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世界
公元20XX年早间新闻。
“盲盒,作为一种被人们广泛接受和喜爱的商品交换形式,近日在国家的大力推广下终于进入了全面铺开的重要节点,在我国部分地区也已经试行了一段时间。请问徐教授,您对此事如何看待呢?”
“盲盒嘛,早期呢,是一种花钱买来的东西。这个东西的价值在花出去的钱上下浮动,以概率的形式漫开在其价格附近……”徐教授作出了一个太极推手的动作,“总的来说,它的价值的数学期望是刚好等于那个消费者花的钱的,换而言之,非常公平。”
“所以说,贫富分化是一种合理的、公平的、也可以促进社会发展的因素。”主持人笑着展示了一些赞扬贫富分化的宣传画。
“没错,从用欲望激励劳动群众的角度,可以这么讲。”

我无力地关掉了早间新闻。
曾经是职业魔术师的我如今已经只能作为一个社畜生活了,现在的人们根本不缺少任何惊喜。
我的生活现在如同百年前那部电影里讲的一样:仿佛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的——但我却活的像条狗——而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
货币这东西,归根结底源自于人的劳动,而在万物皆盲盒的当下,可以说我们的收获和劳动并不成正比,而只是成正相关。
有学者研究表明,当代人类的财富占有量与运气和劳动量相关,而这里运气占的比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数,似乎是需要用傅里叶变换的马尔科夫链才能勉强计算出来。
不过毫无疑问,这里的“运气”人人平等。
这是最平等的时代,也是最不平等的时代。
有人买瓶饮料结果售货机掉出了收藏款的1982年产XO一夜暴富,有人则连续多日在买饭时抽不到果腹之物而饿死路边……我真的很难想象,父辈说的那个多劳多得的世界。
不过怎么说呢?毕竟从纯理性的数学期望角度,每个人获得的财富都是均等的,世界也已经实现了彻底的公平正义,几乎所有伦理学家、政治学家都在为这个时代歌功颂德,只有少数哲学家还在跳脚罢了。

“来一份早餐,谢谢。”
“好的,您要多少元档的?”
我踌躇了片刻:“十元吧,十元就够了。”后一句是嘀咕给自己的。
其实我每天工资的期望大概是100元左右,在工资还没有盲盒化的当下,多剩下点钱总是好的。再过阵子,就可以攒够一套房子的首付了,如果这套房子是在市中心或者好的学校附近,就可以把它转手卖掉了。
不过,如果要去某极寒地区种土豆,我就只能多掏点钱把它转让出去了。
“您点的餐。”
我满怀期待和激动地打开餐盒——并不会这样。我面无表情的开启了这个盒子,做好了从吃到一顿八尺长的龙虾到吃不饱饭的所有准备——或许是因为盲盒已经充满了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此刻的我对待这样的惊喜或惊吓反应的阈值已经大大提高了。
一盒鸡肉面。并不是牛肉饭,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我并不喜欢吃牛肉。这两种餐食是概率池中概率最高的两种。
在各种概率和意外的刺激下,我似乎丧失了各种欲望,也开始对任何事情都习以为常。即使在小卖店开盲盒开出一个五百元的小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快乐,因为买小笼包开出几块金条的人这个世界上有的是。

草草地清空了一盒鸡肉面,我心满意足地进了办公室,却见老板愁眉苦脸:
“马上要开始一个抽盲盒仪式。”
“这盲盒很重要?”
“是我们下一个项目的甲方。”
我怔了一下,愣在原地沉默不语。
“你也知道,我们单位已经很久没有和靠谱的甲方对接了,流失了很多老员工,损失了很多经费。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倒闭了。”
我盯着老板的脸,默默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一百层高楼落地窗外的繁华世界。
“我们准备派单位手气最好的你来抽这个盲盒,如果失败了也没办法责备你,毕竟大家都玩完。怎么样?”
我屏住呼吸,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承蒙信任。”

随后,我西装革履地走进了众人都一脸严肃的董事会会议室,在万众瞩目之下抽出了——
下下签。
一张合同,上面签署的甲方名称是……
是另一家濒临破产的垃圾公司。
所有的同事看我落魄的模样都有些不忍,虽然恨得牙痒痒,却还是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暖。
盲盒世界是幸福的,也是残酷的,但无论如何是没有借口的。无论你遭到多么不公的待遇,这都是运气,都是命运,都是概率——你没有任何人可以责备,这是最公平的世界。
老板一脸阴沉,看着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最终只是瘫软在公司的沙发上,挥了挥手让我走。
一周后我知道,他那天晚上和自己一家子一起开车沉入了附近的海里,无人生还。

我疲惫而麻木地走出了公司大楼。
我所剩下最后的慰藉就是这个恋爱APP了——恋爱盲盒。
每月一次,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天,可以开启一段半强制性的恋情,无论美丑善恶都必须和这个人保持一天恋爱关系。而一天过后,可以决定是否要继续在一起。
“匹配中……”
我瞪着循环播放的动画,有些恍惚。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感到期待,应该只有这个了吧。
“匹配成功。”

