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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译丛补》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4:51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译丛补(鲁迅译)

目录

食人人种的话 法国 腓立普

关于绥蒙诺夫及其代表作“饥饿”日本 黑田辰男

农夫 苏联 雅各武莱夫

坦波林之歌 日本 蕗谷虹儿

跳蚤 法国 亚波里耐尔

LEOV TOLSTOI 俄国 Lvov-Rogachevski



  食人人种的话 法国 腓立普

   

  这话,是食人人种的话。关于吃人的人,一向就写得很不少了,但我相信,这些记录和故事,都未必怎样确实。果然,最近我所实现了的中部亚非利加内地的旅行,竟教给我了别人所说的闲话之类,是决不可信的。无论怎样的败德的人的心底里,也总剩着一点神圣之处。为要竭力表明这事实,所以我在这故事里,就专着重于人类的本性,勉力隐去了和事实相连的地方色彩,用我自己所得的材料,将食人黑种的生活的一面,照样叙出来。

  称为“谟泰拉司”的一个黑人部落,所以成为好战的部落的理由,并不因为这部落的喜欢战争;这不过是不喜欢劳动的结果。要去战斗,原也须费去许多劳力和勇气的,然而当战争时,发大叫喊,跳过沟渠,砰砰的放枪,凡这些事,虽在本不喜欢战斗的人们,也觉得好象在玩一种什么户外运动。以运动而论,自然也未免有多少过激之处,但倘若看作一种手段,借此来达体育保健等类体面的目的的,那就当然成为应该的事了。

  在谟泰拉司部落中,一定也有奸细的,因为最近他们向邻接的部落去远征之际,他们不过发见了住民逃走之后的空部落。那是一定有谁去通知了他们的来袭,所以敌人便逃跑了。黑人是决不加害于自己们的一伙的。这个谟泰拉司的勇士们,也没有在敌人的村子上放火。而他们向故乡凯旋的时候,只将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作为俘虏,合计带了两个人。这在他们,也并非有什么另外的恶意,不过要表示他们所化费的时光之正当的理由罢了。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当凯旋之际,从本部落的女人和老人们受了非常的薄待。无论那里的老人,是都象法国的千八百四十八年的共和党的。他们看着我们造成的共和国,显着几乎要说“现在的人们是做不出一件满足的事了呀”的脸相。至于女人呢,她们是,无论在什么时代,总向男人这样说,

  ——你还是在家里看看孩子的好,因为你的事情,我能更好的给你办的。

  他们还被嘲骂为败北者,因为他们寻不出可战的对手,所以也没有背了战胜来。勇士们对于这辱骂,恰如对于不名誉似的,辩解了一场。他们这时候记起了一件事。就是在白人渡来以前,他们曾经吃过敌人的肉。他们以为提起这传统来,一定能博父老的欢心的;况且讲到吃,也该可以给贪嘴的妇女们的感情高兴。他们自己,原也并非乐于做食人人种的,然而事出于不得不然。

  他们的回答,是这样说,

  ——我们虽然只捉了两个俘虏来,但这是为了将两个都吃掉的。

  看起来,俘虏来的女人是出色的女人。她二十岁。她是胖胖的。她的肉色,是带紫的黑色,腰的周围尤其肥。她为大家所中意了。人们说,

  ——是的,她该是很好吃的。

  然而,那孩子呢,(她不过上了七岁,)就是骨头粗,手脚却又小又细。因为先前的食料太不好了罢。恰如专吃不消化东西的人们的肚子一样,她的肚子鼓起着。仅有的一点肉,也很宽松,不坚紧。

  多数的人们嚷起来,

  ——这样的孩子,那里有可吃的地方呢!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决不是残忍的人们,他们还在专心避开纷争的,所以用了调停的口气回答,

  ——没有法子,留着吧。好好的养起来,会肥也难说。

  他们对于决计吃掉的孩子的母亲,他们也决不蛮来的。不用屠牛者,却使一个巫女来杀。这巫女,同时也是一位神官。他们决不将这俘虏的女子,来做野蛮的本能的牺牲,是用她来报复爱秩序和正义而强有力的诸神的。所以吃这受难者的肉的祝祭,特地不在平常日子举行,却选定了宗教上的祭日。

  黑人是信仰很深的人。没有一个迟到的。祝日的早晨,便聚集在村的广场上的面包树荫下,老幼男女,和酋长的家眷一起,等候时间的到来。

  规定的时间一到,执事人便分送了各人的份儿。

  大家吃了。

  然而这祝典,却没有大家所高兴地豫料着那样的快活。

  虽是会众中最残酷的人们,一听到那做了牺牲的女子的遗体的女孩的哭喊声,也不禁有一些不舒服,好好的祭日,给一个不做美的女小孩弄糟了。愤怒的私语,从各处发出,

  ——那贱种,也得放了血才好!

  然而许多女人们,和尝过了人生的苦辛的经验的几个男人们,却回答道,

  ——不要说那样的话,那娃儿,就给这样静静地放着罢。

  大家都被这女孩子分了心。惯于抚慰小儿的母亲们,从自己的碟子里挟出煮透了的美味似的肉片来,送给那孩子,一面说,

  ——瞧这个哪,很好吃的,来,好孩子,吃罢。

  可怜的孩子却谁的话都不听。她将小小的自己的指头插在眼睛里,只是哭,仿佛她要取出更多的眼泪,撒在四方上下似的。当啜泣中,她间或叫喊。她说,

  ——要母亲呀!给我母亲!

  ——对你说过,你的母亲是死掉了的。好不懂事的孩子呀。女人们回答说。

  因为太不听话了,谁都生气,想呵斥她一通。无论怎么说,她总不吃。大家恼怒起来了。将一声不响的别的小孩给她看,

  ——看那个男孩罢,他不哭,在和大家一同吃哩。你也莫哭了,来吃呀,呵,吃起来有那么好味儿呢。

  但这说谕也无益,那愚蠢的女孩只说着,

  ——要母亲呀!还我母亲来呀!哭得不肯歇。

  一个男人来摇着女孩的肩膀,指教道,

  ——喂,不要和肚子闹脾气,吃罢,吃罢。

  就是这样,从宴会的开头到煞尾,她总是哭。因为她发了非常的大声,到后来,竟至于大家的耳朵也痛起来了。但是虽然如此,看她哭着专慕母亲到这样,便是平日不很喜欢孤寂人物的人们,也不禁渐渐发生感动。母亲们告诉自己的孩子,说那是很好的女孩。诚然,在这女孩的悲痛里,是有着很美的一面的。

  ——看那女孩罢,不哭着么。那是因为她的母亲,遭了不幸的事呵。

  向着不孝顺的孩子,便是

  ——即使我死掉了,你也不见得那么哭罢。

  有些人流着泪哭了,那从小便是孤儿的男女,和经了不幸的少年时代的人们。他们说,

  ——我很懂得那孩子的悲痛。真的,在那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肉亲了,当那么幼小时候,当然,那是凄惨的。

  其中竟还有了向部落的勇士们说出不平来的人们。

  ——你们为什么不就将这可怜的两个人,留在她们的故乡的呢!

  多话的女人们即刻说,

  ——疯话呵!即使我们遭了杀掉的那个女人似的殃,你们是也以为不要紧的哩。

  勇士们知道对于他们的诘责是重要的,竭力辩解道,

  ——这不是我们的罪过呀。今天的祝祭,是因为我们从远征回来时,大家都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实在也不能不开这样的罪过的筵宴了。原来是想讨大家的欢喜的,但到现在,便是我们,也象你们一样的在后悔。

  的确,这筵宴,是凄凉的筵宴。一个孩子的眼泪,就够在国民全体的心里,唤起道德之念来。酋长站起身,说,

  ——不要为这女孩哭泣了罢,因为我感于她的诚心,要收她为义女了。可怜,死了的母亲,是已经迟了,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因为她的死,弄出来的这悲哀的事,但愿作为我们的规诫。我们永远不要忘却,人肉的筵宴是悲哀的,而不给一点高兴的事罢。

  会众都垂了头,而在心底里,是各在责备自己,竟犯了那么可耻的口腹的罪过。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关于绥蒙诺夫及其代表作“饥饿”日本 黑田辰男

   

  

   

  小说《饥饿》的作者绥蒙诺夫(Sergei Alexandrovitch Semionov),据他的自传,是在一八九三年的十月,生为彼得堡的旋盘工人的次男。兄弟姊妹很多,连死掉的也算上去,说是竟有十三个。他的父亲,是在一个工厂里,连做了四十年的工人,但于一九一九年“为了饥饿”死掉了。

  绥蒙诺夫是在喧嚷的,湫隘的家庭中,和兄弟们争闹,受着母亲的打扑,过了那少年时代的。他从孩子时候以来,似乎就很活泼,爱吵闹,出了初级学校,四年制的高等科一毕业,他便在喀筏尼大野上,闹了一场人数在五百人以上的大争吵。这十年之后,喜欢争闹的他,便跳在“国家战争”这真的争闹里了。争闹了三年,因为负伤——打击伤,就被送到克隆司泰特的冰浴场去。复籍于赤军的时候,右眼是坏了的。十月革命之于他,说是“向炫耀轰动的生活去的不可制驭的飞跃。”是“空间开辟了”——而且“在那空间中,是闪烁着饥饿和人们和工作的奇怪的几年。”冰浴以后,生了很重的肋膜炎。既经医好,则被任命在彼得堡的地方委员会里,做改良工人生活的工作;但几个月后,旧病复发了,被送入萨契来尼的疗养院。在这里,他的作为著作家的生活开头了。其时是二十八岁。

   

  

   

  他的处女作,是细叙伤寒症的流行的小说《伤寒》,登在一九二二年的《赤色新地》一月号上。其次发表的是《战争道上》,第三种是写明是日记小说的《饥饿》,这是登在年报《我们的时代》一月号上的。这小说,忽然在读书界——尤其是共产党员之间,引起了颇大的兴味。而这兴味,说是对于作品本身呢,似乎倒是对于工人出身的作者为较多。但是作品,毕究是被指为绥蒙诺夫的代表作的,已经翻成英文和布喀维亚文,听说还翻成了捷克文,或正在翻译——

  《饥饿》也如《伤寒》一样,是生活记录的小说。借了十六岁的少女菲亚的日记的形式,来记录一九一九年的饥馑年间,在彼得堡的一个工人的家族的生活的。

  一九一九年——这是施行新经济政策的大前年,苏维埃俄罗斯于政治革命是成功了,但接着是国内战争和反动,所以很疲乏;而经济方面,尤当重大的危机,又加以可怕的饥馑袭来了的“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中,俄国的劳动者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共产党员是怎样地,市民是怎样地——那生活的一部分——是有限得很的一部分,但这却恳切地在这小说里面描写着。

  然而,当描写这艰苦的生活之际,作者却并不深求那生活的不幸的原因,那《饥饿》的悲剧的缘起。而对于那原因的批判之类,自然就更不做了。这小说,在这一点,实在是无意志,无批判似的。有工人(——菲亚的父亲),有少女菲亚的哥哥叫作亚历山大的利己主义底小资产阶级的职员,有叫作舍尔该的哥哥的共产党员。但他们全不表明那意志,那意识。而作者对于他们的存在,也实在很寡言。他们的行为,是恳切地(并且干练地,以颇为艺术底完成)描写着的。然而他们的魂灵,的情绪,的观念形态,却并不以强大的力,来肉薄读者。——这对于生活的现实的无意志性——这,是我们常在“同路人”那里会看见的,而且岂不是正为此,所以我们难于就将他们看作真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么?绥蒙诺夫呢,正是工人出身,赤军出身的作家。然而要从他那里看出那特异性和优越性来,却似乎不容易。

  但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是错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他的作品,应该作为自然主义的作品看,——如果说得过去——那时候,便自然只得说——是了,对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了。然而对于他的我们的不满,岂不是委实也就在此么?

