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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迷龙·后篇》

2020-06-24 08:18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穆弘去世的消息,当晚便在整个江州传开了。

几天前打算运走的黑盐,就这样又运回了琵琶亭的后院。

钟剑已经把琵琶亭当作自己的据点。

手下们也理所当然地每天都来吃饭。

童威他们非常愤慨。

但慧凤并没有说什么。

“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付过货款了。”

店里的地板上还堆满了黄金。

钟剑不会亲自来到店里。没人知道他到底身在江州的哪里,但没当有人死去,都会出现他的身影。

得知穆弘去世的消息点那个早晨,慧凤带着老掌柜去来到了郊外的墓地。

她来到父亲的新立的坟前,烧了一大堆纸钱。

秋天很短。山上的树木已经开始调零了。

纸钱燃烧而升起的白烟,熏灰了秋日的天空。

站起身来,可以清晰地看到丘陵下的江州街道和浔阳江。

在朝阳的照射下,波浪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浔阳楼的琉璃瓦和川上白龙庙的白墙,在银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耀眼。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慧凤拂去了挂在脸颊边的头发。

女人会在结婚之后扎起头发。

和慧凤年纪相仿的姑娘们都已把头发梳得高高的。

“小姐……”

在慧凤身后沉默已经的老掌柜突然开口呼唤。

“现在该怎么办?”

“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只要我和他结婚就没事了,对吧?”

慧凤回过头来,凝视着老掌柜的脸。

“这样一来,震天会就能生存下来……不仅如此,还能夺回江州第一帮的地位——你是这么想的吧?”

慧凤的语速很快。

她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气愤。

慧凤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气。

“……老爷并不想让大小姐成为一名女侠。”

老掌柜皱起眉头,喃喃祈祷着什么。

“对大小姐来说,只要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好……”

“…是啊。但现在,我只恨爸爸为什么没有教我武术。”

从小,就一直被人保护着。

被父亲,被帮会的人,还有明明只是小孩子的童威和童猛。

慧凤毫无办法。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元首啊?」

“爷爷——”

慧凤把手搭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没关系,震天由我来守护。”

风从山丘上吹过,头发随风飘散开来。

微风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李俊……」

想到这里,慧凤的心头突然一紧。

————————————————————

烧完纸钱,慧凤回到了店里,迎接着她的,是不寻常的喧哗声。

“啊,小姐!我正想去找您呢……”

正要寻找到慧凤的少年侍者,满脸通红地跑到慧凤身边。

“童威哥,被双龙那家伙……”

慧凤推开少年,冲进店里。

人头攒动的房间里,充满了血腥味。

“童威!”

童威横卧在一张大桌子上。地板上满是鲜血。

“去找医生!快让医生来看看!”

听到慧凤的声音,童威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小姐……”

从他的肩膀到腰部,有一条笔直的伤痕。

慧凤本想说些什么,却咬住嘴唇,轻轻握住了童威的手。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伤。”

慧凤对着童威笑了笑,转向周围的人群。

“医生还没来吗?”

“那个……没有医生敢来。”

厨师长回答道。

“都害怕钟剑那家伙……”

“我去找。”

慧凤刚跑出店门,童猛就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回来了。

那是一个脸色难看的旅行者,虽然打扮得脏兮兮的,但却挂着非常漂亮的药袋。

“你是医生吗?”

男人瞪了慧凤一眼。

“别把我当成什么普通的医生啊,我可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名医喔!”

自称医生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循着血的味道,在没有人带路的情况下,默默走进了童威所在的房间。把其他人赶出去之后,医生瞥了一眼童威的伤口。

“你真是太幸运了。”

医生 把慧凤叫去烧水,然后打开了药囊。

“如果不是遇到我『神医』安道全,你的命可就保不住咯。”

治疗结束之前,慧凤一直陪在童威身边。

医生说,如果能进行长期的疗养,一个月后就能下床。

“谢谢你……”

慧凤道谢的同时,安道全打量了一遍慧凤的脸。

“真是个美人。”

安道全哼了一声。

“这个城镇好像有很多受伤的人。逗留一段时间应该能大赚一笔。”

说着,安道全扛起药袋,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就算这么年轻,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疗养。至于答谢……给我的房钱免了,顺便把我每天的酒饭管上就好。”

安道全走上二楼,就随便找了个房间后便消失了。

慧凤命令侍者端出酒食,自己则回到了童威身边。

被缠上绷带转移到床上的童威,可能是用了药的缘故,静静地喘着气睡着了。

童猛陪在枕边。

“还好……没有被杀掉。”

慧凤感慨的同时,童猛抬起了充血的眼睛。

“那个人……”

“李俊吗?”

