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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露伴梦女/志怪)笑的理由

2022-03-18 18:37 作者:质子-明治系统official  | 我要投稿

这世界上,不存在不付出代价就能获得的东西。


这件事情对于山岸由花子来说,是刻骨铭心程度地体会过的。


就在前段时间,她经历了数次差点失去作为“人”的外壳、尊严乃至性命的风波之后终于收获了真爱。这份爱对她来说无比珍贵,如果有人想要夺走,她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排除,这就是山岸由花子的决心。


一开始的自己是多么因为爱而偏执,在正式与广濑康一确定关系之后她才慢慢明白。她开始变得不那么排斥那些作为单纯的“朋友”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并且因为康一受欢迎这件事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认为这是他“人格魅力”的体现而非“潜在竞争对手增多了”。因此在之后一帆风顺的恋爱过程中,她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所以,在听到面前的少女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才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紧、头不由得痛起来。


“我太爱他了……我觉得如果他叫我去死,我都可以为他去死!真的!”


——这是病态。从一开始会叫你去死的男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让现在的自己来评价,由花子会毫不犹豫地下这个结论。但是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自己或许甚至能理解,而且会表示支持?这么想想,她觉得更伤脑筋了。


少女名为金森 喜代姬,是山岸由花子的小学同学。两人都住在杜王町内,家离得也不是很远。关系说近也近,但也不到闺中密友的感觉。相比起喜代姬,连之前反感的渡部叶对于由花子来说都算是好朋友——就是这种程度的关系。


两人在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就读,但即使如此也没讲过几句话。令由花子没预料到的是,喜代姬突然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


“山岸同学,这是你自己亲手做的便当吗!看起来真不错!”


午休时间。那天由花子罕见地没跟康一一起度过,因为后者生病在家休息了。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便当盒时,喜代姬便主动凑上来,用仿佛欣赏艺术品般的眼神打量她便当盒里的东西。


实际上由花子总会做两份一样的便当,一份给自己——是用来调整第二份的。确定菜肴的搭配合理之后,才会做另一份给康一的。今天康一没来上课,所以她吃的是他的那份。当然,面对喜代姬露骨的眼光,由花子感到一丝不快。


“山岸同学在恋爱吧?真好啊~我也想给我男朋友做这么丰盛的便当!……”


这便是两人往来的开始。由花子在班里的朋友不算多,但是像喜代姬这么热情的友谊她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由花子以为她只是想从自己手上要走几道菜的菜谱,但是后来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这个女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她的知己。起因则是,由花子刚坠入爱河那段时间的偏执行为或多或少地被她看到了。当然了,那时候的由花子满脑子都是怎么得到康一的注意,没有功夫在意别人的眼光。哪怕现在的由花子想要解释……好像都已经太晚了。


因此,在某个午休时间,金森 喜代姬才对山岸由花子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为了某个男人,甚至可以死。


因为对喜代姬口中的男生一无所知,由花子无从判断这种交易到底是否值得。她不是不能理解喜代姬,正是因为能理解,才会倾听。并且认真地烦恼。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不如让我见见你对象吧……就在由花子准备顺水推舟地向喜代姬提出这个请求时,对方的手机响了。


“糟糕,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流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少女慌忙地在口袋里翻找手机。找出来之后,又飞快地在智能手机屏幕上打字、输入着什么。


“你怎么了?”由花子问。


“哎呀……我真是笨。他跟我说每隔半个小时都要给他回信息,否则他会很担心的,结果聊着聊着天忘了……”这么说的少女手上依旧不停,发着光的方形手机屏幕倒映在她两个漆黑的瞳孔中,让它们看上去像某种动物的眼睛。


每隔半个小时都?


姑且不提现在是工作日、白天作为高中生的她们要上课吧。这个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难道喜代姬被什么危险人物威胁到身心安全,需要接受保护吗?看上去也不像是。


“这是他爱我的证明啊!”面对由花子疑惑的眼神,紧紧握着手机的少女露出幸福的笑容。而由花子虽然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说。


——嘻。


听到了笑声。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近在咫尺,就在我耳后发出一声笑,又好像远在天边,是从街拐角那边传过来的。


为了确认这件事,松风理转过头去。身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现在是工作日的中午,住宅区的道路没有人是很正常的。杜王町虽然很多不良少年和机车族,但意外地……逃学旷课的人并不多。


所以理没有看到人影。道路两旁都是独栋的居民宅,有的是开放式庭院,也有的被高高的围墙围起。说起来,不同的人家围墙也是各有不同的。有的只是简单的水泥墙,没有任何装饰,有的涂成别的颜色,有的爬满藤蔓植物,或者贴满各种小广告。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在意陌生人家的围墙呢?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理感到短暂的困惑。


就在此时……嘻嘻。


又听到了笑声。他得以非常肯定地判断,那是女性的笑声。声音并不响亮,反而有点虚弱,好像底气不足似的,飘忽着传进耳中。仿佛一根狗尾草沿着他的脖子挠了一下,轻微的不适感让那一带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嘻嘻……


第三声。清脆如银铃的笑成了一只抠入脊椎的冰冷小手,那感觉使理在艳阳高照的秋日也觉得浑身发冷。


到底是从哪来的笑声?是街角吗?他假意往前走了几步,伸长脖子好像在观赏某一户人家院落里的花草。就这么踌躇了几秒之后,突然转向、发足狂奔,一口气冲到街角的拐弯处。那里空无一人,也没听到逃离的脚步声。


气喘吁吁的少年环视着被秋日中午倦怠的阳光笼罩的街道。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和烂熟于心的居民区。在此时却因为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笑,变得陌生了起来。


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还是他中暑了,产生的幻觉呢?


