,很好的将军。

  将军向小队一瞥,即刻平了气了。不是三十个人,都几乎一样地各各咬着一张纸牌么?

  将军笑了一笑,

  “去走一趟罢。老鹰似的勇士诸君,飞向德国的小子们去,给敌人看看颜色。”

  至今没有忘记,那时五个人走上来了,咱们也就在里面。

  将军大人还有高见,

  “今夜就去飞一遭,老鹰君。割断德国的铁丝网;就是一架也好,还带点德国的机关枪来罢。如果顺手,就也将那炮闩呀。”

  是,遵命。

  咱们就乘夜出发。

  咱们半玩乐地进行。

  因为第一,是想起了一件事,况且自己的性命之类,咱们是全不当作什么的。

  咱们是,先生,抽着了好运了的。

  不会忘记的十六年(一九一六年——译者)这一年,皮色黑黑的,据人说,是罗马尼亚的农夫,巡游着来到了。那农夫是带着一匹鸟儿走路的呀。胸前挂着笼子,里面装着也不是鹦哥(鹦哥是绿的),不知道什么,总之是热带的鸟儿。那鸟儿,畜生,真是聪明的物事,不是用嘴抽出运道来么?——各人不同。

  咱们是得了忘不掉的巨蟹星,还有豫言,说要一直活到九十岁。

  也还有各样的豫言,但是已经都忘掉了。总之,没有不准,是的确的。

  那时候,也就想到了那豫言,咱们便全象散步一般的心情前进。

  于是到了德国的铁丝网的旁边。

  昏暗。月亮还没有出。

  沉静地割开路,跑下德国的壕里去。大约走了五十步,就有机关枪——多谢。

  咱们将德国的哨兵打倒在地上,就在那里紧紧地捆起来……。

  这实在是难受,可怕。因为恰象是半夜的恶梦般的事件呵。

  唔,这也就算了罢。

  将机关枪从架上取下,大家分开来拿。有拿架子的,也有拿弹匣的。咱们呢,至今还记得,倒运,轮到了其中的最重的东西——是机关枪的枪身。

  那东西,真是,重得要教我想:唉,不要了罢!别的小子们身子轻,步步向前走,终于望不见了影子。可是咱们呢,肩着枪身,哼哼哼呀地在叫。真要命。

  咱们想走到上面去,一看——是交通路呀——于是,就往那边去了。

  忽然,角落里跳出一个德国兵来。吓,那是高大得很,肩膀上还肩着枪哩。

  咱们将机关枪抛在脚下,也拿起枪来。

  但是德国兵觉到了要开枪——将头靠着枪腿在瞄准。

  要是别人,一定吃惊了罢,那是,真不知道要吃惊到怎样的。但咱们却毫不为意地站着。一点也不吃惊。

  倘若咱们给看了后影,或是响一声机头,那是咱们一定就在那里结果了的。

  咱们俩就紧紧地相对了站着。那中间,相差大约至多是五步。

  大家都凝视着,是在等候谁先逃。

  忽然,德国兵的小子发起抖来,向后去看了。

  那时候,咱们就镗的给了一下。

  于是立刻记起那条计策来了。

  慢慢地爬近去,在口袋里摸了一遍——实在是不愉快的事。那里,这有什么要紧呢,自己宽着自己的心,掏出野猪皮的皮夹和带套的表(德国人是谁都爱将表装在套子里的)来,就将枪身抗在肩头,即刻往上走。

  走到铁丝网边来一看,并不是前回的旧路。

  在昏暗里,会被看见之类的事,是想也不想到的。

  于是咱们就从铁丝之间爬出去——呵呀,实在费力。

  大概是爬了一点钟,或者还要久罢。脊梁上全被擦坏了,手之类是简直一塌胡涂。

  但是,虽然如此,总算钻出了。

  咱们这才吐了一口放心的气。并且钻进草里,动手给自己的手缚绷带——血在汩汩地流呀。

  这样子,咱们竟忘却了自己是在德军那面了——这多么倒运——可是天却渐渐地亮了起来。

  即使逃罢,那时德国兵们却正在骚扰起来。大约是看见自己营里的不象样了,对着俄军开炮。自然,那时候,如果爬出去,是一定立刻看见咱们,杀掉了的。

  看起来,这里简直是空地,前面一点,连草也几乎没有的,到村,是大约有三百步。

  唔,没有法子,那札尔·伊立支,希涅布柳霍夫先生,还是静静地躺着罢,有草在给遮掩,还要算是运气的呀——就这样想。

  好。静静地躺着。

  德国的小子们大概是生气了,在报仇罢——无缘无故乱放。

  快到中午,枪是停止了,但看起来,只要有谁在俄国那边露一点影子,就又即刻对准那里开枪。

  那么,小子们是警戒着的,所以便非静静地躺到晚上不可。

  就是罢。

  一点钟……两点种,静静地躺着。对于皮夹起了一点好奇心,来一看——钱是很不少,然而都是外国的东西……咱们是看中了那只表。

  可是太阳竟毫不客气地从头上尽晒,呼吸渐渐地艰难,微弱了。加以口渴,那时候,咱们记起了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但是,忽然之间,看见一匹乌鸦要飞到咱们的头上来。

  咱们用了小声音,嘘嘘的赶。

  “嘘,嘘,嘘。那边去,这畜生。”

  这样说着还挥了手,但乌鸦大概是并不当真罢,忽然停在咱们的头上了。

  鸟儿之类,真是无法可想的畜生——忽然停在前胸了。但是即使想捉,也不能捉。手是弄得一塌胡涂,简直弯不转。而乌鸦畜生不是还用了小小的利害的嘴在啄呀,用翼子在拍呀么?

