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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译丛补》⑤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5:04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译丛补(鲁迅译)

目录

中国起了火 奥国 翰斯·迈伊尔

苏联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的现状 日本 上田进

鼻子 俄国 果戈理

果戈理私观 日本 立野信之



  中国起了火 奥国 翰斯·迈伊尔

   

  

   

  中国到处伸出烈焰的舌头。

  大猛火一直冲到天宇。

  地面如被千万的狂呼所烧红:

  从顺的中夏之邦起了火。

   

  

   

  这火决不是龙舟的祭赛,

  也绝不是为佛陀和基督而腾舞;

  如此炎炎的只是自由和饥饿的,

  铁律的丰碑:中国起了火。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文学导报》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苏联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的现状 日本 上田进

   

  

   

  去年秋天,史太林送给《无产者革命》杂志的编辑局的《关于布尔塞维主义的历史的诸问题》这一封信,在苏联的意识形态战线全体上,引起了异常的反响。

  这封信,直接的地,是在批评那对于布尔塞维主义的历史的反列宁底态度的。然而就全体看起来,却还有着更广大的意义。那就是:对于理论战线全体的此后的发展,这成了一个重要的指标。

  说起大略来,就是史太林在这封信里面,指摘了在苏联中,理论比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很为落后,应该立刻将这落后加以克服。并且说,为要如此,就应该确保那理论的党派性,坚决地与一切反马克斯—列宁底理论及对于这些理论的“腐败的自由主义”底态度斗争,将理论提高到列宁底阶段。

  文学及文学理论的领域,是观念形态战线的一分野,不消说,这史太林的指示是也不会置之不理的。文学理论的列宁底党派性的确保,以及为着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就成为苏联文学理论的中心课题了。

  苏联作家统一协议会的机关报《文学新闻》的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号上,登载出来的S·台那摩夫的论文《为了文艺科学的列宁底阶段》,恐怕是第一次将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明明白白地作为问题的文章。

  然而这论文,对于问题却说得很有限。台那摩夫说,因为文学理论离社会主义建设的要求,非常落后,所以文学理论应该提高到列宁底阶段,将这落后加以挽回。为了这事,我们就应该更深的研究列宁的著作,将列宁的理论应用到文学理论去,但我们至今为止,只将主力专注于与托罗茨基主义,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烈夫派,文学战线派等等的论争,没有顾及列宁的研究,但现在,我们总算已将这些论战结束,从此是应该做那为着列宁底阶段的积极的工作了。

  这样的问题的设立法,正如阿卫巴赫所说那样,明明是错误的。为着列宁底阶段的斗争,并不在与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等等的论争之外。苏联文学理论,是由了这些的论争,一步一步进了向着列宁底阶段的道路的,此后也应该即在这些论争之中,更加确保着列宁底党派性,而且在与这些论争的有机底关联之下,将列宁的理论更加丰富地引进文学理论去,借此以达成文学理论的进向列宁底阶段。但是,台那摩夫在这里竭力主张了研究列宁的理论的必要,是正确的。

  这之后,台那摩夫于十一月及十二月,凡两回,在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所里,作了关于这史太林的信的报告。第二回报告的题目,是《同志史太林的信和文学艺术战线》,在这里,台那摩夫总算已将先前的错误大概清算了。这报告是专注主力于反马克斯—列宁底文学理论的批判,尤其是蒲力汗诺夫和茀理契的批判的,但关于这事,且俟后来再说。

  苏联的无产文学运动的指导底团体的拉普(俄罗斯普罗列太利亚作家同盟),也赶紧接受了这史太林的信,依着指示,大胆地开始施行了自己的组织底,创作底,以及理论底改造。去年十二月所开的拉普第五回总会,完全是为了讨论那改造的问题而召集的。

  拉普的书记长,也是指导理论家的阿卫巴赫在会场上所作的报告,是最忠实地接受了史太林的指示,而且最正确地应用于文学的领域,大可注意的。

  阿卫巴赫在那报告里,也说,在文学理论的领域里的基本底任务,是为着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的强化。他又说,由此说来,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文学战线派,尤其是文学理论领域里的托罗茨基主义的击碎,以及与卢那卡尔斯基们的“腐败的自由主义”的斗争,是必要的,还必须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理论,由新的布尔塞维克底见地,重行检讨,并且自己批判那剩在拉普内部的蒲力汗诺夫底以及德波林底谬误。这阿卫巴赫的报告,曾由我译载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上,请参看。

  拉普的总会之后,域普(全联邦普罗列太利亚作家团体统一同盟)就发表了一篇题作《同志史太林的信和域普的任务》的声明书。在这声明书中,特地提出列宁、史太林的理论,对于乌克兰,白露西亚等民族共和国的文学上问题的重要性,但因为在这里并无直接关系,所以只一提发表过这样的声明书就够了。

  这样子,也可以说,以史太林的信为契机,苏联的文学理论是跨上了一步新阶段,就是列宁底阶段。而最是全体底地,显示着这站在新阶段上的苏联文学理论的模样的,则是第一回拉普批评家会议。

  这批评家会议,是由拉普书记局和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指导部共同发起,于去年一月二十五至二十九日的五日间,开在墨斯科的苏联作家统一协议会所属的“戈理基”俱乐部里的。以后就以这会议为中心,来叙述苏联的文学理论,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对于那问题是怎样罢。

   

  

   

  首先,是A.法捷耶夫代表着拉普书记局,作了开会演说。他将这批评家会议所负的任务,规定如下:

  “这批评家会议,应该对于凡在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分野上的所有敌对底的,反马克斯主义底的理论及其逆袭,给以决定底的打击。而且应该更加推进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的确立,和文学理论的向着新的列宁底阶段的发展。”

  这规定,我们就可以认为现在苏联文学理论全体所负的任务的具体底的规定的。

  法捷耶夫还说下去,讲到对于这些一切反马克斯主义底文学理论施行斗争之际,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批评家所当采取的基本底态度:

  “对于阶级底敌人的一切逆袭,我们应该给以决定底的打击,但是,当此之际,我们单是加以嘲骂,单是劈头加以否定,是不行的。要使我们的文学前进,我们应该确保一种什么独自的,新的东西才是。然而对于敌人的影响的我们的斗争的大缺点,是并不指示我们的文学所具有的肯定底的现象,而只是劈脸下了否定底的批评。”

  于是他引了史太林的信,说,这信,是应该放在文学理论上对于敌人的影响的斗争的根柢上的。

  这史太林的指示之应该作为文学及文学理论的基础,是先在拉普十二月总会上的阿卫巴赫的报告里。还有台那摩夫在共产主义学院的报告里,又在域普的声明书里,《文学新闻》的社说里,都屡次说过的,这在苏联文学理论家,现在就当然成着一个应当遵守的规准,定则的了。

  但是,这些所谓敌对底的理论,是什么呢?简单地说起来,例如首先是托罗茨基主义,瓦浪斯基的见解,沛来惠尔什夫主义,“文学战线”派及“沛来瓦尔”派的主张,还有将最大的影响,给了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理论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理论等等,就是主要的东西,而最重要的,是这些理论,至今还保持着生命。这些在文学领域上的观念论,是正在门塞维克化的,所以对于那些影响的批判,就必须格外着力。但这时候,凡有参加着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运动的各员,必须明了那些敌对底的理论的本质才行。这是法捷耶夫在这批评家会议上,连带着竭力主张的话。

  和这同时,法捷耶夫还说到展开自我批判的必要,他申明道:“但是,当此之际,我们不要做得太过火。不要将实际的敌人和错误的同志,不分清楚。”

  此后,是创作底论争的问题了,这是文学理论和文学底实践,具体底地连结起来的地点,所以从文学理论这方面,当然也应该是最为用力的领域。关于这一点,法捷耶夫说,“倘不展开了创作底论争,我们是一步也不能使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前进的。”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里,这展开创作底论争的问题,是也成为最大问题之一的,现在就附记在这里。

  这样子,法捷耶夫临末就结束道:

  “这会议,应该在文学理论的分野上击退敌人的逆袭,并订正我们自己的错误,同时更加展开我们根本底地正确的政策,理论,创作的路线。”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苏联文学理论的基本底动向来。

   

  

   

  “理论活动,单是跟着实际活动走,是不行的。必须追上了它,将为着社会主义的革命而斗争的我们的实践,由那理论武装起来才是。”

  这是在一九二九年十二月,马克斯主义农学者协议会的会场上,所讲的史太林的演说里的话。

  但是,苏联文学理论的现状,是甚么样子呢?

  苏联全部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底攻击的展开,都市和农村里的社会主义底经济的未曾有的发展,科尔呵斯运动的伟大的成功(这已经统一了所有贫农中农的百分之六二,所有耕地的百分之七九了),新的大工场的建设,突击队和社会主义底竞争的在工场和科尔呵斯,梭夫呵斯里的暴风似的发展——这是苏联的现实的姿态。

  然而文学离这现实的要求,却非常落后。劳动者和科尔呵斯农民,是正在要求着自己的斗争的模样,在文学作品里明确地描写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全面底表现,已成为文学的中心任务了。而文学却全没有十分的将这任务来实做。

  但是,在现在的苏联,却正如史太林也曾说过那样,该当站在指导这文学(文学底实践)的地位上的文学理论,倒是较之落后了的文学,有更加落后的样子。

  拉普的批评家会议上,在法捷耶夫的演说之后,来的是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所的指导者V·吉尔波丁的报告《史太林的信和为了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的任务》。这是提起了文学理论的落后的问题的。他这样说:

  “我们的批评,没有权威。这还不能决定底地,成为党的文学政策的遂行者。这还不能在列宁底理论的基础之上,建立起自己的活动来。错误的根源,文学批评的落后的基本底的理由,就在这处所。文学批评,是应该以理论战线的别的前进了的分野为模范,将自己的活动,提高到新的,列宁底阶段去的。……我们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有着高级的理论底性质的批评。我们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什么时候,也不应该离开了文学底实践。”

  于是吉尔波丁就引了史太林的信里说过的“腐败的自由主义”马上成了阶级底敌人的直接的支柱的话,说:但是,在文学理论的领域里;我们却到处见过这“腐败的自由主义”;并且举出卢那卡尔斯基来,作为那最合适的代表者,说道:在理论的诸问题上,他不取列宁底非妥协性,是大错的。

  这卢那卡尔斯基的“腐败的自由主义”,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上,也曾由阿卫巴赫彻底底地加过批判。那时候,很厉害的受了批判的,是卢那卡尔斯基在分明有着反对底的内容的波里干斯坦因的《现代美学纲要》上,做了推赏底的序文。

  其次,吉尔波丁就说到托罗茨基主义,彻底底地批判了这一派的批评家戈尔拔佳夫、烈烈威支,以及新近亡故了的波伦斯基等,并且涉及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门塞维克底错误。

  关于蒲力汗诺夫和茀理契的关系,吉尔波丁大约说了些这样的意思的话:

  “蒲力汗诺夫的门塞维克底错误,到现在为止,在各种方面扩张了影响。尤其是茀理契,常常喜欢引用蒲力汗诺夫的对于社会的上部构造与下部构造的关系的见解。然而,在这一点上,蒲力汗诺夫是和马克斯—列宁的社会的定义,断然决别了的。要而言之,蒲力汗诺夫是没有弄明白社会的具体底历史底物质,而抹杀了阶级。所以这蒲力汗诺夫底社会观为依据的茀理契的客观底评价,就犯着大错误;尤其坏的,是茀理契的理论,还反映着波格达诺夫的机械论底的理论的影响。