慧凤惊讶地问道。

“李俊怎么了?”

“哥哥跑出去的时候,我追了上去,但是没追上,听说哥哥在明泉桥被人砍伤了,我就跑了过去,我赶到的时候,哥哥正倒在那里,钟剑和李俊……”

童威支支吾吾地说着。

“在干什么?”

“就是互相瞪着……面对面地站着,即使钟剑拔出了剑,但李俊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是这样的。但钟剑随后就离开了。”

“他们说了什么吗?”

“钟剑好像用他们那里的奇怪语言说了些什么,但是李俊没有说话。”

“这样吗……”

慧凤像是感到一丝心痛一样,按住了胸口。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的江风,袭过慧凤的心头。

顺着有人靠近气息看向门口,看见李俊正像影子一样站在那里。

和慧凤四目相对的瞬间,李俊移开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李俊——”

慧凤叫着他的名字。

但李俊没有停下脚步。

慧凤又叫了一声“李俊”。

李俊终于回过头来,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的,我在叫你。”

就像沉默的树木与江水一样,李俊无言地凝视着慧凤。

慧凤捂住了胸口。

她看着李俊,不知为何,总感觉内心在躁动。

然而,李俊的神色,却像在等待着一场遥远的暴风雨一样,伴随着沉闷的苦涩。

“还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慧凤关上了吹进凉风的窗户。

“没事,我只是随便叫你一声。”

慧凤抬头望着站在那里的李俊。

真的是来自浔阳江的龙吗?

「果然……只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童猛,把李俊带到十爷那里。”

“小姐……”

“一切事情之前,就让他一直藏在山里吧。”

“但是……”

“马上就去。”

在慧凤严厉的要求下,童猛勉强地走出了房间。

李俊回头看向慧凤。

一瞬间,慧凤仿佛看见了李俊眼中的自己。

但是慧凤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

李俊和童猛离开后,他把老掌柜叫到自己的房间。

“去找钟剑,告诉他……”

慧凤用平静而清晰的声音命令道。

“我会接受的。”

那一夜,江州的上空,新月像獠牙一样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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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阳岭的山路,在月光和浔阳江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童猛和李俊,默默走在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的山路上。

童猛走在前面,李俊跟在后面。

童猛的脚步很沉重。

“小姐为什么不让李俊留在店里呢……”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童猛向李俊搭起了话。

“有李俊在身边我就放心了!听说小姐……”

但李俊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默默的继续迈出脚步。

“你不是帮了我哥哥吗?”

李俊没有任何反应。

童猛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要带你去找的江州十爷,虽然不属于任何帮派,但在江州,他可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长老。”

童猛改变了话题。

“从前,江南有十位有名的侠客,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可能已经过去快要百年了!听说他们都很厉害,但要么不知去向,要么已经去世了,到现在,只剩下十爷了。”

那个老人的名字和年龄,至今无人知晓。

只是留下了传说而已。

“有很多传闻说他,一个人坐上了水贼首领寇超海的大船,杀死了他一百多名手下,还潜入了司马恶知府的宅院,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童猛继续津津乐道的说着,不管李俊是否在听。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道路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座被月光照耀的小建筑物。

“看,就是那里!”

位于从山路刚刚进入的树林处的小酒馆。褪色的酒旗在夜风中摇晃着。屋后的树林深处,隐约传来了溪水流动的声音。

童猛敲了敲关着灯的店门。

敲了一会儿之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李立大哥!”

“怎么,是琵琶亭的童猛吗?”