  咱们一赶,它就一飞,不过就又并排停下,于是飞到咱们的身上来。而且还飞得呼呼作响。畜生,是嗅到咱们手上的血的了。

  不,已经不行了——心里想。唔,那札尔·伊立支,喂,希涅布柳霍夫先生,至今倒还没有吃枪子,现在是这样的下贱的什么鸟畜生(虽然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要受神的责罚的),却不当正经,要糟掉一口人儿。

  德国兵现在也一定要觉到在铁丝网对面所发生的事件的。

  发生了什么事件呢——是乌鸦畜生想活活地吃人。

  就是这样,咱们俩战斗了很久。咱们始终准备着要打它,不过在德国兵面前动手,是应该小心的,咱们真要哭出来了。岂不是手是弄得一塌胡涂,还流着血,并且乌鸦畜生还要来啄么?

  于是生了说了出的气,乌鸦刚要飞到咱们这里来的时候,蓦地跳了起来,

  “呔。”这样说了。“极恶的畜生。”

  这样吆喝了,德国兵自然也一定听到了的。

  一看,德国兵们是长蛇似的在向铁丝网爬过来。

  咱们一下子站起,拔步便跑,步枪敲着腿,机关枪重得要掉下来。

  那时德国兵们就发一声喊,开枪来打咱们了——但咱们却连躺也不躺下——跑走了。

  怎样跑到了面前的农家的呢,老实说罢,是一点也不知道。

  只是跑到了一看——血从肩膀上在流下来——是负了伤了。

  于是顺着屋子的隐蔽处,一步一步蹩到自家的阵里忽然死了似的倒下了。

  到现在也还记得的,醒过来时,是在联队地域中的辎重队里。

  只是,急忙将手伸进口袋里去一摸,表是确乎在着的,然而那野猪皮夹呢,却无踪无影。

  咱们忘记在那里了么,乌鸦累得我没有藏好么,还是卫生队的小子掏去了呢?

  咱们虽然很流了些悲痛之泪,但一切都只好拉倒,其间身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不过由人们的闲话,知道了在这辎重队的拉布式庚少尉那里,住着一个标致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

  好罢。

  大概是过了一星期之后罢。咱们得到了若耳治勋章。便挂上这物事,跑到拉布式庚少尉的宿舍去了。

  一进屋子里,

  “您好呀,少尉大人。您好呀,漂亮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小姐。”

  一看,两个人都慌张了。

  少尉站了起来,庇护着那姑娘,

  “你,”他说。“你早先就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在窗下蹩来蹩去的罢。滚出去,这混帐东西,真是……”

  咱们挺出胸脯子,傲然地这样对付他。

  “你虽然是军官,但因为这不过是民事上的事,所以我也和别人一样,有开口的权利的。还是请那个标致的波兰姑娘,在两人里挑选一个罢。”

  于是少尉突然喝骂咱们了。

  “哼,这泰谟波夫的乡下佬!说什么废话。咄,拿掉你这若耳治罢。我可要打了。”

  “不,少尉大人,你的手虽然短,我却是曾在战场上象烈火一般,流过血来的人呀。”

  这么说着,咱们就一直走到门边,等候那女人——标致的波兰姑娘说什么话。

  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说,躲到拉布式庚的背后去了。

  咱们很发了悲痛的叹息,呸的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这样地走出了。

  刚出门,不是就听到谁的脚步声么?

  一看,是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在走来。编织的围巾从肩头滑下着。

  那姑娘跑到咱们的旁边,便使尖尖的指甲咬进手里去,但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似乎好容易过了一秒钟的时候,忽然用标致的嘴唇在咱们的手上接吻,一面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札尔·伊立支,希涅布柳霍夫先生,我真要诚心认错……请你原谅原谅罢,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呀。可是,运道是大家不一样的。”

  咱们倒在那里,想说些话了……然而,那时候,突然记起了乌鸦在咱们上面飞翔的事……心里想,吓,妈的,便将自己的心按住了。

  “不,标致的波兰姑娘,你,无论如何,是没法原谅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爱尔兰文学之回顾 日本 野口米次郎

   

