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伊比利亚的临海断崖上常见的鲜花，唯独这一朵沾染了违背常理的颜色。只听它呢喃呓语，拒绝希望，就连花草也坠入疯狂。

——"浅海轻唱"

 

1)

过往落入水中，生出崭新的花朵，力量啊力量，我们终将再会。

——《终始》

 

"博士？"

 

我从胳膊上抬起头来，少年正在替我盖上小毯。侧身倾过来时他有一缕长发从帽子里跑了出来，没扫到我身上，但足够令我看清他的色彩。

 

"啊，水月。"我喊了一声。

 

水月很好看，他看到我醒来时笑起来的弧度也很好看，情绪干净而纯粹。"这次博士醒得好快。我动作太大了吗？"

 

"没有的事。小水月。"我拍拍阿戈尔少年的帽子。PRTS链接稳定，我看了看理智评估，觉得自己可以再做会儿伏案工作。水月眨眨眼睛，说饭点快到了，他原本准备趁我睡着先去做点刺身料理，保证不会给其他常待在厨房的干员发现。我点头让他去，他便用欢快的小步往门口走，身影消失的时候透明斗篷的一角还在门口飘了一秒，看上去就像是天气美好的时候，清澈水体里俶尔远逝的小水母。

 

我总有一种冲动想叫他小水母，可惜这里的人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水母，我也不该知道。大家习惯把阿戈尔族和与阿戈尔族相近的生物统统叫做"鱼"。鱼和淡水鳞兽不一样。阿戈尔人和阿戈尔族人也不一样。我像是外星人一样费劲巴拉用了很久才勉强分清概念，不过这无所谓，也许这片大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彻底分清。

 

只有一件事就够了：我喜欢水月，喜欢他身上的色彩。

 

泰拉有两个月亮：影月和另一个我忘了名字的。我想如果大地上存在第三个月亮那就是水月，月亮是一种很近的卫星，他是星星的颜色，近在眼前的星彩落到水里也成了水灵灵的月亮倒影。——我用类似多索雷斯城由来的套路来擅自解读着他名字的意义。我喜欢他。他还愿意去打坏蛋，喜欢吃吃喝喝做料理打游戏，热爱学习又热爱享受，这样可爱漂亮乖巧的孩子谁不喜欢？尽管他目前只能做一个留舰观察的编外对象，我也愿意把他当做真正的助手带在身边。

 

——我大概走神了，眼前的便签本上冒出来一串小水母涂鸦，长得有点像吃豆人里的猎食者……有点羞于承认的是，最让我被吸引到无可自拔的，是水月的能力，是那些神出鬼没的触肢。那是武器、迷彩屏障以及捕食吞噬的工具，让他的那份天真看上去不像属于一个普通的东国孩子，而是属于某种妖精、或者神性的存在。我有PRTS能够查到所有允许访问的相关资料，对于他的这份能力是否存在可测定实体是个未定论……我也知道他的经历和身上发生的变异，不过这不妨碍我喜欢注视它们，想要触碰它们——我觉得我记忆残缺的大脑能被那些生物信号搅动一下是件好事。

 

"博士！"水月雀跃地回来了，带着好大一份摆盘漂亮的刺身，"附近正好有流水可以提供最新鲜的食材！除了博士之前最喜欢的赤贝和八爪，我还尝试了一下炎国料理醉钳兽，不知道黄酒用法有没有用对……"

 

我听得津津有味，也吃得津津有味，这能给水月很大的鼓励，当然我亦是真心喜欢这样的料理。众所周知罗德岛的博士——也就是我——能对很多莫名其妙的食物从容下口(芙蓉的健康餐在规格外)，我是真心不觉得碳烤沙虫腿或者仙人掌干巴拿来当食物有什么问题。水月的料理更不在话下，令其他人不适的"蠢蠢欲动"反而非常激发我的食欲。水月认真地看我品尝，我笨拙地伸手喂他一块贝肉，酱油蹭到他嘴边，也淌了我一手；我们笑起来。失去记忆后还想继续在这一塌糊涂的大地上行走绝非易事，我需要身边的一切来提醒我是"活着"的而不是一部代理运作的机器；注视着喜欢的同伴，尝试这样鲜活有生命力的料理，能让我也感到鲜活。我喜欢这样。

 

还有一件事……吃掉那些鲜美无比的料理后，我好像能够感到自己的大脑变得更加"清明"，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只是觉得跟辛辣的理智合剂刺激头脑完全不是一回事。也许水月的料理无意中在唤醒这具身体沉睡之前所拥有的生命力？或者……博士如今的[内容物]的生命力？

