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上卷(九)
四月六日
圣节(The Holy Week)已过。今天喜悦的钟声铿然而鸣。这是复活祭日(Easter Sunday)。夜间在欢笑中,赞颂耶稣的声中过去。街上一早就挤满了人;连一个苹果落下的空隙也没有了。头上戴着白巾的农妇,兵士,穿着破衣的乞丐,穿着制服的小学生,他们全都亲嘴,吃向日葵子,喋喋说话,高声谈笑。红色的“节蛋”(Easter eggs)在架上出卖,姜糖果和“Amenun oeirls”也摆在那边,红绿各样颜色的轻气球则系带钮上。群众喧哗,如群蜂之在巢。
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家常于“令特节”(Lent)之第六星期内预备圣典。全个星期内,我们都持斋,在圣餐那一天则无论什么食物都不吃,一直到了盛典日期过去才罢。然后“The Passion Week”又到……呵,我们跪拜的热忱;我们对于旧主庄严的热烈的归依之心,冲塞于教堂之中了!“主呀,赦免了我的罪。”复活祭的早祷给人以天国的感想:烛光的熊熊,蜡油的气息,牧师的白衣,金色的神座……其激昂之态,简直把一个人的呼吸都吸去了。耶稣不久就升上天么?我们不久便带着复活祭的圣糖回家么?
我们在家中每天都穿着庆祝的鲜衣,全个“复活祭星期”中,大家都有放假的神气。
今天我却觉得无论接触到什么东西都是讨厌的。钟声只是扰乱我的脑筋,笑悦的群众只是使我厌烦。我愿意,我能够离开,到无论什么地方,除开这里都可以,永远不回来。
“试试你的运气,先生。”一个小女孩拿出一个信封递在我手里。
这女孩赤着足,穿着破衣。她相貌上没有一毫庆祝之意。我从她那里买来的美丽的一片纸上,印有下面的话:
“如果‘不幸’迫到了你,请不要丧失希望,不要让失望占据了你。你会战胜那最大的困难的,你会追着‘幸运’转移她的车轮向你走来的。你的事业会‘冕’以完全的成功。一个比你所感预算的更伟大的成功。”
现在,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复活祭的红蛋给我的么?
四月七日
佛尼埃同别的一班人同住在车夫住的车场中。他同他们肩对肩地一同睡在睡凳上。他的饮食都是从公用的锅中弄出来的。他自己动手收拾他的马,洗刷他的车子。他终日在街道上驱车载客。他并不诉苦。他对他的工作是十分满意的。
他今天穿上新衣,头发新用油膏涂过,皮鞋踏地也格外沉重而轻快。
他对我说道:
“复活祭终于到了,这是很好的……耶稣起来了:真的,佐治。”
“唔,那有什么好呢?”
“唉,你真的……你心里毫无快乐。你并不承认世界之真相。”
“你呢?”
“我么?那是完全不同的。但我很代你忧虑我亲爱的佐治”
“忧虑么?”
“是的……你不爱一个人,连你自己也不爱……我们住的车场中,有一个车夫,名狄汗——这样一个黑皮肤、卷头发的农人,他狠恶如魔鬼。他以前家里很有钱,但是一场大火把他烧得干干净净。有人因为恨他,就把他屋子放火烧了。
“他不能忘记这件事,因而他咒骂一切人,一切物。他咒骂上帝,咒骂学生,咒骂商人,连小孩子,他也要咒骂。他憎恨所有的人。‘他们是狗,他们全都是,’他说道,‘他们吃基督教徒的血,而上帝从天上看下时却喜欢看见这种事。……’有一天,我离开茶馆,走到车场里去,看见狄汗在车场当中。他俩腿离开地站着,袖口卷了起来。他的大手掌也拿着马缰绳,鞭打他的马,当着眼部打去。可怜的疲马,恹恹一息地,想要抬起头来躲避他的鞭子,但是他却尽管继续下去,当着马眼,一鞭接着一鞭地打去。‘你老尸体,’他很粗暴地嚷道,‘你畜牲!我打你;我要教训你。……’我问他道:‘狄汗,你为什么要打这可怜的畜生?’‘不要你说,你不洁的傻子!’他回答道,并且更愤怒地鞭打这马。
