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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阿根廷】马丁·卡帕罗斯(四)

2020-08-16 00:10 作者:虹彩舞夜  | 我要投稿

1    尼禄的客人


“我刚开始学历史的时候必须得读塔西佗和他的历史著作,”安巴尼在视频中很专注,用很冷静的口吻说道。


“塔西佗虽然记录了尼禄和罗马大火,但他是个令人失望的历史学家,因为虽然他写了很多尼禄在这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却没有把罗马大火归咎到尼禄头上。


当然塔西佗倒也确实曾经写到过在大火发生前尼禄忧心忡忡,他想要转移民众的注意力,因此想举办一场可能是古代社会最大的宴会。在塔西佗优美的文章中,尼禄为此开放了他的皇家花园,很多人都去了:元老院的成员、贵族、好事之徒……各色人等都到了皇家花园。


但是塔西佗写到了尼禄遇到的问题:如何让花园看上去更绚丽多彩一点。


尼禄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让人带来很多罪犯,他要焚烧这些罪犯来给宴会带来更多的光亮。塔西佗在其优美的文章中写道:‘为了点燃罗马城的夜空,罪犯们被判处了火刑。’


对我而言,问题的根源从来就不是尼禄,而是尼禄的客人们。尼禄的那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别人被焚烧的时候还能往嘴里塞食物啊?什么样的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一颗一颗地吃葡萄啊?那些都是罗马城中最有思想的人:诗人、歌者、乐师、艺人、历史学家……或者用个统称:知识分子。可是他们之中又有谁站出来抗议过呢?有谁曾举起手来说这是不对的,不能再继续这样了呢?根据塔西佗的记录,没人这么做。没人这么做!


所以我总是想搞清楚尼禄的客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写农民自杀问题,我想我找到了答案。我想你们肯定也想到了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们可以在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上有分歧,我们甚至可以在分析这个问题的方法上有分歧。但我想我们至少能达成一个共识的:我们应该能够坚信:我们不应该变成尼禄的客人。”



2     饥饿是穷人的道德


堕落、饥饿、悲惨是从天国降下的。牧师马尔萨斯这样说道。神这样做是为了维持世间万物的秩序:“人类的堕落造成了人口过剩,而这正是毁灭的前兆,人类可能最终毁灭于自己族群数量的过于庞大。而战争、疾病、时疫、恶臭笼罩在成千上万的人身上,如果这些都还不能毁灭人类,还会有不可避免的饥荒在前面等待着,饥荒只需奋力一击,人口和食物的结构也许就平衡了。”


可敬的马尔萨斯说,神这样做是很明智的:“也许这会带来很多痛苦,但仔细想想带来的好处可能更多。”因为饥饿不但可以维持人口和粮食的平衡,而且可以使穷人惧怕通奸等不道德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从而改善他们的道德水平,使他们远离懒惰的诱惑,强迫他们去工作。


强迫穷人去工作。 


饥饿竟然变成了一种符合道德标准的工具。


饥饿被用来推动国家机器的运行。与马尔萨斯有相同宗教信仰的牧师、医生约瑟夫·唐森特在他1786年出版的《穷人法律论》中把这个观点描述得更加清楚:“饥饿能驯服那些最野蛮的动物,让它们变得温顺、听话。也许只有饥饿才能使那些穷人振奋起来。”


饥饿又一次成了饥民们自己的问题:是他们的堕落、道德沦丧和懒惰才导致了饥饿。国家不应该替他们买单,因为穷人们只会给国家带来麻烦。在那个年代的英国人们发明了“人道主义”这个词(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词依然很刺耳):当时是用来描述那些对最贫穷人群的过分关注的。



3    来自贫穷的饥饿


当一种称为晚疫病的卵菌造成土豆减产四分之三后,饥荒迅速使爱尔兰全国陷入绝境。爱尔兰人只能向英国政府求救,但得到的援助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那时爱尔兰还在继续向上述英国城市出口着肉制品,因为在爱尔兰境内很少有人买得起肉,同时英国政府也没有下令停止在良田上放牧。