 

"你真的很厉害。"我对水月说。他对我突然认真的语气表现出了些许局促——"不，厉害的明明是博士！"他紧张地用手指卷起头发，"博士像凯尔希医生说的那样在保护我，也带我一起寻觅星空下的诗篇、看遍大地上的文明。博士总能选择做最对的事情，也能教会我面对未来该选择怎样的旅途……我很感谢博士。"

 

我被少年的肺腑之言狠狠感动到了。我一把把他揽过来抱紧——看得出来他相当困惑——然后我突然开始失声痛哭。

 

我也不知道我具体哭了些啥。脑袋里明明清晰有条理地地码着思绪，话语到了嘴边飘出面罩就变得支离破碎不知所云。我好像哀叹了自己太过弱小实在改变不了世界，感叹了水月的妈妈有多么爱他，怒斥了乱七八糟没人性的资本，感谢了星空和大海把水月带到我身边。水月的脸蛋涨得通红，他没有多少应付突然失智博士的经验，只好用他的能力胡乱卷起剩下不多的刺身试图塞住我的嘴："博-博士会说这些应该是太累了吧！再填一填肚子，之后好好去休息一下……"

 

"啊——水月。"我嘟囔，"从——那个咝后-时候，你的新-新生的旅途开始的时候，到现在，你应该吃过……吃掉了很多东西吧！吸收了好的，惩戒了坏的，学习和消化了很多……东西。是吗？"

 

水月在我怀里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两秒后他答，"对的哦，博士。一路下来，我进食过很多很多。"

 

"坏人的味道怎么样？"

 

"……很不好呢。骨头，难啃。"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海底回响，带着水泡。

 

我晕乎乎地抬起头："那，你想尝一尝我的味道么，水月？"

 

——

 

——这句话没多久就因为可露希尔检查PRTS听见我忘关掉的录音后擅自跟凯尔希打了小报告害得我不得不在罗德岛医疗总负责人的面前跪地认错并听了几十分钟的训话。

 

我脑壳还晕晕的。我抬头看了一眼罚站在我身边的小水月，他当时真的被我吓得不轻，这会儿更是全身上下委屈巴巴，帽子都塌歪了。我心疼，示意凯尔希这些都是我自个儿发神经不关水月什么事，被狠瞪了——在挨训之前凯尔希反复给我和水月检测了血样和组织，我大体上知道她在担忧什么，现在只挨骂大概表示确实没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儿发生吧。

 

最后，这事儿的罪魁祸首被认定为用在了水月料理中的酒——严格来说这些酒精用量微不足道，但也没别的理由可寻了。负责厨房的干员还被严厉叮嘱了绝不能让博士再碰一滴炎国酒。我讪笑着领着水月离开医疗部，一出门他就红着眼眶拼命道歉，我叹息，抬手抚摸他的头顶。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是水月的锚点。我很清楚。

 

他是深海，也是人类。前者是无法改变的血脉因缘，后者需要环境庇护和塑造。让这个阿戈尔少年留在罗德岛——留在我身边，给他道标使他不走歪路，是凯尔希的许可，是这位长寿而孤独的守望者的愿景和希望。守望啊……谈不上拯救所有人类，人性无可磨灭的作用只会让世界不断徘徊翻卷，我们只不过在努力守护泰拉的存续。

 

你累吗，凯尔希？我以前曾经问过她，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凯尔希也是个厉害的人。我呢？也许过去的我也很厉害。而现在的我也许只是个有着残留的程序性记忆的"新生儿"罢。

 

——这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击中了我。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突然回神，水月跟我一起站定在了我的办公室旁边。

 

"博士，你看上去好累。"水月轻轻说，"要不要继续再休息一下？"

 

我拍拍他的肩头，"我呢，大概还不可以休息哦。"我下意识这么说道。等等，这句话是谁经常对我说的来着……哦对，阿米娅，阿米娅。也许也没那么经常说，但当我意识到这句话后它就仿佛录音一样在我耳边一遍一遍播放，越来越快叠在一起快要变成耳鸣。到底是谁在对我说这句话？

 

"——真的可以吗博士，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我拉开口罩捏捏鼻根，"好吧。"我说，"我可能真的需要彻底休息休息才行。"

 

被吃掉也许就可以长久地休息了。而且这个身体的脑子还会很有营养。

 