嘻嘻。仿佛为了反驳那个念头,笑声又响起了。像是嘲笑,但是感觉不到恶意,好像只是被他狼狈的模样逗乐。


而这次,他终于得以确定一件事。


那笑声……来自于某面围墙后面。只有墙后面才能挡住发笑的人,而且一定是这条街上的某面墙,因为那声音并不远。他于是假装放弃地继续沿着街道走,一边观赏不远处一栋漂亮的三层别墅。那的确是一栋非常别致的建筑,外观刷的油漆颜色也很清爽。但是理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而是全神贯注地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等待着下一声笑。


嘻。


来了。一滴汗从额角落下,“啪”地被他猛然回头的动作甩到地上。这次终于听清楚了,绝对不会错,是身后的方向。他身后一共有三户装了围墙的民宅,那声音一定是从其中之一来的。没听到逃跑的动静,那么发笑的人一定在。只要一家家找过去——


“喂,小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粗鲁地灌入耳中的是年轻男人带着怒意的声音。感受到被向后拉扯的力道,理的领子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抓住、向相反方向拖去。


他不得不转过头。脸上露骨地显出轻蔑和不耐烦的青年正揪着他的衣领,而青年身后,刚好就是那栋外观颜色清爽的三层别墅。


理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别人家门口徘徊了将近半小时了。在别人眼里,小混混打扮的理不被当成什么可疑人物才奇怪。


“我……”


“从刚才起就在别人家门口晃来晃去,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怎么不在学校?难道是想顺手牵羊吗?”青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理试图申辩的话头,刻薄的语气和问题接二连三地朝他刺来。理被他犀利的目光逼得无话可说,感到自己正像一条竹荚鱼一样……被从头到脚剖开审视。


松风理咽了口唾沫。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仿佛在看垃圾的轻蔑眼光,让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明明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瞧不起他是吧?!


“关你屁事!别tm碰我!”


对理来说,永远是身体的动作比思考要快。他猛地甩开青年的手,挣脱出去,怒火在脑中腾地炸开。


“你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先在我家门口——”


对方也怒不可遏。越是愤怒,那双青色眼睛里的目光越是轻蔑。


理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大概从一开始就被这个青年归为低人一等的存在、打心眼里瞧不起了吧。


额头上传来青筋凸起的感觉,五个指关节也因为拳头越握越紧而泛白。理的脑中如一锅煮开的沸水,理性早就蒸发消失、无法思考了。


说起来……面前这个人长得还相当好看呢。一拳下去砸断他的鼻梁骨,那声音估计很好听吧。

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挥出拳头?


大多数人的回答应该是极度愤怒或者想要自卫的情况下吧。毫无疑问,这些情况挥出去的拳头是为了打在别人身上的。如果拳头最终落在自己身上,那么一定是不寻常的。


蛇目水玉和渡部叶就刚好目睹了这种“不寻常”的发生。站在岸边露伴面前小混混模样的少年明明是朝露伴挥出拳头……最后却打在自己脸上,而且还被自己打得后退一步、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然后还没等他从惊讶和疼痛中缓过神来,少年打着唇钉和鼻环的面孔便从中间裂开成一本书,而他自己则陷入失神状态向后倒下。


“怎么回事?露伴老师,这是谁?”


岸边露伴无视了水玉的问题,大大方方地翻开少年的“脸书”查看。


“松风理,今年18岁,在杜王町市立高中就读。在他三岁的时候母亲抛下他和父亲跟情人私奔,父亲因此一蹶不振终日酗酒,不再管儿子。平时经常逃学,要么是去小钢珠店要么是去飙车,第一次在十三岁的时候……”


“等等等等!岸边老师等一下!”


忍无可忍的渡部叶终于出声打断了露伴。后者抬起头,好像才发现面前两个少女的存在似的,“怎么了?”那种坦然的态度仿佛偷窥别人隐私的不是他而是叶自己。


“这——这位同学是替身使者吗?”


“不是。他在我家门口晃来晃去,我觉得很可疑就问问他怎么回事,结果他突然要打我——”


“既然不是,就不要侵犯别人的隐私权了!”


露伴微微偏头,神情好像在听叶讲一个笑话。


“既然他是可能会私闯民宅的嫌疑人,那任我处置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这家伙的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说是垃圾也挺合适的,也没必要看完。”


说完,脸上带着薄薄轻蔑之色的青年在少年的人生之书空白处写了什么,便将他的面孔恢复了原状。后者恍惚地站起来,好像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倒下。他看了两眼露伴和两个少女,以虚浮的步子离开了。


水玉拉了拉叶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她习惯就好。


青年收起钢笔、站起身来,抱起双臂上下扫视了她们一圈,“所以,渡部家的小丫头来我家干什么?”


被他提醒,叶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她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


“老师……你有没有见过这孩子?”


露伴凑上来看了看那张照片。那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少女,穿着市立高中的校服,望着镜头的眼神有点飘忽。


“没有。她是谁?”


“金森 喜代姬……是由花子的朋友。她三天前突然失踪了,哪都找不到……”


青年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将探出的身体又缩回庭院的栅栏后面,“怎么,你觉得我岸边露伴的家是警察局吗?有人失踪不去找警察,偏要往我家跑?”