李立低下眼皮看着只有自己肚子高的少年。

“已经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慧凤小姐让我来的。”

李立的眼睛闪了一下。

“那家伙是谁?”

李俊正沐浴着青白色的月光,伫立在远离店铺的地方。

像个影子一样看向小店。

“他就是是小姐捡到的男人吗?”

“是的,因为被钟剑盯上了,所以想让他先藏在这里……”

“我知道。”

李立打断童猛的话,回头看了看店里面。

“隐居的,被你说对了。”

童猛看了过去,在月光照耀的店里,面对溪流的桌子上,一个佝偻的老人正默默地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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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人就是江州十爷。

雪白的眉毛垂到眼皮上。

看不见下面的眼睛。

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似乎总是在微笑。

童猛对深夜打扰的失礼行为表示道歉,老人用古老而温和的声音回应道——

“没关系。上了年纪的人,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了。有时一整天都在睡觉,有时则一整天不会休息。”

“托你的福,我睡眠不足。”

李立放下新拿的酒,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老人为李俊满上了一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

被突然这样问道,李俊疑惑地歪了歪头。

李立讶异地看着两人。

“不是叫李俊吗?”

“不知道。”

李俊凝视着映在盛满温酒的白瓷碗中的自己。

“我……到底是谁?”

老人银色的眉毛下露出了笑容。

“这个嘛……爷爷我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照耀着酒杯。

流过店外的潺潺溪水,像歌唱一样流淌着。

“这里就是这里,而你,就是你。到底是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自己不能决定……那就由上天来决定吧。”

十爷喃喃地念叨着李俊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慧凤真是起了个好名啊。”

在后面沉默已久的童猛没有错过慧凤的名字出现的时机,迅速走上前插话。

“十爷,请救救您的干女儿!”

老人看着少年的脸。

然后,吞下了一口热酒。

“她是浔阳江的女儿。浔阳江一定会保护她的。”

十爷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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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童猛一个人回到了街上。

李俊和十爷相对而作,喝了一夜的酒,一人在晨雾中散起步来。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李立目送着李俊消失在溪流边的背影,对还在喝酒的十爷说道。

“是啊,那种男人战斗的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嘛。尽管如此,也觉得他一定很强大。不过,我很清楚。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男人。”

李立朝着李俊消失的方向望去。

“但我还是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战斗。”

李立扭着长长的脖子走出店门。

能听见溪流的水声的店里,只剩下十爷一人。

老人举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清澈的酒。芬芳的溪水滋润着干枯的喉咙。

朝阳中,江州十爷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只能和龙战斗。”

然后,为了好好睡上一觉,走进了小店最里面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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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剑来到琵琶亭时,天还没亮,是这里黑暗最浓的时候。

慧凤因听到了风声而睁开眼睛,朝向后院的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床上的帷帐像波浪一样在吹进来的风中摇晃。

残月向西方倾斜着。

“你在叫我吗?”

男人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吹进床帐。

慧凤穿上上衣,走出帷帐。

“他不在。”

“但我在。”

钟剑带着毫无感情的眼神,静静地观望着缓缓穿上鞋子的慧凤。

慧凤并没有害怕。

那种感觉,就像被吃饱的恶狼包围一样,那是一种危险的安心感。

慧凤拿起放在枕边的酒器。

“喝吗?”

“我不喝酒。”

钟剑拂动着灰色的衣摆,在椅子上坐下。

左手靠在窗台上。右臂不自然地在膝盖上弯曲着。

“过来。”

听到钟剑的命令,慧凤像被操纵着一样缓缓靠向窗边。

月光刺痛了慧凤的眼睛,令她感到一阵晕眩。

慧凤一边忍耐着,一边轻轻地将手指滑到领口之间。

但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藏在胸口里的利剑之前,钟剑伸出左臂抓住了慧凤的手腕。

从他的手指感觉到体温。

钟剑的皮肤很干燥,颜色发灰,指节也很长。

就像野兽的手一样。

冷风吹进慧凤的脖颈。

回过神来的慧凤甩开了钟剑的手。

“你真够心急的。”

“我说过,要你成为我的东西。”

“但不是现在。”

“那要什么时候?”