  “茀理契不将样式(Style)看作阶级底概念,而看作社会形态上所特有的现象的第一步,就在这地方。茀理契沿着蒲力汗诺夫的错误的门塞维克底见解的发展的线走,而他的诸论文,还将蒲力汗诺夫的见解更加改坏了。”

  反对着“布尔塞维主义的大艺术”的标语的文学战线派的创作底见解,就正从这茀理契的理论发源,沛来惠尔什夫派也从蒲力汗诺夫的生出,尤其是那上部构造和下部构造的关系的机械论底看法,可以说,简直是全抄蒲力汗诺夫的。

  关于茀理契的错误,台那摩夫于十二月间,在共产主义学院所作的报告《同志史太林的信与文艺战线》里,也曾作为问题的。台那摩夫在那里面,大意是说,茀理契的波格达诺夫—布哈林底错误,对于帝国主义时代的他的非列宁底理解,对于社会主义社会里的艺术的职掌的他那根本错误的布尔乔亚底理解,对于艺术的特殊性的波格达诺夫底理解,这些批判,是一刻也不容缓的事。

  阿卫巴赫在十二月总会的报告上,也详细地批判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他对于茀理契的批判,特别是注全力于茀理契的艺术取消主义——就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艺术消灭,技术(机械)代之这一种理论的。据阿卫巴赫说,则茀理契的错误,是发生于他只是布尔乔亚底地,懂得着艺术的本质这一点上,也就是没有懂得作为阶级斗争的武器的艺术的本质这一点上。

  但是,这里有应该注意的,是也如阿卫巴赫在报告里所说,我们从蒲力汗诺夫—茀理契那里,还可以学得许多东西,而且也必须去学得,只是当此之际,应该十分批判底地去摄取他。

  关于这一点,吉尔波丁是这样说:

  “我们可以单单依据列宁底理论,而且只有站在列宁底立场上,这才能够利用蒲力汗诺夫(茀理契)。否则,蒲力汗诺夫(茀理契)之于我们,只是一块飞石,令人愈加和党的路线离开罢了。”

   

  

   

  问题更加前进了。提出了为要提高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到新的列宁底阶段,应该从列宁学些什么这一个问题来。

  对于这问题,吉尔波丁是这样地回答的:

  “我们应该依据列宁的思想全体,即马克斯—列宁主义。但是,我们不但仅可以依据列宁底方法论和列宁底政策而已,我们还可以将关于艺术和文学的职掌的列宁的评价,和关于文学艺术的诸问题的列宁的具体底的所说,放在我们的活动的基础上。这具体底的所说,我们能够在列宁的劳作里,找出许多来,这都还是没有经过大加研究的。”

  我在这里,改变了顺序,来听一听在这吉尔波丁的报告之后,作了《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与拉普的理论的线》这一个报告的台那摩夫罢。因为这是对于吉尔波丁的上面的所说,补了不足的。

  台那摩夫以为该成为我们的理论活动的中心底的枢纽者,是马克斯—列宁的遗产的研究,他说道:

  “马克斯—列宁主义的方法论,马克斯—列宁主义的哲学,这是无论在那个阶级,在什么时代,全都未曾有过的最伟大的遗产。和这个同时,我们还有着直接关于艺术和文化问题的马克斯、恩格斯、列宁、克太林等的著作。例如马克斯的《神圣家族》、《剩余价值论》、《经济学批判》的序说,几封信,恩格斯的各种著作,列宁的《文化革命论》、《托尔斯泰论》以及别的,史太林的关于民族文化的各著作等就是。我们应该以这些遗产为基础,更加展开我们的理论来。这之外,在历史底的,布尔塞维克底出版物,例如革命前的《真理报》那些上,也载着非常之多的材料,但一向没有人注意它……”

  那么,我再回到吉尔波丁的报告去罢——

  “在这些列宁的著作里面——吉尔波丁特地提出了列宁来说——我们看见艺术问题和政治问题的完全的统一,而且艺术底任务是政治底任务的从属。列宁是明确地教给我们,应该从艺术作品在阶级斗争中所占地位的观点,用辩证法底功利主义的态度,来对作品的。”

  于是现在是文学批评的任务,成为问题了。

  “文学批评是应该学得列宁的教义,站在党所提出的任务的基础上,指导着作家的活动的。但这时候,动乱时代的任务和建设时代的任务,须有分明的区别,而且作为立脚点的,并非阶级和阶级斗争一般,而须是现今正在施行的××斗争的形式。只有这样的办法,才能够将批评提高到列宁底阶段,成为唯一的正确的艺术作品的评价。”——吉尔波丁这样说。

  作为这样的具体底历史底解剖的例子,选择出了列宁的关于锡且特林、涅克拉梭夫、安理·巴比塞、阿普敦·辛克莱儿等作品的著作。那么,列宁是在教示说,真的艺术底的作品,必须是开示了革命的本质底的面目的东西。

  和这相关联,吉尔波丁还提起“撕掉一切,各种的假面”的标语来,说了这和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全体底任务的关系。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全体的任务,在现在,是社会主义的劳动的英雄的表现,和“文学的矿业”的建设。而“撕掉一切各种的假面”这标语,是成着“文学的矿业”这一句,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基本底的标语的一部的。——他说。

  临末,吉尔波丁说道:

  “只有依据着列宁留给我们的丰富的遗产,即列宁主义,我们才能够提高文学批评,到必要的高,克服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落后。”

   

  

   

  上面略略说过了的台那摩夫的报告《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与拉普的理论的线》,是以批判拉普的理论活动为主的。我们可以由此知道拉普(可以看作它的前身的那巴斯图派)在过去时候,曾在文学理论的领域上怎样奋斗。

  台那摩夫说,应该先将拉普的理论的线,摄取了多少马克斯—列宁的遗产;为了这事的斗争,怎样地施行;怎样地使这发展开来,有怎样的根伸在大众里;并且怎样地领导了文学底实践;总之,是怎样地在文学的领域里,为了党的路线而斗争的事,加以检讨。而拉普的路线,则是在实际上,放在马克斯—列宁主义哲学,和列宁的文化革命的基础上,也就是为了党的路线斗争的基础上面的。

  作为那例子,选举出了对于烈烈威支、瓦进、罗陀夫等的阿卫巴赫、里培进斯基等的论争;对于布哈林派,门塞维克化了的观念论(卢波尔),波格达诺夫主义—无产者教化团主义,托罗茨基主义等的那巴斯图派的论争等。

  还有,对于文学艺术领域上的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和托罗茨基主义,那巴斯图派也施行了不断的论争,用了列宁的文化革命的理论,和它们相对立。

  台那摩夫将这门塞维克底、托罗茨基主义底艺术理论的特征,加以规定,如下:

  (1)将艺术看作无意识底现象。

  (2)完全拒绝党派性。

  (3)拒绝布尔乔亚底遗产的批判底改造。

  (4)将艺术归着于情绪、感情等。

  “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理论,是一向断然的反对这些的。”

  在这那巴斯图派,有多少错误,也是事实。从阿卫巴赫起,法捷耶夫、里培进斯基、亚尔密诺夫、台那摩夫等,几乎所有理论家都犯过错误。对于这些同志们的错误,台那摩夫都曾一一批判过,但是我没有留在这里的余裕,还是说上去罢。

  终结了这自己批判之后,台那摩夫便转到“为了蒲力汗诺夫的正统”这一句标语的批判去。这标语,是一个错误,已经明明白白的了。然而这标语,却将拉普的许多理论家,拉进了错误的路线里。但是——台那摩夫说——这决不是拉普的基本底的路线。培司派罗夫、烈烈威支、梭宁等,是这路线的代表者。

  其次,台那摩夫又解剖了弗理契的错误,说他的方法论,是很受波格达诺夫、布哈林、蒲力汗诺夫的影响的。他并且指出,阿卫巴赫和法捷耶夫,在一九二八年,就早已开始了对于这弗理契的错误的批判(那时候,台那摩夫自己,对于弗理契是还抱着辩护底的态度的)。

  那巴斯图派——拉普的文学理论,就是经过了这样的路,到了现在的状态。因为拉普在现在,已经从单单的一个文学结合,发展而成了苏联文学运动全体的指导底团体,所以先前的“那巴斯图底理论”,“那巴斯图底指导”,这些定式,也成为错误。台那摩夫说,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上,撤回了这用语,是正确的。

  最后,台那摩夫并且指明,列宁的遗产的更深的研究,和新的问题的提出,还有同时对于各种错误以及文学理论领域上的列宁底的线的歪曲,都加以批判,是必要的。他还说,倘要使拉普的理论活动,更加充实起来,即应该施行最严格的自己批判。

   

  

   

  其次所作的亚尔密诺夫的报告《现代批评的情势和任务》,是专将文学批评作为问题的。

  对于为着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的斗争,具体底批评尽责着重大的职务,是不消说得的。例如这两三年来,以异常之势,卷起了关于创作方法的论争来了,而推出这新的科学底范畴者,就是具体底批评。而且在苏联中,使这得了成功的基本底决定底原因,就是因为施行批评,是在布尔塞维克党的指导之下,以布尔塞维克底自己批判为基础的缘故。

  亚尔密诺夫的报告的中心问题,就在这里。就是文学批评的党派性的问题。

  亚尔密诺夫从那些说是“苏联没有文学,所以也不会有文学批评”的布尔乔亚批评家们(爱罕鲍罗)起,直到西欧的布尔乔亚文学批评的现势的分析,一一指摘了他们的一般底的思潮底颓废,向着不可知论的转落,文学的全体底的认识的拒否,看透文学之力的微弱等。只有马克斯主义底批评,乃是反映着社会主义底革命的成功,以及由此而发生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同盟者文学的伟大的成长,——亚尔密诺夫说,戈理基的《四十年》就是最好的例子——的批评。然而,倘要不比这社会主义底发展落后,足以十分应付那要求,则绝对地必须确保文学批评的党派性。

  同时还要确立文学的党派性。过去的布尔乔亚底、贵族底古典文学,是极其党派底的。真的古典底作家,个个都是他所属的阶级的良好的斗士。由此可见为我们的文学的党派性而斗争的事,乃是我们的批评的最大的任务了。——亚尔密诺夫说。还有,那就是对于一切反革命底理论及右翼底,左翼底机会主义的斗争的强化。

  和这同时,还应该批判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阵营里的一切错误。就是布尔塞维克底自己批判。

  于是亚尔密诺夫就是先从批判他自己开头。在他的著作《为了活在文学上的人》里面,认为客观底地,有着右翼机会主义底的性质的错误,很详细地分析了那方法论底根源。其次是阿卫巴赫,也有分明的错误,他无批判底地,接受了关于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相互关系的凯莱夫的德波林主义底命题,于是就和德波林底理论有了联络。法捷耶夫也有错误,他和蒲力汗诺夫的“功利由判断而知,美因暝想而起”这康德主义底命题有了关联,而且由此表示着“蒲力汗诺夫的正统”的标语的影响。《文学新闻》的编辑长绥里瓦诺夫斯基也犯了大错误。他抱着一种错误的意见,以为苏联的诗正遇着危机,诗的盛开,当在将来,现在只有着期望;又以为普罗列太利亚诗的发生,是有点出于构成主义的。这种想法,是恰如波伦斯基那样,很有与所谓“抒情诗现在正濒于灭亡,因为普罗列太利亚虽是文化的需要者,却非创造者”那种托罗茨基主义底看法,连络起来的危险性的。

  其次,亚尔密诺夫并指摘了布尔乔亚文学的逆袭的尝试,往往由右翼机会主义底批评而蒙蔽过去。他说:

