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雷佳音:我至今没有扫过二维码

八月,《长安十二时辰》还在热播,雷佳音作为男主角,完全撑住了场面。十二月,《吹哨人》上映,他与汤唯、薛晓路合作。
我很好奇,作为演员,他现在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创作阶段,《吹哨人》又给了他什么养分?于是我采访了他。
时间是八月六号,上午十点。
采访者:宋雯婷
被访者:雷佳音
访问间在雷佳音住的酒店房间隔壁,他走进来,工作人员和摄影机都已经在屋里准备好了。他走到给他预留好的椅子上坐下,没有把背挺得笔直,而是略强迫症地把手臂上的一点什么东西清理掉了,然后摸摸手臂,叹了口气,抬头打量着狭小空间内满满当当的摄影机。
我问他:你看着这么多镜头,你什么感觉?
他说:
没有感觉。
然后我们进入正式的采访。

「我看《长安十二时辰》和《我的前半生》的时候,都感受到你的表演中有一种相似的疲倦感。
你认可吗?」

雷佳音听到这句话,来了精神。反问我是哪家媒体。
他带着一点点兴奋,说:
这是第一回有人这么问我,问得特别好。
是疲倦,挺疲倦的。虽然我平时愿意嘻嘻哈哈,但是对待自己工作这块儿,该慎重或该执着的时候,我是比较严肃的。
演陈俊生也好,演张小敬也好,这些人物身上是都有一些疲惫感,并且这种疲倦感不是从演陈俊生才开始的,《前半生》是17年拍的,而这种感觉我在14年就已经有了。
「14年是什么戏?」
雷:
《我爱男保姆》,我记得特别清楚。14年的时候,我带着家人去旅游,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是躺在泳池边上读的剧本,那时候是我特别享受的一种状态,就是能一边拍戏,还能一边干点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看完那个角色以后,就给导演打电话,我说导演,这个男人太累了。那是14年,演的是一个男保姆,我当时跟导演说,这个角色身上有那种疲倦感,正好我也特别辛苦,两者能贴合。
但没想到的是,我从14年到现在,我自己身上的疲倦感就一直伴随着角色,一直在走。

事实上,我认为雷佳音的疲倦感是契合现代男性的精神状态的。之所以陈俊生这个角色会受到广泛的社会议论和认同,我认为根本原因是他反应了现代中国社会男性「太累了」这一基本心理状态。
大家都累得不想表达。
「它会影响你的表达欲吗?」我问雷佳音。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
会,不想表达。
但是你知道,其实不想表达它也是一种表达。我们经常谈选择,谈状态,谈一切一切。
也有人说,雷佳音,你要给观众一个什么样的人设,可是该怎么说呢,它是两面的:第一面是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大家也说,一想到雷佳音可能想到大脑袋,嘻嘻哈哈,搞笑。
这不是我想表达的,但是没有办法。
另一面可能是我更想表达的——像您说那种人物的内里,有些观众会接收到,但也有很多观众不会接收到。
如果你说我有什么诉求的话,我就希望每个角色演得不一样。然后观众也能看到每个角色的不同面,但他们都是雷佳音。

「那你如何看待有些演员演谁都是自己呢?比如周星驰。」这也是个我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周星驰的喜欢,直言周星驰是天才,但并非人人都是天才:
我们不往高了说。可能我以前愿意说的特悲,但是现在我就想更平实地来讲。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认为周星驰的高明在于,他创造了一条路(一种演员表演的新的思路),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表达完所有人还都认为是对的,这个太厉害了。
每个演员都在找「那条路」是什么。但是只有那么零点零几的人能找到。周星驰找到了一条,外国的金·凯瑞也找到了一条。

