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蝶

银白色的满月升上冬夜的天空，吞没了离它最近的几颗星星。人间之里的街道上，有人抱着一个小箱子走过一户户关闭的房门，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一顶护住耳朵的棉帽，刚才出门时穿上了一件大衣，最上面几颗扣子没有扣上，露出里面白色的毛绒衣领。初冬的寒风在她的脸上染出两团淡红，她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眉毛。

女孩在一座屋前停下脚步，她感到了一丝压抑，就来自面前这座房子。这不奇怪，她想，那里面住的是人间之里最老的人类，老得跟妖怪一样，而这种压抑就是衰老的气息。

女孩不是很害怕，因为她的工作就是这个。她是人里医馆的新学徒，经常被派来做这种麻烦的，其他人不愿意做的事。今天就是在睡前，师傅叫她去给书屋的铃子婆送药。

“铃子婆？还没死？”年轻学徒那时脱口而出这句话，吃惊得忘了忌讳和礼貌。她简单回想了一下过去的时光，在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时，她经常在书屋附近玩耍。就在那个时候，以她的眼光来看，铃子婆已经很老了，老得已经接近死了。等她长大了，上学、毕业、学医、当上学徒，一直到这个冬天的月夜，铃子婆竟然还活着，等着她去送药。

书屋的大门虚掩着，女孩走上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悄悄推开门，屋里亮着一盏昏黄黯淡的小灯，给灯光中的一切蒙上一层黄尘。书屋的四壁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看上去很旧但是保养得不错的书。正中是一张木桌，铃子婆就坐在桌前，灰白的头发披在脑后，但是却很整洁，她枯瘦的手指正翻动着一本书的书页。

“您好……”女孩轻声呼唤道。铃子婆抬起头，刘海的阴影下似乎在审视面前这个女孩。

“我是医馆来送药的学徒，药就先放在您这了。”女孩打开药箱，一样一样地把药品放在桌上。铃子婆还在翻书，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

女孩合上药箱，她犹豫了一下。“那个，您是不是……”她轻声问道。

“是什么？”铃子婆合上书，两只手稍微往后伸展了一下，像是在活动筋骨。女孩第一次如此接近铃子婆，她注意到她的头也和其他老人一样前倾，有一点驼背，这是老年人骨骼退化的正常现象，除此以外，她的体况还算不错，在女孩见过的老人里算比较健康的那一批。

昏黄的灯光照在铃子婆下半张脸上，沟壑纵横的皮肤上布满阴影，暗黄的皮肤上散落着老年斑，显得有点恐怖。女孩忽然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关于巫婆的童话，她们也是这样老而不死。女孩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但还是鼓起勇气：“您以前是不是一名作家？或者文学评论家？我看的书比较少，可能没看过您的书。”

铃子婆略微抬头，左右晃动了一下瘦弱的头颈，她咳嗽了几下，然后才像锯木头一样笑了出来。她又打开了面前的书，也不管是不是刚才翻到的那页。

“作家？我认识一个，但是我可不是作家。”她终于笑着说。

女孩松了口气，她看出自己的提问让铃子婆开心。她紧紧抱着药箱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手足无措，然后尽可能迅速又不失礼貌地挪出书屋。

“我感觉不太好，我觉得她真的很奇怪。”女孩说。她回到医馆随手把药箱放在柜台上，然后才腾出手抹了一把额前的冷汗。她的一位师兄，颇具资历的助理医师正在值夜班，用一支纤细的毛笔在本子上写些什么。助理医师听了年轻学徒的抱怨，他放下笔，抬起头看了看年轻学徒。“很正常，我们都这么想，没人想去铃奈庵里给她送药，尤其是晚上。”他说。