  绥蒙诺夫是不消说,不象有产者作家那样,受过组织底的文学教育的。表现——这事情,似乎很辛苦了他。他说过——

  “象出现于现代的许多无产者作家们一样,我在三年前走进俄国文坛的时候,是并无一点作家所必需的修养的暗示,也全不知道想想艺术作品上的形式的意义;精勤地来写作品的事,是全不知道,也并不愿意的。在短的时期之间,我投身于Proletcult(无产者教育处)了,然而那地方什么也没有教给我。我先前是学习于俄国的古典作家们(并含戈理基在内),现在也还在学习着。但较之这些,从革命以后的俄国的现代作家们(但那作家们之中,我们是也将‘同路人’的不正当而不必要的书籍放在里面的)学习,以及正在学习之处,却更其多。”

  他大约是太过于“学习”了——在这一端,他大约也是体验了过渡期的无产者作家的不幸之一罢。

  《饥饿》的梗概——要讲这个,是烦难的。这是日记,是生活记录。其中并无一贯的,小说的线索似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简单地讲起这小说的内容来,那么——一个少女菲亚,怀着对于修学的憧憬,到彼得堡去。但在那里等候她的,却并非实现这憧憬的幸福,而是利己主义和饥饿的黑暗的现实。可怜的少女的幻影,在一到彼得堡的第一天,便被破坏了。于是环绕着这少女,而展开了由父母、兄弟所形成的家庭生活,展开了这少女在办事的邮政局的生活。然而一贯这一切生活,投给不幸和悲惨的阴影者,是“饥饿”。为了“饥饿”,父亲和亲生的孩子和妻隔离,变成冷酷,于是为了“饥饿”死下去。为了“饥饿”,女儿憎恶父亲,妻憎恶夫。为了“饥饿”,幼儿的心也被可怕的悲惨所扭曲。——一切为了“饥饿”,为了“饥饿”而人的生活悲惨,偏向,堕落,衰亡。这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这战时共产时代的心理生活,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在这里,有可怕的现实。有虽然狭,然而恳切地描写出来的生活。而这作品的艺术底价值,大约也就应该在这一点上论定的了。

   

  

   

  临末,就将他的著作,顺便列举出来罢——

   

  1单行本

  《家政妇玛希加》 一九二二年

  《百万人中的一个女人》(小说集) 一九二二年

  《饥饿》(小说) 一九二二年

  《兵丁和小队长》(手记) 一九二四年

  《裸体的人》(小说集) 一九二四年

  《是的,有罪》(小说集) 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二卷(集印着绝版的作品的) 一九二五年

  2载在杂志上的

  《阶前》—“Mor Gvardja” 一九二二年,四—五号

  《顺着旧路》—“Nash Dni” 一九二三年,三号

  《萨克莱对我说了什么?》—“Zvezda” 一九二四年,一号

  《同一的包的轮索》—“Kovsh” 一九二五年,一号

  《饥饿》这一部书,中国已有两种译本,一由北新书局印行,一载《东方杂志》。并且《小说月报》上又还有很长的批评了,这一篇是见于日本《新兴文学全集》附录第五号里的,虽然字数不多,却简洁明白,这才可以知道一点要领,恰有余暇,便译以饷曾见《饥饿》的读者们。

   

  十月二日,译者识。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日《北新》第二卷第二十三号所载。)

   

  农夫 苏联 雅各武莱夫

   

  辛苦的行军生活开头了。在早晨,是什么地方用早膳,什么地方过夜,一点也不知道的。市街,人民,虚空,联队,中队,丛莽,大小行李,桥梁,尘埃,寺院,射击,大炮(依兵卒的说法,是太炮),篝火,叫唤,血,剧烈的汗气——这些一切,都云一般变幻,压着人的头。也疑心是在做梦。

  有时也挨饿。以为要挨饿罢,有时也吃得要满出来,从小河里直接喝水。这四近的水——小河——非常之好,简直是眼泪似的发闪。身子一乏,任凭喝多少,也不觉得够。

  互相开炮的事情是少有的。单是继续着行军。

  一到晚上,兵卒因为疲劳了,就有些不高兴——大家都去寻对手,发发自己的牢骚。

  “奥太利的小子们,遇见了试试罢,咬他……”

  但这也大抵因为行军的疲劳而起的。

  休息到早晨,便又有了元气了。玩笑和哄笑又开头——青铜色的脸上,只有牙齿象火一般闪烁。

  “毕理契珂夫,喂,你,晚上做什么梦了?”

  就在周围的人们,便全部——半中队全部——全都微笑着,去看毕理契珂夫。但那本人,却站在篝火旁边,正做着事。从穿了没有带的绿色小衫,解着衣扣看起来,好象是一个壮健的汉子。拿了人臂膊般粗细的树枝来,喝一声“一, 二呀,三!”抵着膝盖一折,便掷入火里去。这人最以为快活的,就是烧篝火。

  “昨夜呵,兄弟,我呀,是梦到希哈努易去了。就是带着儿子,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小畜生偷眼看着我呀。那眼睛是蓝得吓人,险些要脱出来的——这究竟是什么兆头呢?”

  毕理契珂夫暂时住了口,蹙着脸吹火去了——火花聚着飞起,柱子似的。

  “那是,一定又要得勋章了。”有人愚弄似的说。

  “唔,那样的梦,有时也做的。但是,得到勋章的时候,我觉得好象是讨老婆……”

  “阿唷,阿唷……要撇了现在的老婆,另讨新的了么?”

  “不是呀,我自己也着了慌的。我说,我已经有老婆的。可是大家都说,不,你再讨一个罢。一个老婆固然也好,但有两个,是好到无比。这时我说了。我们是不能这么办的。我有一个老婆就尽够。因为是俄罗斯人,不是鞑靼人呀……这么说着,硬不听……他们也说着先前那些话,硬不听。可是到底给逼住了。早上,醒过来,我呀,自己也好笑,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但不久,中队的命令书来到了,是给毕理契珂夫勋记的。不过这些事由它去罢……无论什么,好不有趣呵。”

  兵卒们嘲笑他。但已经没有疲劳,也没有牢骚了。

  于是集合喇叭响了起来。

  ——准备!

  于是又是行军,新的地土,再是道路,市街,大炮,尘埃,叫唤,射击——疲劳。

  然而——毕理契珂夫是不怕的。他这人就是顽健。总是很恳切,爱帮忙,一面走,一面纳罕地看着四处的丛林,园圃,房屋,而且总将自己的高兴的言语,拉得曼曼长。

  “有趣,呀——”

  并不是说给谁的,就是发了声,长长地这么说。

  但是,忽而,又讲起想到的事来,别人听着没有,是一向不管的。

  “喂,兄弟,怪不怪?瞧呀,——寺院也同俄国一样;便是脸相,不也和我们一样么?只有讲话,却象满嘴含着粥或是什么似的,不大能够懂。不过,那寺院呵。——这几天,我独自去看过了,都象我们那里一样,画着十字;圣像也一样的,便是描在圆房顶上的萨拉孚神,也是白头发,大胡子哩。

  “‘开尔尼谟天使’也和我们那里一样的。这样子了,大家却打仗……真奇怪呵!”

  于是沉默了。用了灰色的,好事的眼,环顾着四近。忽然又象被撒上了盐一样,慢慢深思起来。

  “有趣,呀……”

  有一回,枝队因为追赶那退却的敌人,整天的行军。

  敌人,依兵卒的用语来说,是“小子们”,似乎还在四近。他们烧过的篝火,还没有烧完。道路的灰尘上,还分明看见带钉的鞋子的印迹。有时还仿佛觉得有奥太利兵所留下的东西的焦气味和汗气,从空中飘来。

  “瞧呀,瞧呀,是小子们呀。”

  到晚上,知道了“小子们”的驻处了。大约天一亮,就要开仗。

  中队和联队,便如堰中之水似的集合起来;开始作成战线,好象墙壁。

  毕理契珂夫的中队,分布在一丛树林的近旁,这林,是用夹着白的石柱子的木栅围绕起来的。一面,有一所有着高栋的颇干净的小屋子——在这里,是中队长自己占了位置。疲劳了的兵卒们,因为可以休息了,高兴得活泼地来做事,到树林里拖了干草和小树枝来,发火是将木栅拗倒,生了火。但在并不很远,似乎是树林的那一面的处所,听得有枪声。然而在惯透了的他们,却还比不上山林看守人的听到蚊子叫。那样的事,是谁也不放在心里的。

  毕理契珂夫正在用锅子热粥。

  在渐渐昏暗下去的静穆的空气中,弥漫着烟气。从兵卒们前去采薪的树林里,清清楚楚地传来折断小枝的声音。

  远处的树林上,带绿的落日余红的天际的颜色,已经烧尽,天空昏黯——色如青玉一般。在那上面,星星已经怯怯地闪起来了。兵卒们吃完晚餐,便从小屋里,走出那联队里绰号“鲤鱼”的浓胡子的曹长来。

  “喂,有谁肯放哨去么?”大家都愕然了。

  “此刻不是休息时候么?况且在这样的行军之后,还要去放哨!?不行呀。脚要断哩。”

  谁也不动,装着苦脸。笑影一时消失了。但总得有一个人去,是大家都很明白的。

  因为很明白,所以难当的寒噤打得皮肤发冷。

  曹长从这篝火走到那篝火边,就将这句话,三翻四复地问。

  “有谁肯放哨去么?”

  “有了,叫毕理契珂夫去!”有谁低笑着,说。

  “毕理契珂夫?”曹长回问。“但是,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呢?”

  “叫毕理契珂夫,叫毕理契珂夫去!”兵卒们都嚷了起来。因为寻到推上责任去的人了,个个高兴着。

  已经如此,是无论愿否,总得去的。

  “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呀?”

  “在这里呀。”

  “你,去么?”

  “去呀……”

  “好,那么,赶快准备罢。”

  不多久,一切都准备了。毕理契珂夫出了树林;在平野中,从警戒线又前进了半俄里,于是渐渐没在远的昏黄中了。

  右手,有一座现在已为昏暗所罩,看不见了的略高的丘。中队长就命令他前去调查,看敌军是否占据着这处所的。

  毕理契珂夫慢慢地前进了大约三百步,便伏在栅旁的草中。栅边有烂东西似的气味。有旧篝火的留遗的气息。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非镇静不可了。已经全然是夜——一切都包在漆黑的柔软的毯子里了。

  树林早已在后面。在树林中,有被篝火和群集所惊的,既不是猫头鹰,也不是角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夜鸟,不安地叫着。

  左手的什么地方,在远处有枪声。那边的天,是微见得帽子般的样子上,带一点红色——起火罢。毕理契珂夫放开了鼻孔。有泥土和草的气息——惯熟的气息。和在故乡希哈努易,出去守夜的时候,是一样的。

  在前面,远的丘冈的那边,浮着落日的临终的余光,四近是静静的,单是漆黑。“小子们”就在这些地方。也许还远。或者一不凑巧,也会就在旁边,和自己并排,象毕理契珂夫一样的伏着,也说不定的。专等候和自己相遇,要来杀,装着恨恨的脸,躲在那里,也说不定的。

  “记着罢,如果遇见敌人,万万不要失手呵!”中队长命令说。“一失手,不但你死,我们也要吃大亏的。”

  尼启孚尔·毕理契珂夫自己也知道,失手,是不行的,不是杀敌,便是被杀于敌的。

  旁边的什么地方,有猫头鹰在叫,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心脏跳得沉垫垫地,砰,砰,砰。

  毕理契珂夫几乎屏了呼吸,再往前走。木栅完了,此后是宽广的路。路的那边,堆着谷类,如墙壁一般。毕理契珂夫用指头揉一揉穗子看。

  “是小麦呵。”

  但是,这时候,跨进一步去,田圃就象活的东西一样,气恼地嚷起来了——“不要踏我!”忽然觉得害怕。也觉得对不起。因为比践踏谷类的根更不好的事,是再没有了的。

  “跟着界牌走罢”,毕理契珂夫就决计在左边走。

  中队长曾嘱咐他数步数。毕理契珂夫数是数的。但数到七十,就一混,是出了八十步呢,还是九十步呢,一点也不清楚了。一面数步数,一面侦敌人,分心到这边来,自然也是万万办不到的花样,只好弯着身子,耸起耳朵向前走。并且寻出界牌来。道路忽然成了急坂,走进洼地了,界牌就在那洼地的尽头。潮湿的空气,从下面喷起,这里的草润着露水,是湿的。

