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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阿根廷】马丁·卡帕罗斯(二)

2020-08-16 00:04 作者:虹彩舞夜  | 我要投稿

1    拯救


1986年一个22岁的法国学生完成了农业工程师的培训,他的实习工作是“研究生产一种针对贫穷国家人民的营养替代品饼干的可行性”。从那时起,米歇尔·莱斯科内,一个诺曼底当地乳业公司老板的孩子,就坚信自己肩负着一项使命:很快他就开始在家族企业工作,帮忙生产一种名为Novofood的蛋白质片,这些药片主要应对非洲的饥饿问题。


后来莱斯科内创建了他自己的公司:奴特食公司。公司宗旨是“调查研究人类营养问题,提出新型解决方案”。1993年这家公司开始生产一种营养奶粉,F100,针对的人群是饥饿的孩子,每厘升这种奶液含100单位卡路里。这种产品被用于应对紧急饥饿状态,但是它本身仍然有很多问题。


1994年米歇尔·莱斯科内向法国发展研究所的营养专家安德烈·布雷恩提议二人一起开发一种更好的产品。在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尝试了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任何一种可以兼具易保存、易服用、口感好的特点。直到有一天,按照流传的说法,布雷恩在吃早餐时看到了能多益榛子酱,于是灵感来了。传言里并没有说他大喊了一声:“就是这么回事!”


但确实从那时起布雷恩就想把花生、牛奶、糖、脂肪、维生素和矿物质融合成一种酱,而不再需要其他的添加成分,同时开罐即食用,不需要费力准备。这种食物将能提供足够的热量,而且如果保存在铝罐里的话,它的保质期将会是两年。他们给它起名叫“胖胖仓”,意思是丰满的坚果,而这种食物将改变对儿童营养不良的诊治模式。


爱尔兰营养专家史蒂夫·柯林斯首先于2002年和2003年在马拉维和埃塞俄比亚做了第一批实验。但是真正大规模使用胖胖仓的行动首先是由无国界医生组织于2005年在尼日尔进行的,这也是“准备使用食疗食物运动”(RUTF)中最有名的一次尝试。


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工作人员最初是有所顾忌的。很多医生表示新的治疗方案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根据新的方案,患病儿童只需要住院几天,在情况有所好转后就拿着一定量的胖胖仓回家。医生们为让患者在那种状态下回家而感到不安,他们认为这种治疗方案仍然谈不上完美。 


但是结果出人意料:他们不仅接诊了数量比以前更多的营养不良患者,而且治愈了其中的90%。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医生们说他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诊如此多的患者,而且效果还如此之好。


另外,他们现在也能治疗以前无法接诊的中度营养缺乏患者了。由于本身的营养缺乏程度没有达到严重的标准,而且医院也没有那么多床位,所以在以前中度营养缺乏患者都不会被安排住院治疗。但实际上中度营养缺乏患者的人数要比重度患者更多,而且大多死亡儿童都属于中度营养缺乏。


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那一年的治疗方案现在已被更多机构采纳:用胖胖仓酱去治疗营养缺乏症患者。 


两年后,也就是2007年,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世界粮食计划署联合发表声明,声明表示用胖胖仓酱进行治疗是现行最有效的针对儿童营养缺乏的治疗方法。



2      争议


2012年,奴特食公司生产了大约15000吨胖胖仓,这一数字与十年前相比已经翻了十倍。莱斯科内家族也从中至少获得了数百万的利润,他们说这些钱的大部分都被用到新产品的调研和开发中去了。


2008年,面临对其获益的大量指责,奴特食公司公司提议建立一个互惠体系:一个贫穷国家的当地生产商可以使用奴特食公司的商标和该公司的技术支持,作为交换,这些生产商要承诺从奴特食公司处购买机器和原料。因此在非洲十二个国家建立了许多小型的胖胖仓生产厂。