一个被饥饿摧毁的国家却在出口食物。就像是印度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在一个世纪后所“发现”的那样:人类近代史上的大饥荒不是缺少食物造成的,而是因为没钱买食物造成的。


食物全球化了,当然这只是针对买得起它们的人而言。与此同时,食物的价格也开始全球化了:从那时起,一只塞内加尔的鸡卖的价钱已经不再像一只塞内加尔鸡应该值的价钱了,它按在巴黎的塞内加尔鸡或是在纽约的塞内加尔鸡来算钱。在这种模式下,生产粮食的人已经越来越没可能买得起他们自己种的粮食。而大部分购买者往往也只能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很少的全球化后的食物。


我们如今吃的食物来自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地方,它们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来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也不知道它们都经过了何种处理。如此,吃饭成了一种信任的问题,这在以前是从未出现过的。


再举个例子:自从食物全球化开始,一个苏丹的黑人要在本地市场上买一公斤黍子,就要花与在芝加哥买黍子相同的价钱。这是饥饿最有影响力的创造物之一了。吃不上饭已经变成了国际市场操纵的结果了,它集中食物、撤走食物、使人挨饿。



4      治疗“饥饿”


住在犹太人区的人们属于饥饿计划的第三类人群:当每个第三帝国的军人每天能够摄入2613卡路里的热量,而波兰的基督徒,699卡路里,至于犹太人区里的波兰犹太人则只有184卡路里:每天一小块面包和一碟汤。


在那种令人恐惧的条件下,犹太人区的一群医生开始了他们的一项计划,这项计划至今都令我对我自己的犹太血统感到骄傲。他们既没有药品,也没有医疗工具或是食物来医治他们的病人,这些病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生还的希望了,但是这群医生和病人们一起抓紧时间开始研究营养不良,他们希望以这种方式来为科学的发展做出一些贡献,希望能帮助在其他条件下,还有希望能被治好的其他饥民。


“饥饿最初的症状是口发干,并且有强烈的尿意。在不少案例中,病人们每天能尿4升尿。然后他们的脂肪会快速消失,并且有强烈的想要咀嚼东西的愿望,哪怕是不能嚼的东西也想要嚼。饥饿的程度越深,这些症状反而会减轻。


接下来的症状就是心理上的了:病人们会愈发虚弱,连最基本的动作都完成不了。他们变得懒惰,他们想睡觉,但是睡不熟,还总是觉得冷,想要有东西盖在身上。他们的睡姿就像婴儿,蜷缩着身子,会有肌肉痉挛。然后病人们会觉得失落、无精打采。最后他们会失去饥饿感。尽管如此,当他们看到食物时还是会一把夺过,不嚼就直接吞下去。


病人们的体重相比战前会下降20%至50%,他们的体重大约只会有30公斤到40公斤,最极端的案例是一个30岁的女人,她的体重只有24公斤。 肠胃的活动开始变得剧烈起来,很多时候会引发出血性痢疾,这会使他们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浮肿会首先出现在脸上,然后是四肢,再然后扩散到全身,在胸腔和腹部会出现积水。 病人的肌肉会愈发虚弱,动作会变得越来越缓慢,哪怕他们再想活动也是一样。


举个例子:有一个病人偷了医生的一小口面包,想拿着面包逃走,但是刚下床就跌倒了,然后他大叫道:‘我的腿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


“他往病人的食物里加入了少量的牛肝和牛血,给病人进行了注射和输血,还给他们补充了维生素A。但这些都没起作用。最后,医生发现最好的治疗方式其实还是为病人提供含足够卡路里的食物。这种研究结果其实早就可以预见,因为治疗饥饿的最好‘药物’本来就应该是食物。”


让我们所有人都能吃上饭是一个奇迹。很多人吃不上饭是一种罪恶。


而如今给饥民食物已经变成了意愿问题。如果有人吃的不够、如果有人因为饥饿而生病或是死亡了,那是因为有食物的人没有把食物分给他们:我们这些有食物的人不给他们食物。如今的世界,生产的粮食产量已经超过了人类的需求,我们全都知道是谁吃不饱饭,给他们食物应该只是个时间问题。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饥饿在当下已经变得比一百年、一千年前更加残酷、恐怖了。