仿佛已经对这个回答有所预料,但还是难掩脸上的失望之情,蓝发的少女叹了口气、将肩膀垂下。


“警察那边我们也去问过,但是一无所获。他们给出的结论居然是什么’这个年纪的女孩离家出走很正常’……”


监控探头最后一次拍到喜代姬似乎是在一个街角。那天晚上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好像要去什么地方旅行一样。她拐了个弯,好像在和某个人打招呼般挥着手臂,然后径直走入了摄像头的死角处,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从其他角度的监控探头可以辨认出,几乎是在喜代姬消失的同一时间,那个位置有一辆车开走了。也就是说,她搭乘这辆车离开的可能性很大。杜王町的监控探头本身就不怎么密集,下一次这辆车出现在探头范围内的时候,已经是停在路边的状态了。从里面下来的是一个成年女性,根本不是喜代姬。调查后证实,那辆车本来就是那个女性的,只是被偷了。而她本人则与事件无关,也有不在场证明。


警方一开始也考虑过被绑架或者被囚禁的可能,可是一不见人来索要赎金,二喜代姬离开的时候背着行李、神情又如此自然,仿佛早就和人约好一样。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就只是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女离家出走。


对于这个结论,由花子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于是在课间,她找到了叶和康一商量。


“我调查过,喜代姬隔壁班的男友还是正常地来上课的状态,还以为她只是请了病假。所以……我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喜代姬绝对不会丢下男友离开的。”


能让由花子如此断定,恐怕喜代姬和男友的感情相当深厚吧。虽然渡部叶不认识那个男生,但她也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所以,作为同性的广濑康一自告奋勇地接下了接近喜代姬男友的任务,而由花子和叶则分头调查——在杜王町的街头遇见她们的蛇目水玉也加入了进来。


等一下。渡部叶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她和水玉对视一眼,对方好像也察觉到了。


“叶小姐,金森小姐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叶回想起由花子说出那个名字时眼中深深的怀疑,“松风理?”


“遭了!露伴老师你怎么没有把刚才那个人的人生之书看完啊!”


“一开始指责我侵犯别人隐私权的好像是你们吧?!”


“先别吵了水玉小姐……那个人应该还没走远,我们赶快追上去!”


令人不快。


一切都令人不快。无论是帕青哥店里漂浮的汗味和烟味混杂的空气,还是小钢珠在钢珠机里弹跳的声音。甚至连头顶霓虹灯招牌闪烁的频率也令人不快。


从刚才起理就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小个子少年了。白色头发、蓝色眼睛,假装在看钢珠机实际上频频往这边瞄的少年像个初中生,但是身上的的确确穿着市立高中的制服。少年大概不习惯盯梢这种事吧,身体因为紧张而不自然地端坐着,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该死……他以为我发现不了他是吧?瞧不起谁呢?)


啪嗒。最后一粒钢珠从出货口蹦了出来。松风理把装钢珠的塑料小篮子搁在座位上,站起来朝少年的方向走去。


伸出手,一把就揪住了不知所措的白发少年的胸襟。


“看什么看?小矮子,你以为老子没发现你在盯着我?”


“呃……那个……我只是……”


那副顾左右而言他的表情也让理心里不爽。他握紧拳头,朝着少年的鼻尖——


啪嗒。啪嗒。


响起钢珠掉地上的声音。应该是刚才的动作,让自己塞在口袋里的钢珠掉到地上了吧。理不得已放开那个少年,趴在地上寻找。可哪怕把脸几乎塞进钢珠机和地面的缝隙里,也遍寻不到掉出去的那两个。


“你……要找这个吗?”


在自己面前伸开的手掌中不可思议地摆放着两个钢珠。理想都没想就一把抓了过来,那两颗小小的钢珠握在手中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千斤重,像握住两个巨大的铁块,拉扯得他整个人向地上倒去。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重……)


“砰”地,是钢珠机前的几张凳子砸在理身上又被弹开的声音。他的下巴狠狠磕在落满灰尘和烟蒂的地板上,眼前因为疼痛而出现了短暂的黑暗。


“没事吧?”少年俯下身,蓝色的眼睛到了与理视线平齐的位置,那里面并没有嫌恶或者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忧虑。


“可恶……快拉我一把……”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沉重的那两颗小球快把胳膊压断了,理不得已向少年求救。少年朝他伸出手,他抓住——对方轻而易举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知何时,那两个钢珠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重量。只有隐隐作痛的胳膊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


“你是A班的松风前辈吧?你好像受伤了。”


被少年这么一提醒,理才注意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刚才倒在地上的时候擦伤的吧,伤口似乎还在往外渗血。


“总之先出去吧。附近就有个药店,我买点药给你涂一下。”


少年自称广濑康一,是市立高中高二部b班的。他似乎并没有介意刚才理的恶劣态度,领着理出了钢珠店便去附近的药店买来了酒精和棉球。


“你不去上课吗?”今天是工作日,看上去就是好学生的康一没理由出现在小钢珠店。


“我是逃课出来的,想不到吧。”康一露出一个与外表不符、有点坏的笑。这家伙难道和自己是同类?真是人不可貌相。理不由得对这个小个子少年产生了一丝兴趣。


“行啊你,我以为你是个好学……疼!疼死我了!你下手轻点!”被酒精刺激的伤口疼得松风理龇牙咧嘴,转瞬他便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帮理清洗过伤口,康一在他脸上贴上一块白色的创可贴,“你接下来去哪里?网吧之类的吗?”