  “总之,这乃我们不将文学底现象,看作阶级斗争的现象的结果。倘若我们的批评,学了列宁,倘将文学作品作为该阶段上的阶级斗争这一条索子里的一个圈子,那么,该是能够下了更深,更正确的评价了的罢。”

  此后,是提出了可作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的基础的,艺术性的新的规准的问题。对于这,亚尔密诺夫说得并不多,但在这批评家会议的临末所说的结语中,法捷耶夫却说了更加深入的话,我们且来听一听罢。

  法捷耶夫先断定了也必须从列宁的教义出发,这才能使这问题前进,于是说:

  “艺术性的规准——这,是或一阶级的艺术家,将或一个具体底的历史底现实的本质底的面,加以解明,这就是那解明的程度。人是能够从现象的本质的无知,逐渐移行到那本质的深的认识去的。——记起这列宁的命题来罢。这规准,常是具体底的规准,历史底的规准。……从这一点说,则我们劳动阶级,是在历史底发展的最前进了的地点的。所以,我们既能够最正确地评价过去的艺术发展的具体底的历史底阶段,也能够从过去的艺术里,撮取那于我们最有益的充实的东西。一面也就是惟有我们,较之别的任何阶级,更有着完全地认识本质方面的现实,获得那发展的基本底的法则,解明那最深的本质的力量。……”

  亚尔密诺夫也说,倘不设定这艺术性的新的规准,强有力的批评是绝对不会产生的。

  那么,我们来听亚尔密诺夫的结论罢。他正是在这里提出了文学批评的当面的任务的人。

  “我们应该将为了马克斯主义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的问题,正确地设定。为了这事,我们应该竭力造出一个系统来,使那些并不具体底地研究作家的作品,倒是挥着范畴论那样的斯噶拉底批评,以及粗杂的,不可原谅的高调,没有进来的余地。对于突击队的创作,我们去批评他,应该力避贵族底的态度。突击队的研究,青年批评家的养成,这是文学批评的当面的重要的任务。还有,从此之后,我们应该更加在具体底的作品的具体底的研究的基础之上,展开创作底论争来,而且在这现在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创作底面貌以及那样式的研究的基础之上,设定那和第二回五年计划,相照应的创作底纲领。”

   

  

   

  最后,是作为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提出了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的问题。

  这问题,从苏联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运动的现状的见地来看,则是前卫底劳动者·突击队对于普罗列太利亚作家们创作活动的组织底援助的问题,也是创造文学批评的新的型式的问题,也是指导劳动阶级及科尔呵斯农民等,非常广泛的读者大众的问题。

  总之,赅括起来说,这问题,乃是前卫底劳动者·突击队读者,组织底地来参加文化战线上的为了党的全线的斗争的问题,并且是他们用了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批评和那唯物辩证法底方法论的武器,使斗争得以成功的问题。

  因为这样,问题也就和作家与读者,以及批评家与读者的相互关系的新的性质相关了。而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与别的一切阶级的文学的本质底差异,也有些在这一点上。一定要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里,这才能够除掉作家,即艺术底价值的“生产者”,和读者,即是“消费者”之间的鸿沟。这时是读者也积极底地参加了那建设了。

  在拉普批评家会议上,最后的D·麦士宁所作的报告“关于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是不消说,讲这问题的。在下面叙述一些要点罢。

  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是本质底地,和“作家随便写下去,读者随便看下去”这一种阿勃罗摩夫(懒人——译者)底原则相对立的。——麦士宁说,——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非常成长,文学运动已经成了全普罗列太利亚运动的一部分的现在,则对于这作家和读者的相互关系的,一切形态的布尔乔亚底以及门塞维克底理论,该可以由我们的现实的活动,劈脸打破的罢。

  从读者这方面看起来,我国的大众,在现在也已经并非文化革命的对象,而是文化革命的主体了,这劳动者读者的文化底,政治底成长,就提高了大众在文化运动上的职掌,青年共产团的进向文学,目下是极其分明的,这就是很明白地显示着读者大众的成长。

  突击队读者,是将我们的文学看作阶级斗争武器的。

  读者大众的艺术底趣味,是由着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影响的程度,改变下去的。所以,研究读者,是我们的重大的任务。

  现在,是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已在愈加广泛地发展起来了。例如读者的送到图书馆和出版所来的要求。寄给作家的许多信,以及对于青年作家的文学作品的“大众底检讨”,就都是的。——凡这些,都完全反对着“读者随便看下去”这一个原则。

  所以,——麦士宁说,——我们应该造出能够完全利用这些巨大的力量的状态来。就是我们应该来进行工作:不要将读者的信和要求,抛进图书馆和出版所的废纸篓里去;使文学批评的夜会之类,成为普罗列太利亚的作用,影响于作家的夜会一类的东西;并且使青年共产团的文学作品检讨,劳动者的批评界,各种作品的主人公的研究会——这些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的一切最现实底的展开的形式,都能够确保。

  最后,麦士宁说:

  “我们的任务——是在竭力提高前卫底的突击队读者,到达马克斯底列宁底批评的水平线。我们应该将马克斯—列宁底方法论的基础,给与劳动者的文学批评界,应该将那巴斯图——拉普的战斗底传统,传给他们。

  “我们拉普,对于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应该这样地给与组织底的具体底指导。”

  麦士宁又在一篇登在《文学新闻》上的关于大众底批评的文章里,说,要布尔塞维克底地,指导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就是一面则增强对于门塞维克底追随大众主义的彻底的战争,一面也将对于复活主义,想要保存作家和读者的旧关系,对大众底批评的侮蔑底态度,大众的批评的布尔塞维克底党派性的阉割,等等的斗争,更加强化。

  法捷耶夫在上文也已说过的结语中,提起这麦士宁的报告。并且说:“我们是住在大众的出色的文化底向上的国度里的,因为几百万的劳动者和科尔呵斯农民的读者,正在自行批判我们的文学。”

  所以法捷耶夫的意思,以为引用各种不大普通的古书,不妨略为少一些,而突击队和劳动者的读者的问题,却应该绝对提出来的。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运动,是作为大众底运动,成长起来的,而且惟有我们,开手造出大众底文学组织来(法捷耶夫说:同志麦凯列夫说这样的组织,什么地方也没有过的话,是不错的)。由此汲取那为创造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而工作的最有能力的力量——就是,我们将要创造那新的,未曾有的,普罗列太利亚底的文学的世界的缘故。”

   

  

   

  这第一回拉普批评家会议,由法捷耶夫的出色的结语而闭会了。法捷耶夫在这里,先从这会议结束在第十七回全联邦共产党大会之前,是很有意义的事说起,还说到苏联文学和文学理论,现在已经不只是苏联一处的现象,而成为含有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意义了。此后就略述那结语的大要,来结束这我的绍介罢。

  法捷耶夫首先述说了那第十七回党大会的意义:

  “这大会,是苏联的劳动阶级率领了几百万的科尔呵斯农民,在党的指导之下,以四年完成了五年计划,现在来给一个结算的。所以这大会的中心底的文件,是对于树立第二回五年计划的指令。而且这文件,还要求着努力于巨大的胜利底情绪和真的活动力的统一。”

  这文件中,说着这些事:“第一回社会主义建设五年计划的最重要的成果,是农村中的资本主义的××××××,资本主义底要素的完全的××,阶级的完全的××。在苏联中,社会主义的基础的建设的完成,就是列宁所提出了的‘谁将谁’的问题,无论在都市里,在农村里,都抗拒了资本主义,而社会主义底地,完全地,决定底地,得了解决的意思。”

  这文件中,和文化,艺术,文学的问题,有着直接关系的部分颇不少。法捷耶夫作为例子,引了这样的一处道:

  “第二回五年计划的基本底的政治底课题,本大会认为是在资本主义底要素及阶级一般的彻底底消灭,发生阶级底差别及榨取的诸原因的完全的消灭,经济及人们的意识中所存的资本主义底习惯的克服。将国内全体劳动者改变为社会主义底无阶级社会的意识底的,积极底的建设者。”

  还有一处:

  “无产阶级惟有仗着和资本主义的残存物战斗,对于正在灭亡的资本主义的要素的反抗,给以毫不宽容的打击,将在勤劳阶级里面的布尔乔亚底,小布尔乔亚底偏见,加以克服,用力推进他们的社会主义底再教育的活动,这才能够保证社会主义的新的胜利。”

  在第二回五年计划之初,课给我们的这些任务的实现上,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和文学也演着很大的职掌。——法捷耶夫移到文学的问题上去了。——所以我们现在要说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和文学,也应该用了这文件所说那样的话,就是《共产党宣言》的话,列宁和史太林的话来说的。

  于是法捷耶夫用力的说:

  “我们已从在劳动阶级的世界底斗争的舞台上,作为艺术家而登场了。我们已经和国际布尔乔亚什及其家丁们,开始了有着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意义的‘论争’。这‘论争’的基础,就在以布尔塞维克为头的劳动阶级,是否创造那有着全世界底的意义的,真是社会主义底的艺术、文学,我们究竟能否创造出这个来的一点上。”

  关于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和艺术的问题,看起现在布尔乔亚出版物上的文章来,就知道这“我们是否创造社会主义底艺术”的基本底的“论争”,乃是我们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者和国际布尔乔亚什之间,正在激战的关于艺术问题的中心底的,基本底的“论争”。——法捷耶夫加添说。——而布尔乔亚什呢,自然,以为我们是未必创造,也不会创造的,但是,在实际上,我们却已经在创造了。

  不错,文学比社会底实践还落后,是事实。然而,虽然如此,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却得着未曾有的达成。所以我们应该在这第二回五年计划之前,据全世界底,历史底尺度,将我们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所创造的东西结算一下,明明白白地来抓住这未曾有的成就。

  于是法捷耶夫就具体底地,说明了和布尔乔亚什的“论争”的世界底意义:

  “我们的‘论争’之所以得了世界底意义,那理由不仅在我们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家的诸部队,在德、美、英、法等国,为了新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而斗争,并且在我们的指导之下,使我们的马克斯主义底理论前进,也由于我们苏联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文学,现在已经成了世界底的文学了这一个理由的。”

  举出来作为例子的,戈理基的诸作品不消说了,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和《青年共产团》,孚尔玛诺夫的《叛乱》和《卡派耶夫》,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法捷耶夫的《毁灭》,班菲洛夫的《布鲁斯基》,唆罗呵夫的《静静的顿河》,以及此外的季谟央·别德讷衣,培司勉斯基,秋曼特林,贝拉·伊烈希的诸作品,吉尔董的戏曲等等,各经译成了十几个国语。这些作品,在欧美诸大国不必说了,还译成了中国语、日本语、蒙古语;而且在中央亚细亚,巴尔干诸国里,也都有译本。

  这些作品,在各国里,一方面固然受着布尔乔亚什一边的满是恶意的中伤底的批评,但同时在别一方面,则成着各国的布尔塞维克的××××。

  法捷耶夫更使问题前进,说到苏联内所做的关于艺术问题的论争,所含有的世界底意义:

  “从这全世界底、历史底‘论争’这一点上,来看近几年在苏联内所做的关于艺术问题的许多论争,我们就可以断定说,这些论争——就是正在创造着新的艺术和文学的我们普罗列太利亚德在世界底尺度上,和布尔乔亚什战斗下来的基本底的‘论争’的反映。由了这些的论争,我们是在根本上,为了由普罗列太利亚德来创造劳动阶级的真的,正的,强有力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底文学的缘故,历来对于在我们阵营内的国际布尔乔亚的奸细们,以及对于右翼底和左翼底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的败北主义者和取消派,战斗下来的。”