天才型创作演员实际上是很多的,雷佳音提到的周星驰和金·凯瑞,这两个人的表演,跟雷佳音的表演,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
他们都带有某种喜剧性。
「你如何看待他们的喜剧性呢?」我问。
雷佳音带着一点抗争性,特别严肃地说:
不光他们,包括我自己的创作方法也是:
我并不觉得我在演喜剧。
包括别人说雷佳音是个谐星,我可能甚至会有一点敏感。我希望别人说,这孩子只是可以演喜剧。这是两种概念。
包括我现在的创作,我觉得我跟别人也有一点点不同。不是说我自己高级,而是说白了,每个人创作角色的方法不一样,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并不认为我一直都是在演喜剧。
我会在演戏的时候想,我是在演一个好玩的人,是这个角色比较好玩。

「好玩是种技巧吗?」
雷佳音迅速反驳了我:
不是。你看大家有的时候说,雷佳音演得还挺招笑的什么的,我从来没觉得我演的是喜剧。其实对我自己来说,我真的就只是在演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的戏里面的、一个特别好玩的人。只是这个角色好玩,并不是我在创作喜剧,这是两种概念。
讲到喜剧和创作的时候,雷佳音无意中提了一个词,叫「敏感」。
「敏感」这个词我们生活中经常用,但是「敏感」与「敏感」之间实际上是存在着很重要的区别的,这一点很多人却并不明确。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李安现在在拍120帧的电影,我在电影院看120帧的电影的时候,我觉得这跟我看24帧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嘛——但我重新看24帧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画面没那么清楚了。
这个时候,我就明白,原来我的敏感度,实际上就是我感知的「精确度」。当我对一个事情的感知越精准的时候,我的敏感度实际上就越强。

有些人对数字敏感,有些人对线索敏感,而演员,一定是对「人」敏感的。
于是,当谈到外界和他人的声音时,雷佳音再次显得有些无奈:
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我主宰不了自己。
比方说我想我是在大家心目中能够是一个特有魅力的男人、特帅的男人 ,但是我又管不了我自己,就天天还是这种... 感觉,大家有时会看到我,就说这大脑袋大脑袋来合个影。
我主宰不了我自己,所以你只能选择不在意。不然那你还怎么办呢。
出乎我的意料,雷佳音在聊天中反复地站在一个自己之外的角度,审视着自己,他反复地说道「没有办法」,「不在意」——
或许是我自作聪明——
我在这些表达里,嗅到了「雷佳音本人」身上的血迹与伤痕。

「我觉得不在意背后是更多的敏感。」我没有继续提问,只是在跟他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这句话。
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替我说出来这一点。
随后他依旧表现着自己的不在意:
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的。谁会在意我们呢?不会的。即使我们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你到底快不快乐。
「其实你现在也没什么机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你现在这么红。」
雷佳音反问我他红吗,然后说「没有办法」:
这是我特别失望的地方。但是没办法,你得承受。干嘛好的都给我啊。
「敏感」和「孤独」是一朵双生花。
「那会孤独么?」我问。
雷佳音抬头看向屋里的摄影机:
孤独,很孤独。你看这么多机器对着我们,不孤独一定是不真实的。
前面我问他,看着眼前这么机器什么感觉,他说,没有感觉。
他好像在变得相信我。

「或许演员都孤独吧;或者说好演员都孤独。」
雷佳音考虑了一下,说是。
「你觉得什么样的演员,算好演员?」我追问。
雷:
我觉得有好态度的演员,最后都会成为好演员。
当然我走到今天,我不能说我很成功。但是大家都会说,雷佳音运气好,但我也想说,如果我长成这样,都算运气好的话,那其他人运气得好成什么样。