“你也要去?”他这个样子不会被网吧老板认成偷爸妈钱上网的小学生吧?


“我也不知道。”康一坦白地回答,“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逃学出来……有点紧张。”


——这样啊。理彻底明白了。面前这个少年大概是徘徊在某种边界上吧。好与坏,善与恶,他在战战兢兢同时又满怀期待地试探两个极端的边界。


那么,把这种人彻底拉入黑暗,就是他松风理最喜欢做的事了。

这世界上不存在不付出代价就能获得的东西。


从小金森喜代姬就是接受着这样的价值观长大。衣服也好,食物也好,从课本上学来的知识也好。最重要的——爱,也是这样。爱从不是无偿的,是需要用别的东西交换的。比如满分的成绩,或者运动会的奖状。


童年的记忆中,只有考满分或者拿到演讲比赛第一名,父母的目光才会落到她身上。他们对自己优秀的女儿露出笑容,父亲会带全家出去钓鱼,母亲则会亲自下厨做好吃的。成绩还可以换到新衣服,钱,新手机……在家里,好成绩就是喜代姬的通行货币。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最多的就是成绩。喜代姬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成绩或者奖项的时候——比如最近没有考试或者比赛,只有他们心情好,她才能得到上面的那些恩赐。那是当然的,你不当一个优秀的孩子,凭什么要我爱你?——母亲经常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在喜代姬的老家,那片穷乡僻壤上,当年和母亲一起长大的七个伙伴只有母亲考到城市的大学并且站稳了脚跟。母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HR总监,仕途一开始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但她向上爬的野心从未因为遭受挫折而磨灭。相比之下父亲就平庸多了,只是市立中学的数学老师。比起职场的晋升,他对代数和线性方程更感兴趣。因此足足当了二十年的科任老师,同事们都接二连三地升职,成为年级长、教导主任乃至副校长,而他连班主任都没当过。对于母亲,父亲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崇拜和自卑。因此母亲的教育方针,他当然也是全盘接受。


喜代姬从小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去小卖部买把糖吃都要付钱吧?自己还是未成年人,没有能力赚钱。但是,她有证明自己能支付代价的“潜力”,就是好成绩——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这也是一种全社会的共识。因此,和父母不断“交易”着长大,哪怕不对比,她也觉得自己的家庭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真正第一次产生动摇和困惑,是高一一次去同学家玩。去别人家里做客的许可当然也是要用好成绩换来的,所以喜代姬理所应当地认为对方也是这样。但是……那个同学的期末测验并不理想。喜代姬简直没法想象自己如果考那么低分会怎么样,父母看自己的眼神一定会像看花盆里的虫子。


“欢迎回来,还带了客人呀?洗手准备吃饭吧,饭马上就好!”


同学的母亲热情地迎接了她们,而她的父亲则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同学的妹妹给两人倒了冰凉的麦茶。


“这次期末考的卷子应该发下来了吧?”


同学的父亲不经意间开口了。明明是别人的成绩,喜代姬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自己的朋友大概会被狠狠骂一顿,说不定晚饭也不能吃了。如果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安慰她?是不是替她跟伯父伯母求情会比较好?


“原来如此。还得加油啊。”


——然而,对方的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把成绩单放在桌子上继续看报纸。厨房里传来咖喱的香气,同学父亲于是站起来,用开朗的声音邀请喜代姬和他们家共进晚餐。


那天晚上的咖喱饭很美味。在同学母亲期待的目光下,喜代姬咀嚼着口中偏甜口的日本咖喱,由衷地感叹:“真好吃。”


“你喜欢就太好了。我还担心会让我家薰子在同学面前丢脸呢……”


同学的母亲笑得很开心。没法否认,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不是社交辞令。看得出她是真的心情大好,哪怕女儿一塌糊涂的成绩单就放在桌子上。


金森 喜代姬感到了深深的困惑。然而那时候的她,尚不清楚这种困惑从何而来,只是让它在心里打了一个结。真正被点破心中的疑虑,是在后来把这件事告诉松风理之后。


“奇怪的应该是喜代的家里吧?商店里的东西当然要付钱买,但是父母给孩子的爱应该是无价的啊。”


——无价。世界上不存在这种东西。所谓“无价之宝”的含义也只不过是要付出更大代价才能获取的东西。包括爱。爱也是明码标价的,不存在无价的爱。


如实对男友这么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松风理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而那时候的喜代姬并不明白他笑的理由。


女人都一样。


烂醉如泥的父亲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以至于这句话的每一个假名的缝隙里,都好像塞满了被酒精泡烂的旧报纸。


她们都十分贪婪,而且从不挑食。你给她们什么,她们就会接受什么。之后会不停地不停地索要,直到榨干你最后一丝血肉。钱也好,肉体也好,爱也好。你给啊给啊,付出到筋疲力尽,而她们一旦确定你已经囊中空空,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去投奔更富有的男人。


所以。父亲打了个酒嗝,好像想把手中的啤酒瓶子举起来,最终又还是放下了。他浑浊的眼睛审视着这四叠半的狭小公寓,最后用被烟酒毁得七七八八的公鸭嗓子做出宝贵总结:儿子啊,如果你想要女人,记得给最廉价的东西。