"……"我晃晃脑袋努力把奇怪的声音扔出去。水月牵住我的手，把有些茫然的我引出工作区。从办公室的楼层到宿舍，电梯嗡嗡作响，我看向日光灯下水月的浅色眼睛，它们也看向我，轻快地眨了眨。

 

我莫名感到轻松起来。水月是真实地存在于我身边的……对了，这个孩子是我现在的助手。照顾好他是我的职责，我真不该是现在这样一副样子。

 

我和阿米娅，也是一路一起走过来的。话又说回来呀……我多久没见到她了？只有几天，还是已经有个把月了？我迷迷糊糊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在自己的休眠舱室坠入梦境。

 

——

 

我看到海

看到星空

看到是我的我

看到不是我的我

于霓虹色雨夜

轰鸣和噪点齐全

是错位的金属色世界

还有漂浮的小水母

拥我入怀

 

——

 

——没过三个小时我就醒了，一醒就看到窝在我床边熟睡的小水月。哎哟喂，我好像只是有点醉，他居然像看护重病号一样这么担心我，我愧疚得要死，赶紧把他抱起来送回他的寝室去。他好轻啊……而且这么毫无防备、均匀呼吸的样子，越发凸显出他身上那种只属于孩子、或者某种小动物一样的气质。

 

方才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不过我已经把它抛之脑后了。我感到现在脑子非常清醒，干脆又回到办公室把打断的工作继续往下做。

 

很奇怪，PRTS对我的理智评估数值有点低，而且它消耗得非常快。我脑子里某些碎片化的信息令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干脆放任自己再次走神。我又想到水月，这个最近来到罗德岛的孩子，又一个需要庇护和引导的孩子。如今的罗德岛是如此热闹而有活力，矿石病这个共同的威胁让我们团结一心。……等等。我突然感觉怪怪的。这里有多少人是我们真正的干员？哪些只是外派入驻或者盟友？有多少其实与矿石病或者萨卡兹毫无渊源的干员也在这里任我调遣作战？

 

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冷汗连连，我好像还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没道理会知道的事件碎片。跑到龙门的叙拉古黑帮和那只嚣张的企鹅是怎么回事？伊内丝和赫德雷他们还好吗？为什么我知道安东尼越狱的全部经过？为什么我知道拙山尽起这副画作收笔的模样？还有彼得海姆中学发生的一切，小干员们谈论的童话，锈锤，多年来凯尔希与不同阵营的接触……我立刻想办法查出一些能被记录到的边角信息——跟我如今知道的分毫不差。

 

脑海里好像有触须在搅动……不对，有东西不对劲。难道真的是深海的影响？没道理啊……现在的我也不应该知道深海才对。我坐下，用笔敲着脑门努力想了想，"PRTS，搜索所有以SV为编号首字母的作战记录。"

 

「搜索结果为空。」她发出滋滋的声音。

 

果然，有些事情还未发生，我已经知道一些朦胧的、谜语般的信息和轮廓，它们的存在已经轻微扰乱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我当即埋头写了一大堆笔记，勉强把那些事件整理清楚。我该向其他人预警吗，可我知道凯尔希也手握很多朦胧的、可以预示很多事情的信息，她选择不去声张总是有理由的；再说我该怎么让人信任，在我了解到很多原本并不该由我知道的故事以后。

 

我有点无措，但我也有些兴奋，瘫在椅子上讪讪地笑出声。啊。也许生命力的料理与酒的特殊反应促成了我脑海里这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我莫名其妙得出这个结果。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那不重要。和找回记忆的感觉不同，这些由来古怪的信息打开了我的视野；能毁灭这片大地的灾难有许多种，矿石病的影响对比下来竟没有我以往认为的那么严重可怕，虽然着眼于面前时大家仍然是痛苦而充满希望，但不久真正的威胁该是更多更复杂的……

 

罗德岛离开汐斯塔附近有段时间了，正在沿北上的航线行驶——然后依照天灾情况，可能会靠岸维多利亚、谢拉格或者卡西米尔。在去卡西米尔路上我会出一次外勤，和阿米娅再次漫步荒野……再次……

 

我突然再次觉得累。

 

很多人……除了凯尔希阿米娅或者W那样的，很多人似乎更习惯把[现在的博士]和[过去的恶灵]分开看待。大半年了也没有更多恢复的迹象，我该不该也这样想——失忆是我畅通无阻的免罪牌吗。随便想想都会觉得这对很多人来说都太不公平了，包括[我]；也许[我]实际上并不该接手成为一个以失忆为节点、过往消亡但痕迹累累的[博士]。仿佛孩子的出生无法选择父母。