  倘是开了的花,时候一到,就要凋零的罢。我在文学上,也看见这伤心的自然的法则。二十几年前始在英诗界的太空,大大地横画了彩虹的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现在也消泯无迹了。昨年(译者案:1923) Yeats得了诺贝尔奖金,但这事,在我的耳朵里,却响作吊唁他们一派的文学运动的挽歌。A. E. (George Russell)和Yeats一同,被推举为爱尔兰自由国的最高顾问的事,说起来,也不过是一座墓碣。他们的文学底事业,是天命尽矣;然而他们的工作,则一定将和法兰西的象征运动一同,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永远的篇幅。我现在就要来寻究其遗踪。时节是万籁无声的冬季。我的书斋里的火是冷冷的。挂在书斋里的Yeats的肖像也岑寂。遥想于他,转多伤心之感了。

  我不能将爱尔兰和印度分开了来设想。那都是受着英国的铁槌底的统治,在那下面不能动弹的国度。他们两国民,是所谓亡国之民,只好成为极端的乐天家,或则悲观论者。就爱尔兰文学看来,A. E. 代表前者,Yeats是属于后者的。我在这里,只要文学底地来讲一讲爱尔兰,印度的事情,则以俟异日。

  读者首先必须知道在爱尔兰人,是没有国语,没有历史,加以没有国家这一个根本底事实,还必须知道爱尔兰的青年(二十几年前的青年,在现在,是也入了斑白的老境了),……他们是抱着三个的决心,文学底地觉醒了的。三个的决心云者,是什么呢?第一,是没有国语的他们,就从近便的英文,来造出适于自己的目的的表现的样式。第二,是回到过去的诗歌去,认精神底王国之存在。第三,是他们在从新发见了的文学底遗产上,放下自己的新文学的根柢去。这些三个的决心,精神底地,是极其悲壮的。于是这文学运动,便负着如火的热烈的爱国心的背景,而取了惊人的美丽的攻击的态度了。

  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者,是袭击的文学。在国内,是用了文学底新教之力,以破坏传统底地主宰着国民之心的正教派底文化,在国外,是使人认知爱尔兰之存在的爱国底行为。世间的轻率的人,每将这爱尔兰文学运动和同时兴起的英国的新诗运动相并论,但这二者,出发之点是两样的。决不是可以混同的事。除了都是出现于同时代的运动以外,毫无什么关系。英国的新诗运动,是觉醒于新的诗的音律,以自觉之力,发见了前人未发见的诗境,而要从限制自己,有时且腐化自己的维多利亚女皇朝文学的恶影响,救出自己来。一言以蔽之,则英国的新诗运动,主点是在对于凡俗主义的自己防御。即使这运动(倘若可以称为运动)也有攻击的矛头之所向,那也不过是为“自己防御”而发的。将这和爱尔兰文学运动相比较,是那因之而起的精神,全然不同。我的朋友而现居印度的诗人James Cousins,这样地说着,“宗教底地,称为基督新教徒,文学底地,则称为异端者,也称为抗议者的 Protestant的工作,即始于Protest之点。我的文学底工作,也从这里出发的。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伦敦的Crystal Palace偶然看见了冷骂爱尔兰人的滑稽画。我愤怒了,我于是回国,决心于反对英格兰人之前,先应该向自己的国人作文学底挑战。我写了一篇叫作《你们应该爱Protestant的神而憎一切加特力教徒》的文章。自己是为爱国心所燃烧了,但这之前,却不得不嫌恶本国人。被认为直接关系于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的三十人的几乎全部,不妨说,都是新教徒。而且所以起了这新运动的动机,也不妨说,三十人大略都一样。就是,是反爱尔兰,是新教徒的少数者的工作。”

  数年以前,在日本,“归万叶去”   这句话,被听取为有着意义的宣言。究竟有多少歌人,能够在古代的诗歌精神中,发见了真实的灵感呢?归于古代的事,不但在日本人为必要,无论那一国的新文学,都必须知道古代的人民的文化和天才,和近代的时代精神有怎样的关系,而从这处所,来培养真生命的。爱尔兰的青年诗人,将文学的出发点放在这里,正是聪明的事。英国的新诗运动,也以自然的行为,而是认了这一点的时候,英国的诗坛和爱尔兰的新文学,便有了密接的关系了。Yeats之称赞Blake,Francis Thompson之于 Shelley发见了新意义,都是出于自然的事,而在英国诗坛,也如上述的Blake和Shelley 一样,同时研究起Vaughan和Herbert来。所以,以出发的精神而论,英格兰、爱尔兰两国的新文学,是不同的,但也该注意之点,是渐渐携手,同来主张英语诗的复活底生命了。然而无论到那里,爱尔兰人总和英格兰人是先天底地不同的魂的所有者。他们不象英国人那样,要以文学来救人类的灵魂。英国的诗人,即使怎样地取了无关于宗教的态度,也总有被拘之处。不能象爱尔兰的青年诗人一般,天真地,宿命底地,以美为宗教。也不能将美和爱国心相联系,而来歌吟。英国人一到歌咏爱国心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自然的,理论底的。过去不远,英国的Tennyson,也曾和宗教底疑惑争斗了。Browning虽然超绝了宗教底疑惑,却被拘于自己的信仰。和他们相反,爱尔兰的文学者,是不疑宗教,至于令人以为是无宗教似的。简短地说,是他们漠不关心于宗教。更真实地说,是他们虽然是宗教底,而不为此所囚的不可思议的人民。委实不疑宗教,所以他们是自然的。漠不关心于宗教,所以他们是天真的。虽然是宗教底而决不为此所囚,所以他们是宿命底的。

