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画灵之一
“然后呢?”我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怎么了?”
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扭动着手臂挣脱开了我,“还有什么然后?”她说,“我……我看见她向我们靠近,而我手上又出现了一团火,我就用火去驱赶她,可谁知道火一碰到她就把她点着了,她就化成了一缕缕地空气,消失了。”
我将战场火聚拢在了手上,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这样的东西?”
她皱着眉头:“啊?”
她看不见战场火!我收了它,将手插到了兜里,摇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说完了。”她说,“大概就是这样,回想起来还觉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你懂什么叫心有余悸吗?”
我想说我也遇到过噩梦鬼,这点我可以和她感同身受;这句话梗在嘴边最终没能说出来。她见我沉默不语,摇头:“别担心,就噩梦而已,现在缓过来点了——不过一般的梦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居然这么清晰,我现在都记得梦中的各种细节,真不可思议!”
这话说的让我想确认一下噩梦鬼是否还在她的脑袋里。虽然说我感觉梦里的东西并不会变成真的,但是这个梦还是让我不太舒服。她明明看不见黄雨潇的,为什么在梦里会有黄雨潇的印象呢?更为关键的是,她还梦见自己杀了黄雨潇,我说不清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鬼东西是不是在她潜意识里留了什么种子啊?我很怕要是哪一天她能看见妖怪并且看见黄雨潇之后脑袋里的什么开关被打开了。至于那一团火焰,我猜就是战场火了。
那这么说来,似乎只要特别注意一下,不让她接近战场火就好——反正这东西也不常见。
想到这里的我有一种稍微心安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仅仅维持了三秒就消失了——眼前的瞿清鹤面容憔悴,特意施用的眼影下是一双很疲惫的眼睛。我又拉起她的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那只不过是噩梦,不是真的”之类的话对于她来说有点多余,毕竟没有人会把妖怪当成真事;但真要什么都不说,这样的气氛也有点糟糕。
瞿清鹤突然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耳边传来同学们的声音。买完鸡蛋仔的他们走回来的时候还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纸袋,并没有帮我们带东西。他们替我们打破了沉默。
噩梦鬼的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后来的几天也没遇到什么有特色的妖怪——我原以为海边会有什么很特殊的妖怪,但没有指南翁在身边的我就算看见了也不知道叫什么。我记住了这些妖怪的样子回去说给指南翁听,但指南翁总是很不耐烦,说了两三次之后我也不愿意再说给他了,从这方面来看这次海边旅程多少还是有点遗憾的。
海边之行就此结束,值得一提的是在某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瞿清鹤拍了一张我们手拉手的照片,没有发到任何社交平台上。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合照了。一是独处的机会并不多,二是真独处的时候看到镜头中的自己总有些不好意思,最终没能拍出什么满意的照片来。
回去之后,我和瞿清鹤一起坐上了回家的出租,在车上我们正大光明地手牵着手。我们选择到离家较近的一个日料店去吃日本料理。我挺喜欢吃生食的,生鱼片、生牛肉,甚至是生鸡蛋拌饭都很合我的胃口。
这家日料店的名字叫“秋鹤”,写着店名的招牌是一块锈铁板,反而很有古朴的味道——这家店是全城资历最老的日本料理店之一,距今大约三十多年。店门口有一棵假的樱花树,瞿清鹤兴冲冲地跑过去合影,叫我把店名上的“松鹤”也拍进去。这对于不太会拍照的我来说蛮有难度的。我蹲在店门口摆弄了半天,总觉得没有合适的角度。前台带着玩味的表情看着我们,这大概是她一天乏味的工作中最有意思的场面了。
总算拍了张瞿清鹤很满意的照片,我们在前台的注视下上了楼。走进店门就可以看见玄关处的竹木墙上挂着五个面具,这五个面具很符合我印象中“日本”的感觉。
“这是天狗吧?”我问。
瞿清鹤和指南翁异口同声地说:“这是般若。”
指南翁见瞿清鹤也知道,嘀咕道:“应该念‘波惹’。”
我把这句话复述了出来:“不是念‘波惹’吗?”
瞿清鹤笑着回答:“我觉得不是吧。‘波惹’是佛教‘智慧’的意思,但这个‘般若’是日本妖怪,除了字一样没什么联系。它的日语发音是‘hannya’,音译应该是‘般若’。”
我看了眼指南翁想要听听他的说法,但指南翁只是抱着手臂不说话,估计他也不确定。最终指南翁缩了回去,大概是自尊心受挫了。
我问:“般若长什么样呢?”
瞿清鹤说:“般若的话……反正就长这个样子的就是般若。般若都长这个样子。”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我们带到了位置上。这家店的位置有设计成榻榻米样式的,可以体验真正日式的跪坐;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在榻榻米下面也有一个足够大的放脚的空间,可以让你正常坐着吃。瞿清鹤很快速地就脱了鞋爬上了榻榻米,在我对面跪坐好了。我犹豫了一下,想坐上去,服务员告诉我要脱鞋。我看了一眼,桌子下面有为顾客准备的拖鞋,于是就脱了鞋,在榻榻米上坐好。由于瞿清鹤是跪坐在位置上的,所以她看起来会比我高一些。她笑起来:“难得还能以这种视角看你。”
过了会,大概是因为不舒服,她也变成了正常的坐姿。
我笑了笑,开始点菜。菜单上名目繁多,我就直接点了一份双人套餐。服务员很热情地又推荐了一些东西,我看了下觉得价格也不贵,就加了上去。
瞿清鹤有点迟疑:“吃的完吗?”