虽然这一体系没有在所有国家建立起来,但是尼日尔食品加工公司已经可以生产胖胖仓酱了,他们用的原料是当地的花生、马来西亚棕榈油、阿根廷的糖和象牙海岸出产的可可,而这些原料都是从欧洲购入的,这导致当地生产的胖胖仓酱的售价比法国产的还要贵。


另外,这种食疗法的花销依然昂贵:让每个儿童持续六个月食用胖胖仓二代将要花掉50美元,而在一个需要采取这种方式抑制饥饿的国家,它的人均日收入还不到1美元。


有人说胖胖仓是这个充满替代品的时代的标志性产物:不带糖的甜品、不带咖啡因的咖啡、不含胆固醇的奶油、不会移动的脚踏车健身器、无烟香烟、不接触的性行为、不用嘴吃的食品……胖胖仓让实际上没吃什么东西的孩子们达到吃了东西的效果,数百万极度贫穷的人就这么活着。


胖胖仓的成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人们怀疑用这样一种替代食品是不是能解决所有问题,“面对社会问题,人们却给出了一个医学答案”,很多人认为这就像是股动脉大出血时贴了一个创可贴。


孩子们,还有他们的父母,仍然没有食物。饥饿仍然存在,但是因它而死的人少了。


这一领域的先锋人物史蒂夫·柯林斯对此也深感忧虑:“我不想看到穷人们依赖欧洲人或美国人提供的替代食品生活变成一种新的国际秩序。”


不管怎么说,胖胖仓只是针对一种疾病而设计的特殊食品,而那种疾病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它是已知疾病中最容易避免的,也是最容易治愈的。


饥饿一点都不神秘,它并没有那么深不可测、不可控制,我们究竟对它是无能为力还是视而不见?人们对饥饿了解得那么多,然而饥饿实际上是不该存在的,饥饿是人类的一项发明,它是我们的发明。



3      选择


来自马德里的护士马努埃拉对我说医院现在人满为患了,他们照顾不过来所有人,只能挑选着来接诊:这很残酷,但是有时只能如此。有的孩子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所以他们只能优先去治疗其他人。


“要承受这一切你就得去想你救了的那些孩子。要是成天想着那些死掉的孩子你就没法继续工作了。但要是我压根不去想他们那也太奇怪了,毕竟我不是一个机器。当你回到家里,有时候所有这些事都会浮现在你的眼前,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些事究竟给你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在这儿没时间也没地方让你想这些。你装作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这些记忆都跟着你回了家。”


这里的人们挣扎着去争取那些我们看起来最普通的东西。我问她如果她能要任何想要的东西,她要什么,结果她的答案是两头牛。这种回答的悲剧性更体现在这里的人们不相信、也从来没有想过有能过上更好生活的可能性,他们觉得那些生活只属于别人。这里不仅有物质上的差距,也有思想上的差距,贫穷人民连想象的空间都被缩小了。


“未来”这个词只对那些能吃饱饭的人才有意义。



4     权力


从文明最初开始形成的时期开始,饥饿就变成了一个最强大的武器,变成了展示权力的最极端方式。要征服一座城市,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就是断水断粮,让饥饿把城市完全击溃。要赢得人民的支持和容忍,就用分发食物的方式使他们避免饥饿,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饥饿是一个永恒的威胁,因为它永远都会存在。饥饿,或者出现饥饿的可能,扎根于所有的文化之中。


布鲁诺·帕门铁尔在他的《人类饮食》一书中如是写道:“也许吃掉一块牛排对于很多人而言会是这个星球上最疯狂的事情了。”


要生产1卡路里热量的鸡肉,需要花费4卡路里热量的蔬菜,花费6卡路里热量的蔬菜才能生产出1卡路里热量的猪肉,而对牛肉和羊肉而言则需要10卡路里热量的蔬菜。水也是一样的道理,要生产1公斤玉米需要用1500升的水,而为了生产1公斤牛肉则需要消耗15000升的水。1公顷良田可以产出大约35公斤的蔬菜蛋白质,如果把它们用来饲养牲畜,最终只能产出7公斤的动物蛋白质。换句话说,一个人吃肉获得的能量其实原本可以用来为五至十个人提供能量。吃肉就意味着建立某种残酷的不公:吃肉的人就好像在对其他人炫耀说他吃一顿饭顶得上他们吃五顿,或是十顿。一个人吃肉就好像在对自己说:其他九个人吃什么与我何干? 