  我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在爱尔兰的山中,会有失少孩子的事,当此之际,警官便先拾枯枝,点起火来,做成篝火,于是口诵誓辞,而后从事于搜索失掉的孩子。从这一个琐话来推想,也就可以明白爱尔兰人是怎样地迷信底了。然而又从这迷信无害于他们的信仰之点来一想,即又知道爱尔兰人的心理状态,是特别的,就是矛盾。这矛盾,总紧钉着无论怎样的爱尔兰人。从Bernard Shaw起,到在美国乡下做使女的无名的姑娘止,都带着矛盾的性质。从信仰上的矛盾而论,我想,日本人是也不下于爱尔兰人的。近代的日本人,恰如近代的爱尔兰人一样,是无宗教的罢,但日本人的大多数,又如爱尔兰人的大多数一样,是宗教底。日本人大多数的宗教底信仰,并不为各种迷信所削弱,换了话来说,就是信仰迷信,两皆有力的。更进一步说,也就是日本人的个性,是无论怎样的宗教底信仰或迷信,均不能加以伤害的不可思议的人民。假使这一点可以说伟大,那就应该说,爱尔兰人也如日本人一般的伟大。从虽是别国的文学,而在日本,爱尔兰文学的被理解却很易,共鸣者也很多这地方看来,岂不是就因为日本人和爱尔兰人,性质上有什么相通之处之所致么?至少,有着矛盾的国民性这一点,他们两国民是相类似的。倘以为文学底地,日本不及爱尔兰,那就只在日本没有Shaw和Yeats这一点上。这是遗憾的,但我尤以为遗憾者,还有一件事。这非他……是日本人的心理状态,不如爱尔兰人的深。爱尔兰人,至少,是爱尔兰的青年文学者,他们的生命,是不仅受五官所主宰的。

  他们住在五官以上的大的精神底世界中,还觉醒于大的生命里。概念底地说,则他们是认识了永远性的存在,他们的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将外部和内部,合一起来,而看见内面底精神,从外面底物质产生出来的那秘密。他们的诗歌,可以说,是出于永远性的认识的。这爱尔兰人的特质,从古代以来,就显现在他们的哲学上,诗歌上。这特质,外面底地,是广的,但内面底地,却含蓄,因而是梦想底的。外面底地,是平面底,而在内面底地,却有着立体底的深。

  在爱尔兰,有两种的诗人。其一,是外面底地运用爱国心以作诗,而主张国民主义。和这相反,别的诗人,则想如Yeats的仙女模样,披轻纱的衣裳,以柔足在云间经行。前者主张地上的乐国,必须是爱尔兰,而后者则想在那理想境中发见天国。他们两人,是如此不同的,然而在爱尔兰人,却将他们两面都看得很自然,毫不以为奇怪。先前已经说过,是矛盾的人们,所以在别国人是不可能的事物,在他们,是可能的。也可以说,他们的特质,是在使矛盾不仅以矛盾终。他们将矛盾和矛盾结合,使成自然……这是他们的有趣之处。我自己是看重这特质,个人底地,也将他们作为朋友的。而且非个人底地,是对于爱尔兰有非常的兴味的。其实,在他们,固然有无责任的不可靠的处所,但除他们之外,却再也寻不出那么愉快的人们了。

  就从上文所叙的国民性,产生了所谓爱尔兰文学。历史底地来一想,爱尔兰的文化,是经数世纪,和诗的精神相联系的。恰如日本古代的万叶人,是诗歌的人一样,爱尔兰人也是诗的人。据爱尔兰人所记的话,则王是诗人,戴着歌的王冠;法律是诗人所作,历史也是诗人所写的。千年以前,在爱尔兰要做国民军之一人,相传倘不是约有诗集十二本的姓名,便不能做。英国人还没有知道诗的平仄是怎样的东西的时候,爱尔兰人却已有二百种以上的诗形了。在英国,百年以前,Wordsworth才发见了自然之为何物,而爱尔兰人则已发见之于千年以前。到十九世纪,英国乃强迫他们,令用英语为一般国语,但他们的真精神,却回到他们的古代精神去,成了他们的爱国热猛烈地燃烧起来的结果了。