这样的话我听父亲念叨已经快十年了。当年母亲抛下他和少不更事的我与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富豪结了婚后,父亲就开始整日浸泡在酒精里。状态好点的时候他会去找点零工做,但是这种日子如今也越来越少。他浮肿的手指和发黑的面色让我知道廉价的烈酒正逐渐摧毁他的肝脏,有时候我看着这样的父亲会陡生一股怜悯之情,我知道他活不久了。


家里的经济来源依靠的是乡下祖父母退休金的接济,我能一直上学也是母亲出的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分文不收地退回去,像一个真正有骨气的男子汉一样。但是不行。靠父亲那微薄且不定的收入我们只能饿死。所以每次看到银行提款机上汇来的钱款,我的心头就好像有无数只干枯的手掌在抓挠。


我恨我的母亲。只要一想起她那涂脂抹粉的面孔我就作呕。在她离开我们之前,我父亲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是我的榜样。可是自从她离开之后,父亲就像被抽走了魂,脊梁骨再也没有挺起来过。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死,就死在和那个有钱的老头子缠绵悱恻的床榻上。


——但,我不恨那些打到户头上的真金白银。钱是真实的,能换成真实的大米填饱肚子。在把崭新的福泽谕吉(注:钞票上的图像)拿到手里的时候我总是能感到那种单纯的满足感,就像中国有句古话说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而在那阵轻松满足的感觉过后,又是无尽的屈辱。屈辱感化作那些干枯的手掌,每一只都长着藏污纳垢的锋利指甲,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在我的心上撕扯。我痛。我流血。我咬牙切齿。可我不能放开这些钞票啊,我怎么能放开它们呢?我恨。我也感激。感激之后是更强烈的屈辱和憎恨。千头万绪的情绪绞成一团乱麻将我淹没。


最终,我勉强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恨母亲,也恨和她一样有水性杨花潜质的其他女人。既然报复不了母亲,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我的复仇就这么开始了。


那个样貌平平的少女,金森喜代姬,我记不得是我交过的第几个女朋友了。在和我交往过的女人中她算是最没有特点也最好拿捏的。选中她作为我的猎物,纯粹是因为我受不了谈恋爱的空窗期。我恨女人,但是身边要是没有女人,我的恨意就会无处发泄。


父亲说的没错,女人们都很贪婪。喜代姬尤为贪婪,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大洞,行走的时候风穿过那个空洞发出呼隆呼隆的响声。我不知道要往那里面填补多久才能把这个洞补上,但所幸她需要的只是最廉价的——爱而已。

喜代姬偶尔会不明白男友笑的理由是什么。


人会在各种情形下发笑,也有很多种不同的笑。事实上在日语里,光是形容“笑的姿态”的拟声词和拟态词就不下十个。但,如果笑容不出现在它该在的地方,只会让人反感。


毫无疑问,松风理非常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某个情人节他收到了一堆女生送的巧克力,有义理也有本命巧克力,但是他只给喜代姬回了礼。喜代姬捧着巧克力的盒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高挑帅气,肩上落着阳光的少年的时候,他就这么笑了。笑得很开心,也有点腼腆。


“其实我也喜欢金森同学好久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心脏在自己耳边像擂鼓一样砰砰跳着。出生以来,她只在发成绩或者比赛结果公布的时候听到过这种声音。她被这种悸动感和面前这个少年迷住了,再也移不开眼神。


两人一开始交往的那段时间非常幸福。哪怕在上课期间,都有偷偷发短信。这在平时是喜代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一次午休,松风想办法支走了学校门口的保安,带着她溜出校门,骑着摩托车在海边上兜了半小时风。


摩托车飞驰在海边的公路上,而她也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能被强劲的海风托着、轻盈地上升,将沉重的肉体远远抛在后面。这是自由的感觉,长久以来束缚着心灵的枷锁就在这一瞬间崩裂、碎成随风而逝的沙砾。那种强烈的阵痛和新生的喜悦让眼泪迅速充盈了眼眶,迎着风流个不停。注意到她不对劲的理一开始还以为是她眼睛里被吹进了沙子,慌忙停下来查看。


我没关系。别停下来——喜代姬抱着理的腰,贴在他背后大声说。那是从肺腑之中发出来,响彻云霄的喜悦之声。


后来那天回去已经是上课了,两人都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幸好喜代姬一向是勤勉用功的好学生形象,随便撒个谎老师也就信了,没有通知家长。在被骂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砰砰跳着,有种隐秘的窃喜。


自己或许会就此脱胎换骨、成为完全不同的人。而理,则是让自己得以重生的契机,是垂进地狱的蜘蛛丝。爱情如扎根在她身上的树木蓬勃生长,以她的血肉为养分迅速抽枝发芽。


每天两人都一起上下学,回了家喜代姬会第一时间和他互通短信。把手机放在作业本旁边、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回信的时间甜蜜而煎熬,注意力当然是集中不了了,于是数学题错得一塌糊涂。


某个课间,班主任把喜代姬叫到了办公室。那是个年轻老师,刚毕业没多久就当上的班主任,在同学们之间的风评还可以,只是眼窝深陷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


“金森。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传闻……你在和a班的松风恋爱吗?”