吃肉是权力的野蛮炫耀。


畜牧业如今已占用了世界80%的可耕地、40%的粮食和这个星球10%的水源。人类为了获得肉食竟付出了如此之多。


食肉是社会不公的完美体现。



5      顺从


一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高论:

“穷人们可以没有吃的东西,也可以没有住的地方,但只要他们在精神上强大起来,也同样可以成为伟大的人。而堕胎和避孕使人们成为精神上的弱者,这才是最糟糕的贫穷,难以治愈。”


另一番高论:

“所有人:国家也好,朋友之间也好,排球队也好,任务小组也好,都需要一个‘好人’:他得是一个典范,一个完美的人,他得在人们迷茫时给予他们希望。‘好人’分很多种,可能是一个仁慈的神父、一个反抗捕鲸者、一位无所不知的老者、一条狗、一位忘我的医生……他们得有一定的信仰。‘好人’是无可替代的,他们代表人类的生存状况。世界会在寻找‘好人’并把他们捧上神坛的过程中获得进步。”


如今她的形象还在那个位置上高坐着。尽管时不时会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试图揭发一些她贪腐渎职的事件,却没什么人愿意听。人们都认为还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把她看得纯洁高尚比较好,他们觉得这对大家都好。


我要再强调一遍,那位修女所鼓吹的核心理念是:苦难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后来又说“穷人们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件事中蕴含着一些很美的东西,他们就像耶稣基督一样遭受苦难——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世界在苦难中变得更加美好”。这些就是她的理念中最基础、最核心的东西。


人们在两千年来的妥协让步可以汇成简单的一句话:还没那么糟。“穷人们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件事中蕴含着一些很美的东西”,也就是说,饥饿使挨饿的人显得更加高贵了,他们就活该有这个命运,这话听着像是恺撒大帝的口吻,却是我们这位“好人”修女说的。


但无论基督教怎么努力,它安抚穷人的能力也可能永远都比不上印度教。实际上,宗教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如果一个人生活惨淡,饱一顿饥一顿,那么他就需要相信存在着一个全能的神,这个神能向他解释所有的事情,为他主持正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想请他解释一下,为什么小部分人能拥有大量的财富,他们能发号施令、掌管着他人的生死。不止于此,我还想请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告诉别人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不止于此,我还想再请他解释一下,世界一切的邪恶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不止于此。


印度教的理论更加极端,它不为人们提供任何美好的念想,也不给贫穷施加什么荣光,印度教认为,如果一个人很穷,如果一个人在受罪,那是因为他在为上辈子造的孽还债。也就是说,一个人穷是他自己的问题,活该他倒霉。在宗教用语里,这就叫作“业”,这也许是这个千年文明最好的发明了,它使得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对成百上千万衣不遮体的穷人进行了长达几个世纪的统治。



6      另一个世界


在四十年前被联合国列入“不发达国家”名单中的五十余个国家就在此之列,这份名单中的国家被视为这个星球上最贫穷、最没有话语权的国家。


在这五十几个国家里居住着7.5亿人,占世界人口总数的11%,但它们却只拥有着世界0.5%的财富。


噢,要是不想这么麻烦,可以忘掉所有这些国家,只记着一个很冷酷的名字:“另一个世界”,它包含了所有一百二十八个年均生产总值还比不上世界首富、墨西哥人卡洛斯·斯利姆一个人的财富的国家。