  Cousins说,“所谓文学运动者,并非复活运动。在爱尔兰,毫无使它复活的东西。所以叫作复活运动的文学,是呆话。英国受了法国革命的影响,而入工业时代,自此又作殖民地扩张时代,英国文学也从而非常膨胀了,但英诗的真精神,却已经失掉。收拾起英国所失的诗歌的生命,而发见了自己的,是爱尔兰文学者。”这样一听,称爱尔兰文学运动为复活运动,诚然也不得其当的,但也有种种含有兴味的诸形相,作为文学的国体底表现。当英国的盎格鲁·诺尔曼文化侵入爱尔兰,将破坏其向来的文化的初期时代,爱尔兰的诗人即也曾大作了爱国之诗,咏叹了自由。在那时代,是畏惮公表自己的真名姓,都用匿名,否则是雅号的。这文学底习惯,久经继续,给近代诗人们以一种神秘之感。到十九世纪,而爱尔兰人的反英政治运动,成为议会的争斗,极其显露了。在文学上,他们也作了Ballad和所谓Song,以用于政治底地。这理智底倾向,便伤损了他们的纯的古代精神,他们的散文底的行为,至于危及他们的崇高的幻想了,但在这样愚昧无趣味的时代,提文学而起的伟大的爱尔兰人,是Ferguson。那人,是在今日之所谓文学运动以前,觉醒于文学运动的最初的诗人。要历史底地,来论今日的文学运动,大概是总得以这人开始的罢。

  然而在新的意义上,开爱尔兰文学,而且使之长成者,非他,就是Yeats。这是不能不说,以他于千八百八十九年所出的《游辛的漂泊》一书,开了新运动之幕的。我虽然读作“游辛”,但爱尔兰人也许有另外的读法。因为近便没有可以质问的爱尔兰人,姑且作为“游辛的漂泊”罢。   在这书里,诗人Yeats则于古的爱尔兰传说中,加进了新的个性去。不但听见Yeats一人的声音,从这书,也可以听见爱尔兰人这人种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内面底地有着深的根柢的爱尔兰人的心里所沁出来的。

  Yeats是世所希有的幻想家。作为幻想家的他,是建造了美的殿堂,而在这灰色的空气中,静静地执行着美丽的诗的仪式的司仪者。内面的神秘世界,为他半启了那门。而他就从那半启的门,凝眺了横在远方的广而深的灵的世界。他负着使命,那就是暗示美的使命。然而他有着太多的美的言语,这在他,是至于成为犯罪的艺术家。他从大地和空中和水中所造成的美的梦,永远放着白色的光辉,但这就如嵌彩玻璃(Stained glass) 一般,缺少现实味。美虽是美,而是现于梦中的美,好象是居于我们和内面底精神底中间。但我们并不觉得为这所妨碍,他所写的美的诗,是有可惊的色彩和构图的,但言其实,却有Yeats自己,为此所卖的倾向。他的作品中,有许多戏剧,然而他终于不是剧作家。他不过是将自己扮作戏剧的独白者(monologist)。

  我现在从Yeats到A. E. 去,而看见全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并无在Yeats的世界里所听到那样的音乐。Cousins曾比A. E. 于日本房屋的纸扉。这意思,是说,一开扉,诗的光线便从左右跃然并入了。A. E. 和Yeats相反,是现实家。不,是从称为现实的详细,来造那称为理想的虚伪的世界的灵的诗人。作为表现的文学者,则可以说,外面底地,虽以节约为主,而内面底地,却是言语的浪费者。他的诗,虽是文学底,也决非由理论而来,乃是体验的告白,但他的哲学,却因为无视国境,所以就如前所说,成为极端的乐天家了。这文学底悲剧,也许并不在Yeats之成为梦想家或悲观论者的悲剧以上,但于A. E. 之为大诗人,却有着缺少什么之感。使爱尔兰人说起来,他是现存的最大的诗人,有一而无二的,但我们于他,却有对于泰戈尔的同样的不满。他虽然尊重现实,而在所写出了的作品上,却加以否定。那边的Yeats,则一面歌咏美的梦,而又不能忘却现实,因而那梦,也不过是横在昼夜之间的黄昏了。然而我可以毫不踌躇地说,我从他们俩,是受了大大的感铭的。我敬畏着他们。

  以A. E. 和Yeats为中心,又由他们的有力的奖励和鼓舞,而有许多青年文学者出现,于是举起爱尔兰文学运动的旗子来了。可以将这些人们,约略地大别为A. E. 派和Yeats派,也正是自然的事罢。前者趋向外面而凝眺内心,后者则歌爱国而说永远。我的朋友 Cousins,就年龄而言,也应该论在A. E. 和Yeats之后的,他较多类似A. E. 之处。

  Cousins是数年以前,我曾招致他到日本,在庆应义塾大学讲过诗,那姓名,在日本是并非不识的了。因为他寄寓日本,不过七八个月,所以未能文学底地,造成他和日本的关系。但我想,个人底地记得他的日本人,大约总有多少的罢。Douglas Hyde评他为“宿在北方之体里的南方之魂”,怕未必有更恰当的评语了。Cousins的“北方之体”主张起自己来,他便成为理想家,而他的“南方之魂”一活动,他便成为抒情诗人了。以Yeats为中心的一派,从最初即以“多疑之眼”睨视着他的,这不久成为事实,他现居印度,和Anne Besant夫人一同,成为神智论(Theosophy)的诗人而活动者。他久和最初的朋友离开了。他的论理底感会,使他不成为单是言辞的画家。对于诗的形式的他的尊重,也是使他离开所谓闪尔底(Celtic)的感情的原因。这一点,就是使他和印度人相结,而且在印度大高声价的理由罢。