慧凤咬了咬嘴唇。

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厌恶感。

“我喜欢你。让我们在江州的街道上庆祝吧。”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值得别人贺喜的事。”

“我知道的——”

钟剑的视线捕捉到了慧凤的异常之处。

“你想成为龙的女人。”

风发出响声,后院的树木也被带的喧闹起来。

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波涛汹涌的浪潮。

“龙?”

慧凤感到胸口又传来了一阵疼痛。

“……龙什么的,只是不讨厌罢了。”

慧凤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

“如果你想举行盛大的仪式,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就这么办吧。不过,我可不是小猫小狗,不能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擅自嫁人。”

钟剑皱起眉头。

“但是你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

“我有可以依靠的人……”

“谁?”

“……江州十爷。”

“江州十爷!?”

钟剑青灰色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光芒。

“他还活着吗?”

“你认识他?”

“那时,听你父亲说过。江南有十个强悍的男人。所谓『南侠十客』——其中江州十爷最强。”

“是啊——如果江州十爷也同意的话……那就随你的便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慧凤也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惊讶和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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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前,走在从揭阳岭前往江州的山路上的童猛,听到从山麓传来的马蹄铁声,抬起了头。

远处,一匹黑色的马正在树木之间奔驰。

童猛条件反射地跳入路边的树丛中。

不久,一件灰色的长衣从枝叶间露了出来,像一阵朔风一样,从眼前一闪而过。

童猛冲出草丛时,马匹已经消失在崖道的另一边。

秋风拂去飞扬的沙尘。

「李俊……糟了!」

朝着逐渐向揭阳岭山顶远去的马蹄声,童猛翻滚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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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童猛没有回到琵琶亭。

童威正在接受安道全的治疗。

慧凤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一整天都在琵琶亭的二楼注视着浔阳江的流水。

钟剑回到琵琶亭,是在那天傍晚时分。

在笼罩着阴郁气氛的琵琶亭门前,钟剑从马背上跳下,解开了挂在马鞍上的布包。

他的脸颊破裂,滴落的血在肩膀上凝固。

慧凤走到平台上时,钟剑正把包裹放下,撕开布条。

“我把媒人带来了。”

放在桌上的,正是江州十爷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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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琵琶亭的栏杆上,排列着红彤彤的灯光。

慧凤在街上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把盘起了头发,插上了金色的珊瑚发簪。红纱头、金丝缎、银耳环、项链、镯子和戒指,全身都点缀着足以让身体变得沉重的金银珠玉。

这个时候,江州所有帮会的成员们都聚集在琵琶亭。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忧虑和不安。

对钟剑的恐惧和对樊大盟的内疚,在今晚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受雇的乐队便开始在夜空下演奏起喇叭和乐鼓,喧闹的乐器声缓缓流过浔阳江。

到了成亲的时间,慧凤在老妇人们的引导下出现在琵琶亭的大厅里。

钟剑身穿青色胡服,在祭坛前拉起她的手。

然后一同在大厅中央跪下,拜了天地,拜了媒人——放在祭坛上的十爷首级。

人们只是屏住呼吸注视着一切。

钟剑的手下们一边像玩弄玩具一样摆弄着手中的武器,一边用挑选猎物的眼光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仪式一结束,宴席就开始了。

被红灯照亮的店中,八个异相男子在大厅中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

看起来就像正在搜寻猎物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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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

慧凤坐在铺着崭新红色帷帐的床上。

房间里很暗。

桌上只有一根红色的蜡烛在燃烧。

宴会结束了,人们都回去了。店里静悄悄的。

风也好,浪也好,好像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钟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虽然他的脸朝向慧凤,但似乎并没有在看她。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慧凤也在等待着。

不久,窗外浮现出人的气息。

从声音上判断,是土泼鼠。

他发出尖锐的声音,用慧凤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钟剑简短地做了回答。

土拨鼠刚一离开,钟剑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径直向床铺走去。

慧凤默默等待着。

钟剑伸出手指,取下慧凤头上的红纱盖。

在红色的黑暗中,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钟剑俯视着慧凤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生物。