实际上在经济水平中等的国家中,也有大量的贫穷人口,例如阿根廷和墨西哥,而在发达国家也有着相同的情况。 所有这些人实际上都应被算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坚固的房屋、没有下水道、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救死扶伤和授业解惑的医院及学校,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国家保障,甚至没有未来。 


在“另一个世界”里,最缺乏的是满足所有人需求的食物。


换句话说,恰恰是在这“另一个世界”里,聚集了我们这个星球绝大多数的饥饿人口:7.7亿。


很久之前,饥饿是一种怒吼,但是在现代社会,饥饿却变成了一种沉默:它使没有食物的人无力言谈。我们都是先填饱肚子,然后才有力气高谈阔论,所以吃不饱饭的人更容易变成沉默的一方。或许他们也会大声疾呼,只不过我们没人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西班牙国民的预期寿命是82岁,而在莫桑比克则是41岁,日本是83岁,赞比亚是38岁,饥饿问题是出现这种差异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有的人从出生就有着比其他人长两倍的寿命的可能,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出生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社会。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残忍的不公正现象。


这是一种何等的恩赐啊:我们没有降生在那片死亡之地。但我们必须要谈一谈死亡之外的其他事情:艰难的生活、巨大的焦虑、无尽的挥霍……


我们都不是什么胆大的人,我这个无耻之徒最终选择了逃避,逃到了这一堆堆的数字之中。


7     这里是印度


在比哈尔邦,一半的孩子都有营养不良的症状。一半,也就是两个孩子里就有一个营养不良。一半的孩子。 


比哈尔邦就是印度社会的一个缩影,而印度是世界饥饿人口最多的国家。世界四分之一的饥饿人口都生活(生活?)在印度:近2.2亿印度人填不饱肚子、热量摄入专家建议的人体每日所需最低量——2100卡路里。


许多人,大概有几百万人,离上述标准差得非常远。 注意:几百万人啊,这可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这么多人每天都生活在烦恼、焦虑、痛苦和恐惧之中。


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人们总是会人为抹去饥饿的痕迹,好像饥饿只是落后国家的事情,好像只需要认真对待一下这个问题,饥饿就会不复存在了。但印度是世界上经济排名第十的国家,营养不良的居民数量却位列世界第一。


在印度,37%的成年人的身体质量指数低于18.5,而这一数字是世界卫生组织认定的营养不良的界限。


同样是在印度,47%的不足5岁的儿童达不到正常儿童的体重。在全世界范围内,约有1.29亿儿童的体重低于正常水平,其中5700万就生活(生活?)在印度。


另外,世界上还有1.95亿儿童身高发育低于正常水平,其中的6100万就生活(生活?)在印度。


每年在印度都会有约200万低于5岁的儿童死去。其中半数,也就是100万儿童,死于饥饿和营养不良带来的疾病。每年100万儿童死于饥饿,每分钟两个,您看书的这一分钟就有两个儿童死于饥饿。 


营养不良的儿童死于腹泻、呕吐、麻疹、艾滋病和肺炎的几率是正常儿童的九倍。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儿童的抗病能力弱,其实从统计学的角度看可能会更直观:鉴于他们的生存条件,营养不良的儿童更容易生病,更难以治愈,而且他们比正常儿童更难以接受到专业的治疗。


在如今的印度,处于这样极度饥饿状况的儿童大约有800万。


人们对我说这里的饥饿是不一样的,说它不一样是因为它并不经常使人丧命。在印度,饥饿并不被看作是什么大问题:上百万人世世代代忍饥挨饿,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忍受饥饿,甚至好像已经有人练就了不吃什么东西也能生存的本事,这些大概都体现了人类顽强的生命力。我们人类为了生存已经克服了无数的困难,而在印度,有这么多人正在适应饥饿,大概也因此,会有成百万的印度人看上去非常瘦削、矮小、抵抗力弱。


也许营养不良不会对你一击致命,但它也不会容你正常地生存:它会给你留下虚弱的身体和发育不正常的大脑。上百万人,为了生存,舍弃了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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