  因为湿气,还是别的原因呢,毕理契珂夫骤然颤抖起来了。脊梁上森森的发冷,牙齿打得格格地响。心脏是仿佛上面放了冰块似的,停住了。毕理契珂夫在心里,觉得了自己现在完全是一个人,在全世界,只一个人,在这星夜之下,在这昏暗之前,完全只是一个人。即使此刻被杀了,谁也不知道……

  恐怖使他毛发直竖了。

  黑暗忽而变了沉闷的东西,似乎准备着向他扑来,将他撕碎的敌人,就满满地充塞在这些处所。

  毕理契珂夫骤然之间,就挫了锐气。

  他仿佛被从下面推翻,软软的坐在地面上。周围很寂静,黑暗毫不想动弹。树林里面,还有禽鸟在叫。远处的天空中,已不见火灾的微红了。略一镇静,毕理契珂夫便竖起一膝,脱下帽子,侧着耳朵听。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听到有钝重的轰声。

  毕理契珂夫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

  这是向来的农夫的习惯。

  夜里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用耳朵贴着地面听起来。说是凡有路上是否有人,是远是近,并且连那数目,也可以知道的。

  现在呢,地面是平稳地,钝重地在作响。

  他这样地听了许多时。于是仿佛觉得远远的什么处所,散布着呻吟声,故意按捺下去似的呼吸的声音。

  呜,呜,呜……

  毕理契珂夫发抖了,拚命紧靠着地面。

  兵卒们说过,地面是每夜要哭的。

  他从一直先前起,就想听一听地面的哭声,但还没有这机会。然而现在,如果静静地屏住呼吸,便分明听到那奇怪的呻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远处正在放大炮罢……但他不能决定一定是这样。他相信地面真在啼哭了。况且地面也怎能不哭呢?每打一回仗,基督的仆人不是总要死几千么?地面——是一切人类的生身母亲……自然觉得大家可怜相……

  呜,呜,呜……

  “嗡,哭着呀。”

  毕理契珂夫直起上身来。

  “母亲在哭哩。地面在哭哩。”

  他感动了,亲热地向暗中看进去。有母亲在,有大地在,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人。这又怕什么呢?有爱怜自己者在,有自己的生身母亲在,有大地在。

  他即刻勇壮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希哈努易一样的亲热的东西,无论是地面,是草气息,是天空的星星。

  心脏跳得很利害,使毕理契珂夫想要用手来按住它。触着灰色的外套,触着扣子,触着那得到以后,从未离身的小小的若耳治勋章。

  但是,辗转之间,这也平静了。于是在黑昏中,浮出中队长的脸来。

  “要检查那丘冈上可有敌人的呵。”

  黑暗便又成了包藏敌意的东西。尼启孚尔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没有一些帮助。他忍住呼吸,缩了身子,并且将中队长的命令放在心上,再往前面走。恐怖又一点一点来动他的心。他两手捏着枪,沿着界牌,走下洼地去,是想从这里,暗暗走近丘边去的。他现在分明知道,友在那里,敌在那里了。周围的幽静,也可怕起来了。静到连心跳也可以听到。靴子作响,野草气恼地嚷。为了疲劳和紧张,眼睛里时时有黄金色的火星飞起。

  忽而听到异样的声音。好象在那里的远地里,转动着机器一般的声音。那声音,每隔了一定的时光,规则整然的一作一辍。是什么曾经听得惯熟了的那样的声音。在尼启孚尔,是极其亲热的声响,只是猜不出是什么,他便一面侧着耳朵,一面向前走。声音逐渐清楚起来了。似乎就从这丘的斜坡上的草里面发出来的。

  “是什么呢?”毕理契珂夫十分留心地侧着耳朵想。

  平常是一定知道的声音——但是,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忽而出惊,就在那里蹲下了。

  “阿阿,有谁在打鼾呵!”

  全身骚扰起来。

  “逃罢!”

  然而,好容易又站住了,好象周身浇了冷水。他紧张着全身,侧着耳朵,是的,的确是有谁在打鼾。健康的鼾声,真正老牌的农夫的鼾声。毕理契珂夫野兽似的将全身紧张起来,爬近打鼾的处所去。进一步,又停一回,上两步,又住一次,一面爬,一面抖。他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开枪,以及用刺刀打击。两只手象铁钳一样,紧紧地捏着枪。

  黑暗中微微有一些白,就从这里,发出粗大的,喇叭似的鼾声来。是睡得熟透的人的,舒服的,引得连这边也想睡觉的鼾声。

  毕理契珂夫又放了心。他一直接近那睡着的人的旁边去。

  是这小子。是这小子。这小子就是了。撒开了两条臂膊,仰着,歪了头。但是,究竟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俄国兵呀。毕理契珂夫的鼻子,嗅到了不惯的气味。

  “是奥太利呵。我们,是没有那样的气味的。”

  他蹲在那里,开始向各处摸索。

  旁边抛着枪枝和革制的背囊。

  枪上是上着枪刺——开了刃的家伙——的。在夜眼里,也闪得可以看见。毕理契珂夫拖过枪枝来。这么一来,就是敌人已经解除武装了。

  “哼,好睡呀。有趣呵……”毕理契珂夫想着,凝视那睡着的人。

  是一个壮健的奥太利兵。生着大鼻子。嘴大开着,喉咙里是简直好象在跑马车。这打鼾中,就蕴蓄着一种使毕理契珂夫怜爱到微笑起来,发生了非常的同情的声响。

  “乏了呀。也还是,一样的事情。”

  他决不定怎么办才好,便暂时坐在睡着的人的身旁,忍住呼吸,耸着耳朵听。除远远的枪声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于是慢慢地背了背囊,右手拿了奥太利兵的枪,左手捏着自己的枪,很小心的,退回旧来的路上,走掉了。自己十分满足,狡猾地微笑着——但敌人还是在打鼾。

  当站在中队长的面前时,尼启孚尔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有脚没有了。吓!也许又要得一个勋章哩。因为夺了奥太利的步哨的军器来,实在也并不很容易呀……

  但是,在中队长的面前笑,是不行的,于是紧紧地闭了嘴,一直线几乎要到耳朵边。脸上呢,却象斋戒日的煎饼一般发亮。

  “查过了么?”

  “唔,查了,队长,查过了。队长说的那丘上呵……”

  “唔?”

  “那丘上呵,是有奥太利的小子们的。”

  他的脸,是狡猾地在发亮。他挨次讲述,怎样地自己偷偷的走过去,猫头鹰怎样地叫,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敌人。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中队长取起枪枝来,周身看了一遍。收拾得很好,还装着子弹。

  “嗡,办得好。背囊里面,查了没有。”

  “不。还没有看呀。”

  打开背囊来看。装着小衫裤,食料,还有小小的书。

  “唔——”中队长拉长了声音说。

  “但是,将那奥太利兵,竟不能活捉了来么?”

  “那是,到底,近旁就有听音呀。虽然悉悉索索,可是听得出的。要是打醒了拖他来呢,杂种,就要叫喊……”

  “那倒也是。好,办得不错。”

  “办妥了公事,多么高兴呵,队长。”

  “但是,那小子怎么了?”

  “唔?”

  “又‘唔’什么呢?”军官皱了眉。“我问的是,将那小子,那敌人,怎样处置了。”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那我知道。我说,是将那敌人怎样办了?”

  “那小子是还在那地方呵。”

  “还在那地方,是知道的,问的是,你怎样地结果了那小子。”

  毕理契珂夫圆睁了吃惊的眼睛,凝视着军官的脸。他是微麻的顽健的汉子,而浮在脸上的幸福的光辉,是忽然淡下去了。微微地张着嘴。

  “你,将他结果了的罢。”

  “不。”

  “什么?竟没有下手么!?”

  “因为他睡着呀,队长。”

  “睡着,就怎样呢,蠢才!”

  军官从椅子站起,大声吆喝了。“你应该杀掉他的。看得不能捉,就应该即刻杀掉的。那小子究竟是你的什么?是亲兄弟,还是你的老子么?”

  “不,那并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敌人不是?”

  “是呀。”

  “那么,为什么不将那小子结果的?”

  “所以我说过了的……那小子是睡着的,队长。”

  军官显出恨恨的暗的眼色,凝视着尼启孚尔的脸。

  “这样的木头人,没有见过……。唔?我将你交给军法会议去。”

  军官从桌子上取了纸张,暂时拿在手里,但又将这抛掉了。他满脸通红。“队长还没有懂——倘不解释解释……”毕理契珂夫想。

  “队长,奥太利的小子,是睡着的。打着鼾。一定是乏了的。如果没有睡着,那一定不是活捉,就是杀掉。但是,那小子睡着,还打鼾哩。好大的鼾。只要想想自己,就明白。我们乏极了,不知道有脚没有的时候,一伙的小子们在营盘里,也是这么说的。尼启希加,不要打鼾哪。”

  军官牢牢地注视着毕理契珂夫的脸。看眼睛,便知其人的。

  操典上也这样地写着。

  灰色眼珠的壮士,什么事也能做成似的脸相,在胸膛上,是闪着若耳治勋章。

  忽然之间,军官的唇上浮出微笑来。并不想笑,但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了。

  “唉唉,你是怎样的一个呆子呢!蠢才!你也算是兵么?你是乡下人罢了。好了,去罢!”

  毕理契珂夫就向右转,满心不平的走到外面去。一出小屋,便是一向的老脾气,不一定向谁,只是大声的说。

  “因为那小子是睡着呀。大半就为此呀。是睡着,还在打鼾的。……”

   

  雅各武莱夫(Alexandr Iakovlev)是在苏维埃文坛上,被称为“同路人”的群中的一人。他之所以是“同路人”,则译在这里的《农夫》,说得比什么都明白。

  从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一端说,他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他是禀有天分的诚实的作家。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他的作品中的农民,和毕力涅克作品中的农民的区别之处,是在那宗教底精神,直到了教会崇拜。他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而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将这见解,加以具体化者,是《农夫》。这里叙述着“人类的良心”的胜利。但要附加一句,就是他还有中篇《十月》,是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

  日本的《世界社会主义文学丛书》第四篇,便是这《十月》,曾经翻了一观,所写的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在内,用中国现在时行的批评式眼睛来看,还是不对的。至于这一篇《农夫》,那自然更甚,不但没有革命气,而且还带着十足的宗教气,托尔斯泰气,连用我那种“落伍”眼看去也很以苏维埃政权之下,竟还会容留这样的作者为奇。但我们由这短短的一篇,也可以领悟苏联所以要排斥人道主义之故,因为如此厚道,是无论在革命,在反革命,总要失败无疑,别人并不如此厚道,肯当你熟睡时,就不奉赠一枪刺。所以“非人道主义”的高唱起来,正是必然之势。但这“非人道主义”,是也如大炮一样,大家都会用的,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即明明白白证明着这事的真实。再想一想,是颇有趣味的。

  A. Lunacharsky说过大略如此的话:你们要做革命文学,须先在革命的血管里流两年;但也有例外,如“绥拉比翁的兄弟们”,就虽然流过了,却仍然显着白痴的微笑。这“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是十月革命后墨斯科的文学者团体的名目,作者正是其中的主要的一人。试看他所写的毕理契珂夫,善良,简单,坚执,厚重,蠢笨,然而诚实,象一匹象,或一个熊,令人生气,而无可奈何。确也无怪Lunacharsky要看得顶上冒火。但我想,要“克服”这一类,也只要克服者一样诚实,也如象,也如熊,这就够了。倘只满口“战略”“战略”,弄些狐狸似的小狡狯,那却不行,因为文艺究竟不同政治,小政客手腕是无用的。

   

  (一九二九年九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2)

  《在沙漠上及其他》所载。)

   

   

  坦波林之歌 日本 蕗谷虹儿

   

  作者原是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但只是少年少女的读者,却又非他所满足,曾说:“我是爱画美的事物的画家,描写成人的男女,到现在为止,并不很喜欢。因此我在少女杂志上,画了许多画。那是因为心里想,读者的纯真,以及对于画,对于美的理解力,都较别种杂志的读者锐敏的缘故。”但到一九二五年,他为想脱离那时为止的境界,往欧洲游学去了。印行的作品有《虹儿画谱》五辑,《我的画集》二本,《我的诗画集》一本,《梦迹》一本,这一篇,即出画谱第二辑《悲凉的微笑》中。

  坦波林(Tambourine)是轮上蒙革,周围加上铃铛似的东西,可打可摇的乐器,在西班牙和南法,用于跳舞的伴奏的。

   

  敲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怎么一下 踏破了……

  跳舞的 跳舞儿

  怎么一下 踏破了……

  破掉罢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拾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跳蚤 法国 亚波里耐尔

   

  Guillaume Apollinaire是一八八○年十月生于罗马的一个私生儿,不久,他母亲便带他住在法国。少时学于摩那柯学校,是幻想家;在圣查理中学时,已有创作,年二十,就编新闻。从此放浪酒家,鼓吹文艺,结交许多诗人,对于立体派大画家Pablo Picasso则发表了世界中最初的研究。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卢佛尔博物馆失窃了名画,以嫌疑被捕入狱的就是他,但终于释放了。欧洲大战起,他去从军,在壕堑中,炮弹的破片来钉在他头颅上,于是入病院。愈后结婚,家庭是欢乐的。但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因肺炎死在巴黎了,是《休战条约》成立的前三日。

  他善画,能诗。译在这里的是“Le Bestiaire”(《禽虫吟》)一名“Cortège d’Orphèe”(《阿尔斐的护从》中的一篇;并载Raoul Dufy的木刻。

   

  跳蚤,朋友,爱人,

  无论谁,凡爱我们者是残酷的!