但至少,饥饿让我们更加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5       生命之水


她那时还不知道很多男人不再见自己的家人是因为已经养不起他们了,这些男人选择离家出走,然后再找个别的女人,幻想着如果重新开始的话结果应该会不一样。于是她答应了他的求婚,说她也希望和他结婚,但是她的父母不会同意的,因为他们已经给她选好了婆家,他们是不会希望在这件事上有变动的。哈基姆提议说他们一起逃走,她又紧张又兴奋,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阿梅娜在她父母租住的房子门口坐着等了好几天,最后他们终于原谅了她。哈基姆对她说这太好了,这样他就可以问他们要嫁妆了。


“嫁妆?”


“对,当然了。妇女出嫁时是要带嫁妆的。因为我们是逃走的,所以当时并没带嫁妆。哈基姆说他不在乎,说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和我在一起,但后来就开始向我提嫁妆的事了。我对他说过我爸妈没什么能给他的,然后他就开始打我。他打我,打得很厉害。”


“问题是水。”阿梅娜说着,好像是为了让我清楚她在说什么,因为我刚刚对她说我不太清楚他们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有时候我买不到水,我就给他们喝我找来的水,但是喝了那水我们就都会生病。医生对我说就是水闹的,他说我得给他们喝买的水。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但问题是很多时候我压根没钱买水。”


在达卡,就和很多其他城市一样,穷人要喝水只能跟水贩买,水贩会用车拉着水经过,但价格要比自来水贵很多,贵四五倍。


“给他们买了水就没钱给他们饭吃了。我该怎么做呢?先生,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呢?”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第一想法是穷人们的选择很少,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得选。但实际上穷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着选择:吃饭还是喝水,衣服还是屋顶,过得惨还是过得不惨。做穷人就意味着永恒的不完整性:一个人只能得到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的很小一部分。所有的广告商、商人、售货商其实也都在给富人们制造同样的一种感觉:世界上充满了你想要的东西,但你永远没法把他们买全。区别只是富人买不够,穷人没钱买。


“没饭吃的时候我感觉很糟,真的很糟。我感觉胸疼、恶心。但我还是得继续找食物,有时候我只能靠在孩子们身边,试着让他们不要哭。没办法,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只能接受它,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还能坚持多久。”



6      工作


“城市给人的感觉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别人的。”


他说着,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别人的。”


“在这里,我不干活的日子就肯定吃不上饭。” 他边说着边望向我,然后纠正了一下:“我们就肯定吃不上饭。”


“我觉得身体不舒服已经两天了,所以这两天我就没有出去拉车,现在我们没东西吃了,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今天下午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去干活了,养病是有钱人才能做的事情。”


每天都要为吃什么而发愁,也就是说从来就没有过余粮。如果今天赚到钱了,他和他的家人就有饭吃,如果没赚到钱,则没饭吃。明天、后天,天天如此。必须出门去碰运气,运气时有时无。余粮、余钱、保障,这些东西促成了文明的建立,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在这里它们都不存在。就像我说的:必须出门去碰运气,运气时有时无。


他说他现在过得比以前好了:现在他们有了一张床,他们现在能坐在床上了。其实这只是一张没有床垫的木板床。每天晚上他们一家五口都要挤在这张床上。他们还有另一项财产:屋顶上的吊扇,它帮助他们驱赶炎热和恶臭。


他很坚定,因为他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于是我问他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我不饿的时候就幸福。我们有食物的时候我特别幸福,没有的时候我就很不幸福。”


后来,我走到了街上,心里还想着穆罕穆德养活全家人的方法:拉着车,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左腿上,然后再艰难地迈出右腿,重复两三次这个动作后,车轮就动起来了,而汗水也就随之流下,像钻石一样。



7      生育


我问她为什么她会这样生活,错是谁的。蒙塔兹盯着我,好像我的问题很粗暴、很浅显但又很难回答。总之她闭上了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儿子摸了摸她的脸,蒙塔兹很粗暴地把他的手打开了。