  和Cousins同显于文坛的青年,有O’Sullivan和James Stephens。

  O’Sullivan在古典底爱尔兰的传统中,发见了灵示,Stephens则将神奇的锐气,注入于革命底文学精神中。这以后,作为后辈的诗人,则有Padraic Colum和Joseph Kampbell。又有叫作E. Young的诗人。但我的这文,是并不以批评他们的作品为目的的。我所作为目的者,只要论了A. E. 和Yeats就很够。倘若这文能够说了在文学上的爱尔兰的特质,那么,我就算是大获酬报,不胜欣喜了。

   

  (译自《爱尔兰情调》。)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奔流》第二卷第二期所载。)

   

  表现主义的诸相 日本 山岸光宣

   

  

   

  唯物主义虽然一时风靡了思想界,使他们看不起纯正哲学,但从一八八○年代起,由倭铿(Eucken),洪德(Wundt)和新康德派的人们的努力,一种新的纯正哲学却已经抬起头来了。向来埋头于特殊问题,几乎自然科学化了的哲学,遂又要求着统一的宇宙观。自然,这样的精神的倾向,在新罗曼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的文艺运动上,是也可以见到的,但在支配着现代的德国文坛的表现主义的运动上,却更能很分明地看出。象征派的抒情诗人兑美尔(Dehmel),在冥想底倾向和于哲学问题有着兴味之点,确也有些扮演了过桥的脚色。总之,表现派的诗人,是终至于要再成为理想家,不,简直是空想家,非官能而是精神,非观察而是思索,非演绎而是归纳,非从特殊而从普遍来出发了。那精神,即事物本身,便成了艺术的对象。所以表现主义,和印象主义似的以外界的观察为主者,是极端地相对立的。表现主义因为将精神作为标语,那结果,则惟以精神为真是现实底的东西,加以尊崇,而于外界的事物,却任意对付,毫不介意。从而尊重空想,神秘,幻觉,也正是自然之势。而其视资本主义底有产者如蛇蝎,也无非因为以他为目的在实生活的物质文明的具体化,看作精神的仇敌的缘故罢了。

  表现主义排斥物质主义,也一并排斥近代文明的一切。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以自然科学和技术为基础的。机械文明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世界大战是技术和科学的战争,这些事,于使他们咒诅技术,也与有些力量。哈然克莱伐(Walter Hasenclever)的《儿子》中,就咒诅着电报和电话。

  现代的思潮,是颇为复杂的,表现派的思想,也逃不出那例外。虽是同一个诗人,那思想也常不免于矛盾。爱因斯登(Einstein)的相对性原理所给与于思想界的影响,现在还未显明,但反对赫克勒(E. Haeckel)的自然科学底人类学的斯泰纳尔(Rudolf Steiner),却于战后的德国思想界,给了颇大的影响。表现派的诗人之反对对于人生的单纯的进化论底解释,高唱外界之无价值和环绕人们的神秘,是可以看作斯泰纳尔的影响的。从他们看来,人生正是梦中的梦。要达到使我们人类为神的完全无缺的认识,是极难的,但总应该是人类发达的目标。他们又反对以人类为最高等动物的物质主义底学说,而主张宇宙具有神性,人从神出,而复归于神。惠尔茀勒(F. Werfel)即用了道德底行为的可能性,来证明人类的神性。

  他们对于环绕我们的无限的神秘,又发生战栗,而在外观的背后,看见物本体的永久地潜藏。斯台伦哈谟(Karl Sternheim)说我们的生活,是恶魔之所为,意在使我们吃苦。他们的利用月光,描写梦游病者,都不过是令人战栗的目的,迈林克的小说《戈伦》,电影《凯里额里博士》,就都是以战栗为基础的东西。

  因为他们喜欢神秘底冥想,所以作品之中,往往有不可解的,他们又研究中世的神秘主义者,印行其著作。和神秘主义相伴,、在他们之间,旧教的信仰就醒转未了。竟也有梦着原始基督教的复活,如陀勃莱尔(Theodor Daubler)者。法国大使克罗兑尔(Paul Claudel)的旧教戏剧的盛行一时,也就是这缘故。

   

  

   

  表现派的诗人们,运用了哲学观念的结果,不喜欢特殊底的,而喜欢普遍底的事物,是不足为异的。自然主义是从特殊底处所出发了,但表现派之所运用者,是别的一样的许多事件的象征。因此他们的主题,是普遍底的根本问题,如两性的关系,人生的价值,战争的意义等。先前,新罗曼派的骁将霍夫曼斯泰尔(Hugo von Hofmannsthal)改作欧里辟兑斯的《蔼来克德拉》时,曾运用了颇为特殊底的心理,但惠尔茀勒在同是希腊诗人的《托罗亚的妇女们》的改作上,却运用着极其普遍底的战争的悲惨的。