尽管知道班主任对班上谈恋爱的学生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她稍显严厉的口气还是让喜代姬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背窜过。刹那间她长久以来形成的悲观主义脑回路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自己短暂的自由时光宣告结束,不得已又回到牢笼中……这个假如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绝对不要。让她变回原来那个自己,还不如去死。


“你不用紧张,我没打算管学生之间的事情。”班主任用手里一根原子笔揉着眉心,放轻了语气,“但是有一些不好的传闻我想你应该知道……松风那孩子据说经常换女朋友,也有女孩子为他割腕甚至写血书……虽然有些传闻的确太夸张了,但我希望你能提高警惕……”


从办公室出来,班主任的告诫已经被喜代姬左耳进右耳出了。她唯一庆幸的是老师似乎不打算把他们的事告诉父母,自己避开了最坏的结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心有余悸的恐怖一直在她心头打转。


自己绝对不能失去理。如果没有了理,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再一次,她在心中确认了这个想法。


山岸由花子感到苦恼。


此刻她正身处人来人往的超市,已经是傍晚时分,许多上班族会来这家超市采买晚餐用的食材。她当然也需要买明天给康一和自己做便当用的食物,但是现在她只是推着购物车、站在原地发呆。


刚才匆忙中拍摄的照片还留在相册里。可以的话由花子真想把它删掉,然后去求那个乖僻的漫画家用他的替身能力让自己忘掉这个下午的记忆。可惜她做不到,所以那个事实依旧如鲠在喉。


就在此时,她感觉后腰被轻轻撞了一下。是一辆和她手边一样的购物车,而推着它的是独眼的少女。大概是因为视野受限,看着别的地方的时候不能同时注意购物车。


“抱歉,我没注意……由花子小姐?”


由花子认得她。蛇目水玉,岸边露伴的助手,年纪轻轻却不知为何没有上学,偶尔会长时间不见踪影的少女——和她在与某个杀人魔作战的时候短暂合作过,之后就一直是朋友关系,有时周末会一起出去逛街。


“刚才我们在寺庙那边见过。但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由花子意识到,如果要倾诉,蛇目水玉大概是最适合的对象吧。她的社交圈很小,也没有向外透露这种事的对象和理由。也是因此由花子会把自己的恋爱烦恼之类的跟她讲,对方的确也守口如瓶。


“我有件事想跟水玉商量一下……一会儿有空吗?”


“没问题……不过我要先跟露伴老师说一声。”


于是采买完食材之后,两人在街角的咖啡厅坐下。由花子打开手机相册让水玉看那张明显是偷拍的角度的照片。


“这个男的是我朋友的男朋友,然后……”


照片上是松风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非常亲密地依偎在一块儿。这是由花子下午在经常去的书店拍到的,据她所知喜代姬仍处于热恋状态,根本没提分手。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


“所以,你在烦恼要怎么告诉你那个朋友?”


骗人,你骗我,你说谎——脑中几乎能描摹出喜代姬哭喊的样子。这个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但当她真的到达某个临界点……喜代姬一直给人这种不稳的印象。


“这种事……我觉得还是直说比较好。你可以先旁敲侧击地问问,对方对这种事是什么态度……据我了解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会介意,但是也有人不介意这种事。”


这种回答由花子自己当然也想得到。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又是另一种感觉。或许喜代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脆弱,是个会及时止损的聪明人?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由花子把那张照片给金森喜代姬看了。然后……少女的双手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这是什么?恶作剧照片?是用p图软件修的吧?真是坏心眼啊,用这种照片来造谣他——到目前为止,喜代姬的反应都还在由花子的预想范围内。


但是说着说着,她似乎逐渐意识到面前的少女不是那种会做什么下三滥恶作剧的人,又或者是想到其他违和的点……她的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


“金森,你……”由花子有些愧疚地开口。无论如何,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伤害喜代姬的是她自己。


“不……我不相信。我不信,但是……”喜代姬双手紧紧攥着手里的便当盒,直到十个指头的每一个指节都泛白,“他之前说,生病不来学校……难道是……”


既然都意识到了不对,那就及时止损吧。这样的劝告在由花子嘴边打转。而不给她说出来的机会,喜代姬放下便当盒,猛地站了起来。


“是……是啊。山岸同学你说得对,毕竟无风不起浪嘛?我也不是傻的。我……我要找他问清楚。一定……”


金森喜代姬跑着离开了。而那次,也是两人最后一次共进午餐。

对不起。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伴随着冷笑。对不起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了,要是动物能讲人话,它们也会说。


母亲在面对我的时候往往把“对不起”挂在嘴边,在给我买了新运动鞋或者带我去高级餐厅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我希望你们能振作起来……道歉有用吗?再多的道歉也挽不回她伤害我们的既定事实,我父亲的肝脏和肺又能因为你的对不起好起来吗?


所以,我完全是跟她学的。学着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如果对方嫌不够逼真,我就给自己两个耳光,再给自己两个耳光,打到自己嘴角冒血、眼前发花。我跪在地上,哭着请求原谅,最后干脆抽出一把刀抵着手腕说要不我放血来写保证书吧……这个时候那些女孩便会被吓破胆子、尖叫着扑过来阻止我。我一点也不疼惜这副皮囊,流点血算什么?要知道这肉体是从我母亲那个肮脏的人身体里钻出来的,我们曾经紧紧相连十个月。我希望我刺我自己就是刺她,我流血就是她流血。


“没事的,理,我真的不怪你……”


那个女孩也是这样。紧紧搂着我,把我新买的衬衫都哭湿了。她对我的道歉深信不疑,当然在那之后为表决心我还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一时冲动干出脚踏两船那种混蛋事。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她已经完全相信我了。廉价的爱能换来这么坚如磐石的信任,这我是没想到的。金森喜代姬胸口的空洞,比我想象的还要饥不择食。