「长相」这个话题,在我们的聊天中有意无意地闪现过好几回。
这里面包含着两个隐性的话题,一个是自认知,一个是社会认知。
我问他是不是演员都自恋。
他说是人都自恋——这也是一种自我的认知,但是不要去把这种认知强加到别人身上:
我对自我认知的建立,是在小学的时候。
他开始回忆:
有一天,我们有四个女孩还是五个女孩把我留下来,他们分别是中队长、大队长、生活委员、文艺委员,都是我们班的领导。
当时轮番值日嘛,我打扫卫生,女孩跟我说,雷佳音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好看。
然后我说什么叫好看?我在那之前,我对自己没有认知。
然后我在做扫除,她们说我们给你起个外号好不好?我说什么,她们说叫「乐天」。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乐天。
说着说着雷佳音就嘎嘎开心。他很愿意讲自己年少懵懂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讲到他有所知的时候,他会产生渺小感。
「有时候行业本身的一些问题,会消磨掉人最初的态度,不是吗?」我还是想把话题拉回到行业来。
雷佳音再次说「没有办法」:
没办法,双刃剑。就像我有疲惫感,可能这些疲惫感有时候不伴随着角色走,就会让观众觉得这个人在蒙事,在干行活,演员确实会有这种无力的时候。
但这也是经验积累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些,演员也走向不了成熟。我觉得还是看你怎么抉择。
「你觉得现在是个成熟的演员吗?」我不喜欢成熟演员。
他毫不犹疑:
我是一个成熟的演员。

「那你在演电影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一些突然产生的表演冲动?」
会。
「这两者会冲突吗?」
不会冲突。
甚至两年前,我还一直再说,我不喜欢把自己划在安全区域,我想每回去演戏都有新鲜的东西,我曾经认为经验和创造力是冲突的,我曾经真的这么认为。
我觉得经验会阻碍人,把你划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你就没有办法让每个角色都保持新鲜感了。但是就在最近,我又悟到了很好玩的一点:经验和创造力有的时候是冲突的,但如果你想发挥你的创造力,其实你完全靠的是经验。
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我们在往前走,我们在创作,但最后还是会归到那个大意义上的途径里。因为你无论怎么创作,还是在拿你30多岁的生活经验来完成作品,你的创作跟你的生活经验不会离得很远。
所以很好玩的一点就是:如果你想做一个好演员,如果你真的有这份心的话,你随时提醒自己就好。
因为你我都是俗人,我们本质上摆脱不了人世间该有的一切一切。你只能说我想成为一名好演员,然后我每演一个戏的时候,都有一根筋在提着自己。我也知道可能再过两三年,我就会被观众谩骂,说你雷佳音无非就会这点嘛。一定会的,肯定会的。

「你的危机感很强烈。」我对于成熟演员的看法,有一点被雷佳音更新。
不是危机感,这是人生的规律。这是你百分之百可以预见到的。
「可是所有人都会试图延长那个保鲜期。」
对。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一切都会过去。
你比方说我今天有十块钱,我觉得我好富有,但是我也知道,它一定会花光。
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悲观。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现在这一步,就去把未来都考虑清楚。绝大部分可能都会享受你现在的这个时期,你享受吗?」
我在尽量享受。但我知道它一定会过去。而且在这个阶段过去之后,我会更享受。
「你爱你的角色吗?」
爱。文本有高低,我的能力有的时候也会有波动,但是唯一有一点贯穿的就是,我都是尽全力去完成,可能有的时候观众说这角色好一点,但是我都是尽全力演的,因为没办法。但我为什么说我爱这个东西,是因为我没有他好,所以我爱。

很简单的,你说我是不是张小敬,我肯定不是张小敬,但张小敬是不是我,他是我演出来的,所以我可以说他是我。我不是他。因为我雷佳音比张小敬丰富多了。
我演了张小敬以后,张小敬确实在我身上留下了东西。像我拍这个戏拍了8个月,有7个月是在拍,有1-2个月是在体能训练,练武打。
我今年36岁,这个角色他确实占据了我7个月的生命。
我拍白鹿原8个月,鹿兆鹏他确实占了我8个月的生命。
这玩意儿两年就没了。
你说这两年我是谁呢,我是雷佳音还是张小敬还是鹿兆鹏?我的生活是由他们(这些角色)组成的,所以你说我为什么爱这个,就很自私的一点,很简单,我没有他好。我只能靠他去表现我的音容笑貌,然后借它的光辉让大家喜欢我,抛开角色,抛开这些,我是谁,我什么都不是。
抛开角色,演员什么都不是。

