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上卷(八)
三月三十日
我在依梨娜家宅左近往来散步。这房子是一所很大很庄严的大建筑。房主人是商人克波罗沙夫。依梨娜怎么能住在这样的一座屋里呢?
我知道站在霜雪中,在严闭着的门口走来走去,而等着不能遇到的事,是很傻的。假使我真是遇到见了她,又有什么不同之处么?实在是没有。
我昨天在大街上遇见依梨娜的丈夫了。我起初见他在远处,立在一家店铺的窗外,在那里看照相。他的背朝着我。我慢慢地走近,立在他身旁。他是一个长而瘦的美发的人,约有二十五岁,是一个军官。
他回头一看,立刻认识我。我在他眼睛里看出他的恶意和嫉妒。他的眼睛灰暗了。我不知道他所看见的我的眼睛是怎样的。
我并不嫉妒他,也不憎恶他。但是他是立在我的途中的,这又当别论了,当我看着他,立刻又记起那几句话了!
如果一个虱在你衫上
讥笑你说:“你是一个蚤,”
那末你就出去杀吧!
今天很暖和,小河从山坡上流,下涟漪的水波在日光中闪耀着。雪正在融化,乡间空气生伸出一种春的气息,一种从森林中出来的有活气的潮湿的气息。夜间仍然结冰,但是在午昼时,地上都变了滑溜溜的,屋檐也滴沥地滴个不住。
我去年的春天是在南方消磨过去的。夜间黑如墨,只有Orion星在天上放光明。早晨的时候,我常常走下沙岸,向海滨走去。海杉花(Hoather是一种常绿灌木,其花甚似蔷薇)在林中盛放,白莲花也灿烂如锦。我爬上小山。焦热的太阳晒在我头上,我可以看见那海水的透明的绿波,远远的在我足下,蜥蜴在石上跳跃,蚊子在空中嗡嗡飞鸣。我爱躺在晒热的石头上,静听海中波涛之声。时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突然消融到我视线以外去——所有那海,那森林,那春天的各种花。全宇宙成了一个混合体,充满着生命的无限祝福。……
而现在呢?
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比利时的军官,刚才对我描说他在刚果(Congo)办事时的生活情形。他独自一人在那边,有五十个非洲黑兵受他管辖。他的兵营驻在一条大河的岸边,那个地方太阳是没有什么热气的,黄热病是非常流行的。河的对岸,住着是一族独立的尼格罗人,他们有他们的王,有他们的法律。白天完了,夜便来了,于是接着又是白天。早上、正午和晚上,他所看见的只是同样的浑浊的河流和它的河岸,同样的光亮的绿色的攀缘植物,同样的说着不知其意的说话的尼格罗人。有的时候,为了消遣疲懒的时光,他拿起枪向森林藏着的兽类打去。
当他的黑兵从对岸捉到一个尼格罗时,他们必定把这俘虏缚在一根杆上,他们用他来做射鹄,以消度时光。反过来说:当他的部下有一个人被河对岸的人捉住了呢,他的双足和二只手臂便被他们割下,并且把他身子摆在河里,留在河中一夜,只有他的头露出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头也被割下了。
我很奇怪,白人和黑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什么地方?我们必须有一个选择:或者是“你们不要杀人”——就这方面说,我们都是谋杀者,正同他们黑人一样,或者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这一方面说,要分曲直也是不可能的。这种就是我的志愿,我要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去。说着要求公道,并且在在顾到别人的意见,这不是含有怯懦的元素在内么?为什么一个人总怕人称他为谋杀者,而总愿意人家叫他英雄?归根结底地说来,别的人说什么话,我要管他做什么呢?
拉斯加尼加夫(Raskolnikov)[1]杀了一位老妇人,他自己却因为她的血而晕乱了。然而佛尼埃却出去杀人,他快乐而且祝福。他是这样么,我奇怪着?……这些都是空话,没有什么意思……不然的:
如果一个虱在你衫上
讥笑你说:“你是一个蚤,”
那末你就出去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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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斯加尼加夫是杜思退益夫斯基所著的《罪与罚》中的主人翁。他因不平与穷乏杀了一个放债为生的老妇人。因此,他心灵起了许多不安与忏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