半小时后,我和她见面了,是个非常漂亮、温文尔雅、性格可人的女孩。
我感到十分惊喜。
坦率说,这个女孩的客观条件其实与我差不多。再不济,我也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相貌称不上帅气但也仪表堂堂,估计是这个软件里最顶层的一批用户。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顶着呕吐的欲望和一些异性——甚至同性——扮成恋人模样的。
她也与我有着相似的想法,她很幸运,我是她在这个软件上遇到的第二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想要强掳着她去宾馆,被她挣脱了。虽然被盲盒系统处罚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处处都不如意,但我也由衷地替她感到值得。
“这个时代,已经有很多人丧失了对浪漫的全部想象了,不是么?”
“怎么说?”
“当惊喜都被数值化,男朋友送的一束玫瑰肯定没有售货机里冒出来的一颗钻石让人震惊吧?”
“你是想说……”
“我们的情感哪里去了?这个世界真的公平吗?”
我和她攀谈着,听到高档餐厅窗外传来了阵阵喊骂声。我甚至不需要听他在嚎叫什么,无非是开盲盒开出了极其糟糕的住处,或者很长一段时间都运气不好罢了。
没有人会搭理他们的责备。每个人都有时非常幸运,有时非常倒霉,因此没有人有资格责备别人——这里的贫富分化,每个人都要担一份责任。
“唔……你觉得,没人能给你惊喜?”
她仿佛被我的愚蠢震惊了,随后又“噗嗤”一笑:“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她雀跃的笑脸在烛火边映得异常美丽。

“我承诺,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明年的今天,我们会一起住到一个美丽的东南亚海景房里。”
她笑得更花枝乱颤,似乎是嘲笑,但也有孩童时期的天真:“我虽然有些呆,但可不傻哦。”
她戳了戳我的脸。
“且不论现在住在哪里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你真的有钱买房嘛?你的西装虽然合体,却是明显有着老化,而且略微有些宽大了,至少也是一年前定制的。看你现在的神情和你刚刚讲的工作,应该也有不少需要穿西装的场合,却连约会都没有一套新的衣服……最近生活不太顺吧?”
这家伙……
即使在全部概率化的盲盒世界里,也要坚持理性吗。
“但我愿意这么承诺。”
“好吧,我答应你……”
火光中,她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一些被古人称为喜悦或欲望的东西:“但不是为了你的海景房。”

一个骰子掷到6的概率是多少?
1/6。
那么,如果这个骰子每面都写着6呢?
概率是1。

“你只打到了一个普通顺风车?”
“运气不好罢了。”我看了看送他来的劳斯莱斯,回想起每次和他碰面时他都坐着豪车,不禁感慨起这家伙的运气。
眼前的黑衣人咂了咂舌:“真是个倒霉的家伙,看来你的权重……算了,没什么。”
“所以……”
“我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你的公司确实已经即将破产。看来你曾经做魔术师时的功底还没丢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恭维道:“也是你们的合同伪造得逼真嘛。”我从袖口掏出了另一份合同,那才是我们公司真正签约的合同,也即是盲盒里的那张纸。
“哼。”黑衣人冷笑了下,似乎是在嘲讽我。
但我不在乎,即使如丧家之犬,即使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但我突破了系统性的概率带来的“绝对公平”,做到了利己。
我只在乎自己,和我爱的人。
“看下你的账户吧。”
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足够付十次全款。

我欣喜若狂。
虽然盲盒世界已经麻痹了我的各种感官,但我无法抗拒和所爱的人美好地生活下去的诱惑。
我真的欣喜若狂了。
我打车回家,却始终打不到车,无奈之下只好徒步回家。
为了给心爱的她一个惊喜,我在门口的自动盲盒贩卖机上投了几个小时币,期待着出一个惊喜。其实只是不愿意承认,我单纯是已经沉迷于这种不断地获得包含希望的概率的感觉,就好比在游戏里不停地抽卡。
但始终没有什么好东西出现,我只好把拆出来的东西扔到路边,看着一群流浪汉扑上来。
我肆意挥霍着这些钱。
我去首饰店买了一个十万档的钻戒,虽然只抽出来了价值一万的东西,但这已经符合我的预期了。
最后,只需要一个东南亚海景的房产合同,我一定要和她求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怎么会?!
怎么会??!
“先生,您已经抽了八次了,这样的运气我们确实没有遇到过……”
“冷静点,冷静点。”我对自己说道。
“最后再来一次!”
我的眼睛瞪出了血丝。
“东……”看着眼前的纸条,我几乎雀跃了起来,东南亚?
“东西伯利亚。”
我整个人停留在原地,丧失了一切知觉和意识。

我醒来后,已经在前往东西伯利亚小屋的路上。
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我已经再也不能联系到我心爱的她了。
一时间,悔恨,懊恼和愤怒的情感涌上心头,我狠狠地砸着车窗。
明明……明明有大好前途!
但我没人可以责备。
因为一切都是概率,一切都是公平的。

“兄弟,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谁叫你一时糊涂呢?”司机对我说道。
我叹了口气,一时间疯狂拆盲盒,没有考虑概率的伪随机分布问题,确实是糊涂了。
“最后吃点好的吧。”他递给我一桶泡面。
什么意思?难道西伯利亚没什么好吃的吗?
“替人家当了黑手,也别怪人家灭口。下辈子做个有钱有势的人吧……”
“什么……什么意思???”
“唉。”司机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
我只听见他待我下车后隔着车窗嘟哝道:“哪有什么公平啊……”

走进小木屋,翻箱倒柜,没有任何食物和水。地图显示,最近的村子在三百公里开外。
一桶泡面,最理想的情况下,我也就能活一周吧。我苦笑了下。
整个屋子里唯一与外界能够沟通的东西是一台电视机,可以看到外面的新闻——单向度的联系,这真是最糟糕的慰藉。
当我走进卧室的时候,被墙上随处可见的血字震撼了。
所有字都在重复着一句话:
“盲的是我们,不是资本!”

地上散落着一地被裁好了的报纸或互联网上的新闻,有的是打印的,有的是摘抄,最古老的似乎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
我随手捡起一张,上面写着:
“猫猫币价值一夜暴涨,富人赢在运气,穷人输在眼光。你穷不要怪别人,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