“车场中非常龌龊,有一股不洁的马粪气息,所有的车夫都成群地跑出来,围在那里笑着。他们似乎喜欢这种举动。‘狄汗出气了,’他们说道……这正是你所做的事呀,佐治。你要用马鞭当着每一个人的眼部打去,我可怜的朋友。”
佛尼埃咬了一小片的糖,慢慢地吃着茶说道:
“不要打我,佐治,也不要发笑。你知道我想什么么?我们都是缺乏精神的,所有我们都是。我们生命的前进力是什么呢?憎恨,只不过是憎恨。我们不爱,我们不知道怎样去爱。我们压迫人,杀人,烧毁人,我们也受别人的压迫,绞杀,烧毁。这是用的什么名义去做呢?请告诉我。”
我耸肩答道:
“去问亨里契吧,佛尼埃。”
“呵,亨里契!他是相信要使人类自由,给他们全体以面包的。但那是马莎(Martha)一方面的,但是马梨亚(Maria)那方面呢?我十分赞成一个人可以为自由之故而死,然而不仅仅只为了自由,乃是为了求一点的眼泪。我也向上帝祷告道:让地球上没有一个奴隶,没有一个挨饿的人。然而这不能包括一切的事,佐治。我知道人的生命是建筑在‘不真实’上面的。但是真实在哪里?要是你能够,请告诉我这一层。”
“什么是真实?你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什么是真实?你记住:‘我们生出是为这个目的,我们到世上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是我们要带了智慧绘真实。每一个人,如果他是真实的,都会听见我的话。’”
“佛尼埃,耶稣说过:你不要杀人。”
“我知道,但是不要讲到流血吧。告诉我别的事。欧洲给了世界两个伟大的字眼,已把她的痛苦黏贴在他们上面了。第一个是‘自由’,第二个是‘社会主义’。但是我们所给予世界的是什么字眼呢?为了自由这个名字,许多许多血,已经流过了。然而有谁相信自由呢?为了社会主义这个名字,许多许多血已经流过了。然而你真的以为社会主义是地上的天国吗?谁曾为了爱之故,谁曾拿了爱这个名字到柴堆里去过?我们中的任何人敢说:使人们自由,使小孩子们不饥饿,使母亲们不哭瞎了眼,并不能算是满足么?还有甚于此的,他们的相爱十分是必须的。上帝必与他们同在,而且在他们的心里。然而确确实实的他们已经把上帝与爱忘记了。但是马莎只是有一半真理。其他一半是马梨亚。我们的马梨亚在哪里呢?现在一个大原因已找到了,我强烈地相信了它。这是农民们的原因,是所有基督教徒的原因:且不仅此,它还是耶稣的原因。他是为了上帝,为了爱之故而找到的。人类要自由,要有饭吃,于是他们的生活才是一个爱的生活。我还相信:我们的百姓是上帝的百姓。他是受爱的感动的,耶稣是住在他当中的。我们的话是复活的话:主出来了!……我们的信仰是细小的,我们又是柔弱如小孩的。这就是我们所以拿刀剑的缘故了。不是因为我们有力量,所以我们执持刀剑,乃是因为我们的柔弱与我们的恐惧,所以才拿它们。但是请等着后来的人:他们是纯洁的,他们要不用刀剑,他们是强壮的,然而在他们走来以前,我们已经消灭了。我们孩子的孙子会爱上帝。他们要依上帝而活,依耶稣而快乐。世界之表现于他们前面的是新世界,他们要在世界发见一切我们现在所不能看见的东西……呵,佐治呀!今天是复活祭的礼拜日。耶稣出来了!所以让我们忘了我们的憎恨,只要在今天一天,并且我们停止互相用鞭当着眼睛打去的举动。……”
他说至此处,突然停住了,好像有一个新的思想忽然刺激他似的。
“怎么啦,佛尼埃?你似乎要说什么话?”
“我告诉你,打破链子是不可能的。没有路给我走出去,一条路也没有。我出去杀人,然而我是相信爱,我是崇慕耶稣的。唉,这真是苦恼!”
旅馆中充满了饮酒之人的喧声,他们在庆祝这祭日。佛尼埃低了头,看着桌布,等着。我怎么办呢……但是用马鞭当着他的眼睛打过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