  作为那显明的例子,先举出和托罗茨基的艺术论的斗争来。托罗茨基的艺术论,在实际上,是在布尔乔亚什之前,使普罗列太利亚德艺术底地解除武装的。还有他的后继者瓦浪斯基、波纶斯基等,也一样的在布尔乔亚文学的面前降伏了。

  还有一样,是和烈夫派及文学战线派的斗争。这两派,都想“左翼底”地将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取消。他们也不相信会有由普罗列太利亚德所创造出来的大艺术。

  上面所述的两极,在根本上,都是使普罗列太利亚德在敌人之前,艺术底地解除武装的东西。

  于是法捷耶夫说:

  “在这里,就有着我们拉普数年以来,在党的指导和支持之下,和这些一切敌对底的偏向战斗下来的那斗争的基本底的意义。而且惟独我们,提出了劳动阶级来创造伟大的社会主义底文学的标语。这现在就成着我们的创作标语。而这标语,我们是在和他们败北主义者,取消派们的斗争之中,建立起来的。”

  法捷耶夫最后说,党也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之前,提出了和这一样意思的“文学的矿业建设”这一句强有力的标语;可见由史太林所指导的党,现在连在文学艺术的分野——真是照字面的全分野上,也卷起劳动阶级的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斗争来了。

   

  (三二,三,一九,原作;三二,八,二七,译完。)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文化月报》第一卷第一期所载。)

   

  鼻子 俄国 果戈理

   

  

   

  三月廿五那一天,彼得堡出了异乎寻常的怪事情。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姓可是失掉了,连他的招牌上,也除了一个满脸涂着肥皂的绅士和“兼放淤血”这几个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总之——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颇早的就醒来了,立刻闻到了新烤的面包香。他从床上欠起一点身子来,就看见象煞阔太太的,特别爱喝咖啡的他那女人,正从炉子里取出那烤好的面包。

  “今天,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我不想喝咖啡了,”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说;“还是吃一点儿热面包,加上葱。”(其实,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咖啡和面包都想要的,但他知道一时要两样,可决计做不到,因为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就最讨厌这样的没规矩。)“让这傻瓜光吃面包去,我倒是这样好,”他的老婆想,“那就给我多出一份咖啡来了。”于是就把一个面包抛在桌子上。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在小衫上罩好了燕尾服,靠桌子坐下了,撒上盐,准备好两个葱头,拿起刀来,显着象煞有介事的脸相,开手切面包。切成两半之后,向中间一望——吓他一跳的是看见了一点什么白东西。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拿刀轻轻的挖了一下,用指头去一摸,“很硬!”他自己说,“这是什么呀?”

  他伸进指头去,拉了出来——一个鼻子!……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不由的缩了手,擦过眼睛,再去触触看:是鼻子,真的鼻子!而且这鼻子还好象有些认识似的。伊凡的脸上就现出惊骇的神色来。但这惊骇,却敌不过他那夫人所表现的气恼。

  “你从那里削了这鼻子来的,你这废料?”她忿忿的喝道。“你这流氓,你这酒鬼!我告诉警察去!这样的蠢货,我早听过三个客人说,你理发的时候总是使劲的拉鼻子,快要拉下来!”

  但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却几乎没有进气了;他已经知道这并非别人的鼻子,正是每礼拜三和礼拜日来刮胡子的八等文官可伐罗夫的。

  “等一等,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用布片包起来,放在角落上罢;这么搁一下,我后来抛掉它就是。”

  “不成!什么,一个割下来的鼻子放在我的屋子里,我肯的!……真是废料!他光会皮条磨剃刀,该做的事情就不知道马上做。你这闲汉,你这懒虫!你想我会替你去通报警察的吗?对不起!你这偷懒鬼,你这昏蛋!拿出去!随你拿到什么地方去!你倒给我闻着这样的东西的气味试试看!”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象被打烂了似的站着。他想而又想——但不知道应该想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呢,”他搔着耳朵背后,终于说,“昨晚上回来的时候,喝醉了没有呢,可也不大明白了。可是,这事情,想来想去,总不象真的。首先,是面包烤得热透了的,鼻子却一点也不。这事情,我真想不通!”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不作声了。一想到如果警察发见这鼻子,就会给他吃官司,急得几乎要死。他眼前已经闪着盘银线的红领子,还看见一把剑在发光——他全身都抖起来了。于是取出裤子和靴子来,扮成低微模样,由他的爱妻的碎话送着行,用布片包了鼻子,走到街道上。

  他原是想塞在那里的大门的基石下,或者一下子在什么街上抛掉,自己却弯进横街里面的。然而运气坏,正当紧要关头,竟遇见了一个熟人,问些什么“那里去,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这么早,到谁家出包去呀”之类,使他抓不着机会。有一回,是已经很巧妙的抛掉的了,但远远的站着的岗兵,却用他那棍子指着叫喊道:“检起来罢,你落了什么了?”这真叫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除了仍然拾起鼻子来,塞进衣袋里之外,再没有别样的办法。这时候,大店小铺,都开了门,走路的人也渐渐的多起来,他也跟着完全绝望了。

  他决计跑到以撒桥头去。也许怎么一来,可以抛在涅伐河里的罢?——但是,至今没有叙述过这一位有着许多可敬之处的我们的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却是作者的错处。

  恰如一切象样的俄国手艺工人一般,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一个可怕的倒醉鬼;虽然天天刮着别人的脸,自己的却是向来不刮的。他那燕尾服(他决没有穿过常礼服)都是斑,因为本来是黑的,但到处变了带灰的黄色;硬领是闪闪的发着光,扣子掉了三个,只剩着线脚,然而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一位伟大的冷嘲家,例如那八等文官可伐罗夫刮脸的时候,照例的要说:“你的手,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总是有着烂了似的味儿的!”那么,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便回问道:“怎么会有烂了似的味儿的呢?”“这我不知道,朋友,可是臭的厉害呀。”八等文官回答说。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闻一点鼻烟,于是在面庞上,上唇上,耳朵背后,下巴底下——总而言之,无论那里,都随手涂上肥皂去,当作他的答话。

  这可敬的市民现在到了以撒桥上了。他首先向周围一望,接着是伏在桥栏上,好象要看看下面可有许多鱼儿游着没有的样子,就悄悄的抛掉了那包着鼻子的布片,他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十普特   重的担子似的,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甚至于微笑了起来。他改变了去刮官脸的豫定,回转身走向挂着“茶点”的招牌那一面去了,因为想喝一杯热甜酒,——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位大胡子,三角帽,挂着剑的风采堂堂的警察先生站在桥那边。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几乎要昏厥了。那警察先生用两个指头招着他,说道:“来一下,你!”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明白礼数的人,他老远的就除下那没边的帽子,赶忙走过去,说道:“阿呀,您好哇。”

  “好什么呢。倒不如对我说,朋友,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先生,我不过做活回来,去看了一下水可流得快。”

  “不要撒谎!瞒不了我的。照实说!”

  “唔唔,是的,我早先就想,一礼拜两回,是的,就是三回也可以,替您先生刮刮脸,自然,这边是什么也不要的,先生。”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回答道。

  “喂,朋友,不要扯谈!我的胡子是早有三个理发匠刮着的了,他们还算是很大的面子哩,你倒不如说你的事。还是赶快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的脸色发了青……但到这里,这怪事件却完全罩在雾里了,后来怎么呢,一点也不知道。

   

  

   

  八等文官可伐罗夫醒得还早,用嘴唇弄了个“勃噜噜……”——这是他醒来一定要弄的,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可伐罗夫打过欠伸,就想去拿桌上的小镜子,为的是要看看昨夜里长在鼻子尖上的滞气   。但他吓了一大跳,该是鼻子的地方,变了光光滑滑的平面了!吓坏了的可伐罗夫拿过水来,湿了手巾,,擦了眼,但是,的确没有了鼻子!他想,不是做梦么,便用一只手去摸着看,拧着身子看,然而总好象不能算做梦。八等文官可伐罗夫跳下床,把全身抖擞了一通——但是,他没有鼻子!他叫立刻拿了衣服来,飞似的跑到警察总监那里去了。

  但我们应该在这里讲几句关于可伐罗夫的话,给读者知道这八等文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说起八等文官来,就有种种。有靠着学校的毕业文凭,得到这个头衔的,也有从高加索那边弄到手的。这两种八等文官,就完全不一样。学校出身的八等文官……然而俄罗斯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倘有谁说到一个八等文官罢,那么,从里喀以至勘察加的一切八等文官,就都以为说着了他自己。而且也不但八等文官,便是别的官职和头衔的人们,不妨说,也全是这样的;可伐罗夫便是高加索班的八等文官。他弄到了这地位,还不过刚刚两年,所以没有一刻忘记过这称号。但是,为格外体面和格外出色起见,他自己是从来不称八等文官的,总说是少佐。“好么,懂了罢”,如果在路上遇见一个卖坎肩的老婆子,他一定说,“送到我家里去。我的家在花园街。只要问:可伐罗夫少佐住在这里么?谁都会告诉你的。”倘是漂亮的姑娘,就还要加一点秘密似的嘱咐,悄悄的说道:“问去,我的好人,可伐罗夫少佐的家呀。”所以,从此以后,我们也不如称他少佐罢。

  这可伐罗夫少佐是有每天上涅夫斯基大街散步的习惯的。他那坎肩上的领子总是雪白,挺硬。颊须呢,现在就修得象府县衙门里的测量技师,建筑家,联队里的军医,或是什么都独断独行,两颊通红,很能打波士顿纸牌的那些人们模样。这颊须到了面颊的中央之后,就一直生到鼻子那里去。可伐罗夫少佐是总带着许多淡红玛瑙印章的,有些上面刻着纹章,有些是刻着“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一”这些字。可伐罗夫少佐的上圣彼得堡,当然有着他的必需,那就是在找寻和他身分相当的位置。着眼的是,弄得好,则副知事,如果不成,便是什么大机关的监督的椅子。可伐罗夫少佐也并非没有想到结婚,但是,必须有二十万圆的赔嫁,那么,读者也就自己明白,当发见他模样不坏而且十分稳当的鼻子,变了糟糕透顶的光光滑滑的平面的时候,少佐是怎样的心情了。

  不凑巧的是街上连一辆马车也没有。他只好自己走,裹紧了外套,用手帕掩着脸,象是出了鼻血的样子。“也许是误会的。既然是鼻子,想来不至于这样瞎跑。”他想着,就走近一家点心店里去照镜。幸而那点心店里没有什么人;小伙计们在打扫房间,排好桌椅。还有几个是一副渴睡的脸,正用盘子搬出刚出笼的馒头来。沾了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被弃似的放在桌椅上。“谢天谢地,一个人也没有”,他想,“现在可以仔细的看一下了。”他惴惴的走到镜子跟前,就一望,“呸,畜生,这一副该死的脸呵!”他唾了一口,说,“如果有一点别的东西替代了鼻子,倒还好!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懊丧得紧咬着嘴唇,走出了点心店。并且决意破了向来的惯例,在路上对谁也不用眼睛招呼,或是微笑了。但忽然生根似的他站住在一家的门前,他看见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那门外面停下了一辆马车,车门一开,就钻出一个穿礼服的绅士来,跑上阶沿去。当可伐罗夫看出那绅士就是他自己的鼻子的时候,他真是非常害怕,非常惊骇了!一看见这异乎寻常的现象,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打旋子,就是要站稳也很难。但是,他终于下了决心——发疟疾似的全身颤抖着——无论如何,总得等候那绅士回到车子里。两分钟之后,鼻子果然下来了!他穿着高领的绣金的礼服,软皮裤,腰间还挂着一把剑。从带着羽毛的帽子推测起来,确是五等文官的服装;也可见是因公的拜会。他向两边一望,便叫车夫道:“走罢!”一上车,就这么的跑掉了。

  可怜的可伐罗夫几乎要发疯。他不知道对于这样的怪事情,自己应该怎么想。昨天还在他脸上,做梦也想不到它会坐着马车,跑来跑去的鼻子,竟穿了礼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他就跟着马车跑上去。幸而并不远,马车又在一个旅馆前面停下了。

  他也急急忙忙的跑到那边去。有一群女乞丐,脸上满包着绷带,只雕两个洞,露着那眼睛。这样子,他先前是以为可笑的。他冲过了乞丐群。另外的人还很少。可伐罗夫很兴奋,自己觉得心神不定,只是圆睁了眼睛,向各处找寻着先前的绅士。终于发见他站在一个铺子前面了。鼻子将脸埋在站起的高领里,正在很留神似的看着什么货色。

  “我怎么去接近呢,”可伐罗夫想,“看一切——那礼服,那帽子——总之,看起一切打扮来,一定是五等文官。畜生,这真糟透了!”

