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五十三卷

飒先生没有说出口。虽是乱世浮生里短暂的阴差阳错的因缘，且不说华先生能否在尔虞我诈的政场上存活下来，飒先生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撑得到华先生归来。

飒先生只是希望能够代替华先生尽一份他无法尽到的孝心。

许是飒先生眼里闪过的情绪过于复杂，隐隐让人心都揪了起来，老爷竟没再给飒先生难堪，配合飒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

夜里下了雨。又是事多担心，又是念子心切，这夜老爷失了眠，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隐忍的喘息。

他叫醒华夫人，让她去看看情况。华夫人也觉得声音奇怪，起身去了隔壁房里。只见飒先生脸色白得可怕，一身的冷汗，裹着被子浑身发抖。

华夫人赶忙开灯，去问飒先生的情况。飒先生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朝她一笑：“无碍，老毛病了。”

听到动静的华小姐也进来了，见飒先生的脸色惨白，又想起从前谢医生的诊断，心下了然：“当年弟弟特务身份险些被日本人发现，飒先生担下了身份，在日本人那里受了重刑，又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这是他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华夫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虽喜爱飒先生一身清骨，但多少也因为儿子的事情对他心存芥蒂，想着飒先生是来偿还对小华的亏欠，不曾想竟是儿子亏欠飒先生……

华夫人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填满脸上被岁月磨出的细纹。

“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飒先生疼得说不出话来，无力回答她。每到夜雨，浑身的皮肉连着骨头钻心地发疼，痛不欲生，叫人恨不得死了去。

华夫人和华小姐照顾了飒先生半夜，快到清晨时分，飒先生才终于熬过去，沉沉睡下。

这事华夫人知道了，老爷自然也知道了。顿时觉得亏欠飒先生。老爷子面皮薄，表面上没说什么，只是不再责骂飒先生了，又偷偷在遗嘱里把飒先生的名字写了上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华家虽危机重重，倒底也是留了不少不动产。

虽然他并不希望儿子喜欢一个男子，还是个从风尘场出来的歌伶，但老爷向来不愿欠别人什么，只希望自己黄泉路上能走得潇洒些，以后不至于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埋怨，说自己亏待他的爱人。

这些事情飒先生不知道，那夜他痛的神志不清，甚至不知道华小姐告诉了华夫人这些陈年旧事。他一如往常照顾华先生的父亲。飒先生照顾地仔细，只是老爷早病入膏肓，人终难以和天命抗衡，这病拖了两年，老爷就去世了。

老爷去世的时候，光景不算凄惨。妻子女儿陪在身侧，坐在床头看着他走的。飒先生像是怕打扰他们一家子，默默地站在房间角落，看着老爷子说一些稀里糊涂的话，看着病痛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看着那极像华先生的眉眼，逐渐失去神色。

不禁，红了眼眶。

老爷走时，手指指着飒先生。华夫人流着泪招呼飒先生过来。

“他一定是想小华了。和你一样。”

大概老爷唯一的遗憾，就是临走时，华先生不在身边。

华先生喘着气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床上坐起，看向窗外，窗外仍是漆黑浓重的夜色。

每夜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样痛苦的日子，如一把砍不断线的锉刀，每时每分地在切割他的神经。

战争还要打多久？

快了。

前些日子，日本人在美国珍珠港发动偷袭，造成美方巨大损失。美方自此卷入战争，日方腹背受敌，支撑不了太久。

华先生的眸色深沉冷冽。他披上外套，取了烟来抽，一根接着一根。

最后一根烟抽完的时候，天亮了。华先生撵灭烟头，书桌上放着周一围的资料，他两指夹起周一围的照片，冷笑一声，拿打火机点燃照片，看着胶片纸在红色的火中弯曲，化为黑色的灰烬。

没多久，周一围以泄露情报的罪名被日军抓捕。他的这些罪名，都是华先生不动声色，经年累月的布局。

华先生带着人搜进周一围住所抓人的时候，周一围一脸难以置信，对华先生破口大骂，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出血。若非被士兵架着，周一围早就上去咬华先生的脖子了。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竟然敢陷害我！”

华先生没有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烟来，点燃。

“泄露日军情报，怎么办。”华先生的眼眸里没有感情，手直直地掐住周一围的下颌，力气之大让人能听到周一围牙齿之间咯咯作响的声音，逼迫周一围张开嘴来，把点燃的那头烟直直地塞到周一围嘴里。

“周先生，你完蛋了。”

高温直抵舌头，一股白烟冒起。周一围痛的惨叫。华先生残忍地眯起眼睛，看着他扭曲痛苦的脸。

周一围由华先生亲自审问。日本人也不是傻子，时不时派了军官过来旁听监视。

军官在的时候，华先生还算客气。军官一走，华先生就对周一围进行非人的折磨。

当年周一围用在飒先生身上的一切刑罚，都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华先生几乎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折磨他。

一如现在，周一围被华先生抓住头发，强硬地按进污浊的水缸里。周一围疯狂挣扎，却抵不过这个男人的力气，呛了好几口污水进去。

在他快要窒息的前一秒，又被抓着头发拉出来，无情地丢到污浊的刑房地板上。

好不容易能呼吸，一个鞭子就抽了下来，直直破开他的皮肉，痛得他不停嚎叫。

一场折磨结束，华先生擦干净满是血污的手，面无表情地离开。周一围知道，今天结束了，可是明天，他还会来。

折磨持续了一个星期。正当周一围已经自己要死在华先生无尽的折磨下的时候。华先生却不再来了。

战火纷飞，血肉飘零，白骨曝野，政治家的野心往往需要无数生灵的祭奠，造就一个人间地狱。人间地狱终有尽头，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对日战争宣布结束。

那日下了雨。

华先生拿了把伞出门，街上一批批的士兵往码头走。战败了，他们要回国。物资因连年战争的消耗，早已匮乏不堪，士兵们都淋着雨，低着头，消沉而没有目的地地走着。

华先生移开了伞，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落下雨水，由小变大，由慢变快，最终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滑到他的衣里。

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雨路泥泞，他一个踉跄跌倒了。一个妇人赶紧跑过来去扶那孩子，一边还责怪着孩子不小心。

华先生觉得那妇人眼熟。妇人走远后，他才猛然间想起，那是当年舞厅里的舞娘小娟，怀了客人的孩子又不被客人承认，被当成谈资在舞厅里传得很广。当年那姑娘年纪很小，如今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老了，看来她这些年过的辛苦。不过好在，她和孩子，都幸运地活下来了。

娘两淋着雨要走了，华先生叫住他们，把伞给了他们。小娟被生活折磨地不轻，她认不出华先生，只当是个好心人，接过伞道了谢就走了。

华先生恍惚想起，小娟的孩子看起来十多岁了，所以，他和飒先生分别也已经有十多年。简单的算术他算了很久，因为华先生花了很长时间回忆他们的分别，最终心头一震，竟然十四年了。

当年分别时，他还是一个不知轻重的少年，如今，三十有余。

当年分别时，飒先生还是一个风光无限的权贵门面，如今，也三十有余。

不禁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