  我们的血都给他们吸去。

  阿呀,被爱者是遭殃的。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LEOV TOLSTOI 俄国 Lvov-Rogachevski

  —“最近俄国文学史略的”一章

   

  Leov Tolstoi——俄国文学的长老——生存八十二年,从事于文学五十八年,比及暮年,而成为“两半球的偶象”了。他获得吾俄文士所不能遭逢的幸福,他处女作一成就,我们的第一流的艺术家、诗人、批评家等,对于他之出现,无不加以欢迎。

  一八五二年九月,在高加索青年军官的处女作《幼年时代》,以L. N. T. 三字的署名,出现于《现代人》杂志上,次月二十一日,那编辑者Nekrasov就写信给Turgeniev(都介涅夫)道:“倘有兴致,请一读《现代人》第九号所载的小说《幼年时代》罢,这是新的活泼的天才的杰作。”

  一八五四年《少年时代》发表后,Turgeniev便函告Karbashin(美文家兼评论家)道:“我见了《少年时代》之成功,非常欣喜,惟祝Tolstoi的长生。我在坚候,他将再使我们惊骇的罢,——这是第一流的天才。”更两年后,作了《奇袭》、《森林采伐》、《舍伐斯多波里战记》时,Turgeniev写给Druzhinin(文人兼批评家)的信里,有云:“这新酒倘能精炼,会成可献神明的饮品的。”

  以上,是未能圆满的断片发表之际,就已得了这样的称扬。《舍伐斯多波里战记》不独在文士之间,也使Tolstoi出名于广大的读书社会里。

  描摹戴雪群峦的秀气的未完之作《哥萨克兵》,象是合着Beethoven(贝多芬)的音乐而动笔的温雅华丽的诗底长篇《家庭的幸福》,作者自称为俄国的“Iliad”的大作《战争与平和》,受Pushkin的影响而且随处发着Pushkin气息的悲剧小说“Anna Karenina”等,都是伟大的天才的大飞跃,又使Tolstoi成为十九世纪后半的思潮的主宰者的。《我的忏悔》、“Kreutzerova Sonata”、《复活》等,则全欧的杂志报章,视同世界底事件,评以非常的热情。

  Pushkin(普式庚)在生存中,仅见自己的文集第一卷的刊行,Turgeniev见了那文集的第三版,Dostoievski全集,则在其死后渐得刊行的,而Tolstoi全集,却在他生存时,已印到十一版。作品印行的册数,他死后数年间,达于空前的数目,在一九一一年,卖出四、六一○、一二○本(据托尔斯泰纪念馆的统计)。更将从一九一○年十一月七日至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七日之间的卖出本数,合计起来,实有六百万本,而其书目,是六百种。

  这数字,即在显示Tolstoi的作品的全民众底,世界底意义,在俄国,则苟识文字,便虽是七龄的儿童,也是Tolstoi的爱读者。

  但自《战争与平和》和《我的忏悔》发表以来,Tolstoi的名声和势力,便远越了俄罗斯的界域。倘说,Turgeniev是使欧洲的读者,和俄国接近的人,则Tolstoi不但使西欧,且使东亚的注意,也顾到俄国文学。和Tolstoi通信的,不仅英、法、美的读者,连印度、中国、日本的思想家,也在其中。Katiusha Maslova的小曲,且为日本的民众所爱唱。恰如约翰·藉克·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曾为世界所注目一样,Iasnaia Poliana的圣者,是成为享受着现代最高文化的人们的注意的焦点的。Iasnaia Poliana,是成了真理探究者的圣地了。

  及于全世界的文人,尤其是俄国文人的Tolstoi的影响,非常之大,迦尔洵(Garshin)、莱斯珂夫(Leskov)、蔼尔台黎(Ertel)、契诃夫(Chekhov)、库普林(Kuprin)、威垒赛耶夫( Veresaev)、阿尔志跋绥夫(Arzybashev)、戈理基(Maxim Gorki)、希美略夫(Shmelev)、舍而该也夫·专斯基(Sergeiev–Zenski)等,皆各异其时代,各受着各样的印象,玩味了这文豪之在那社会观,写实主义,Tolstoi式表现法上,所以动人的大才能的。而俄国的文人,且视Tolstoi为宗教底偶像,虽是自爱心深的Dostoievski,读完“Anna Karenina”后,也绝叫为“这是艺术之神”;Maxim Gorki也称Tolstoi为俄国的神,坐于金菩提树下的玉座上。

  “这青年军官,使我们一切都失了颜色”者,是Grigorovitch的半开玩笑的苦言。这青年军官,是成为我们的荷马(Homeros),我们的国宝,成为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初的新卢梭,在他面前,全世界的文人,洋溢着不杂羡望的纯净的欢喜之情,无不俯首了。

  这卓绝的文豪,即继续着竭尽精力的劳作,在后世遗留了美文的宝玉。Tolstoi的文学底遗产,至今还难以精确地计算,虽当现在,尚在无数的文籍中,发见重要价值的断章;在那日记和信札之中,则潜藏着可以惊叹的文学。关于Tolstoi的各国语的评传,肖像及遗物,是搜集于在墨斯科、列宁格勒及Iasnaia Poliana的托尔斯泰纪念馆中,而惟这些纪念馆,乃是说明着否定了不平等的旧世界的,真理的伟大的探求者,且是永久不忘的生死的表现者的他的一生和创作,为俄国和世界,是有怎样的价值的。

  Leov Tolstoi并非借著述为业以营生的职业底文学者,他可以不急急于作品的刊布。关于所作《幼年时代》,他在一八五二年写给姑母Iergolskaia的信里,有云,“我将久已开手了的这小说,改作过几回了,为得自己的满意计,还想改定一回。大约这就是所谓Penelopa(译者按:Ulysses之妻,出荷马史诗)的工作罢,然而我是不厌其劳的。我并不求名,是乘兴而作的。在我,写作是愉快而有益,所以写作的。”

  他的情热的大部分,即耗费于用以表白内在思想的这愉快的创作事业上……。热狂的猎人,热狂的赌客,Tsigan(译者按:民族名)歌的热狂底爱好者的他,一转而成为乘兴挥毫的热狂底文士,以著作之际,涌于内心的善良而宽容的感情为乐的人了。

  他,在文章的每一行中,都注进新生活的渴望和喷溢似的精力去,一面利用闲暇,从事著作,逐年加以修正。他在《关于战争与平和》这一篇的冒头上,就写着“当刊行我费了在最良的生活状态中,五年间不绝的努力的作品……”的辞句,但这样的事,不消说,是须在得了物质底安定的Iasnaia Poliana,这才做得到的。

  和Tolstoi完全不同的社会的出身者Dostoievski,曾经告诉自己的弟弟说,“没有钱,须急于起草。所以文章上是有瑕疵的。”Dostoievski所作的《博徒》,以一个月脱稿,那是因为怕付对于完成期限的迟延罚款,而且那时,他为债主所逼,不得不走外国了。那时候,Dostoievski急于作品的完成,从亲友之劝,雇了速记者,作为一月告成的助手,但倘是Tolstoi,则这样的作品,大概是要乘着感兴,利用闲暇,在一年之间徐徐写好的罢。

  辅助了Dostoievski的女速记者Anna Grigorievna Snittkina,成为他的妻,Iasnaia Poliana邻村的地主的孙女Sophia Andreievna Bers,是做了Tolstoi的夫人了。前者是为履行那契约期限之故,做了速记,后者是为大文豪要发表杰作,将二千余页的《战争与平和》誊清过七回。如《战争与平和》、“Anna Karenina”、《复活》那样的大作,大概惟在得了生活的安定的时候,这才始是可能。

  Tolstoi是陶醉于自然之美和生活的欢乐的,他叙述结构雄大的光景,且描写地主的庄园的如梦的生活。

  在“Anna Karenina”里,描出一百五十个人物来,而毫无纷乱撞着之处,各人有各样的特殊的性格和态度;篇中的一切事物,都应了脉络相通的思想群的要求而表现着,那一丝不紊的脉络之力,是使我们视为艺术上的神秘,加以惊叹的。

  “艺术上的作品的善恶,是由从心底说出的程度之差而生的”,这是Tolstoi写给Golzev的话。他所要求于艺术家者,是在和时代相调和,通晓隶属于人类的一切事物,不但通晓而已,还须是人类的共同生活的参加者。他又要求着表现自己的思想的技巧和才能,且以为凡艺术家,尤当爱自己的天职,关于可以缄默的事物,不可漫为文章,惟在不能沉默时,乃可挥其钢笔云。他是要求着口的发动,当以溢于心的思想为本的。而他自己,便是这样的艺术家。

  他是当时最有教育的人物,只由Iasnaia Poliana的图书室里有着书籍一万四千卷的事,便足以证明。而这些书籍的一半,为外国语所写,他是通晓希腊语,以及英、法、德语的。他所自加标注的许多书,便在说明他以如何深邃的趣味,研究了人类的思想。他站在那时代的最高智识的水平上,又常是一般人类生活的参加者。创造了又素朴,又纯正,然而壮丽的文章的他,是决不以浓艳的辞句和华丽的文体为念的,但他所描写的人物及其他,却备有不可干犯的尊严和令人感动的崇丽。如Bordina战斗的叙述,《战争与平和》中的Andrei Bolkonski之死,Kitty的诞生及Anna Karenina和儿子的会见,记在《复活》里的 Katiusha的爱的醒来和教会的仪式的描写,在世界的文学里,不能见其匹俦。我们的眼前,有实现了美的世界的一个大文豪在。

  描写在《哥萨克兵》或《家庭的幸福》中的自然的光景,《战争与平和》里的Bolkonski的爱情的发生及逢春老橡的开花,盛大的狩猎,Natasha Rostova,Maria Bolkonskaia,Pierre Bezukhov和别的人物的形容,是镌刻在读者的胸中的……。而充满在作者Tolstoi两眼中的赞叹,同情和欢喜之泪,也盈盈于读者的眼里。这是因为相信着“无爱之处,不能生诗”的作者的热情,以爱和诗的力量,打动读者了。以“不能沉默”为动机的他的文章,是震撼我们的,但这是因为,例如当描写死刑的光景之际,想象了“浸过了服皂水的绳子,绕上他的又老又皱的颈子了”的他那一句一言,乃是充溢于同情的心的叫喊的缘故。

  Tolstoi常写些破格的文句,恰如喜欢有特色的破格的人物一样,他也喜欢破格的文句的,那一言一语,是活的魂灵。Gorki在追怀Tolstoi的一篇文章里说,“要懂得他的文章的有特色的卓越之美,则他那以同一语的许多破格的卑俗的调子,用于叙述之处,是必须注意的。”这是适切的评语。