  他开始在那绅士旁边咳嗽了一下,但鼻子却一动也不动。

  “可敬的先生……”可伐罗夫竭力振作着,说,“可敬的先生……”

  “您贵干呀?”鼻子转过脸来,回答说。

  “我真觉得非常奇怪,极可敬的先生……您应该知道您自己的住处的……可是我忽然在这里看见了您……什么地方?……您自己想想看……”

  “对不起,您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懂……请您说得清楚些罢。”

  “教我怎么能说得更清楚呢?”可伐罗夫想,于是从新振作,接下去道,“自然……还有,我是少佐,一个少佐的我,没了鼻子在各处跑,不是太不象样么?如果是升天桥上卖着剥皮橘子的女商人或者什么,那么,没了鼻子坐着,也许倒是好玩的罢。然而,我正在找一个职位……况且我认识许多人家的夫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以及别的……请您自己想想看……真的是没有法子了,我实在……(这时可伐罗夫少佐耸一耸肩膀)……请您原谅罢……这事情,如果照着义务和名誉的法律说起来……不过这是您自己很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懂,”鼻子回答说,“还是请您说得清楚些罢。”

  “可敬的先生,”可伐罗夫不失他的威严,说,“倒是我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的事情是非常明白的……如果您要我说……那么,您是——我的鼻子吗!”

  鼻子看定了少佐,略略的皱一皱眉。

  “您弄错了,可敬的先生;我是我自己。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密切关系的。因为看您衣服上的扣子,就知道您办公是在别的衙门里的。”说完这,鼻子就不理他了。

  可伐罗夫完全发了昏;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甚至于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了。忽然间,听到了女人的好听的衣裙声;来了一个中年的,周身装饰着镂空花条的太太,并排还有她的娇滴滴的女儿,穿的是白衣裳,衬得她那苗条的身材更加优美,头上戴着馒头似的喷松的,淡黄的帽子。她们后面跟着高大的从仆,带了一部大胡子,十二条领子和一个鼻烟壶。

  可伐罗夫走近她们去,将坎肩上的薄麻布领子提高一点,弄好了挂在金索子上的印章,于是向周围放出微笑去,他的注意是在那春花一般微微弯腰,有着半透明的指头的纤手遮着前额的女人身上了。可伐罗夫脸上的微笑,从女人的帽子荫下,看到胖胖的又白又嫩的下巴,春初的日荫的蔷薇似的面庞的一部分的时候——放得更其广大了。然而他忽然一跳,好象着了火伤。他记得了鼻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他流出眼泪来了。他转脸去寻那礼服的绅士,想简直明明白白的对他说:你这五等文官是假冒的,你是不要脸的骗子,你不过是我的鼻子……然而鼻子已经不在,恐怕是坐了马车,又去拜访谁去了。

  可伐罗夫完全绝望了。回转身,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并且向各处用心的看,想从什么地方寻出鼻子来。鼻子的帽子上有着羽毛,礼服上绣着金花,他是记得很清楚的。然而怎样的外套,还有车子和马匹的颜色,后面可有好象跟班的人,如果有,又是怎样的服色,他却全都忘掉了。而且来来往往,跑着的马车的数目也实在多得很,又都跑得很快。总是认不清。即使从中认定了一辆罢,也决没有停住它的法子。这一天,是很好的晴天,涅夫斯基大街上的人们很拥挤。从警察桥到亚尼七庚桥的步道上,都攒动着女人,恰如花朵的瀑布。对面来了一个他的熟人,是七等文官,他却叫他中佐的,尤其是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还有元老院的科长约里斤,他的好朋友,这科长,如果打起八人一组的波士顿纸牌来,是包输的人物。还有别一个少佐,也是从高加索捞了头衔来的,向他挥着手,做着他就要过来的信号。

  “阿唷,倒运!”可伐罗夫说,“喂,车夫,给我一直上警察总监那里去!”

  可伐罗夫刚一跳上车,就向车夫大喝道:“快走——愈快愈好!”

  “警察总监在家么?”他刚跨进门,就大声的问道。

  “不,没有在家,”门房回答说,“刚才出去了。”

  “真可惜!”

  “是呀,”门房接下去道,“是刚才出门的,如果您早来一分钟,恐怕您就能够在家里会到他了。”

  可伐罗夫仍旧用手帕掩着脸,又坐进了马车,发出完全绝望的声音,向车夫吆喝道:“走,前去!”

  “那里去呀?”车夫问。

  “走,一直去!”

  “怎么一直去呢?这里是转角呀。教我往右——还是往左呢?”

  这一问,收住了可伐罗夫的奔放的心,使他要再想一想了。到了这样的地步,第一着,是先去告诉警察署,这也并非因为这案件和警察直接相关,倒是为了他们的办案,比别的什么衙门都快得远。至于想往鼻子所在的衙门的长官那里去控告,希图达到目的,那恐怕简直是胡思乱想,这只要看鼻子的种种答辩就知道,这种人是毫无高尚之处的,正如他说过和可伐罗夫毫不相识一样,那时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呢。可伐罗夫原要教车夫上警察署去的,但又起了一个念头:这骗人的恶棍,那时是初会,装着那么不要脸的模样,现在就说不定会看着机会,从彼得堡逃到什么地方去的。这么一来,一切的搜索就无效了,即使并非无效,唉唉,怎么好呢,怕也得要一个整月的罢。但是,好象天终于给了他启示:他决计跑往报馆,赶快去登详情的广告了。那么,无论谁,只要看见了鼻子,就可以立刻拉到可伐罗夫这里来,或者至少,也准会来通知鼻子的住址。这么一决计,他就教车夫开到报馆去,而且一路用拳头冲着车夫的背脊,不断的喝道:“赶快呀,你这贼骨头!赶快呀,你这骗子!”“唉唉,这好老爷唷,”车夫一面摇着头,说,一面用缰绳打着那毛毛长得好象农家窗上的破布一般的马的脊梁。马车终于停下了。可伐罗夫喘息着,跳进了小小的前厅。在那地方,靠桌坐着一个白发的职员,身穿旧的燕尾服,鼻上架着眼镜,咬了笔,在数收进的铜钱。

  “谁是收广告的?”可伐罗夫叫道。

  “阿,您好!我就是的!”那白头职员略一抬眼,一说,眼光就又落在钱堆上面了。

  “我要在报上登一个广告……”

  “请您再稍稍的等一下”,职员说,右手写出数目来,左手扶好了眼镜。一个侍役,从许多扁绦和别的打扮上,就知道是在贵族家里当差的,捧着一张稿纸,站在桌子旁,许是要显显他是社交上的人物罢,和气的说:“这是真的呢,先生,不值一戈贝克的小狗——这就是说,倘是我,就是一戈贝克也不要;可是伯爵夫人却非常之爱,阿唷,爱得要命——所以为了寻一匹小狗,肯悬一百卢布的赏。我老实对您说,您要知道,这些人们的趣味,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为了这么一匹长毛狗或是斑狗,他们就化五百呀,一千卢布,只要狗好,他们是满不在乎的。”

  这可敬的职员认真的听着谈天,同时也算着侍役手中的稿纸的字数。侍役的旁边,还站着女人,店员,以及别的雇员之类一大群,手里都拿着底稿。一个是求人雇作品行方正的马车夫;别一个是要把一八一四年从巴黎买来的还新的四轮马车出售;第三个是十九岁的姑娘,善于洗衣服,别的一切工作也来得。缺了一个弹簧的坚牢的马车。生后十七年的灰色带斑的年青的骏马。伦敦新到的萝卜子和芜菁子。连装饰一切的别墅。带着足够种植白桦或松树的余地的马棚两间。也有要买旧鞋底,只要一通知,就在每日八点至三点之间,趋前估价的。挤着这一群人的屋子,非常之小,里面的空气也就太坏了;八等文官可伐罗夫却并没有闻着那气味,虽然也有手帕掩着脸,但还是因为顶要紧的鼻子,竟不知道被上帝藏到那里去了。

  “我的可敬的先生,请您允许我问一声——我是极紧急的”,他熬不住了,终于说。

  “就好,就好!……两卢布和四十三个戈贝克!……再一下子就好的!……一卢布和六十四个戈贝克!”白发先生一面将底稿掷还给老女人和男当差们,一面说。“那么,您的贵干是?”他转过来问到可伐罗夫了。

  “我要……”可伐罗夫开始说,“我遭了诳骗,遭了欺诈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抓住那家伙。现在要到贵报上登一个广告,说是有谁捉了这骗贼来的,就给以相当的谢礼。”

  “我可以请教您的贵姓么?”

  “我的姓有什么用呢?这是不能告诉你的。我有许多熟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呀,大佐夫人沛拉该耶·格里戈利也夫娜呀……如果她们一知道,那可就糟了!您不如单是写:一个八等文官,或者更好是:一位少佐品级的绅士。”

  “这跑掉了的小家伙是您的男当差罢?”

  “怎么是男当差?那类脚色是玩不出这样的大骗局来的!跑了的是……那是……我的鼻子嗬……”

  “唔!好一个希奇的名字!就是那鼻子姑娘卷了您一笔巨款去了?”

  “鼻子……我说的是……你这么胡扯,真要命!鼻子,是我自己身上的鼻子,现在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畜生,拿我开玩笑!”

  “不知道逃到那里去,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事情我总有点儿不明白。”

  “是怎么一回事?连我也说不出来呀。但是,紧要的是它现在坐着马车在市上转,还自称五等文官。所以我来登广告,要有谁见,便即抓住,拉到我这里来的。鼻子,是身体上最惹眼的东西!没有了这的我的心情,请您推测一下罢!这又不比小脚趾头,倘是那,只要穿上靴子,就谁也看不见了。每礼拜四,我总得去赴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的夜会,还有大佐夫人沛拉该耶和格里戈利也夫娜·坡陀忒契娜,很漂亮的她的小姐,另外还有许多太太们,和我都很熟识,你想想看,现在我的心情是……我竟不能在她们跟前露脸了!”

  职员紧闭了嘴唇,在想着。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们的报上是不能登的。”沉默一会之后,他终于说。

  “怎,什么?为什么不能?”

  “您想,我们的报纸的名声,先就会闹坏的。如果登出鼻子跑掉了这些话来……人们就要说,另外一定还有胡说和谎话在里面。”

  “但是,怎么这是胡说呢?谎话是一句也没有的!”