也正是如此我坚定了我的想法。想要拿捏她并且毁掉她再简单不过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当年我母亲的翻版,因此我感觉不到一丝自责。


先从她的社交圈开始吧。尤其是那个把我照片给她看的混账朋友,必须要断绝关系。我轻而易举地就骗来她的手机,把除了我以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社交账号也全部和我的关联了。一开始她当然不愿意,可我有一千个理由这样做。我怕别人把你抢走,我嫉妒那些占用你时间的人,我不喜欢看你和那些异性走太近……最重要的是,只要我挤点眼泪出来,抱着她说“我会一直爱你的”——她就会答应我一切要求。


我让她每隔半小时就给我发一次短信,不管是不是在上课。每天中午和上放学我都跟她寸步不离,周末她去辅导班我就远远尾行在她后面。每当她感到反感、提出抗议,我只要稍微流点血,她就会吓得忘记一切不愉快对我言听计从了。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身心都会被我完全控制、成为一言一行都对我言听计从的傀儡。而到那时候我只要轻轻牵动傀儡线,就像我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往深渊里跳。


就像捏住枝头盛放的花朵、用力把它撕成碎片。青色的汁液横流过虎口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母亲的脸。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她那个半只脚迈进棺材的金主又在做什么呢?如果这些痛苦都能让她亲身体会,那该有多好啊。


嘻。


又听到了笑声。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后背,松风理猛地从网咖的座位上弹起来。那若远若近、飘忽不定的笑声,仿佛就是故意笑给他听的。


“怎么了?”旁边的广濑康一一脸纳闷。难道他听不见吗?说起来今天上午找他麻烦的那个年轻男人好像也听不见。难道只有他能听见?只有他不对劲?


“你……你没听到笑声吗?”有些颤抖地向面前的少年询问,他眼里的疑惑却更深了。果然。只有松风理能听到这笑声,却永远也找不到它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感觉……好像寄生在大脑里一样。这个比喻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嘻嘻。嘻。


笑声还在继续。理疯狂地试图寻找耳机阻断它,却发现耳机本来就套在自己头上。根本无法阻止那笑声传到耳内,他彻底绝望了,猛地推开包间的门出去。门外的网咖里虽然客人不少,但各自都戴着耳机或者在看书,大厅里还算得上是安静。


“在哪里!”而下一秒这安静就被理歇斯底里的吼声打破,“谁在笑!究竟是谁!快点出来!否则……否则老子打烂你的脑袋!”


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有怀疑的、有轻蔑也有厌恶的。换做平时的理,被像看猴似的这样看着早就发飙了。可现在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仇恨,把他也压得喘不过气。店里冷气开的很足,他的手心里却全是汗。下一声笑会什么时候从哪里响起?全身心都高度紧张地等待着。


嘻。嘻嘻。如同冰锥扎在耳膜上的声音。理拼命地抱住头蹲下来,不要再笑了!自己似乎在这样吼着,又似乎只能发出错乱的惨叫。闭嘴,闭嘴,闭嘴!究竟在笑什么?笑他吗?笑如此狼狈不堪的他吗?


嘻。嘻嘻。嘻嘻嘻。


女子的笑声还在持续。不发一语,只是笑。只是笑。轻轻地,感觉不到任何恶意,单纯地发笑。


到底要怎样从笑声中逃出去?理已经快无法思考了。只要他还能听见声音,那笑声就会追他到天涯海角。对啊,只要他还能听见……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那里放着一支钢笔。尖锐的笔头,闪出一丝冰冷的光。


没有犹豫,他一把抓过了那只笔。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朝自己耳朵刺了下去。


“噗嗤”一声宛如熟透果实落地的声音。伴随着眼前的黑暗,松风理的世界终于陷入了一片寂静。

再次醒来的时候,松风理发现自己躺在网咖包间的床上。


“你醒了?”


面前的白发少年脸上没有笑容。他手里拿着一个有点熟悉的东西。花了两秒钟,理判断出那是他自己的钱包。


“由花子她们的猜测果然没错呢……金森喜代姬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少年从钱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卡片。理认出上面的照片了。那是喜代姬的学生证。


耳膜被少年的声音震得隐隐作痛。理逐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自己明明已经抓起钢笔刺向耳朵,并且听到了耳膜破裂的声音,为什么自己的听觉还没有消失?


白发少年的肩上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像一条绿色外壳的蛇,却有小而短的前爪。长长的尾巴勾住少年的肩膀,两个车灯状的复眼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那是……昆虫?爬行动物?不,都不像,少年肩上的生物足有一个婴儿大小。那东西好像也在打量着理,却不能判断出它是否有情绪。唯一可以确定的,这绝对不是属于现世的生物。


“那……那是什么?”