  Tolstoi在那处女作《幼年时代》的序文上,载着关于自己修辞上的粗野和没有技巧的说明,以为这是因为不用喉咙,而用肚子唱歌的缘故。据他自己说,则从喉所发的声音,较之腹声,虽颇婉曲,而不感动人。腹声却反是,粗野则有之,但彻底于人的精神。Tolstoi说:“在文学亦然,有脑和腹的写法。用脑写时,那文辞是婉转滑脱的,但用腹来写,则脑中的思想,集如蝟毛,思念的物象,现如山岳,过去的忆想,益加繁多,因而抒写之法,缺划一,欠畅达,成拮倔了。或者我的见解也许是错误的罢,但当用脑写了的时候,我是常常抑制自己,努力于仅仅用腹来写的。”

  由这尊贵的告白,不但Tolstoi的文质,连那魅人的句子之所以产出的原因,也明白了。 Tolstoi之所有的,不是“脑的思想”,而是“腹的思想”。他有惊人的腹的记忆力,他的创作,常包着温暖的感情,响着牵惹我们的腹声。“一读你的作品,每行都洋溢着活活泼泼的感情。令人恍忽的你的辞句的本质就在此”者,是评论家Strakhov给与Tolstoi的言语。

  Tolstoi是从小就现了锐利的敏感性的,曾得“薄皮孩子”的绰号。他的《狂人日记》,带着自传底性质无疑,其中便载着他的敏感性的显著的实例。这性质,似乎是从母亲得来的,他自己尊重着这特质,在寄给姑母Iergolskaia的热烈的信里,常常讲起它。

  他在《幼年时代》的序文上,便说着愿读者先须是敏感。他的创作中,毫无遮掩,露出着这敏感性的,是《幼年时代》、“Albert”、“Lucerne”、《计数人(撞球的)日记》等。到了中年,他将敏感性自行抑制,得了大结果,但及暮年,则这特质,又使重之一如他的意志的我们,为之感动了。

  Tolstoi喜欢那赞叹之泪,忏悔之泪,同情之泪,一九○九所作的《路人的故事》,是用这样的句了开端的——

  “早晨,一早到外面去。心情是壮快的。是美丽的早晨。太阳刚从茂林里出来。露水在草上,树上发亮。一切都和婉,一切物象都依然。实在很舒服,不愿意死了。”

  其次,是接着遇见老农,和关于吸烟之害及思索之益的叙述,又这样地写道——

  “我还想说话,但喉咙里有什么塞住了。我很容易哭了。不能再说话,便别了那老人,也别了欢乐的和婉的感情,含泪走掉了。住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怎会有不高兴的道理呢,也怎能有不从这样的人们,期待那最出色的工作的道理呢?”

  在逝世的三个月前,他将从一个农家青年得来的感情,写在日记上,用了和上文一样的言语,证明着自己的敏感性。那日记是这样写着的——

  “为了欣喜,为了生病,还是为了两样相合的原因呢,我很容易下同情和喜悦之泪了。这可爱的,思想坚固的,强有力而愿做善事的孤独的青年的单纯的话,动了我的心,呜咽之声几乎出口,我便一句话也不能说,离开他的旁边了。”

  然而这善感的禀性,是现于Tolstoi 一生中的特色,读者是不看见这眼泪的罢,但他却常抱着甚深的感慨。

  Tolstoi的母亲,爱读卢梭,《爱弥儿》是她的案头的书籍,Tolstoi最所爱好的人物,乃是使感情的诗美,来对抗拟古典主义的批判的约翰·藉克·卢梭其人者,实在并非无故的。

  Tolstoi在一九○一年,向在巴黎的俄语教授M. Boyer这样说——

  “我将《卢梭全集》二十卷熟看了,其中最喜欢的是《音乐字典》,我感谢卢梭。”

  “我十五年间,帖身挂着雕出卢梭肖像的牌子,以代“十字架”。而卢梭的著作的大半,是恰如我自己所写一般,于我非常亲切的。”

  一九○五年Tolstoi应允推选为日内瓦的卢梭协会会员的通告,寄信到日内瓦云,“卢梭是十五岁时代以来的我的教师。于我一生中,给与一大裨益的,是卢梭和《旧约》。”

  那协会的会员班尔裨,在协会年报上,载《托尔斯泰是卢梭的后继者》一文(一九○七年),论云——

  “Leov Tolstoi是十九世纪的卢梭,或是具体化的爱弥儿。卢梭的精神,透彻于Tolstoi的全创作里。Tolstoi是现代人的评释者。恰如卢梭是十八世纪的或者一般,Tolstoi是现世纪的或者。”

  从托尔斯泰协会,赠给卢梭协会的答文云——

  “Jean Jacques Rousseau所理想的思想的独立,人类的平等,诸国民之统一,以及对于自然美之爱,是和我们颇为近密的。我国民底智识的代表者的Tolstoi,将全生涯,贡献于上述的理想之发扬和宣传了。”

  赞叹,同情或忏悔之泪,是表象Tolstoi的社会观的,昂奋的敏感之泪,则湿透着他的世界观。那天禀的敏感性,洞察了发荣于榨取的条件上的现代文明社会的虚伪,且促他爱好自然的法则和自然人了。他是作为卢梭的后继者,而用卢梭以上的情热和真挚和确信,抉剔了一切虚伪和不诚实的现象的。

  他将对于人生的爱情,对于正义和朴素的憧憬,对于虚伪的愤怒与其敏感性,织在和真挚自然相融合的真挚的自己的构想之中了。

  然而,为十九世纪的卢梭的Tolstoi,是观察了纷乱的世纪的后半期的社会底矛盾的现象的。诗圣Pushkin,未曾知道这样的大矛盾,据Bielinski所说,则“阶级的原则,乃永久的真理”云。但Tolstoi却并不相信自己的阶级的一定不动性。他目睹Sevastopol之陷落,遇见尼古拉一世之死,观察革新时代的情形,知道那砍断了的大连锁的一端,打着地主阶级,而别一端,则吓了贱农(Muzhik)。他又目击了所谓民众启蒙运动,经验过和都市的发达一同激增的可惊的矛盾的现象,而他自己,则成为最后的贵族了。他于一八七○及八○年代,宣说那将其生活状态,加以诗化,美化而讴歌了的庄园的没落,恰如Gogol的杰作(译者按:“Taras Bulba”中的人物Bulba,向Andrei(译者按:Bulba的儿子)所说的“我做成了你,这我也来杀掉你”一样,也说给了庄园。于是他将自己的思想一变,成为一向遮着艺术的华服的丑秽现象的曝露者了。

  《忏悔录》、《爱弥儿》、《新蔼罗若》的著作者卢梭,生于小资产阶级的手工业者的家庭里,历经辛苦而生长,感到十八世纪的虚伪底生活,遂如古代罗马的贱民似的,向贵族阶级宣战了。

  《幼年时代》、《哥萨克兵》、“Lucerne”、《我的忏悔》的著者,则生于贵族人家,父系是德意志人,那母系,是远发于留烈克(俄国的始祖)的。

  而这白马金鞍的贵公子,遂和自己抗争,经思索多年的结果,竟曝露了贵族阶级的腐败。所以那抗争是戏曲底的事,是谁都可以直觉到的。

  Tolstoi 一离母胎,便即包围在旧贵族的氛围气里,为许多男女侍从所环绕,在Iasnaia Poliana的幸福的生活,是全靠着七百个农奴的劳动的。至于教育未来的文豪者,则是长留姓名于《幼年时代》里的德国人和法国人,他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也如在Pushkin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一样,有许多十八世纪的法国人的著作。从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一八四一——一八四七),他受着Kazan知事之女,退职胸甲骑兵大佐之妻,他的姑母Perageia Ilinishna Iushkova的监督,住在那家里。这家庭,是常是佳节般的热闹,为Kazan的上流社会的聚会之所,法兰西语的社交的会话,是没有间断的时候的……。

  青年大学生(Tolstoi)将全世界分为二大阶级,即上流社会和贱民;那姑母则要使Tolstoi成为外交官,或皇帝的侍从,且希望自己的外甥和交际场中的贵女,意气相投。她以和富家女结婚,为他的最大幸福,就是梦想着由这结婚,而Tolstoi能有很多的农奴的。

  据Zagoskin的《回忆录》,则青年的Tolstoi,是一个道地的放荡儿的代表者。

  跳舞,假装会,演戏,活人画,大学毕业后的打骨牌,流人(Gipsy)歌等,是这青年贵族的生活。关于这生活,后来他在《我的忏悔》里,是不能没有悔恨和恐怖之念,记载出来的。

  惯于蔑视本阶级以外的人们的青年,离墨斯科,赴高加索,在等候着做第四炮兵中队的曹长的任命了,其时他穿了时式的外套,戴着襞积的峨冠,套了雪白的鞣皮的手套,在 Tifris的市街上散步。一看见不戴手套的路人时,他便用了嘲笑的调子,对他的弟弟尼古拉这样说——

  “他们是废物呵。”

  “为什么是废物呢?”

  “为什么?不是没有带手套么?”

  在高加索,青年Tolstoi也竭力减交游,避朋友,守身如遁世者。那时他在寄给姑母的信里,说,“我并非自以为高,取着这样的态度的。这是自然而然之势,将我所遇见的本地的人们和我一比较,在教育上,在感情上,又在见解上,都有非常的差异,所以无论如何,和他们不能相投了。”

  他于一八五四年,在Silisria(勃加利亚的山地)为司令官属副官时,也是同样的纨袴子;又其处女作出版后,进了Turgeniev,Druzhinin,Fet,及其他的文士之列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青年有世袭的领地,有自己的农民。因此他觉得可以做善良的主人,知道学位证书和官阶,都非必要。而且他感到了恰如《地主的早晨》中的主人公Nekhliudov一般,有着安排七百个农民的幸福和对于神明,负有关于他们的运命的责任……。

  在放荡生活中度了青年时代的Tolstoi,到三十四岁,这才成了家庭的人。立农村经济的计画,是他的无上之乐,曾将其经营的办法,向好友Fet自夸。他又为利己底感念所驱,竭力要给家族以幸福,尝醉心于劳动者Iufan的敏捷的工作,而想自行Iufan化。未来之母 Sophia Andreievna响着锁匙,巡视谷仓,大家族的未来之父的他,则到处追随其后……。经年积岁,殆十九年间浸渍于快活的蛰居生活的Iasnaia Poliana的地主,是经营农村,增加财产,牧畜场中,有豚三百头,Samara的庄园里,则马群在腾跃……。这样地,富是日见其增大了,但在一八五六年顷寄给Fet的信中,却写道,“我们的农业,现在宛如藏着那交易所所不要的废票的股东。情形很不好。我决计加以经营,以不损自己的安静为度。最近自己的工作,是满足的,但有饥馑袭来的征候,所以日日在苦虑。”

  一八八二年,参加了墨斯科市况调查时,仅用于调查一个Riapinski客栈的几小时,却将较之Iasnaia Poliana生活的几年更有意义的影响,给与Tolstoi了。以这调查为动机而作的《我们该做什么呢?》(一八八二)的冒头上,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始的:“我向来没有度过都会生活。一八八一年转入墨斯科生活时,使我吃惊的,是都会的穷困。我早知农村的穷困,但都会状态,在我,是新的,而且不可解。”

  都会的贫民,是赤贫,不信神,看那眼色,读出了这样的质问——

  “为什么,你——别世界的人——站在我们的旁边的?你究竟是谁呀?”