左臂,感觉到了横向的触摸。

右臂,利剑的触感直抵胸口。

慧凤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右手。

在床的右侧,木框和褥子的缝隙里,藏着一把薄刃短剑。

机会只有一次,只有一瞬间。

必须一击割裂颈动脉。

指尖已经碰到了短剑。

“没用到。”

耳边传来了钟剑的低吟。

“你杀不了人。”

她睁开眼睛,那双灰色的双眸正俯视着自己。

慧凤举起握着短剑的手。

钟剑一动也不动。

目标就在眼前,刀刃已经抵到钟剑的右肩。

但男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即使恨得想要把他吃掉,你也杀不了他。”

那双眼睛中,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嘲笑。

“呼唤你的龙吧——”

钟剑用左手夺过短剑,扔掉了那已沾上血迹的利刃。

他摁住慧凤挣扎着想要抬起的头,把她猛地扑倒在床上。

“你的龙,为什么还没来?”

慧凤紧咬着嘴唇瞪向钟剑。

这是报应。

为什么不早点带着童威他们离开江州呢?

为什么会把十爷的事说出口呢?

「为什么……」

要让李俊离开呢?

明明很想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做。

只要待在一起就好。

「李俊!!」

钟剑将手伸向系紧的腰带。

就在这时。

风吟浪哮,整个琵琶亭,都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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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琵琶亭朝向运河的后方,一艘船开上了案,一口气冲进了城楼的围墙里。

船上,以张横、张顺、穆弘、穆春为首的浔阳江船夫、渔民还有偷渡者一齐冲了下来。安道全打开琵琶亭的后门,把男人们放了进来。

“杂鱼们都喝了下药的酒睡着了。但是那八个人不喝酒,现在还保持着清醒。”

安道全看向挥舞着朴刀的穆弘。

“真是个有活力的家伙。”

张横的半边脸上,以及穆弘一只眼睛和胸前都缠着厚重的绷带。

“要感谢我的神功啊。”

“还是感谢老天好了。这是老天要救我。”

穆弘拍了拍胸口的伤。

“要上了,春!”

“好嘞,哥哥!”

穆春紧紧跟上率先冲出去的穆弘。

张横、张顺和其他男人们也紧随其后。

“船火儿,我欠你弟弟一个人情!”

穆弘对身旁的张横喊道。

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救起掉进河里的穆弘和张横,并找到安道全请求治疗的人,正是张顺。

张横很生气地对弟弟说不要多管闲事。

直到听说十爷被杀的事。

“那时候就是十爷,请流落到江州的我们一起吃了肉……”

张横亮出藏在竹子里的利刃。

钟剑的手下们也横穿庭院,策马冲了过来。

“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土拨鼠在马背上挥舞着长矛。

大鹰力士、黑貂、还有狗鱼他们,带着三十多名手下紧随其后。

“好像还有不少人啊?”

“等这次事件结束,我们再分出胜负吧!”

“嗷,就这么决定了!”

穆弘用力挥起朴刀。

“上咯!”

穆弘和张横率领着弟弟和男人们,径直冲进琵琶亭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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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狭窄的庭院为战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首先是穆弘和土拨鼠的对峙。

矛和朴刀相碰撞,火花四溅。

钢刃的冲击不断逼向穆弘重伤的身体。

穆弘向后站住脚跟。

长矛不断地刺向穆弘的头顶。

在阻挡了二三十次刺击后,朴刀破损成两截。

穆弘因反动力而后退了几步。

土拨鼠的眼神愉悦地扭曲起来。

“哥哥!”

穆春冲了过去。

阻挡在挥下的长矛和穆弘之间。

“不好!”

穆弘喊出声来。

穆春挡在兄长身前,因被矛刺中而向前俯冲出去。

扑通一声,滚倒在土拨鼠的马蹄之间。

马因受惊而失足站立不稳,把土拨鼠的身体颠了出去。

穆弘的动作很快。

在土泼鼠的身体落地之前,抓起穆春掉落的朴刀,纵砍下去。

钢刃一闪而过。

比土泼鼠摔落在地的巨大身躯稍晚一些,他的头颅也戛然落在了地面上。

人们纷纷。吵嚷起来。

“杀马!先杀马!”