  “是的,您是觉得这样的。上礼拜我们就有过很相象的事情。恰如您刚刚进来时候的样子一样,来了一位官员,拿着稿纸,费用是两卢布七十三戈贝克。广告上说的是一匹黑色的长毛狗跑掉了。我告诉您,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嘲骂;这长毛狗是说着一个会计员的——我不记得是那一个机关里的了。”

  “但是,我并不要登长毛狗的广告,倒是我自己的鼻子。这和我要登关于我自己的广告,完全一样的。”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是断不能收的。”

  “但是,如果我的鼻子真是没有了呢?”

  “如果没有了鼻子,那是医生的事情了。能照各人心爱的样式,装上鼻子的医生,该是有着的。不过据我看起来,您是一位有趣的先生,爱对大家开开玩笑。”

  “我对你赌咒!天在头上!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给你看罢。”

  “请您不要发火!”职员嗅了一点鼻烟,接着说。“总之,如果您自己可以的话,”他好奇似的说,“我倒也愿意看一看的,究竟……”

  八等文官于是从脸上拿开了手帕。

  “这真是出奇,”职员说,“这地方竟完全平滑了,平滑得象剃刀一样。这是只好相信的了。”

  “那么,您也再没有什么争执了罢?可以登报的事实,是你亲自看见了的。我还应该特别感谢您,并且从这机会,使我得到和您熟识的满足,我也很喜欢。”看这些话,这一回,少佐是想说得讨好一点的。

  “登报自然也并不怎么难,”职员说,“只是我想,这广告恐怕于您也未必有好处。还不如去找一个会做好文章的文学家,告诉他这故事,使他写一篇奇特的记实,怎么样呢?这东西如果登上了《北方的蜜蜂》(这时他又闻一点鼻烟),既可以教训青年(这时他擦一擦鼻子),也很惹大众的兴味的。”

  八等文官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瞥见了躺在眼前的报章,登着演剧的广告。一看到一个漂亮透顶的女优的名字,他脸上就已经露出笑影来。一面去摸衣袋,看看可有蓝钱票。因为据可伐罗夫的意见,大佐夫人之流是都非坐特等座不可的。但是,一想到鼻子,可又把这个计划打得粉碎了。

  报馆人员好象也很同情了可伐罗夫的苦况。他以为照礼数,总得用几句话,来表明自己的意思,以安慰他悲哀的心情。“真的,遭了这等事,多么不幸呵。你要用一点鼻烟么?头痛,气郁,都有效;医痔疮也很灵验的。”馆员一面说,一面向可伐罗夫递过鼻烟壶来,顺手打开了嵌着美人小象的盖子。

  这是太不小心的举动。可伐罗夫忍耐不住了。“开玩笑也得有个界限的!”他忿怒的喝道,“你没见我正缺了嗅嗅的家伙吗?妈的你和您的鼻烟!什么东西。这么下等的培力芹烟。自然,就是法国的拉丕烟,也还不是一样!”他说着,恨恨的冲出报馆,拜访警察分局长去了。

  当可伐罗夫走进去的时候,分局长正在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呵欠,说道,“唉唉,困他这么三个钟头罢!”这就可见八等文官的拜访,是不大凑巧的了。这位分局长,是一切美术品和工艺品的热心的奖励家。但是,顶欢喜的是国家的钞票。“这还切实,”他总爱这么说,“这还切实。再好没有了。不用喂养,不占地方。只要一点小地方,在袋子里就够。即使掉在地上罢——它又是不会破的。”

  分局长对可伐罗夫很冷淡。并且说,吃了东西之后,不是调查事情的适宜的时光;休息一下,是造化的命令(听了这话,可伐罗夫就知道这位分局长是深通先哲遗留下来的格言的了)。倘不是疏忽的人,怕未必会给谁拉掉鼻子的。

  这就是并非眉毛上,却直接在眼睛上着了一棍子,而且还有应该注意的,是可伐罗夫乃是一位非常敏感的人。有人说他本身,他总是能够宽恕的,但如果关于他的官阶和品级,就决不宽恕,譬如做戏的时候,假使是做尉官级的事情,他都不管,然而一牵涉佐官级的人,却以为不该放任了。可是在分局长的招待上,他却碰得发了昏,只是摇着头,保着两手稍稍伸开的姿势,想不失去他的威严,一面说,“我可以说,你这面既然说了这么不客气的话,我还有什么好说呢。”他于是出去了。

  他一直回了家,连脚步声也轻得很。已经黄昏了。找寻是完全没有用。碰了大钉子回来,觉得自己的家也很凄凉,讨厌,一进门,就看见他的男当差伊凡躺在脏透了的软皮沙发上。他仰卧着,在把唾沫吐到承尘上面去,而且又很准,总是吐在同一的地方。真是悠闲无比。一看见,可伐罗夫就大怒了,用帽子打着伊凡的头,喝道:“总做些无聊事,这猪狗!”

  伊凡立刻跳起身,用全速力跑过来,帮他脱下了外套。

  于是少佐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沙发上,又疲倦,又悲哀,叹了几声,说道:

  “唉唉,唉唉,真倒运!如果我没有了一只手,一只脚,或者一条腿,倒还不至于这么坏,然而竟没有了鼻子——畜生!没有鼻子,鸟不是鸟,人也不是人了——这样的东西,立刻撮来,从窗口摔出去罢!倘使为了战争,或是决斗,或是别的什么自己不小心弄掉了,那没有法,然而竟抛得连为什么,怎么样,也一点不明白,光是不见了就完。真奇怪。决不会有这样的事的。”他想了一下,就又说,“无论如何,总是参不透。鼻子会不见的,这多么稀奇。这一定是在做梦,要不然,就是幻想了。也许是刮过胡子,涂擦皮肤的烧酒,错当水喝了罢。伊凡这昏蛋既然模模胡胡,自己就随随便便的接过来了也说不定的。”因为要查明自己究竟醉了没有,少佐就竭力拧一把他的身体,痛得他喊起来。那就全都明白了,他醒着的,他清楚的。他慢慢的走到镜子前面去了,细眯着眼睛,心里想,恐怕鼻子又在老地方了罢,但忽然跳了回来,叫道:“这可多么丑!”

  这真是参不透。倘是别的东西:一粒扣子,一个银匙,一只表,那是也会不见的——但却是这样的一个损失……有谁失掉过这样的东西的?而且在自己的家中!可伐罗夫少佐记出一切事情来,觉得最近情理的,是大约只好归罪于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才对。她要把她的女儿和他结婚。他也喜欢对这位小姐献媚,不过到底没有开口,待到大佐夫人自己明白表示,要嫁女儿给他了,他却只敷衍一下就完全推脱,说是他年纪还太青,再得办五年公事——那么,自己就刚刚四十二岁了。大佐夫人为了报这点仇,要毁坏他的脸,便从什么地方雇了一两个巫婆来,也是很可能的事。要不然,是谁也不会想到割掉人的鼻子的!那时候,并没有人走进他的屋子来。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的来刮脸,是礼拜三,礼拜三不必说,就是第二天礼拜四,鼻子也的确还在原地方的——他记得很分明,知道得很清楚。况且不是会觉得疼痛的么?伤口好得这么快,光滑到象剃刀一样,却真是怎么也想不通。他想着各种的计划:依法办理,把大佐夫人传到法庭上去好,还是自己前去,当面斥骂她好呢?……忽然间,从许多门缝里钻进亮光来,将他的思想打断了。这亮光,是伊凡点上了大门口的蜡烛。不一会,伊凡也捧着蜡烛,明晃晃的走进屋里来。可伐罗夫首先第一著,是抓起手帕,遮住了昨天还有鼻子的地方。因为伊凡是昏人,一见他主人的这么奇特的脸,他是会看得张开了嘴巴的。

  伊凡刚回到他狗窝一般的小屋里去了不多久,就听得大门外好象有生客的声音,道:“八等文官可伐罗夫住在这里么?”

  “请,请进来,是的,他住在这里,”可伐罗夫少佐说着,慌忙跑出去,给来客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两颊很胖,胡子不稀不密,风采堂堂的警察。就是这小说的开头,站在以撒桥根的。

  “恐怕您失掉了您的鼻子了罢?”

  “一点不错。”

  “这东西可又找到了。”

  “你说什么?”可伐罗夫少佐不禁大叫起来。高兴得连舌头也不会动了。他只是来回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在抖动的烛光中发亮的警察的厚嘴唇和面颊。“怎,怎么找到的?”

  “事情也真怪:在路上捉住的。他几乎就要坐了搭客马车,逃到里喀去了。护照是早已办好了的。还是一个官员的名字。最妙的是,连我也原当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的。但幸而我身边有眼镜,于是立刻看出,他却是一个鼻子。我有些近视,即使你这样的站在当面,我也不过模模胡胡的看见你的脸,鼻子呀,胡子呀,以及别的小节目,就分不清。我的丈母,就是我的女人的母亲,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伐罗夫忘了自己了。“在那里呢?那里?我就去,好……”

  “您不要着慌就是。我知道这是要紧的,已经自己带了来了。而且值得注意的事是,这案子的主犯乃是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这坏家伙,他已经脚镣手铐,关在牢监里了。我是早已疑心了他的,他是一个酒醉鬼,也是一个贼骨头,前天他还在一个铺子里偷了一副扣。你的鼻子倒是好好的,一点也没有什么。”警察一面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用纸包着的鼻子来。

  “是的是的,这就是的!”可伐罗夫叫了起来,“不错,这就是的!您可以和我喝一杯茶么?”

  “非常之好,可是我实在没有工夫了。我还得立刻到惩治监去……现在的食料品真贵得吓人……我有一个丈母,就是我的女人的母亲,还有许多孩子。最大的一个倒象很有希望的——这么一个乖角儿。但要给他好教育,我简直没有这笔款……”

  警察走了之后,好一会,八等文官还是昏昏的呆着。这样的过了两三分钟,这才慢慢的能够看见,能够觉得了。弄得那么胡涂,也就是他的欢喜太出意外了的缘故。他用两手捧起寻到的鼻子来,看了一通,又用极大的注意,细看了一次。

  “一点不错。正是这个。”可伐罗夫少佐说,“唔,这左边;就有着昨天生出来的滞气。”因为太高兴了,他几乎要出声笑起来。

  然而在这地面上,永久的事情是没有的。欢喜也并不两样。后一霎时,就没有那么大了,再后一霎时,就更加微弱,终于也成了平常的心情,恰如被小石子打出来的波纹,到底还是复归于平滑的水面。可伐罗夫又在想,并且悟到这事件还没完结了。鼻子是的确找到了的,但这回必须装上原先的地方去。

  “如果装不牢呢?”少佐自己问着自己,发了青。

  说不出的恐怖赶他跑到桌子跟前去。为了要鼻子装得不歪不斜,他拿一面镜。两只手抖得很厉害。极小心,极谨慎的他把鼻子摆在老地方。但是,糟了,鼻子竟不粘住!他拿到嘴巴边,呵口气温润它一下,然后再放在两颊之间的平面上,但鼻子却无论如何总不肯粘牢。

  “喂,喂,喂!这样的带着罢,你这蠢货!”他对鼻子说。然而鼻子很麻木,象木塞子似的落在桌上了,只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少佐的脸痉挛了起来。“无论如何,总不肯粘住么?”他吃惊的说。但还去装了好几回——那努力,仍旧没有用。