  表现剧的人物,往往并无姓名,是因为普遍化的倾向,走到极端,漠视了个性化的缘故。哈然克莱伐的“儿子”的朋友,全然是比喻,是反抗父权的代表者。所以表现派的作品,难解者颇多。听说有一种剧本当登场之际,是先将印好了的说明书,分给看客的。如巴尔拉赫的《死日》,倘没有说明,即到底不可解。

  和神秘底倾向相偕,幻觉和梦便成了表现派作家的得意的领域。他们以为艺术品的价值,是和不可解的程度成正比例的,以放纵的空想,为绝对无上的东西,而将心理底说明,全都省略。尤其是在戏剧里,怪异的出现,似乎视为当然一般。例如砍了头的头子会说话,死人活了转来的事,就不遑枚举。也有剧中的人物看见幻影的,甚至于他自己就作为幻影而登台。

  极端地排斥理智的倾向,遂在言语的样式上,发生了所谓踏踏主义(Dadaismus)这特种的奇怪现象了。踏踏主义者,是否定了科学和论理的结果,遂误解普通的言语为论理的手段,也加以排斥,要复归婴儿的谵语似的,只由感叹诗所成的原始时代的样式去的。

   

  

   

  去物质主义,而赴精神和观念的表现主义,在一切之点,都和印象主义反抗,正是当然的事。但以向来的一切事物为资本主义之所产,而加以排斥的极端的政治思想,于此一定也给了很大的影响的。恰如波雪维克先将既存的事物全然破坏,然后来建设新的一样,表现主义也想和向来的艺术全然绝缘。虽说新罗曼主义已经起而反抗自然主义了,然而表现主义的先驱者,乃是惠兑庚特(Frank Wedekind)。艺术决不是现实的单单的模仿。否则照相应该比艺术好得多了。现实的世界就存在着,何须将这再来反复。表现主义的使命,是在建设那征服自然的新艺术。

  表现派的人们反抗自然主义的结果,是轻视自然主义所尊重了的环境。惟有从人生的偶然底条件解放了的,抽象底的人间,才是他们的对象。在他们,即使运用历史上的事件之际,是也没有一一遵从史实的必要的。例如凯撒(Georg Kaiser)的《加莱的市民》(Die Bürger von Calais)里,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环境的描写。

  那结果,则不独戏剧而已,便是小说,也常被样式化。结构很随便的固然也不少,但凯撒的剧本,则《加莱的市民》,《瓦斯》,结构都整然的。抛掉心理描写则于整顿形式,一定很便当。表现派的或人,曾攻击自然主义之漠视形式,要再回到形式去。也有排斥自然主义和新罗曼主义的巧妙的技巧,而要求精神的自由的活动的。

  表现主义虽排斥自然主义的技巧,但在反抗现在的国家组织,和社会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之点,却和自然主义相同。假如以用了冷静的同情的眼睛,观察穷人的不幸者,为自然主义,则盛传社会主义底政治思想者,是表现主义。表现主义大抵是极端的倾向艺术,不是为艺术的艺术。例如哈然克莱伐,就将剧本《安谛戈纳》和世界大战相联结,以克莱洪拟前德皇威廉二世,而使为战争成了寡妇、孤儿、废人的,向王诉说饥饿和伤痍。此外,作者向看客和读者宣传之处也颇不少。自然主义时代的冷静的客观底态度,是全然失掉了。

   

  

   

  首先攻击表现主义的,是支配着革命以前的德国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对于将腕力看作旧德意志帝国的真髓,而缺少这样的精神底要素者,要使精神来对峙起来。表现主义的第一人者亨利曼(Heinrich Mann)这样地说着。国家是应该脱离技术底,经济底结合的领域,而成为精神的领土的。他在战前所作的两三种小说,就已经贯串着这精神。他的小说《臣民》即描写着作为极端的权力意志和经济底弱者迫害的时代的,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国。

  自然主义的社会诗人,虽然对于贫者,倾注同情;但大抵是站在有产者的立脚地上的。然而表现派的诗人,却公然信奉社会主义,打破现存的经济组织。亨利曼的《穷人》,即归一切罪祸于二场主。世界的大战,恰如在俄国促成了波雪维克的胜利一样,也助长了在德国的革命思想。在青年诗人,劳农俄国实在宛如意大利之于瞿提(Goethe) 一般,是成着憧憬的国土的。因为马克斯的经济学说,在他们,是太错杂了,所以想用共产主义似的便捷的手段,来医治旧社会的弊病,也正是不足诧异的事。

  因为他们尊便捷,所以在作品中,往往鼓吹着直接行动。这运动的开创者名那机关杂志曰《行动》(Action),也非偶然的。此外,这一派的杂志和丛书,又有名为《暴风雨》,《奋起》,《末日》,《赤鸡》等,而神往于革命者。