“没想到你能看到啊——这家伙的名字叫回音。”被长长的绿色尾巴缠绕的少年神情自若地答道,“它的能力是制造各种各样的声音。包括你听见的耳膜破裂声,还有这种声音。”


嘻嘻……耳旁响起理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笑声。宛如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戳中腰部,理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紧紧捂住耳朵。然而这种努力不过是徒劳,笑声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我接下来要问你几个问题。”广濑康一把手上的学生证送到理面前,理的鼻尖几乎贴上上面神情空洞的喜代姬的额头,“如果你不回答,我可以让这种笑声24小时跟着你,直到你彻底发疯。”


“别——不要——”虽然还没完全理解现状,但“笑声”两个字仿佛魔咒,松风理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被抽干了力气,瘫坐下来。


“那好。松风同学,麻烦你如实回答……”


学生证又近了点。突然地,理发现自己正有意无意地逃避与照片上的喜代姬对视。


“金森喜代姬在哪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清澈的蓝眼睛中似乎有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那天晚上,她是和你走的吧?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我……”


眼前浮现被刻意封锁的记忆。少女因为被殴打而留下淤青的脸。


(对不起,我错了,理……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的泪水和鼻血混杂成难看的颜色,少女仍然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不放。那副卑微的样子让理心生厌恶。就这么饥渴吗?就这么贪婪、饥不择食,哪怕这份爱已经掉到地上沾满灰尘和污物,都要捡起来一口口吃完吗?


“那时候……我看到我妈的脸……”


母亲的脸和面前的少女重合了。她也是这样乞求那个半老男人的垂怜的吧。恶心,太恶心了。呕吐物在胃里翻涌,恨意则在脑海中翻涌。为什么女人都这样?都这么廉价,空虚,像吸血虫一样贪得无厌?少女笑着。哪怕被打被骂,被推到地上,依旧笑着。笑什么?你到底在笑什么?被我这样对待很开心吗?被糟蹋和贬低很开心吗?可恶,可恶,可恶的女人——


“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不动了……”


一动不动的那具肉体像某种昆虫羽化退下来的壳,让理感到恶心。自己曾经与它缠绵过很多次,也因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有了它而得意地大笑过。现在他当然笑不出来,尽管心底某处依旧在发出一声声冷笑,但对于既定事实的巨大恐惧还是压住了那股放声大笑的冲动。


杀人了。自己杀了人。杀了这个曾经叫做金森喜代姬的女人。在反复咀嚼这个事实之后,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的竟是父亲的脸。


理感到对父亲的深深怨恨。是父亲一直叫他把最廉价的东西给那些女人,但是现在他付出的代价却是最昂贵的。不……不是父亲的错。父亲变成那样也是因为母亲,因为女人。可是这个结论能改变自己杀人的事实吗?


“最后我把她运到了海边,我们第一次兜风的地方……把她扔下海的瞬间,我头一次听到那种笑声。”


嘻。嘻嘻。轻柔飘忽的女子嬉笑,夹在海风和浪涛声中,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笑声出现在生活各处,甚至梦里。那天理徘徊在岸边露伴家门口时,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混蛋!”少年娇小的身躯中爆发出一声怒吼。他一把揪住了理的领子。被比自己矮小那么多的人抓住衣领,理却无力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金森同学哪里对不起你了?!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对她?!”


无法回答。理任凭康一摇晃自己的肩膀,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喜代姬的遗体。警方在松风理家和他的车上提取到了属于她的dna,以过失致人死亡和遗弃尸体罪逮捕了理。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无论他是在监狱还是在哪里,那笑声都会如影随形地追随他吧。


喜代姬的葬礼还是举行了。虽然棺木里只放了她的学生证和几件随身物品,但她父母似乎急于把葬礼办完一样,准备得非常随意。


由花子、叶和水玉都有到场。在向入口处负责迎接的喜代姬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她们便走进了简单布置的灵堂。


来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喜代姬的父亲脸色苍白地坐在棺木边上,双眼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那神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厌倦。


“这孩子是和男友私奔之后死的呢……”


“之前以为他们家家教很严格……没想到会这样……”


“俗话说物极必反,就是这种情况吧。”


“小孩子真是难教养,我回去就跟我男朋友说以后死也不要孩子。”


零星的议论落进耳中。由花子转过头,却并未找到议论声出自谁口。她于是把目光转回那张黑白遗像——喜代姬生前几乎没有留下照片,那张照片很明显和学生证上是同一张。


她突然感到强烈的悲伤,仿佛胸口被狠狠揪紧。但是干涩的眼眶没能落下眼泪,或许她和金森喜代姬的关系就止步于这种程度吧。


“说起来……那个笑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送我去没有声音的地方,求求你们,我不要听到那个声音。据说被捕之后的松风理神智错乱地不断向周围的人请求着。因为他只要一不处于监护之下,就会用尽各种方法、找各种工具捅自己的耳朵,试图破坏自己的听力。实在没有东西的话,就用力撞墙直到昏迷过去。


“我问了露伴老师。他也不确定,只说可能是一种名为倩兮女(けらけらおんな)的妖怪。”


——心怀爱恋,爱而不得的女性,死后就会变成这种妖怪。躲在围墙后,偷偷看着心爱的男子并且发笑。松风理听到的究竟是喜代姬的笑声,还是其他女性呢?


渡部叶于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就是说……直到最后喜代姬都没有恨过松风?”


“我也不明白。”水玉只能如此作答。她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甘愿承受其他人的暴力而死,换做她无论对象是谁,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人类的爱,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情感呢。走出金森家的院门,望着天边日暮西山的火烧云,蛇目水玉得出了如下结论。


就在此时——嘻嘻。


听到了某处传来的笑声。


水玉回过头,看到空无一人的街角,路灯拖下长长的黑影。


“快回去吧。”她对那影子说道,“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片刻的沉默。随即响起的是刻意压低的抽泣,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蛇目水玉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然而直到渡部叶他们追上她,那笑声再也没响起过。


(笑的理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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