 

阿米娅是属于罗德岛，以及巴别塔的孩子。[我]又属于何处？就算失忆，[博士]对罗德岛也是那样重要……不论是源石领域的研究还是战术指挥都离不开博士。但[我]真的可以是[博士]吗？能完成工作，能引领同伴，但也许换个人来搭载上那些能力，也完全做得到同样的事情。我目前的身份，与[我]的个性毫无关联。

 

我究竟该是什么？我想要什么？

 

想休息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感觉起来像是黏糊糊趴在干燥地面上的水母触须，刺刺的。我回头，什么都没有。

 

想要休息吗。在不断重复的"这片大地"上，彻底休息下去。

 

——我想休息。

我的脑海开始回荡这个念头。

 

颓然的感觉来的很猛。头很痛，我抖着手掌，把两粒凯尔希给我这弱不禁风身体准备的药丸就水吞了下去。虽然这对牺牲了不少成员只为救出我的罗德岛来说，我太过自私……只是也许一些东西真的可以留给别人去做。有些既定的未来也许不需要我去参与的，没有我也许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那么……有谁可以让我托付我的能力，我拥有的一切？阿米娅……阿米娅身上已经有了魔王和感染者的托付。凯尔希……她知道的信息总和比我多多了。那么可露希尔？杜宾？或者更年轻些的，艾雅法拉？……

 

……我想到水月。如今与我亲密无间的水月，以我为学习锚点的水月，足够厉害的水月，我喜欢的水月。我也想起来自己之前对水月说的醉话，和当时他眼神的变化，不禁打了个冷战。但是这也许真是完全让我抽身的方法呢？

 

他是深海，也是人类。我信任他。我也期望他的成长。

 

吃掉我。也许是个好机会。

 

我回头，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水月正站在门口。

 

——

 

身在罗德岛绝对没办法做什么出格的事，我花了几天赶工完手头工作并做足了准备，设法申请到了一次与水月前往哥伦比亚的外勤。只有我们俩——以及载具。

 

后勤部值班干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副"你俩难不成要私奔吗"的不可置信架势。"就当我想回忆一下以前带着阿米娅漫步荒野的事情，以及带着罗德岛特殊看护的成员出去长长见识好啦，就像之前和大家带伊芙利特去汐斯塔那样"，我这么胡说着，在水月的[帮助]下也勉强让这位干员答应暂不报告正外出的凯尔希以及阿米娅了。可露希尔则被我拜托几位工程小车闹点乱子缠住了。虽然被她们发觉也是时间问题。不过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我可以去和陈姐姐道个别吗？"水月收拾好行李来到办公室门口问我。

 

陈？对哦，陈警官现在是罗德岛的陈干员了。沉浸在假日风暴威力里的陈，那还真的可以算作是陈吗，我恍惚了一下，倒也不太在意这个，"我们还是悄悄地离开比较好。"

 

水月看着我，眼睛清澈，他还是那个情绪纯粹的少年，"所以也不准备向阿米娅小姐道别了吗……唔，我大概知道博士想做什么。"——水月真的很聪明。——"博士，我觉得你选择让我做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你是坏蛋。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对的事情？"

 

我顿了一下，"小水月，对和错都是相对而言的。我可以擅自相信，这个选择对你我而言会是对的。但这样擅自离岗的我已经是辜负了大家的坏蛋了。"

 

"所以，水月，离开这段时间，好好看一看这片大地。等到时机成熟……就吃掉我，吸收我的一切吧。"

 

——

 

这个机房是怎么回事——这里贴着什么。啊？博士写的？？？这整个房间都是给可露希-给我的？？

 

PRTS！……精神链接早断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情况，那家伙真和别人私奔了吗……凯尔希回来非杀了我不可……

 

诶，为什么有这么个资料库——源石理论笔记整理？天灾部分给干员艾雅法拉以及天灾信使们、医疗部分和血液样本数据交给华法琳以及医疗部，再让她们去找凯尔希问剩下的部分……？什么？

 

等等，这个模块里存储了……

"给我所知、我所爱的所有罗德岛干员以及罗德岛友人们每人一封信"，生物信息匹配才能打开……

我的血魔老祖宗啊！博士你怎么做到这些东西的……诶，第一封信就是我的。

 

博士，你到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