雷佳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感觉谁也动摇不了他的观点。
「你身上是不是很少有反抗色彩?」
雷:
有,有反抗,我特别反抗。我挑角色挑的都是反抗的,我在角色里把我想表达的都表达了就完了。
「你生活中不会?」
生活中这样没有意义。
「那生活中什么事是有意义的?」没有意义这几个字,他也说了很多次。
雷:
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你要觉得这一刻是幸福,这一刻高兴,你就延续这种高兴,这就是意义。
其他的,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

「我很爱郭京飞。」
原先我觉得,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表白会是很肉麻的一件事。但是雷佳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
聊天的时候,雷佳音几乎不笑。
我问他是不是平时就这样,他说是,他两面性特别严重:
生活中我喜欢让别人开心,嘻嘻哈哈瞎聊;但是也会有那种深刻地聊,因为也是帮我自己理清思路。
「你跟谁聊深刻的聊得比较多?不是郭京飞吧。」
是他。郭京飞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他这个人很有「瑕疵」,但不能诋毁我对他的情感,因为我们经历了太多事情。

说到郭京飞,雷佳音语言的温度马上变得不一样了。
他很主动地跟我讲他与郭京飞的回忆:
你看我上大学是十九岁,我第一回见郭京飞是在食堂,他焗了一个黄头发。然后在食堂里,我看到他跟一个导演系的师哥走进来,我当时正在吃饭,我那时候大一他大三,我一看:
哎哟这个人我见过的。
他长得怎么那么...怪?但我实际上并没有见过他。
你看过《红楼梦》吗?就是贾宝玉林黛玉相见的时候那种感觉,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说到这里雷佳音特别天真地笑了。你们一定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种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没有由来的亲切感,很不真实,但是你绝不怀疑。

他比较孤僻,然后莫名其妙地,他就「相中」了我。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一起玩。大学毕业以后,我是因为他在那个单位(上海话剧中心),我才去的。然后我们就一直走到今天。
我们俩聊天特吓人。二十多岁的时候会聊好多,哲学、宗教 、美术、音乐... 但是现在不聊了,现在见了面就骂,互相骂。
我们会喝酒喝到半夜,然后一桌人都会很惊讶地看着我们,觉得我们俩要打起来。就是因为观念冲突——对生活,对艺术等等。
然后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拥抱:
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是你。

雷佳音聊表演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是非常中性和理性的,用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是黑白灰;但是一旦聊到某个具体的人,他会变成彩色: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与情感,确实是蛮复杂的,包括我跟郭京飞。我很爱他,如果说有一天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说雷佳音不好,我相信郭京飞是那百分之一,他是能站在我身边的。
因为我们打了那么多架,吵了那么多回,我们依然没有分开。
「这是一种同类才会有的感情吗?」
我跟他不一样。
雷佳音斩钉截铁:
很奇怪你知道吗?我跟他不一样。为什么我总跟他吵架?就是因为他对人生、对艺术的某些切入点,跟我不一样。
但是又离不开。就很怪你知道吗。
说这些,雷佳音越来越多地呈现他对于自己感性部分的疑惑。
照我来讲,他更像艺术家。他天马行空,但他有的时候不受控你知道吗?那也是他的才华所在。
雷佳音似乎忘记了他刚刚说过,他也不能总是主宰自己。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你的痛苦的?」
雷佳音想了一下:
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后天的,我不知道,不过在表演上,真正让我认识到这一点有一件事儿,是郭京飞演《牛虻》。
郭京飞当年演《牛虻》演得特别帅。他是一个生活中特别耷拉的男人,但是他在舞台上特别有光彩。
他演《牛虻》,他读诗: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吻了你,我又再一次吻了这张纸,因为我爱你。
特别特别地帅。