  他们的理想,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的政权获得。要建设新的国家,应该恰如俄国一般,先来破坏既存的事物的一切。凯撒的《瓦斯》,即是指摘世界的灭亡,以及文明和自然的矛盾的。对于国权的代表者的憎恶;因此也炽烈起来了。这些诗人之屡屡运用暴动和革命,也正无足怪。况且表现派的诗人中,也竟有如蔼思纳尔(Kurt Eisner)和托勒垒尔(Ernst Toller)似地,自己就参加了革命运动的。

  而世界大战所招致的不幸,又助长了极左倾底激烈思想,也有力于革命的促进的。然而诗人决非战场的勇士,所以憎恶战争的思想,明显地出沉于表现派的作品中。而国民间的和解,战争和国民区别的废止,世界同胞主义等,则成为他们的标语了。惠尔茀勒在许多短诗里,反抗着战争。温卢(Fritz von Unruh)又在《一个时代》中,使母亲悲叹着因战争而失掉的孩子。他们视有产者犹如蛇蝎,以为是支持现存的国家,代表资本主义的东西。斯台伦哈谟的喜剧,即都是讽刺富有的有产者的。

   

  

   

  轻侮现存的国家社会的倾向,遂涉及一切事物了。恰如在先前,惠兑庚特到处发见了嘲笑,轻蔑,怜悯的对象一样,表现派的诗人也到处发见这些。向来的讽刺作家,在所嘲笑的一面,是使较好者对立起来的,而表现派的诗人决不如此。例如亨利曼的《没分晓先生》,是有产者之敌,而比有产者却卑劣得多。

  在这一端,惠兑庚特之外,斯忒林培克(August Strindberg)也给以影响。他指摘了现实生活的不正和不合理,怀疑了没有利己心的行为的可能性。受了那影响的表现派的诗人,则将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情,夫妇之间的关系,也看作利己心的变形。因此并妓女也和良家女子一律看待,有时还加以赞美。在表现派的作品中,多有娼妓出现,是不足怪的。

  表现派的诗人虽取极端的否定底态度,如上所言,但亦或在别一面,取着要将社会道德,根本底地加以改造的积极底态度。那时候,则对于物质主义,即对峙以道德底理想主义,对于尼采的超人主义,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峙以利他主义和博爱主义。自然主义非知悉了一切事物之后,是不下批评的,而表现主义却开首便断定善恶。这派的诗人,虽然还年青,但不在利益和享乐,而以博爱,服务,忍耐为理想。他们又相信人类的性善。在这一端,是和启蒙主义,人道主义有共通之处的。陀勃莱尔连弄死一个蚂蚁也不忍。

  使爱和无私臻于完全者,是牺牲底行为。所以伟大的牺牲底行为,屡屡成着表现主义的对象。《加莱的市民》,就是运用着为故乡的牺牲底行为的东西。

  唯美主义,是疲劳而冷静的,反之,表现主义的理想,则是感情的最大限度,感情的陶醉。尤其是表现派的戏剧,往往流于感情的抒情底发扬。因此主角便当然多是忏悔者,忍从者,真理的探究者。如梭尔该(Reinhard Sorge)的《乞丐》,是几乎全篇都用独白的。而并无事迹或纠葛者,也往往而有。也有作者本身从各种要素之点,加以分解,作成比喻底的各种姿态,在作品中出现的。

  因此,用语也颇高亢,有时竟是连续着感激之极,痉挛底地所发的绝叫,而并非文章。哈然克莱伐的剧本《人间》,尤其是这倾向之趋于极端者。

  表现主义之喜欢夸张和最大级的表现,在本质上原是当然的事。加以受了政治底现象的影响,惟用心于耸动世人的耳目。因为现在是诗人也作为宣传者,站在街头了,不将声音提高,是听不见的。

  题材也颇奇拔,而且是挑拨底,既以耸动耳目为目的,即自然无需加以绵密的注意了。在这一点,表现主义是和自然主义正相反对的。又从收得夸张底效验的必要上,则常用冒险小说底的手段和题目。在这一点,电影是很给与了影响的。

  表现派的戏曲作家中,惟凯撒专留心于舞台效果。他将看客的注意,从这幕到那幕,巧妙地牵惹下去。《加莱的市民》作为戏曲,事迹是贫弱的,然而含着小小的舞台效果很不少。

  惯于写实主义的人们,要公平地评定表现主义,并不是容易事。走了极端的物质主义和自然主义,固然非救以反对的思潮不可,然而现在的表现主义,却是过于极端的反动底运动。连当初指导了这运动的人们,也说表现主义已经碰壁了,从忽而辈出的多数的表现派作家之中,崭然露了头角者,不过是仅少数。而这些少数者的成功,岂不是也并非因为开初信奉了表现主义,却大抵是靠了由过去的文艺所练就的本领的么?

   

  (由《从印象到表现》译。)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朝花旬刊》第一卷第三期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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