然后她继续说道:“都是我的错。” 她说错是她的,因为她生了太多孩子。她说她本应该控制生育的,如果她只有两个孩子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说。“都是我的错。”她坚持这么说。 


说得准确一点的话,有的人说的话就像是一坨屎。


这本书主要是由女人的故事组成的,这就和身体的主要成分是水一样自然。哺乳动物身体内90%都是水,无论是人、牛还是负鼠都是如此,但水恰恰是我们身体里最不易被人看到的成分。为什么那么多人说女人和饥饿的关系最密切呢?大概就是因为她们是最直面饥饿的人:她们做饭时、照料孩子时、把孩子带去医院时……而她们的男人则离得远远的。在家里有食物时,先吃饭的通常都是男人,而饭不够时只能由女人挨饿。这也就是为什么世界上60%的饥饿人群是女人。


降低国家生育率是一回事,说服那些穷人他们的贫穷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们生了太多孩子),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些宗教人士说如果一个女人做了结扎的话就不能按照宗教礼仪下葬了,大地会拒绝接受她的身体,而神灵也会惩罚她。我很害怕。我在诊所里和一个女人聊了很久。她对我说那种说法不是真的,所以我最后下定决心做了手术。现在我终于能说如果我们变穷了那也不是我的错了。”



8     乞讨


不同社会阶层的家庭之间最明显的一条分界线就是把收入中的多大比例用在吃饭上:一个家庭越贫困,用在吃饭上的钱占收入的比例也就越大。在19世纪初的英国,也就是工业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家庭把总收入的90%用在吃饭上,到了1850年这一比例就下降到了66%,而现在则只有10%到15%左右了。某国际组织的研究人员曾称,衡量一个人是否属于中产阶级的标准就是看他花在吃饭上的收入比例是不是低于33%。


在这里,穷人们赚的本来就少,但他们还要花收入的四分之三来吃饭。如果再碰上什么天灾人祸,几百万家庭的生活状况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从有饭可吃变成无饭可吃。 或者依旧有饭可吃,但那些食物原本不应该是给人吃的。


有时候我会想(或者我曾写过?):衡量一个人是否“开化”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他用多长时间去获取食物。动物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找吃的东西,而挪威的家庭每年可能只会用一周左右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但如果一个人压根搞不到食物,那么他们可能就属于另一个人群了。


因为年轻时摔断过左胳膊留下了后遗症,她干不了体力活。她找过两三份工作,最后都被辞退了,无奈之下她只能上街乞讨。 


“为什么你骗我说你是做家政工作的?”


塔丝利玛说话的口气都很强硬,但现在却沉默了,头也低了下去。最后她说是因为她觉得丢人:“乞讨很丢人。你都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想去帮人打扫卫生。乞讨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有时候人们给你点钱,有时候不给。有些地方你能去,有些地方不能,因为有警察会追你。有些地方好讨钱,有些地方不行。有时候讨来的不是钱而是一小团米饭,这也不错。”


几个月来她坚持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她说效果还不错,每天基本都能赚50~100塔卡,也就是不到1美元。一小包最便宜的米要卖35塔卡。但是后来她也捡不成垃圾了,因为来了一家人也要去那个地方捡垃圾,他们把她赶走了。在那片遍地垃圾、满是恶臭的地方,有无数的男男女女背着袋子转来转去,只为了抢在别人之前捡走有用的东西。


“我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找到食物。整天都是这样:想着要去哪、要怎样才能找到吃的东西。一整天都是这样。我没办法去想别的事情。” 


只有她能带回食物的时候,她的家人才有饭吃。有时她能带回来,有时不行。


“没饭吃的时候我就肚子疼,头也疼,但主要是心里憋屈,心情总是不好。我总是会想起那些什么都有的人,一想起他们我就憋屈,那感觉就像是10万只蚊子在叮我的耳朵一样。”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饥饿就像是10万只蚊子在叮你的耳朵。她说她饿的时候,不管找到什么东西,只要能吃就行:“我饿的时候心里就只想着找到吃的东西,不管是啥,能吃就行。我也没什么可挑的,不管好坏,能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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