当他演完的时候,我跟郭京飞说话。他说雷,你觉得这样演得怎么样?我说演得特别好。
他说我演得不好。我说怎么了,一个字都没错,那么帅,人物反差那么大,你在舞台上掌握了一切。
郭京飞自己说:我演得不够痛苦。别人看我在舞台上,发现我是在演,我只是在掌控舞台,我带领了节奏,我让观众高潮了,我做了一切一切,但是我告诉你佳音,我不够痛苦。
我说哦。
那时候,我们真正地开始探讨痛苦。
他说我在那舞台上,观众只是看到了我完成了那么帅,那么嗨。但是我真的是牛虻吗,我有那个人物的那种痛苦感吗?我附带着这种痛苦感去演了吗?这就像你前面说我的疲惫感。
那时我们真正在探讨痛苦,20多岁。

「现在不聊了。」
现在不聊了,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痛苦是时常伴随我们的,我们还要演什么痛苦,我们只要演快乐就好。
雷佳音谈到郭京飞的时候,我觉得他很舒服,很轻松。他字里行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和依赖感。
他接着跟我聊他真实的生活:
我至今没有扫过二维码。
我到哪都是夹着包,里面放着现金。当然了,保护隐私是一方面,除此之外我还是想保护自己那种原生态一点的状态。
就是... 对生活敏感一点(的状态)。
雷佳音无意中又提到了「敏感」:
(我还是想)传统一点儿,老派一点儿。

「你现在还读诗吗?」我想知道他老派到什么程度。
我现在读得少了。我三十岁以后,就没有那么飞扬了。可能是我被打败了,或者是生活让我更丰富了,都有可能吧。
还是读的。但是,往往现在一个演员说自己读诗,会被人诟病。所以我们现在都不敢说。
我问雷佳音任何问题,他都迅速地回答我,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他提到别人,会很有温度,但也会小心翼翼。他害怕我们的聊天被人断章取义。
这种警觉,我想正是来自于镜头的训练。
笑了一下,他又回到了严肃的状态,看着我的眼睛说:
随着慢慢长大,我也越来越谨慎了,可能这也是一个侧面的素材。我确实越来越谨慎了。
我的弱点就是,我愿意相信人,我也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有时候真的会被误解。没有办法。

他的话,让我联想到了很具体的人和事。
「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一些演员,他的自我太强了,最后这种东西阻碍了他的表演,你怎么想?」我问。他看破了我的想法:
首先我要替我们正名一点的就是:我们这个职业确实太被动了,你知道吗?
我们这个职业,永远是被人选择的。
第二点就是:如果我们自己要是没有那份坚强的心,我们不会走到台前。你要知道,每个演员都是那种每天照着镜子说「努力努力 !认真认真!加油加油!」每天都喊一万遍口号,才会慢慢走到台前、让观众认知的。
所以他可能形成了一种惯性:我不管别人,我首先得抗压。
演员首先得抗压。因为演员在台上演戏如果演得不好,你没办法跟人解释。你不可能去告诉别人,我昨天演错了啊,我本来不是想那么演的,你看明白没?我是想这么演,我跟那个人其实是这个关系balabala…
你演不好,观众就会说臭戏篓子。你没法跟人解释。所以演员得不断地抗压,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不断地积累,不断地竖立自信你才能走到台前。
演员必须每天跟自己说,我就是最棒的,你们伤害不了我。
他停顿了一下:
当一个演员真正地能坦诚地跟你聊天,可能他真的放下了很多东西。因为真的,他必须屏蔽很多东西,不然该怎么活着呀。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但是是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点被感动了。也可能是惭愧。我说不上。
我顺着他的话问他,他是如何保持专注的。
他说他的方法是,选一个自己热爱的东西——享受它:
我喜欢看漫画,看书。我确实是养成了二十多年的阅读习惯。因为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习惯阅读之后,它对我的帮助特别大。
每天我基本上会看两个小时。
我问他最近看得最好的一本书是什么,他没说具体的书名,半开玩笑地说在看兵法。
我说一边看兵法一边看漫画的人,可太矛盾了。他突然又特别正经起来:
我真是一个两面性特别严重的人。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度想取个笔名叫矛盾。
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严肃是我的本命吧,其他的东西,是后天的。