“这样啊。”年轻学徒挑了挑眉毛。

“要喝杯茶吗？”听出年轻学徒语气里的不快，助理医师说。他在柜台上摆了两只茶杯，倒上热腾腾的清茶。

年轻学徒明白自己还没资格很明显地表露不快，很轻易地就被哄开心了。她摘下棉帽，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和助理医师一起喝茶聊天。助理医师向年轻学徒讲述工作经验，哪个地方采到的药材质量好，哪里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药材，然后是各式各样的病人，来医馆的人有各种病，外伤、发热、关节炎，等等，最近连肺结核也不是不治之症了。还有些人，他们曾经很健康，只是单纯的太老了。

“那，铃子婆……”年轻学徒小声说道。

助理医师沉默了一下，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又调整了一下呼吸。“她在逃避死亡。”他说这句话时皱起了眉头。

“但是，这……”年轻学徒难以置信地说。她就是因为崇尚理性的科学才选择成为一名医生的，理性告诉她，虽然有很多不老不死的妖怪，但是每个人类都会有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对啊，没人特别想死，但是所有人都会被死亡找到。”助理医师说，“只有她，死亡一直没有找到她，人间之里已经没有人类知道她躲了多久了。我们害怕了。”

这么多年里，铃子婆有好几次几乎快死了，但她每次都能从极度虚弱中恢复过来，又达到了普通老人的健康水平。在阳光明媚微风习习的正午，书屋的大门会打开，路过的人可以借着一缕投入书屋的阳光看见她，她的大部分身子隐没在黑暗里，被光线照到的一只手掌或者脖颈像干枯的树枝。人里的居民不止一次怀疑过她已经妖魔化，所以才会拥有像妖怪一样悠久的寿命。他们从博丽神社找来了巫女，巫女带着一大叠符纸走进铃奈庵，出来时两手空空，告诉他们铃子婆的确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老人。连续两任博丽巫女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人类。但她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停留了太久，在这个满是短寿之人的村落里长久居住，像一个寿命悠长的图腾，使别的人类敬畏。

他们说话的声音轻轻搅动着夜晚，年轻学徒正要把今天问到的铃子婆关于作家的那件事告诉助理医师。忽然，一片吞没一切的寂静笼罩了他们，夜间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消失在宁静里了。年轻学徒看见他们的影子爬上墙壁，那轮满月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异常巨大，几乎照亮了夜间的一切。

“我从没见过这样明亮的月光。”助理医师走到窗前，他的声音拖得有些长。

年轻学徒看见窗台上停着一个东西，是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它的触角动了动，似乎借着明亮的月光在审视眼前的两个人类。不久，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走了，飞往另一间房屋。

铃子婆还在漫无目的地翻书，满屋古旧的书脊在夜色中隐隐发光。

今晚医馆的新学徒拿来了药，还问她是不是一个作家。不，我当然不是作家，但是我想到了另一个作家，铃子婆想。

第十代御阿礼之子是个无趣的人类，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开口也满是无趣，和阿求完全不一样。阿求已经离开不知道多久了，但曾经的小铃还是偶尔会想起她。

她想起了一个漫天星辰的凉爽夏夜，她和阿求、灵梦、魔理沙，还有很多早已离去的人类。她们在神社前的空地上搭起一个高台，举办夏季的百物语。那是阿求讲的一个故事：最大的满月升起时，夜晚被月光照亮，这时，冥界的主人放出她的使者，一只通体漆黑的蝴蝶，在人间之里一个个房间寻找，找出最老的人类。于是最老的人类，尽管他的灵魂以前倾尽全力躲起来，但还是被找到，并被黑死蝶带往冥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故事就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开始躲避明月，堆砌着如山的书籍，提心吊胆地隐藏自己，在月夜躲在黑暗中。但当最明亮的月光穿过一切，从窗外照进时，她也没有太多惊讶，这个世上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一个最老的人类吃惊了。月光穿过窗户，将她按在座椅上。这时，一只怪谈中来自冥界的黑死蝶飞来，停在窗台上。她听见了黑死蝶的呼唤，抹去了她百年来的逃避与忐忑，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听见的声音。

次日人们发现了她，她的样子和过去的每天一样，但在夜间死于心力衰竭。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想法，他们都没有那么老过，没有如此坚定地逃避过死亡，所以没有人能理解她。

 

所选条件：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