“我甚至想点乌冬面。”我说,“日料还有吃不完这一说?”
瞿清鹤笑了笑。
服务员先端上来了茶和茶壶汤,其他的菜估计还要等一会。我身边墙上画着著名的《神奈川冲浪里》,感觉任何和日本沾边的地方都会挂这幅画,仿佛整个日本拿的出手的画就这一个似的。墙上的画是手绘的,还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笔刷的凹凸感。我有点管不住自己的手,伸手摸着画上凹凸的油漆纹路。
阿拉丁通过擦灯召唤了灯神,我则通过摸墙召唤了画灵。在触摸的过程中我感觉墙面在变软,我最先想到的是油漆没干,但手指上又没有沾上油漆。我又摸了一下,再伸回手的时候有一个妖怪握着我的手指被我像钓鱼一样从画里带了出来。她是一个女妖,下半身还藏在画里,上本身穿着与《神奈川冲浪里》一样有着蓝白水纹的和服,脸上倒没有像艺妓那样的夸张的白粉,完全素颜的脸看起来很干净——也显得有些稚气。从外貌来看,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长相稚嫩,不算很好看,但是很清纯。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却主动和我说话了:“你能看得见我,人类?”
我原以为作为一个来自日本画的画灵她会说日语,至少是简单的“kohnichiwa”,没想到开口却是中文,不过她这个语序也有一点奇怪。当着瞿清鹤的面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我将手缩回来,低着头看着桌子,故意不理她。
她又在我旁边说:“我都没有人愿意聊天,为什么?”
四周都是人谁敢和你聊天啊?我在心里嘀咕。
我没有看她,因此我也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我说话。由于她奇怪的语序,想要理解她的意思也费点劲儿。服务员端来了菜,她却并没有和服务员搭话,我猜这是因为她已经尝试过了无数次的搭话,最终放弃了。
她又说:“人不愿意和我聊天,又一个。”
这下我确定了她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正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和她聊天才导致她说的每一句话语序都不太对劲。我正在走神,瞿清鹤突然对我说:“这个天妇罗很好吃。”
瞿清鹤正夹起一只虾要喂我吃,我伸出筷子把它接了过去。瞿清鹤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随即又微笑着问我:“好吃吗?”
“嗯。”我点头。
“都是这样!”画灵抱怨道,“每个人对面人只和说话!”
“我去下洗手间。”瞿清鹤突然这么对我说。等确定她走到看不见我的地方之后,我终于敢去看看这个画灵了。本来她都快要缩回画里了,看见我看着她,她又欣喜地跑出来:“你看的见我,对吗?”
我看了看,四周的卡座都没有食客,走道上也没有闲逛的服务员,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于是我问她:“你是谁?”
她显然因为我的回应而更开心了:“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噢,对,画灵!名字!没有!”
我回想了一下,这家店在我高考完的那阵子装修过一次,算起来也就两三个月,所以这个画灵可能也就两三个月的年龄,算是年轻的妖怪。我问她:“你为什么知道你是画灵?”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微蹙眉头想了想,反问我:“生来就知道你自己是人类,不是吗?”
我摇头:“这都是我后天学来的,可你从哪学呢?还有,你的语言和谁学的?”
她又思考了一会,最终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想起了那个口齿伶俐还活泼可爱的山斑鸠,我也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类。她遇到我的时候只做了三四天的妖怪,算起来应该比画灵短,但她的表达能力比画灵强太多太多了。她说她是通过偷听人们的聊天来学习的,为什么画灵就没能做到这一点呢?也许她也在学习,但是她的水平远不如斑鸠妖。
我又想到了指南翁说的那个“灵”会比“妖”积攒更多的妖气的理论,这么看来妖气越多也不见得就越聪明。说起来怎么没见指南翁出来和她聊聊天呢?不知道他躲哪去了。
画灵又问我:“从外面,你来的吗?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我说:“你自己出来看看不就好了?”
我以为画灵也像指南翁一样可以离开本体而出来进行小范围的行动,但眼前的画灵用尽了力气却只能将身子探出一半,下半身仍然被吸在墙上的画里。海浪像是一个漩涡一样牢牢地将她吸住了。
“放弃。”她说着趴下来,双手搭在桌子上。
“也许你妖气不足吧,”我对她说,“过几天说不定就可以出来看看了。”
其实她离外面的世界特别近,她所在的那堵墙背后就是街道,她只需要再爬出来一点,转个身,一切就尽收眼底了。想到这里我都有点替她惋惜。
她又爬起来,很尽力地扭转身子,整个角度扭曲到我都有点怕她闪了腰——不知道妖怪会不会有“脊椎”这个东西。最终她还是没能看到,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趴在了桌子上。我于心不忍,想助她一臂之力。我托住她的手,将自己的妖气分给了她一点,这一点妖气似乎让她能够再往外挪动几厘米。我看这似乎行之有效,于是又多传输了一点妖气给她,终于让她膝盖以上的部分都能出来了。她坐在画框上,转过身子,双手扶着墙沿往外看:“诶——我看到了,好厉害——”
虽然她说的是中文,但我脑子里想的是日语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