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这便是了,便是那曾经的我所没有的东西,带走的,带不走的,所有的一切都固化在一起”他一面说,一面从身上揪下虱子,轻轻的捏着,然后淡然的咬下那玩意的头来,把身子整个扔进嘴里,用舌头把它抵在上颚,直到炸开……
1913年秋,北平庆云街。
庆云街一个破房子老旧的大门里,伸出杨小六鸡爪子一样干枯的手来,他扒着门框,脑袋探出来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
回屋穿上衣服,收拾完东西,杨小六出了门。
他不紧不慢的向外走去,右手中攥着一个纸包 ,里面装着的是他干活用的“家伙什儿”,纸包已经被被绳子绑着起了褶皱。风拂过路边的杨树,叶子飘到了他的肩上。
他是半个孤儿,自打杨小六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母亲,父亲靠着每天挨家挨户收旧物赚得的微薄收入来维持两个人生活。随着他逐年长大,收旧物所得的微薄收入已经支不住他俩了,迫不得已他只好每天去乞讨或偷窃来搞定每天的口粮。
乞讨的地点是天桥下的戏苑对面,到这里来看戏的大多都要经过那里,使得这里成为了杨小六“摆摊”的首选之地,来来往往行人的口袋,皮包,手里面少不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
“真他娘的有钱”杨小六想着,“行行好吧,各位爷,各位小姐太太们”他嘴上却又是一套。
杨小六做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一边向人们拱手行礼:“行行好吧,好人有好报的”,但没有人理睬他。要去看戏和看完戏出来的人们都是神采奕奕的,一个带着墨镜的先生兴奋的一只手都拍到了前面小姐的屁股上,使得小姐轻轻的“呀”了一声。
“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像打发一条狗一样打发都行!”他提高了声音,甚至用了一个比喻句——之前一个人扔给他钱时说的。“现学现卖。”他想着,为自己这点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嘴角不由得向上提了提。有人给了他两角,硬币掉在地上,发出两声清脆的“晃啷”。他赶紧用手去够,不忘说两声“谢谢爷”。
……
开始下起了小雨,看戏的,不看戏的,穿旗袍,穿西服的,经过的,等熟人的,都撑开伞来遮雨,便是那没带伞的也躲在天桥下或街边的屋檐下。
下雨并没有影响杨小六干活,并且,在雨中的他变得比原先还要可怜不少。躲雨的,乞讨的,摆摊的,像羊群一样都挤在一起,但又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涉。
但杨小六率先打破了这个制度,他正在向一位小姐诉说自己的苦痛,让那位心善的小姐流着泪给了他一个拥抱和一个银元。这可使他有些惊喜。“真是人傻钱多,这样的人一直有就好了”他想着。
一个银元,够杨小六吃个十来天了,这么轻松的到手,不免让他有点飘飘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之,先回去。”他想,然后便把那个银元和两角钱放进衣袋里,用手死死捂着,拿上他的“家伙什儿”往庆云街走去了。
1915年春,八字胡同。
杨小六已经在这里的石狮子后面蹲了两天了,昏暗的胡同里不时传来小摊贩卖食物的声音,声儿狠狠的勾着他的魂——他两天没吃东西了,但是兜里一角钱都没有,他的肚子叫唤了起来,“你这家伙,忍忍吧,干完这票大的,咱就去吃东西 ,别说是这些玩意了,去福瑞祥吃都行。”杨小六站起来揉了揉肚子,一会儿,便又蹲下了。
一只乌鸦落到他身边树的树杈上,不停的发出鸣叫声。“丧门星!畜牲,滚开!”他咒骂着,却又觉出那么点可怜的意思来,“算了,你呆着吧,陪陪我也好。”
夜已然深了。
胡同里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他有点紧张,身子已经弓了起来。脚步声逐渐清晰——离得越来越近了。“干完这票,就此收手”他在心中默念。去年年末开始父亲因病无法收旧物,只能由他一个人去赚钱,但干活挣得一点钱怎么够两个人生活?他只好去偷窃去抢劫,以保障能吃的上饭。
月光下,一个教员样式的先生出现了。“教员”划了着一根火柴,想要点燃烟卷,但是一阵风吹灭了火柴,于是便又划了一根,往烟卷下一点,着了,在黑夜中发出点微弱的橙红色的光。
杨小六在石狮子后面,身体绷直,蓄势待发,“教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悠闲的吸着烟。
就在“教员”快要接近石狮子时,他神色严肃,突然冲过来一下把“教员”扑倒在地。他和“教员”一起,重重的跌在地上。“真痛。”他在心中说到。
“教员”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到了,整个人都不怎么反抗。
“钱!掏出来!”他吼道。
“教员”原本绷直的身子又放松了,“原来就是一个毛头啊,学人家抢劫?”他像是受到了羞辱一般,大吼道:“我不是毛孩,你他娘才是!”他把“教员”压在身下,用拳头狠狠的击打他的头部,“教员”不得不护住头。
“他妈的!你个毛头!“教员”大呼道,然后把他摁住了,反身骑在他上。“教员”的拳头一拳一拳的落在他的身上。两天没吃饭导致他没有力气还手,“教员”的嘲讽,殴打都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模糊。
他被打晕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石狮子的后面,身上布满血痂和伤痕,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自作自受。”他想。
1920年东。
你父亲快要去世了,神婆是这么给杨小六说的。
他爱父亲,也恨父亲。他搞不懂,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面,直到他也被裁决的时候,他才懂了,无论哪一面都是本面分出来的“分面”。
他始终记得那一天,安静的夜晚,暴怒的父亲,哭泣的自己,生锈的刀。
当父亲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当父亲说着: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的时候,当他哭着说不的时候,当他哭着嘶吼:杀了我吧的时候,当后来回想起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重温,他知道,从这以后他变得不再信任任何人,他认可了背叛。
他送神婆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父亲。有时他也会想,把父亲杀死,他便可以不再为病费发愁,反正父亲早晚会死,不让早点结束。这个思想,每次都在人格的最后防御败下阵来。
父亲对他很好,很普遍的好,可是对于从小缺少关爱的他来说已经可以说是弥足珍贵了。父亲会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他,会担心他的身体。对于普通人来说司空见惯的事对于他来说就是独属于他的曙光。
“”只要,只要一点点好就行!但是,为什么不能让我只看见曙光?当光和暗交融,善和恶无差,就不要让我知道啊!”他,他们,都是这样。
他看向父亲,慢步走到床边蹲了下来,抓住了父亲的手。默默的感受着……
他紧紧握着那只干枯的手,好像只要握的够紧,就可以改变似的。“六,六。”父亲叫着他的名字,又发出几声怪声、咳嗽声。他端过来一碗水,正准备喂父亲,却发现父亲瘫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他把碗发在床边,直挺挺的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一样,已经分不出心中到底是悲伤还是喜悦。
“父亲——死了?”
一股不知名的情感猛然冲进了他身体,在他的脑袋中炸裂开来,他的身子瘫软在地上,不断抽搐。
他疯了。
“那些漠然的,不在意的,最终与痛苦揉在一起,将我撕裂,我曾经也是普通人,但是我却提前度过了我最糟糕的一天”他不再吃了,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便直挺挺的站起来,舒了一口气:“于是,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