  他叫了男当差来,教他去请医生。那医生,是就住在这大楼二层楼上的好房子里的。风采非凡,有一部好看的络腮胡须和一位健康活泼的太太。每天早上吃鲜苹果,漱口要十五分钟,牙刷有五样,嘴里总弄得非常的干净。医生即刻就到了,问过这事情的发生时期之后,便托着少佐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用第二个指头在原有鼻子的地方弹了一下,少佐赶紧一仰头,后头部就撞在墙壁上。医生说,这是没有什么的,命令他离开些墙壁,把头先往右边歪过去,摸一摸原有鼻子的处所,说道“哼!”然后命令他往左边歪过去,说道“哼!”终于用大指头再弹了一下,使少佐象被人来数牙齿的马匹似的缩了头。经过这样的调查之后,于是他摇摇头,开口道:“不成,这是不行的。还是听它这样好。一不小心,也许会更坏的。自然,我可以替您接上鼻子去,马上接也可以。但我得先告诉您说,这是只会更坏的。”

  “顾不得这些了!没有鼻子,我还能出门么?”可伐罗夫大声说。“没有能比现在更坏的了。畜生!这样的一张丑脸,我怎么见人呢?我的熟人,都是些阔绰的太太,今晚上该去的就有两家!我说过,我有许多熟人……首先是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虽然吃了她这样的亏,只好在警厅里见面。请你帮一下子罢,先生……”可伐罗夫又恳求的说,“莫非竟一点法子也没有么?接起来试试看。不论好坏,只要安上了就好。不大稳当的时候,我可以用手轻轻的按住的。跳舞是从此不干了。因为一有不相宜的动作,也许会弄坏的。至于您的出诊的谢礼呢,请放心罢,只要我的力量办得到……”

  “请您相信我,”医生用了不太高,也不太低,但很清楚,似乎讨好的声音说,“我的行医,是决不为了自己的利益的。这和我的主义和技术相反。的确,我出诊也收些报酬,但这不过因为恐怕不收,倒使病人的心里不舒服罢了。当然,就是这鼻子,倘要给你安上去,那就可以安上去,然而我凭着我的名誉,要请您相信我的话——这是只会更加坏下去的。最好是听其自然。时常用凉水来洗洗。我并且还要告诉您,即使没有鼻子,那健康是和有着鼻子的时候并没两样的。至于这鼻子呢,我劝你装在瓶子里,用酒精泡起来。更好是加上满满的两匙子烧酒和热醋——那么,你一定可以赚一大批钱,如果你讨价不很贵的话,我带了去也可以。”

  “不行,不行,怎么卖!”可伐罗夫少佐绝望的叫道,“那倒不如单是不见了鼻子的好了!”

  “那么,少陪,”医生鞠一个躬,说,“我真想给您出点力……有什么法子呢?但是,至少,我的用尽了力量,是您已经看得很明白的了。”他说完话,便用了堂皇的姿势,走出屋子去。可伐罗夫连医生的脸也没有看清。深深的沉在无感觉的底里,总算看见了的,是只有黑色燕尾服的袖口和由此露出的雪白干净的小衫的袖子。

  第二天,他决定在控告大佐夫人之前,先给她一封信。这信,是问她肯不肯将从他那里拿去的东西,直截爽快的归还的。内容如下:

   

  “亲爱之亚历山特拉·格里戈利耶夫娜!

  敝人诚不解夫人如此奇特之行为矣。由此举动,盖将一无所得;亦不能强鄙人与令爱结婚也。今敝鼻故事,全市皆知,夫人之外,实无祸首。此物突然不见,且已逃亡。或化为官员,或仍复本相,此除我夫人,或如我夫人,亦从事于伟业者之妖术之结果而外,岂有他哉。鄙人自知义务,兹特先行通知,假使该鼻子今日中,不归原处,则惟有力求法律之防御与保护而已。

  然仍以致敬于夫人为荣之忠仆

  柏拉敦·可伐罗夫”

  “亲爱的柏拉敦·古兹密支!

  你的信真吓了我一大跳。我明白的对你说,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得了你这样的训斥,我真是没有想到的。我明白的对你说,象你所说那样的官员,无论他是真相,是改装,我家里都没有招待过。只有腓立普·伊凡诺维支·坡丹七科夫来会过我,好象想要我的女儿(他是一位品端学粹的君子人),但是我连一点口风也没有露。你又说起鼻子。如果这说的是我们回绝了你,什么都落空了的意思,那么,这可真使我奇怪了。首先说出来的倒是你,至于我们这一面,你想必也明白,意思是恰恰相反的。就是现在,只要你正式要求,说要我的女儿,我也还是很高兴的立刻答应你。这不正是我诚心的在希望的吗。我实在是总在想帮帮你的忙的。

  你的

  亚历山特拉·坡陀忒契娜”

   

  “唔,”看过了信之后,可伐罗夫说,“并不是她。不会有这等事!这封信,就完全不象一个犯人写出来的。”八等文官还在高加索的时候,就受过委派,调查了几个案件,所以深通这一方面的事情。“那么,究竟是怎么着,为了怎样的运命的捣乱,弄成了这样的呢?畜生,这可又莫名其妙了!”他的两只手终于软了下来。

  这之间,这一件奇特事件的传说,已经遍满了全市。照例是越传越添花样的。那时候,人们的心都向着异常的事物。大家的试验电磁,就刚刚风行过,而且棚屋街有着能够跳舞的椅子的故事,也还是很新的记忆,所以有了这样的风传,说八等文官可伐罗夫的鼻子每天三点钟一定到涅夫斯基大街去散步,正也毫不足怪的。每天总屯集起一大堆好事之徒来。倘有人说一声鼻子现在雍开尔的铺子里——那铺子近旁便立刻人山人海,不叫警察不行。一个仪表堂堂的投机家,却生着一副很体面的络腮胡子,原是在戏院门口卖着各种饼干和馒头的,福至心灵,就做了许多好看而坚固的木头椅,排起来,每人八十戈贝克,在卖给来看的人们坐。一个武功赫赫的大佐,因为要拥进这里去,特地一早出门,用尽气力,这才分开人堆,走到里面了。但使他非常愤慨的,是在这铺子的窗上所看见的却并非鼻子,不过一张石印画片,画着一个在补毛线衫和袜子的姑娘,和一个身穿翻领的坎肩,留一点小胡子的少年,在树阴下向她看。而且这画片挂在那里,也几乎有十年了。大佐回出来,恨恨的说:“为什么人们竟会给这样无聊的,胡说的谣言,弄得起哄的呢?”后来那传说,又说是可伐罗夫少佐的鼻子的散步,不在涅夫斯基大街了,是在滔里斯公园,并且是早在那里了的,当呵莱士夫·米尔沙(一八二九年到彼得堡来的波斯王之孙)还住在那近旁的时候,他就被这奇特的造化游戏吃过吓。外科专门学校的一班学生也来参观了。一个有名的上流的太太,还特地写信给公园的经理,说是她极想给她的孩子们看看这希罕的现象,如果可以,还希望加一些能作青年们的教训的说明云。

  有了这故事,欢迎鼓舞的是夜会的常客,社交界的绅士们。他们最擅长的是使女人们发笑,然而那时却已经再也没有材料了。但是,有很少的一些可敬的,精神高尚的人物,却非常之不满。一位先生愤愤的说,他不解现在似的文明的世纪,怎么还会传布那么愚蠢的谣言;而且他更深怪政府对于这事,何以竟不给它些微的注意。这位先生,是分明属于要政府来管一切事件——连自己平时的夫妇口角的事件的人们之一的。于是而……这事件,到这里又完全罩在雾里了,以后怎样呢——一点也不知道。

   

  

   

  世间也真有古怪得极的事情,有时候,竟连断不能相信的事情也会有。曾经以五等文官的格式,坐着马车,那么哄动过全市的鼻子,居然若无其事似的,忽然在原地方,就是可伐罗夫少佐的两个面颊之间出现了。其时已经是四月初七日。少佐早上醒来,在无意中看了一看镜,却看见了鼻子!用手一撮——真的是鼻子!“嗳哈!”可伐罗夫说,高兴到几乎要在屋子里跳起德罗派克来   。但因为伊凡恰恰走进来,他就中止了。他命令他立刻准备洗脸水,洗过脸,再照一照镜——有鼻子!用手巾使劲的擦一下,又照一照镜——有鼻子!

  “来瞧一下,伊凡,好象鼻子尖上生了一粒滞气,”他说着,一面自己想:“如果伊凡说:‘阿呀,我的好老爷,不要说鼻子尖上的滞气,你连鼻子也没有呢。’这不是完了!”

  然而伊凡说:“没有呀。没有滞气。鼻子干干净净的!”

  “好!很好!”少佐独自说,并且两指一擦,响了一声。这时候,门口出现了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但好象因为偷了黄油,遭人毒打过一顿的猫儿,惴惴的。

  “先对我说,手干净么?”他还远,可伐罗夫就叫起来。

  “干净得很。”

  “你说谎!”

  “天在头上,干净得很的,老爷!”

  “那么,来就是!”

  可伐罗夫坐着。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围好白布,用了刷子,渐渐的将胡子全部和面颊的一部分,都涂上了商人做生日的时候,常常请人那样的奶油了。“瞧!”理发匠留心的望着鼻子,自己说。于是将可伐罗夫的头转向一边,又从侧面望着鼻子。“瞧!正好。”他说着,总是不倦的看着那鼻子。到底是极其谨慎地,慢慢的伸出两个指头来,要去撮住鼻子尖。这办法,就是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派。

  “喂,喂,喂,小心!”可伐罗夫叫了起来。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大吃一惊,垂下手去,着了一生未有的慌。但终于很小心的在下巴底下剃起来了。刮脸而不以身体上的嗅觉机关为根据,在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很觉得不便,并且艰难的;但总算只用他毛糙的大指按着面颊和下颚,克服了一切障碍,刮完了。

  这事情一结束,可伐罗夫就急忙的换衣裳,叫了马车跑到点心店。一进门,他就大喝道,“伙计,一杯巧克力!”同时也走到镜前面——不错,鼻子是在的!他很高兴的转过脸去,着眼,显着滑稽的相貌去看两个军人。其中的一个生着的鼻子,无论如何,总难说它比坎肩上的扣子大。出了点心店,他到那捞个副知事,倘不行,便是监督的椅子的衙门里的事务所去了。走过应接室,向镜子瞥了一眼——不错,鼻子是在的!他于是跑到别一个八等文官,也是少佐的那里去。那人是一个非常的坏话专家,总喜欢找出什么缺点来教人不舒服,当这时候,他是总回答他说:“说什么,我知道你是全彼得堡的聪明才子”的。他在路上想:“如果一见面,那少佐并不狂笑起来,便可见一切处所,全有着该有的东西的了。”但那八等文官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很好!”可伐罗夫自己想。回家的路上,他又遇见了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和她的女儿。一招呼,就受了欢呼的迎接,也可见他的肉体上,并无什么缺陷了。许多工夫,他和她们站着谈闲天,还故意摸出鼻烟壶来,当面慢慢的塞进两个鼻孔里去给她们看。心里却想道:“怎么样,鸡婆子,你的女儿我却是断断不要的呢。倒也并不是为了什么——Par amour——哼,就是怎么着!”