我相信你会很喜欢喜欢《吹哨人》这个电影。
说到《吹哨人》他的状态看起来很轻松很舒服:
拍《吹哨人》的时候刚拍完《长安十二时辰》,制片方从我的经纪公司要了四个多月,当时我们也在聊,为什么要了这么长时间。
然后我就去了澳洲,一见制片人,她就说,佳音我签了你四个多月,其中半个月给你休息。
她说这半个多月我让你去了解当地华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当时一听,心里特舒服。然后我就在澳洲生活了半个月,去跟导演和汤唯聊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们的角色在澳洲是怎么生活的。我就这样进入了这个剧组。

「你在这个剧组里的新鲜感是什么?」演员连着拍戏是很容易失去新鲜感的。
他说是汤唯:
我多少会觉得梦想走进现实。
接这个戏,确实是因为汤唯之前给我打了电话,说咱们俩合作一下。但是那次并没有合作上,因为我当时已经接了《长安十二时辰》。过了一年以后,汤小姐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是不是该合作一次了?然后我就产生了好奇,接了这个戏。
所以我跟汤唯合作呢,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觉得有点梦想照进现实。
「像爱情?」我逗他。
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它体现的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欣赏和尊重。包括我也很欣赏她。

我看他特别认真,我也嘎嘎乐。
我问他在《吹哨人》里面的这个角色难在哪。
他说难在建立人物身份的可信度上:
这个戏对我最大的障碍,并不是角色,我之所以接这个角色,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剧本跟其他剧本不一样。我相信你会很喜欢这个电影。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宣传的时候,喜欢给电影分类型,但我们这个电影,我给你说个实话,我现在都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类型的。
我看很多剧本,国内的编剧很容易把每个段落写得很直给,比如爱情的片会聊昨天晚上吃什么了?你爱我吗?我们明天去约会。谍战片会说,是不是他是凶手?枪战片会说,把子弹装上,冲,快快!我们写得都很具体,都直奔主题。
但是你看外国电影经常就是:接孩子放学、把那个抽屉拉上、水龙头关了没,它说的都是繁复的生活流,但是你会逐渐发现一个主题,你会逐渐感受到他要讲什么。

这个电影晓路导演写的就是后者的这种感觉。
而且当时我读剧本的时候,我觉得晓路导演比《北京遇上西雅图》时期还要老辣。
西雅图还是讲两性关系为主,爱情,错位等等等等。但这个电影不是。
它有点像大卫·芬奇之类的导演的风格,很冷静。
也因为剧组95%的工作人员都是外国人,加上导演她也是用外国人的视角和摄影来讲这个故事的,我又演的是一华人,所以说回来,我演这个电影之前最难的一点是说英文。
「你要说英文?」我觉得这对于一直生活在国内的演员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雷:
是,我要说英文。一说英文我也背不下来,但是我倒觉得最后的呈现也还是OK的。也许前两句观众会笑,但到第三句、第四句他们也能进戏。所以我觉得,可能大家会看到一个新的华人的形象。
就是一个东北孩子,平时嘴不啷叽的,然后一下说英文,我会觉得能让观众接受一个这样的华人的形象——在海外生活的雷佳音的形象,可能是一个难点。
在我的观影经验中,东北海外华人的这种银幕形象,确实比较少见。