  从别世界来的Tolstoi一经观察这不可解的新的都会生活,一向以为愉乐的奢侈生活,在他便反而成了烦闷的根苗。既经目睹了忍寒苦饥,而且被虐的多数人,于是也明白了仅靠博爱,难以解决这问题;又在都会里,也难如村落一般,容易创造爱和协同的氛围气;并且镇静“以自己的生活为不正当的自觉心”的苦恼,有所不能的理由了。他曾这样地写——

  “都会的缺乏,较之村落的缺乏为不自然,更急需,更深酷。而主要之点,是在穷困者群集于一处,那情形,实给我以恶感,在Riapinski客栈所得的印象,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的肮脏。”

  村落生活者的第一的思慕,是Iasnaia Poliana的安静和幽栖。苦于剧甚的都会生活的烦琐的他,便从墨斯科跑到村落去。到一八八二年的所谓“苦痛的经验”(市况调查)为止,他是为了子女的教育,住在墨斯科的;这之前,在一八七七年,他曾向好友Fet这样地诉说墨斯科生活。“我的墨斯科生活,非常凌乱。神经纷扰,每一小时中,每一分有不同之感。为了妨害我面会必须相见的人们,无须的人们是故意地出现……。”

  墨斯科的市况调查后,他从Riapinski客栈,恐怖地跑到Iasnaia Poliana的羽翼之下,一八八二年四月,写信给Sophia夫人云——

  “总算已从都会的繁杂之极的世界,复归自己,读古今书,听Agafia Michalovna的纯真的饶舌,非念孩子,而念上帝,在我是心情很舒服的。”

  Tolstoi之跑到Iasnaia Poliana去,也不但为厌了都会生活的烦劳。他是要避开社会问题的通俗底解决,并且远离深酷的急需底的都会的穷困。而他较之Iasnaia Poliana的生活,倒在跑向农民的生活去的。

  社会问题在Toistoi的面前,将那悲剧底实相展开了。他想个人底地,消极底地,将社会问题来解决,以为一切病根,全在佣雇别人,加以榨取,所以应该不去参加榨取别人的事,自己来多作工,而竭力少去利用别人的劳动。

  一八八二年他遇见了加特力教派农民Siutaev;Siutaev者,是扶助别人,显示自己的实例,以说“同胞爱”而想缓和社会的矛盾的。Tolstoi又读了Bandarev的《论面包的劳动》,大有所感,便将那为村民作殉道底劳动,借以得自己的良心的和平的主意打定了。社会问题固未能仗这样的个人底出力而解决,但于怠惰豪华的地主生活上,加了打击;是并无疑义的。

  Iasnaia Poliana的地主,成为Iasnaia Poliana的隐者;Iufan化了的主人,变作文化底耕作者了。恰如十八世纪的卢梭,抛掉假发,脱白袜,去金扣,居环堵萧然的小屋中,做了Montmorenci的隐者一样,十九世纪的Tolstoi也脱去华美的衣裳,加上粗野的农服,委身于所谓“面包的劳动”了。于是从现代国家的社会底矛盾脱逃的隐者,便进了“枞树下的精舍”,个人底地奉着农民底基督教,依照Siutaev的方式,以度生活了。也就是他Tolstoi,成为改悔的Anarchist,以中产的劳动农民的精神为精神了。“市况调查和Siutaev之说,教了我许多事”,是他屡屡说起的话。

  以寻求Stenka Razhin,寻求社会主义为目的的向着农民团的革命底行进,在八十年代的Tolstoi的作品上,变为寻求那和农民一同不抗恶的Karadaev式人物的巡礼了。

  “我们的周围的生活——富豪及学者的生活——不但反于我的意志而已,且也失了意义。我们的一切动作、考察、科学、艺术,在我是成了新的意义的东西了。我将这些一切,解释为游戏。所以不能在这些里面,去寻求生活的意义。惟劳动者,即创造生活的人类的生活,这才有真正的意义的。我以这为真的生活,认附带于这生活的意义为真理,所以我将这采用了。”

  这是他的《我的忏悔》里的话。

  由母亲得来的遗传底敏感性,在少年时代的卢梭的研究,农村的印象,与自然和朴素的人们的接触,两个姑母的感化,Arsamas的旅行,死之恐怖和有意义的生活之渴望,社会的矛盾和不平之感知,将赤贫之苦和犯罪来曝露给他的墨斯科的市况调查,一八八○年和 Siutaev的交际及Bandarev的著作的统读等,都会合起来,使Tolstoi回顾民众了。

  然而与对于都会和农村的矛盾的深酷所抱的恐怖,以及旧文化崩溃的豫感,同来苦恼他的,是一切生物之无常和必灭。死的观念,成为恐吓这芳春和复活的乐天诗人的恶梦了,他相信要免除这恶梦,即在将自己的生活加以农民化,基督教化,舍生活的欢乐,离魅惑底艺术,用以赎罪,而净化已黩的精神。盖无常的生活,不但借“面包的劳动”,成为神圣而已,并且使如神的爱的要素,和人类相交融。死之恐怖,使社会问题力懈;个人的利害,压迫了社会底利害;动摇的观念,便转向个人底完成和个人的变革去了。

  一八六九年,为购置有利的新庄园,旅行Pensenskaia之际,Tolstoi在Arsamas一宿,体验了死之恐怖。是年九月,在寄给Sophia Andreievna的信里,说道,“前夜我止宿于Arsamas,遇了非常的事。这是午前约五点钟,我为了疲劳,很想睡觉,各处是毫无痛楚的。然而蓦地起了不可言喻的悲哀。那恐怖和惊愕,是未曾尝过的程度。关于这感觉,待将来再详说罢。但如此苦痛的感觉,是一向没有觉到过的。”而这感觉的详细,Tolstoi是用了可惊的真实和魅力,叙在一八八四年之作《狂人日记》中。

  他独在旅馆的肮脏的一室里,开始体验了无端的剧烈的哀愁,即死之恐怖的侵袭,此后又屡次有了这样的事,他称之为“Arsamas的哀愁”。

  但是,他的深味了死之恐怖,也不独这一事,他是作了《三个死》、《伊凡·伊立支之死》、《主人和工人》的。

  他在摇篮时代,不已和死相接近了么?有着“发光的眼睛”的他的母亲的去世,是他生后一年半的时候。父亲之死,是九岁时。还有姑母兼保护者Alexandra Ilinishna的去世,他是十二岁。她便是常为飘泊者所围绕,为了要得其死所,而往“Optin Pustvini”道院的人……。此后,弟弟尼古拉夭亡了,那死,就在“Anna Karenina”中现实底地描写着。这一切不幸的现象,是都刻镂在活力方炽的贵族底青年的心上的。

  一八六○年,在Sodene,抱在他臂膊上,爱弟尼古拉永久瞑目了。尼古拉是富于天才的出色的人。那时失望伤心,感了死之战栗的他,寄信给Fet道,“明天也将以可憎的死亡,虚伪,自欺之日始,而以自无所得的空零终。是滑稽的事。”……“倘从Nikolai Nikolaevitch Tolstoi(弟)的曾经存在这事实,一无遗留,则将何所为而劳心,何所为而努力呢?”他的弟弟因为不能发见足以把握的何物,对于“汝归于空零”这观念,曾经怎样懊恼的事,Tolstoi懂得了。那时Tolstoi还未曾结婚,不能把握家庭的幸福,而Iufan式的工作,也不能把握,只捉着了学术的研究……。暗云似乎消散了……。然而发生了一八六九年的Pensenskaia旅行和Arsamas的恐怖,一八七三年至一八七六年之间的近亲五人(三个孩子和两个姑母)。的死殇。而且这又是替生母抚育Tolstoi,使他知道了爱的精神底慰乐的姑母Iergolskaia之死;是保护人的八十岁老妇人Perageia Ilinishna之死……。在Iasnaia Poliana早没有光辉灿烂的生活,死在拍着黑色的翅子了。要逃出这翅子,该往那里呢?赴Pensenskaia,去买为自无耕地的贫农所围绕的庄园呢?还是增加Iasnaia Poliana的富,以度奢华的生活呢?做这样的事,是良心,廉耻心,愤社会之不平等的精神,都所不许的。

  一九一三年所刊行的《托尔斯泰年鉴》上,载着题为《我的生涯》的Tolstoi夫人的最有趣味的一断片,当叙述托尔斯泰伯的“Optin Pustvini”道院四次朝拜的巡礼底行为时,夫人这样地写着——

  “Tolstoi在那长久的一生之中,徒望着死的来近,且关于死,怀了几回阴郁的观念,都不知道。入于永是怕死的观念里,并非容易事,但精神上肉体上,皆稀见如Tolstoi的强健的人,要将难避的生的破坏,分明地想象,并且感得,是不可能的。”

  在陶醉于生活的艺术家那里,酒醒的时候来到了。对于生活的疑念发生了。当计画农村经济时,这问题突然浮在脑里了——

  “唔,是了,你在Samara有地六千亩,有马三百匹。但是,此外呢?”

  他于是完全茫然,不明白此后该想什么了。(《我的忏悔》参照。)

  地主的经济,与《家庭的幸福》、《战争与平和》和“Anna Karenina”的著者的精神是不相容的。然而他不做游历欧洲的所谓“消谷,”又不做贵族的漂浪者,而成为农民的巡礼者,土地耕作者,以及“上帝的仆人”了。

  新生活的计画,又和家族及主妇的计画不相合,且反于Iasnaia Poliana的精神。旧贵族家里的居人,只能用了《家庭的幸福》中的“我们的家,是村中第一的旧家,几代的子孙,相爱相敬,在这家里过活”的话头,向了隐者而有智识的农夫(Tolstoi)说。

  但将有可怕的打击,加于这几代子孙的家风之上了。一九一○年,在将作托尔斯泰纪念馆的这旧家中,又发生了决胜底争斗。而反对Iasnaia Poliana而起者,却正是在其地诞生,生活,且遗嘱葬于旧教会旁的人,并且仗沃土之力而发荣,确立,而放了烂熳之花的作品的作者自己。

  Sophia Andreievna夫人在她的自叙传里记载着:“一八八四年夏,Tolstoi热中于野外工作,终日和农人们割草,大概总是疲乏之极,傍晚才回家来,但因为不满于家族的生活,便很不高兴模样,坐在椅子上。Tolstoi是为了家族的生活,和自己的主张不同而烦闷着的。有一回,Tolstoi曾想同一个村女,跟移民们暗暗逃走,这事他向我告白了……。于是这事成为事实,七月十七日之夜,和我大约是为了关于马匹的事的口角之后,便背上内装什物的袋子,说是到美洲去,不再回来,走出门外了……。一八九七年也有一回想出家,但关于这事,没有一个人知道。”

  终于,一九一○年十月的有一夜,他毫无顾惜地抛弃了自己的庄园。这之先,还瞒着 Sophia夫人写好遗嘱,将世袭领地让给Iasnaia Poliana的农民们。

  他的行踪不定的出奔和领地的自愿底的推让,是明明白白地表现了贵族时代的最后,旧贵族制度的崩溃,以及梦似的旧庄园的没落的……。这样的个人的生活样式,即“自己所必要的,是独自生活独自死掉”的思想,给贵族底家族制度以对照了。

  身穿竭尽时式的奢华的外套的青年贵族,和肩负旅行用袋,与漂泊者之群同赴“Optina Pustovini”道院的老翁,或赤脚耕田的伧夫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很大的。然而这并非改换衣装的戏文,也不只是变美衣为农服而已,这是更生的剧曲,是排斥传统底习惯,趣味,观念的苦闷的表现,也是庄园和茅舍的两世界的冲突,且又是从地主底世界观,向着农民底基督教的见解方面的迁移。

  这样的对于更生的准备,他的一切创作,便在说明着。这正如Lermontov仗着做诗,脱离了苦恼他一生的怀疑和否定的恶魔一般,Tolstoi仗着《忏悔录》,从奢侈生活,Iufan化以及贵族制度逃出了。

  在我们的面前者,不是大文豪的文集,而是一部连接的日记,又是首尾一贯的忏悔录。

  在这日记,忏悔录或是传道录中,描写着各样的人物,但这是为了赎罪而谴责自己,辗转反侧而烦闷着的一个贵族的丰姿。那各种创作中的人物,如Irteniev,Nekhliudov,Teresov,Olienin,Sergei Michalovitch, Pierre Bezukhov,Andrei Bolkonski,长老Sergei等,都是表现了一个烦闷的人物的异名,以及各样的境遇和各样的转换期的。而显露于一切转换期中的一特色,乃是善的理想的崇拜,精神的常存的洁白和完全美的渴望,家系以及阶级的传统底事物的排斥等。而各种作品的重心,则在描写精神底危机和精神底照明之所以发生的机缘,当达于精神底照明的高度时,便显现着死和觉醒,换一句话,即死和复活。

  《幼年时代的回顾》(一九○三——一九○六)是探讨Tolstoi的创作底计画之迹的贵重的资材,那是《幼年时代》印行后五十年所写的,在这书中,Tolstoi便从善恶的差别观,更来通览自己的一生,将这分为四期,即(1)幼年时代,(2)独身时代,(3)到生活一转期为止的家庭时代,(4)精神底更生时代。这分类法,在依了基本底题目,来分别Tolstoi的遗文之际,是颇便于参考的。