  从此以后,可伐罗夫少佐便好象毫没有过什么似的,又在涅夫斯基大街闲逛;戏园,舞场,夜会——总而言之,无论那里都在出入了。鼻子也好象毫没有过什么似的,安坐在脸中央,绝不见有想要跑掉的样子。后来呢,只见可伐罗夫少佐总是很高兴,总是微笑着,总在恼杀所有的美妇人。有一回,他在百货公司的一个铺子里,买了一条勋章带,但做什么用呢,可是不知道,因为他的身分,是还不够得到无论什么勋章的。

  但是——在我们广大的俄罗斯的首府里,发生出来的故事的详细,却大略就如上面那样的东西!在现在,无论谁,只要想一想,是都会觉得有许多胡说八道之处的。鼻子跑掉了,穿起五等文官的礼服来,在种种地方出现的这一种完全是超自然的,古怪的事实,姑且不说罢——但怎么连象可伐罗夫那样的人,就不能托报馆登出一个鼻子的广告之类的事,也会不懂的呢?我在这里,也并非说广告费未免贵一点:这是小事情,而且我也决不是吝啬的人。然而我总觉得这有些不妥当!不切帖!不高明!还有一层,是鼻子怎么会在烤熟的面包里面的呢?而且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又是怎么的?……不,我不懂。什么也不懂!但是,最奇怪,最难懂的是怎么世间的作家们,竟会写着和这一样的对象。其实,这是已经应该属于玄妙界里的了。说起来,恰恰……不,不,我什么也不懂。第一,即使说出许多来,于祖国也没有丝毫的用处;第二……第二也还是并无丝毫的用处呀。我,是什么也不懂的,这究竟是……

  但是,将这事件的全体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考察下去,却是做得到的,或者连这样做也可以……然而,是的,那有绝无出乎情理之外的事情的地方呢?——这么一想,则这事件的本末里,却有什么东西存在的。确是存在的。无论谁怎么说,这样的事故,世间却有的——少罢了,然而确是有。

   

  果戈理(Nikolai V. Gogol 1809—1852)几乎可以说是俄国写实派的开山祖师;他开手是描写乌克兰的怪谈的,但逐渐移到人事,并且加进讽刺去。奇特的是虽是讲着怪事情,用的却还是写实手法。从现在看来,格式是有些古老了,但还为现代人所爱读,《鼻子》便是和《外套》一样,也很有名的一篇。

  他的巨著《死掉的农奴》,除中国外,较为文明的国度都有翻译本,日本还有三种,现在又正在出他的全集。这一篇便是从日译全集第四本《短篇小说集》里重译出来的,原译者是八住利雄。但遇有可疑之处,却参照,并且采用了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里的Wilhelm Iange的德译本。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许遐译。)

   

  果戈理私观 日本 立野信之

   

  看着俄国文学的好作品,我就常常惊叹,其中出来的人物,竟和生存在我们周围的人们非常之相象。这也许不但俄国文学是这样的,文学如果是人生的反映,那么,只要是好的文学,即使国情和社会制度并不相同,时代有着差异,当然也可以在所写的人物上,找出性格底类似来。我们在周围的人们中,发见哈谟烈德、堂·吉呵德、蔼夫该尼亚·格兰台   等,实在也决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虽然如此,我却在俄国文学——尤其是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的作品中,发见了比别的无论那一国的作家们所写的人物,更其活生生的类似。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我常常侧着头想。想起来是这样的——

  从俄国文学里的诸人物上,看见和我们日本人的许多类似者,并不是为了象日本的作家和评论家们所喜欢称道的那样,什么“文学原是超出国界的东西”,“文学是亘古不变的东西”……之类的缘故,恐怕倒是因为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生存着的时代——帝制俄罗斯的社会生活,和还有许多封建主义底残滓生存着,伸着根的现在日本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非常相象的缘故罢?一读取材于农民的俄国文学,就尤是觉得如此。

  这样一说,人要责备我也说不定的。——你竟把可以说是黑暗时代的俄罗斯帝制时代,和日本的现在,并为一谈么?不错,那是决不一样的。日本的农民,并非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和萨尔谛诃夫的《饥馑》里所描写的“农奴”是事实。然而,即使并非“农奴”,那么,是别的什么呢?在德川幕府的“农民不给活,也不给死”的有名的农民政策之下的农民生活,和现在我国的农民生活之间,有多少划然底差异呢?将这些合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出现于俄国文学中的诸人物,和日本人的类似的鲜明,是不能单用“文学不问国的东西,时的古今,没有改变”的话来解释,它是在生活上,现实上,更有切实的连系的。

  这也许只是一点粗略的见解。但是,我的为果戈理的作品所惑,比别的一切作家们更感到作家底的亲近,却因为这一层。

   

  我常常想:俄国文学是伟大的“乡村文学”。并且想:果戈理更其是首先的一个人。我的比一切的国度的文学,更爱俄国文学,而和果戈理最亲近,放肆的说起来,好象在当他作家这方面的“伯伯”者,恐怕就因为我自己也是乡下人的缘故罢。

  我对于乡村生活,比都会生活更亲爱;对于乡下人,比都会人更亲爱。这不但由于思想上,也是出于生活上,性格上的。——海纳在《北海》这篇文章中,有云——

   

  “将这些人们,这么切实地,严紧地结合着的,不只是衷心的神秘底的爱的感情,倒是在习惯,在自然底的混合生活,在共同生活底的直接性。同等的精神的高度,或者要说得更惬当,则是精神的低度,还有同等的要求和同等的活动。同等的经验和想头,于是有彼此的容易的理解。……他们在还未说话之前,就已经看懂。一切共通的生活关系,他们是着实记得的。”

   

  这是关于诺兑尔那岛的渔民的生活状态,海纳的锋利的观察记,但我以为也很适用于日本的农民。

  要懂得这样的人们,说得极端一点,则什么学问之类,都没有用处,首先第一是要知道生活。要描写农民和乡下人,这最有用;要懂得描写着那生活的文学,这最必要。

  在我,乡下人的生活感情,说起来,是“着实记得”的。所以那伟大的乡村文学的果戈理的作品,使我觉得好象我生长在那里的农家的茅檐一般的亲密。

  其实,果戈理的《泰拉斯·蒲理巴》里的老哥萨克,就象我的叔母家里的老子,《死掉的农奴》里的吝啬的地主,和我的外祖父是一式一样的。此外样样的地主和“农奴”的型,也都可以嵌上我所居住的部落里的人物去。

  我还记得前年得到《死掉的农奴》(森田草平译《死掉的魂灵》上下两本——这部书,现在到东京的旧书店里去搜寻,似乎也不大有了),   和现在正在丰多摩刑务所里的伊东三郎,在信州的一个温泉场里盘桓了一月之间,两人一同只是看,讲着其中的种种地主的型,怎样和我们所知道的地主们相象,笑得出了神。这样一想,则讽刺的有意思,是不仅在文学底技工的巧妙,也不仅在所写的人物及其性格,或所构的事件,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怕大半倒由于在生活上,经验上——换句话,就是和谁恰恰相象的那种现实底的联想。而那相象愈是现实,讽刺也就愈加活泼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是这样。

  我将果戈理讲得不大确,单在作中的人物,和我们所知道的人们相象这一点上,费了太多的言语了。单因为作中的人物和谁相象,因此觉得亲切,就来估定价值,那当然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样努力的读,而对于其中所写的人物,还是毫不觉得亲切——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作品的——的作品,却不消说,不是怎么好的作品。

   

  去年以来,我国的文学界流行了古典文学的复审。巴尔札克、陀斯妥也夫斯基、弗罗贝尔、莫泊桑、契呵夫、斯丹达尔、托尔斯泰,还有果戈理……等等,都陆续使新闻杂志着实热闹了一通。

  古典文学的复审这件事,在无产者文学的营盘里,是早就屡次提起过来的。藏原惟人他们一以评论家而登场,就主张得很着力。一部分的作家和理论家之间,也以写实主义作家的研究这一个名目,时时提议过研究这些的作家,但较倾于政治的工作的烦杂,一直将它妨碍了。现在,在从较倾于政治的工作释放出来了的无产者作家之间,去年以来认真地研究着巴尔札克之流,总也是可喜的现象。

  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好象着重是在那写实主义的探求。然而有产者作家这一面的研究,是向着什么的呢?看起来,似乎也在说写实主义。但那写实主义,和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写实主义,却又自然两样似的。

  譬如罢,无产者作家研究起巴尔札克来了,对于这,有产者作家之间便抬出陀斯妥也夫斯基来。但要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学些什么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写实主义又是什么呢?从他的作品上,我们可以学心理学底写实主义,而且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仅仅这一点,是没有学得他完全的。他那锋利到有了病象的人间心理的写实,并非单是切断了的个人的心理,乃是在当时的帝制俄罗斯的阴郁的社会制度里,深深的生着根的东西。知道这一层,是比领会了单单的人间心理的活画,更为重要的。

  关于果戈理,也可以这样说。从果戈理学什么呢,单从他学些出众的讽刺的手法,是不够的。他的讽刺,是怎样的东西呢?最要紧的是用了懂得了这讽刺,体会了这讽刺的眼睛,来观察现代日本的这混浊了的社会情势,从中抓出真的讽刺底的东西来。

  果戈理所描写的各种的人物,也生存在现代的我们周围者,要而言之,是应该归功于他那伟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说,在我们,必须明白他的伟大。他的讽刺,嵌在现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还是活着者,就因为它并非单单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参透了社会生活的现实,所以活着的缘故。在这里,可以看出果戈理之为社会的写实主义者的真价来。

   

  近来,对于讽刺文学的希求的声音,似乎高起来了。同时也有人只抓着讽刺文学多发生于政治底反动期这一个现象,说着它的消极性。但讽刺文学的意义,却决非消极,倒是十分积极的的事,只要看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向着农奴解放,《外套》向着官僚专制的暴露,而政治上也发扬了积极底的意义的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死掉的农奴》的主角契契科夫买集了死了的农奴,想获大利,快要失败了,坐马车逃出乡下的时候,对于俄国的运命的豫言底章句,是使我们感得,仿佛豫料着现在的苏俄的——

  “唉唉,俄罗斯呵,我的国度呵,你不是也在街路上跑,好象总是追不着的大胆的橇子吗?街路在你下面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剩在你背后,此后也还是剩下的罢。看客好象遇见了上帝的奇迹似的,茫然的张着嘴目送着,他问:这是从天而降的电光吗?将恐怖之念,吹进人里面去的这运动,是什么豫兆呢?世界上那么希奇的这些马,又是禀赋着多么古怪的力气呵。唉唉,马呵,马呵,俄罗斯的马呵,你是怎样的马呀!旋风住在你的鬃毛上面吗?你们的很亮的耳朵,连脉搏的一下一下的声音也倾听吗?看罢,从天而下的听惯的歌,你们听到了没有?现在你们各自挺出白铜的胸脯,一致的在使劲。你们几乎蹄不点地,冲开空气,飞着一直在向前,是的,橇子飞着!唉唉,俄罗斯呵。你飞到那里去呢?回答罢。但是,她不回答。马铃响着吓人的声音,搅乱了的空气成了暴风雨,雷霆在怒吼。俄罗斯跨过了地上的一切,飞着了。别的国民,诸王国,诸帝国,都闪在一边,让开道,一面发着呆,在转着眼睛看!”

   

  《死掉的农奴》(上卷)是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前约八十年——一八四二年所写的,所以,这不骇人么?

   

  正宗白鸟好象曾经立说,以为日本是不会产生出色的讽刺文学的。但我却觉得现在的日本似的政治状态,却正是讽刺文学的最好的母胎。研究果戈理的意义,是深的。

   

  立野信之原是日本的左翼作家,后来脱离了,对于别人的说他转入了相反的营盘,他却不服气,只承认了政治上的“败北”,目下只还在彷徨。《果戈理私观》是从本年四月份的《文学评论》里译出来的,并非怎么精深之作,但说得很浅近,所以清楚;而且说明了“文学不问地的东西,时的古今,永远没有改变”的不实之处,是也可以供读者的参考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邓当世译。)

   


197《译丛补》⑤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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