他说基本没有:
因为我们现在都讲爱国,但是随着社会的前进,然后我们80后、90后的成长,我们大家对爱国这种东西,会有一个崭新的概念。比如说《流浪地球》特别好,因为它是全人类与中国人的视角来拯救地球,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切入点。
《吹哨人》讲的是一个在海外生活的华人怎么成为平民英雄的,然后中间还有比较复杂的两性关系,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雷佳音是一个很能聊天的人,我问他平时主要都跟导演聊些什么。
「聊戏?」
他说不是,就是像朋友一样相处:
晓路导演是个小女孩,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
拍戏的时候,我本来叫她导演,后来叫她薛老师,然后叫她晓路导演,慢慢就和她打成一片,就变成:路路,路路你干嘛呢。
虽然她比我年长,但是跟她相处确实特别轻松。
我刚看到剧本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导演一定有水准,因为她虽然写了大量的台词,但你会发现形散神不散,说的那些看上去是无关的,但它实际上有核心。你能感觉到这个导演很厉害。
但当你实际操作的时候,你发现她跟你想象的形象不符,我面前并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而就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女性导演确实跟男性导演不一样的是,她捕捉两性关系捕捉得特别细微。对于表演的要求也特别细微。

「能举个例子吗?细微到哪个点。」
雷佳音拿配音举例:
比如说配音,可以半天完成的事她要配三天。
我们这个戏很难配是因为,有些东西完完全全是靠感受演起来的,它有好多细微的东西。
比如一句话:你好,你好吗,它就很普通的,但是因为它表达方式的细微差别,导致它包含的一些微妙的情感,很有可能会让作品传递的意思更丰富,更敏感,更有内容。
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可能得配好多遍好多遍,得逼着再去找当时的那种感受。

说起导演这个工种,他滔滔不绝,我问他想不想做导演。
他非常坚定:
不想。
我觉得想当导演的人,有两点:
第一,起码他有一个想讲故事的诉求,他想给大家讲故事,讲他自己也好,讲别人也好;
第二,就是对于掌控的渴望,他想主导。可能我说的不准,但是基本上趋于这两类,或者两类兼有。
雷佳音的丰富体现在,他确实是思考一切的。
跟表演有关的,他思考;无关的,他也思考——
不是那种过家家式、点到即止的,他有一套比较完备地看待世界的方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成熟的人呢?」这算是我最后的提问。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经历了好多痛苦的事情,逼着你真的就走到这一步。没办法。因为生活真的给你太多磨炼。
比方说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很能抗压,后来我发现自己抗压能力这么强。我现在说自己成熟是因为,我真的相信一切都会随时走掉,我真的相信这件事情。

每个人都觉得在自己富的时候,要享受生活,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东西会走。
但是真的有一天会离开。
而且我有时候碰到事,经常会问这种事怎么会找上我。
如果你问这句话,那就是不成熟的表现。如果有一天觉得这种事找上我了,生活原本就是如此,你会觉得你成熟了,就是这样。
「所以成熟是一种哀伤吗?」
雷佳音想都没想:
成熟是代价。
但是像你跟我说的,人们可能对时间有认知,对自我有认知,我会觉得蛮好,但是你要让它过去。
我们活着唯一成本就是时间,因为我们的生命会逝去,但是你一定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不会逝去的,逝去的是我们。
这个世界是永恒的好吗,哪有时间。
后记:
跟雷佳音聊天,是一段非常深刻的路程。
很多事情我们没有去追求某个答案,也没有去说服彼此,只是交流。
我很感谢他的坦率与真诚,这给了我很多全新的思考与审视,让我觉得更迷茫了,也更愉快了。
后来我去影院看了《吹哨人》,如雷佳音所说,我是喜欢的:齐溪最后坐在电脑前,汤唯最后在车里一笑… 她们的神情,都让我动容。
两个小时,四个月,一万字。我发现我们的对话沉淀下来后,它开始反过来拥有了它自己的生命,一次次重新给我启发。
最后,谢谢《吹哨人》,谢谢雷佳音以及他的团队。
大家辛苦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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