  天真,愉快,而且诗底的幼年时代,长留在他的处女作《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中。那时候,Tolstoi是将脱离墨斯科生活,住在岚气迫人的高加索山中,幸福的过去的回忆,写了下来,不独使自己的精神,且使读者的精神也都净化高超了。自作的小说印行之年,他在Tifris途次,从“Mozdock”车站寄信给姑母Iergolskaia道,“我精神上起了很大的变化;这不只一次,有好几回。一年以前,我以为在世俗的娱乐和交际场里,是可以发见自己的幸福的,但现在却相反,愿得体力上精神上的安静。”

  这Tolstoi的处女作,充满着“使自己完成的不断的努力,乃是人类的使命”的信念。又在这里,交织着真实和架空。例如幼而失母的他,要从那记忆上,挽回朦胧的母亲的模样来,推敲意想时的叙述就是,但那设想,往往是苍白而无力的。

  他的处女作,又时时极其感伤;那叙述法,则显示着英国文人Sterne的《法意两国游记》和卢梭的《爱弥儿》的大感化。

  在《幼年时代》的序文上,Tolstoi向着有心的读者,望不仅以为有趣的文章,而发见会心的处所,且要求着不因嫉妒之情而蔑视了周围。

  《青年时代》是未完之作,可作续编看者,是《地主的早晨》。在《地主的早晨》里,用了从大学的三年级回村来的十九岁的Nekhliudov,将《少年时代》的十六岁的Irteniev替换。

  Nekhliudov是小农。他以为农村的弊病的根原,在于小农的赤贫生活,若用劳动和忍耐,便可匡救这弊病的。于是立起“农村经营的法则”来,要在那经营和提高劳动者的精神上,实现自己的计画。就是,在读者面前,展开一个“地主的早晨”的农奴的村落的光景来。

  Nekhliudov倾听了麇集的小农的诉说和要求,或者询问事实,或者答允改良,抱着疲劳,羞愧,无力,悔恨的纠纷的感情,走进自己的住房里去了。

  故事骤然变为Nekhliudov的关于Iliusha的感想。Iliusha是有丰饶的金发和发亮的细细的碧瞳的人,往Kiev搬运物件去了。Iliusha的Kiev之行,为Nekhliudov所羡慕,为什么自己不是Iliusha似的自由人呢,是这时他脑中所发生的思想……。

  “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时期,连续计十四年(一八二八——一八四二),其次,就起了思想的大变化。

  生活于高加索的兵村,拥在自然的怀抱里,更在Sevastopol出入于生死之境的Tolstoi,便从向来的贵族底思想脱离,将追逐外面底光辉的卑俗的欲望抛掉了。作为这时的作品,可以举出来的,是《袭击》、“Sevastopol”、《青年时代》、《部队中和墨斯科旧识的邂逅》、《计数人日记》、《两个胸甲骑兵》、“Albert”、“Lucerne”等。

  描在《计数人日记》里的上流阶级出身的纯洁的青年Nekhliudov,逐渐陷入堕落社会的深处,成为撞球场的熟客,作不正当的借财,又为恶友所诱,涉足娼家,终于将精神的纯洁和无垢全都丧失了,然而悔悟之念一起,莫知为计,便图自杀,写了下列的句子,留下遗书来——

  “神给我以人类所能望的一切,即财产,名誉,智慧和高尚的观念。而我要行乐,将在自己心中的一切善事,捺入泥土,加以蹂躏了。我不作无耻事,也不犯什么罪,然而做了最厉害的事,杀却了自己的感情,智慧,和青年的意气……。打骨牌,香宾酒,赌博,吸烟,妓女,这是我的回忆……。”

  Nekhliudov的苦闷,是后悔了青年时代的放荡生活的罪恶的Tolstoi自己的苦闷。

  恰如Pushkin的“Aleko”,诅咒着气闷的都会的束缚,游历Bessarabia,而凭吊了Tsigan人的古城遗迹一般,墨斯科人的Olienin (《哥萨克兵》的主角)也和虚伪绝缘,为要融合于自然的真理中,便离开了喧嚣的都会。对着嵯峨的山岭的他,在想要寄给所谓交际社会人类这都会的上流文化人的信里,是这样地写着——

  “你们是无聊的可怜人。你们不知道幸福的本质,生活的要素是什么。纵使只一次,也必须尝一尝不加人工的自然美的生活的。我每日仰眺着严饰群峦的千秋的皓雪,和成于太古之手照样的自然美相亲,你们也不可不眺望这大自然之美,而有所领悟,待到领悟了谁在埋葬自己,谁在营真的生活的时候……。

  “真理和真善美是什么,必须观察而领悟的。一经领悟,则你们现今在谈说和考察的事,以及希望着自己和我的幸福的事,便将成为骨灰而四散罢。所谓幸福者,乃是和自然偕,看自然,而且和自然共语。”

  读者的眼里,映出都会人和山中人来了罢。在Olienin即Tolstoi的回忆和空想中,蕴蓄着大自然的严肃之感;在那时他所想,所感的一切物象中,常有山岳出现。驰神思于山巅,涵泳了如水的岚气的Olienin即Tolstoi,便从哥萨克的Novomlinskaia村,伸出手去,和日内瓦的哲学者而艺术家的卢梭握手了。

  后来,在发抒公愤的“Lucerne”中,Tolstoi则将温泉浴汤的所谓“富有的文明人”们,和他们所嘲笑的唱小曲者相对照,这短篇,乃是痛骂了不以象人的温暖的心,来对个人的工作的十九世纪文明人的檄文。

  委身云水的乞儿,唱小曲者,Sevastopol的兵丁,朴讷的哥萨克人Ieroshka和Lukashka,《雪暴》中的车夫,Ignat等,都是太古的人,“接触自然的漂泊者,Tolstoi所喜欢描写的人物。

  第三期是从结婚起,到开手和周围的人们绝缘的十九年(一八六二——一八八○)。这之间,幸福的丈夫,父亲,主人的Tolstoi,是度着正当的洁白的家庭生活,利己底地赏味着生活的快乐,增益资财,享着家庭的幸福的。这时Tolstoi是尽全力要成文人,向姑母 Alexandra Andreievna,屡次寄了自述意见的有特色的贵重的信札。

  一八六三年九月,在寄给这姑母的信中,他这样写——

  “我不穿凿自己的心境,即自己的感情了。而家族的事,则单是感,并不思。这精神状态,给我以很广阔的智识底地域。我一向未曾感到过,自己的精神力竟能如此自由,而且致力于作品。”

  一八五九年所写的《家庭的幸福》,是跨进这一期去的序言。这小说,是用温雅的Turgeniev式语调写出的,但篇中的Turgeniev式处女,却究竟成着Tolstoi式笔法的妇人和母亲。而结婚,家族,生产,做父母的义务,爱情等问题,则是我们的文豪的注意的焦点,于是各二千页的两巨制,《战争与平和》和“Anna Karenina”,便成为描写那在豪侈的贵族生活中,时运方亨者的家庭和生产的状态的力作而出现了。

  倘若《幼年时代》,《少年时代》及《青年时代》的材料,利用着邻村的地主Isrenev一家,Sophia Andreievna的母亲,家庭教师列绥勒和圣多玛,则《战争与平和》的材料,是利用着Tolstoi的三血族的家谱的。不独外祖父Volkonski,生母,姑母Iergolskaia,祖父Tolstoi,祖母和父亲而已,连自己的新妇Sophia Andreievna,也描写在这大著作里,各人的面目都跃如,连合起来,使我们感动。

  这小说的内容的十分之九,是用一九一二年的祖国战事为背景的贵族及地主生活的描写,贵族的各层的状态,都被以非常之正确和深邃,表现出来。而每行每页中,都映出着贵族社会的出身,且彻骨是贵族的作者的姿态。

  在这长篇小说中,没有描写农奴法的黑暗面,是令人觉得奇异的,Tolstoi将主人对于佣人的族长关系,加以诗化了。

  有人向Tolstoi,非难他描写时代精神之不足,太偏于叙述光明方面了的时候,Tolstoi这样地回答说——

  “我知道时代精神是什么,也知道读者在我的创作上,看不出时代精神来。时代精神者,是农奴的黑暗面,是妻女的抵押和苦痛的呻吟,是笞刑,是兵役以及别的种种。

  “留在我们想象上的这时代精神,我不以为真实,也不想描写它。我曾研究了历来的文件,日记类和传记,没有发见过比现在,或我在有一时期所目睹似的更残忍,暴戾的事实。

  “那时的人们也寻求真理和道德,且也嫉妒,迷于情欲了。精神生活也复杂的,但那生活,比起现在的上流社会来,却优美而高尚……。”

  “那时有一种特质,是起于上流社会和别社会的非常的间隔,也起于教育,习惯,用法国话和别的关系的。我是竭尽所能,使这特质明示于人世。”

  这样子,本来未尝着眼于社会的矛盾冲突的他,在《战争与平和》里,也念及上流下流两社会的悬隔了。

  在小说“Anna Karenina”里,则对照着庄园和都市,地主的Levin和豪华的都人。起于离Iasnaia Poliana不远的Tuliskaia县的悲剧——地主某的爱人,不耐其地主的爱情的日薄,自投火车之下而轹死了的事件——给Tolstoi以关于结婚、家庭、爱和嫉妒的材料。小说中的人物Oblonski,Vronski,Karenina,Konstantin Levin,Kitty Nikolai Levin和Levin的爱人而因痘疤变丑了的女人,以及交际社会的绅士等,是都用以显示真正的宏大的自己牺牲之爱的模样,并且据自己的体验和回忆,来表现都会的贵族和乡村的地主的生活的。

  Konstantin Levin的不安,恋爱,企业,都会生活的嫌恶,计画自杀的精神上的危机,以及Nikolai Levin与其爱人的言动等,凡出现于这小说中的一切的现象,是都经了有家族底亲睦的Iasnaia Poliana的氛围气化的。

  在这长篇中,也如在《战争与平和》里一样,将陷于恋爱的动机,生产的重要关头,以及对于子女的母性爱等,用了空前的巧妙,描写出来。终不委身于墨斯科交际社会的一青年的那为人母者的丰姿,分明地在读者眼前出现。而描写了这姿态的Tolstoi,则一八八○年顷,已经是九个孩子的父亲了。有读了Anna Karenina和她的儿子Seriujia相会的场面而不哭的么?……在Konstantin levin的世界观上,是明明地显着地主阶级的利害的反映的。

  Tolstoi将“精神底更生”之年的那一八八○年以后,作为创作的第四期。但恰如一八五九年所作的小说《家庭的幸福》是家庭生活的序言一样,一八七七年所作的“Anna Karenina”,是从一八七九年到一八八二年之间所写的《我的忏悔》的豫告。

  丧弟的结果,而深思生命的意义的Levin,为死之恐怖所袭,凡手枪和绳索之类,是不放在手头的,但这是表现着晚年的Tolstoi所自曾经验之处,Tolstoi当精神底更生之际,想自杀者许多回。这样,而十九岁的青年Nekhliudov便让位于Levin,而Levin带着许多孩子,不但一个早晨,竟终生在农民之间过活了。

  然而Levin对于农民,不过消极底地公平而已。他没有压迫农民,但永久的弊病这耕地问题,也未曾解决。

  Stiva Oblonski对于Levin所说的农民问题和社会的不平等,怂恿他将土地分给农民,算作解答的时候,Levin便说自己没有推让土地之权,对于耕地和家族负着责任云云,驳斥了他的话。

  而Levin遂回避了社会问题的解决,入宗教界,为要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精神,想从剧甚的生活的矛盾中脱出,并且归依宗教,以得安心立命之地。

  Tolstoi自己也进了宗教界,永久地抛掉华美的贵族生活了。关于《战争与平和》中的一个女人Maria Bolkonskaia,他已经这样地写着——

  “她屡次听到巡礼的故事。这在巡礼者,不过是单纯的照例的话罢了,但于她,却意味深长,感动的结果,便好几回想舍了一切家财出走。于是她自行设想,自己在和身缠粗衣,拄着杖子,颈悬进香袋,步行着沙路的Fedoshka 一同走。她又自行设想,自己将嫉妒、爱恋、希望,全都舍弃,只是遍历圣地,终于到了悲苦俱无,辉煌着永久的欢喜和幸福的乐土。”

  但在后来,看见年迈的父亲,尤其是见了年幼的孤儿这外甥时,她就难行她的计画,吞声饮泣,觉得是爱父与甥,过于上帝的罪人了。

  作为足以记念这第四期的碑铭,将Tolstoi所爱诵的Pushkin的诗《追怀》钞在这里,是最为确当的罢。

  这有名的《追怀》,曾成了Tolstoi的悔悟和嗟叹的根源,Tolstoi是极爱读典丽而遒劲的诗歌的——

  喧嚣的白昼销声,

  夜的半明的影子

  扩充于寂然的衢路,

  昼日勤劳之所赐的

  梦成时,

  在我是

  来了苦恼不眠的时候,

  我的胸中,趁着夜闲,

  啮心的蛇正在蜿蜒。

  空想喷涌于满是哀愁的脑中

  沉重的思惟填塞了胸底,

  回忆在我面前

  将长卷展开,静悄悄地。

  于是不得已而回顾我的平生,

  我咒诅而且战栗,

  我长叹以泪零,

  但悲哀的印象不能荡涤。

  发挥兽性的华筵,

  不自然的自由的耽溺,

  束缚和困穷和飘泊大野,

  这是我所耗的往日。

  而今的我又是酒池肉林,

  听侪辈的谎语,

  冷的理智之光,

  使我心感到难除的愧耻。

  我没有欢娱……。

   

  Tolstoi的回忆,便是将这诗的“悲哀的数行”,换以“污浊的数行”的,而他的《忏悔录》,也和Pushkin的《追怀》相匹敌。

  在取材于民众生活的故事中,Tolstoi所用的平易的文体,也酷似Pushkin当圆熟时代所表示的单纯的写实主义底文体的。

  在这第四期,Tolstoi写了许多宣传底文章。即《我的忏悔》(一八七九—八二)、《论墨斯科的市况调查》(一八八二)、《我的信仰》(一八八四)、《我们该做什么呢?》(一八八六)、《论生活》(一八八七)、《论Bandarev》(一八九○)、《懒惰》(一八九○)、《十二使徒所传的主的教义》(一八九五)、《圣书的读法及其本质》(一八九六)、《论现在的制度》(一八九六)、《艺术是什么?》(一八九七)、《论托尔斯泰主义》(一八九七)、《自己完成论》(一九○三)、《互相爱呀!》(一九○七)、《论虚伪的科学》(一九○九)、《不能缄默》(一九○七)等。

  这时期,我们的Tolstoi将象征那生活的欢乐的艺术,加以排斥了。他以为艺术的使命,是在建设那为人类最高目的的“爱的王国”。

  他反了自己的禀性,想做禁欲主义者。“这一年,我大和自己战斗了,但世界之美,将我战胜。”这是被魅惑于春天的自然美的他,写在有一封信里的话。

  一八八四年以降,Tolstoi为Chertkov所主宰的“Posrednik”出版部,做些创作,到一八九四年为止,印行了下列的书。就是《神鉴真理》、《人靠什么过活》、《高加索的俘囚》、《舍伐斯多波里的防御》、《蜡烛》、《二老人》、《有爱之处有神》、《呆子伊凡》、《开首的酿酒者》、《必需许多田地么?》、《鸡蛋般大的谷子》、《受洗者》、《三长老》、《悔悟的罪人》、《黑暗之力》、《教化的效果》等。后来,又印行了“Kreutzerova Sonata”、《Ivan Ilitch之死》和《跋辞》。

  凡这些作品,目的都不在有识及上流社会的读者,而以灰色的大众为主眼的;那内容,则在关涉农民,并且启发农民。那文章,已非以法文文格为本的Pierre Bezukhov的口调,而是最良的通俗的俄国话,纯粹透彻的确,而又端丽,这是Agafia Michalovna,Plaskovia Isaievna,巡礼者,Iasnaia Poliana的农民,兵卒等的通用语……。

  在一九○五年,作了一篇在体格,在简质,在深邃,并且在明白之点,无不卓出的短篇“Aliusha Gorshok”。

  在这一期,也有取上流社会的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例如《狂人日记》(一八八四)、《恶魔》(一八八四)、《复活》(一八九八)、《长老Sergius》(一八六八)、《夜会之后》(一九○三)、“Hajji Murad”(一九○四)、《活尸》(一九○○)等是。

  然而表现于这些作品里的Tolstoi的根本观念,并非尝味上流社会的生活的欢乐的心情;对于社会的奢华放恣的利己底生活,乃是锐利的否定底的摘发底的态度。

  《复活》里的下文的几句,是表现着Tolstoi的这观念的——

  “访了Masrenikov一家之后,尤其是旅行了乡村之后,Nekhliudov并非已经定了心,但对于自己所居的社会,非常厌恶了。那社会中,秘藏着为了少数者的安定和便利,而无数的大众所蒙的苦恼,人们因为没有看,也看不见,所以到底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的造孽和残酷。

  “Nekhliudov早已不能不自咎责而和那社会的人们相交际了。”

  Nekhliudov竟和自己所居的社会及自己的过去绝缘,同情于身缠囚服的人们,走入两样的社会里去了。这样锐利的果决的写法,是Tolstoi所未前有的。

  然而不要忘记了卢梭之徒的我们的文豪,是从幼年时代以来,无意识底地留心于无产者。D. V. Grigorovitch的作品,是和Turgeniev的《猎人日记》,同是感动了少年的Tolstoi的东西,后来在寄给Grigorovitch的信里,他自己这样说——

  “我还记得十六岁时候,读了“Anton Goremika”(Grigorovitch之作)时所得的感叹和欢喜之情。使我对于养活我们的俄罗斯的Muzhik (贱农),起了愿称为师之念者,是这一篇小说;又知道了不为惹起兴味,不为描写野趣,不独是爱情,且竟应该以尊敬和畏惧之念,明细地来描写Muzhik者,是这一篇之赐。”

  在我们的Tolstoi的胸中,是常有对于教师Muzhik的无意识底敬畏之念的。属于他的创作的《日记》中,那从贵族的血统传来的固有的性质,和幼年时代以来由接触了农民及巡礼者而感得的第二天性,虽在贵族子弟不顾平民的时代也曾显现的倾向,以及Nikolenka Irteniev冷笑为“他的脸象Muzhik”时代的精神状态,都互相错综而表现着。

  表现在《日记》里的Muzhik的脸,逐渐将法兰西人家庭教师的教子的他的脸掩蔽了。

  Turgeniev尝戏评Tolstoi,说,“他宛如孕妇一般,对于农民,歇斯迭里地挚爱着。”

  蔑视了贵族主义的Tolstoi,是挚爱民众,想仗民众以救自己的。这正与《复活》里的被Katiusha Maslova说是“你是想要凭我来救自己的呀”的Nekhliudov的心情相同。

  Tolstoi是学于民众,学于哥萨克人Epishka,受教于Sevastopol的要塞兵,Iufan,Siutaev,Bandarev等的。他在民众之前忏悔,谢自己的祖先之罪,使自己的生活状态,与民众同。民众的力,是伟大的。驱逐了拿破仑者,非亚历山大一世,也非诸将军,而是灰色的民众。Kutusov之得了胜,就因为他是平民主义。

  Sevastopol之役之际Tolstoi屈膝于无智无欲的英雄这农民之前,写道:“俄国的民众演了主角的这大事件,是永久留伟绩于俄国的罢。”

  和民众,尤其是和农民大众的关联逐渐扩大起来,Tolstoi就逐渐舍掉了法兰西式观察和思想的发表法。这和Pierre Bezukhov会见了Platon Karadaev之后的思想,正复相同;更加适切地说,则和Pushkin在Michalovskoe村的傍晚,听乳母的往日谈,而说“修正了自己的讨厌的教育的缺点”的心情是同一的。在文章圆熟的第四期所写的农村生活的简素的故事类,都洋溢着农村的质朴的情绪。

  在Tolstoi的一切作品上,显著之点,是将那为精神上的烦恼所苦,永久不满于自己的人们,和单纯的,虽在暴风雨中,也含微笑,言行常是一致的素朴的人物,两相对照起来。

  不答话的“Aliusha Gorshok”,是始终愉快的……。在欺凌他的商人那里,亲戚那里,他总是忠实地作工,总是含着微笑。Aliusha Gorshok的微笑,是使他的一生明朗的,而农民的俄国,则以这微笑,凝眺Tolstoi,Tolstoi是由这微笑,描写了农民。

  Pierre Bezukhov走近前去,看见在篝火边,忠厚的Platon Karadaev法衣似的从头上披着外套,用乡下口音的,悦人的,然而柔弱的声音,对兵卒们讲着照例的话。

  Platon在苍白的脸上,浮出微笑来,欣然地眼睛发着光,接着说——

  “唔,兄弟,那么!兄弟。”(参看《战争与平和》。)

  从这临终的兵卒的身体上,流着辉煌的欢喜之情。他没有死,他是消融在光明的世界里了。

  阴郁的满怀疑惑的Levin,当删刈枯草时,到野外去,村女们唱着俚歌,到他旁边来,这在Levin觉得好象是载着欢乐之雷的湿云,向自己飘过来了……。伴着叫喊声和夹杂口笛的愉快而极粗野的歌调,万物都静静地跳跃起来。于是现在正因为枯草的事,和村农相争了的Levin,便神往于共同动作之美和丰饶的诗趣,羡慕这样过活的人们,羡慕Ivan Parmenov和他年青的妻子了。

  为什么Nekhliudov不能成Iliushka,为什么Olienin不能成Lukashka的呢?为什么 Maria Bolkonskaia不能成巡礼者,为什么Pierre Bezukhov不能成Karadaev的呢?为什么 Iasnaia Poliana的地主的府邸,不能变狭窄的温暖的小屋的呢?“为什么”者,是Tolstoi说起过几十回的问题。

  亚历山大三世的宫内女官,他的姑母Alexandra Andreievna到Iasnaia Poliana来作客,看见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件、报章、杂志之多,她吃惊了,半是戏谑,以警Tolstoi的骄慢心道,“这样地被崇拜,烧香,不至于塞住呼吸么?”

  “姑母以为我在因了这样的事自慢么?在我的大的世界里,是还没有听到我的名声的。”这是Tolstoi的回答。所谓大世界者,并非亚历山大三世的宫廷,而是Tolstoi周围的人们,然而并非学者和文士,而是熏蒸的小屋的无数的居人。

  他是用这大世界的见地和趣味和利害之念,以陶冶自己的精神的。“我比你更其Muzhik些,更其Muzhik式地感着事物。”这是伯爵的贵族Tolstoi,对着半劳动者出身而喜欢书籍的Maxim Gorki所说的话。

  抬了自己的教师,又是教子的故Tolstoi的灵柩的Iasnaia Poliana的农民,是怎地批评 Tolstoi呢?虽然是老爷,但是想得深的“Muzhik”者,是他们的话。

  倘若画了Tolstoi肖像的画伯Riepin,已经写出那想得深的Muzhik的有特色的容貌,则读者在“地主的话”里,容易看出劳动农民的俄国的模样的罢。俄国艺术家之中,以如 Tolstoi在小说“Anna Karenina”里所表示那样的欢喜之情和诗底威力,来高唱耕作劳动之美者,此外更无一个。

  Tolstoi描写了几世纪间教养下来的顺从的抱着劳动精神的农民。而他的农民,还未能为神之国抗争,也不愿抗争,他正如农民隐士Siutaev般,宣传了对于恶的无抵抗主义。 Tolstoi又将Siutaev主义高扬起来,提倡了忍耐和服从的美德。

  反对这极端的无抵抗主义而起的,是Korolienko和Gorki,以及革命底俄国。

  然而无论俄国艺术家中的什么人,能如Tolstoi,对于皇帝的政权,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文化,加以致死底打击者,实未尝有。秘密警察部和著作检查委员等之憎恶他,是并非无故的。

  Tolstoi作了《我们该做什么呢?》、《黑暗之力》、“Nikolai Borkin”、《复活》、《往事》、《不能缄默》,这些作品,给了为人类斗争的革命运动者以绝好的武器。

  Tolstoi的“地主的话”,是成为“想得深的Muzhik”的话,将最后的打击,给了地主制度了,而那些话,是明证了旧生活组织和社会底旧基础之崩溃的。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七期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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