穆弘怒吼着再次冲进混战中。

院子里,七个骑马的男人和五六十个男人混在一起。

伴随着穆弘的呐喊,狭窄的庭院里,马的动作几乎被完全封锁。敌我混杂,长柄的武器和弓箭无法使用。

浔阳江的渔民们用绑在腰上的绳子,一个接一个地把马放倒。

土泼鼠的头被穆弘一脚踢开。

大鹰力士先后与十多个来自江州的男人战斗,最后在与张横的对垒中,被打碎了头盖骨。

黑貂用弓瞄准穆弘的时候,被穆春从背后斩杀。

只有一只脚的赤牛被渔夫们扔出的网缠住,被鱼叉刺死。

独臂的黄鸭被穆弘斩落,带着铁爪的无指狗鱼在与张横的交锋中被珠枪贯穿了身体。

发现形势不妙的无鼻绒犬,正要逃跑时被琵琶亭的伙计和厨师抓住,然后被穆春一枪刺死。

“少了一个……就是那个小鬼。”

张横擦拭着下巴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环视着院子。

“不,少了两个。”

穆弘挥动起沾满鲜血的朴刀。

“还有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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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整个琵琶亭受到的冲击后,钟剑放开慧凤,挥动起双剑一脚踢开了门。

告天雀正向这边跑来。

钟剑用抓住侏儒的身体,指示他保持沉默。

然后,指着慧凤向告天雀示意着什么,随即便风一般地消失在被红色灯火渲染的走廊中。

钟剑走后,告天雀走进房间,笑眯眯地偷偷看向正在床上整理衣领的慧凤,把她推到门前。

虽然他说了些什么,但慧凤完全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

慧凤微微歪着头,露出婉然的笑容。

“可以再说一遍吗?”

侏儒又迅速地叫了几声。

“我还是听不太清楚。请再靠近一些。”

慧凤微笑着向告天雀招手,矮小的侏儒一边瞪着眼一边跳了起来。然后,迈着蹦蹦跳跳的步伐,向卧铺靠近。

忽然,从他的头顶传来了像鸟扇动翅膀一样的声音。

告天雀抬头仰望的脸被影子所覆盖。

下一个瞬间,侏儒的额头上喷涌出溅满地板的鲜血。

张顺从梁上跳了下来,默默拔出插进了侏儒脸颊的匕首。

“小姐,这边来。”

张顺确定走廊里没有人之后,催促着慧凤赶快逃走。

“发生了什么?”

“先离开,一会儿再说。”

慧凤跟着张顺穿过杳无人烟的后院,通往运河的台阶下有一艘小船等待已久。

脸色发青的童威正握着橹。

“小姐。”

憔悴的脸庞,闪过一丝安心的光芒。

刚吃下清醒药而醒来的童威,意识还很模糊。但不可思议的是,伤口的疼痛已经淡化,身体也恢复了机能。

张顺让慧凤上船后,朝江中踢了一脚船缘。

“照我们商量的那样,如果还活着,就在白龙庙见面吧!”

说着,张顺又返身向喊声震天的琵琶亭冲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

船通过运河进入浔阳江,即使没有在通用的水渠中行驶,也能保持正常的行进。

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恬淡的浅蓝。

天亮了。

起风了。

“那是——”

童威指了指还处在黑暗中的远处。

风声和浪声中夹杂着马蹄声。

是钟剑的黑马。

正沿着岸边追逐着行船。

顺着水声,一直追逐着小船。

“——童威。”

慧凤用凛然的声音呼唤着童威。

“改变方向。”

“诶?”

“把船靠岸。”

“不行,您要干什么?”

“就算死在这里也好……”

慧凤注视着童威,捡起了滚在船底的刀。

“我不会逃跑的。”

慧凤硬把船划到岸边,甩开童威登上了江岸。

松散的发髻上戴着金钗,头发在晨风中飘动。

水面上开始泛起银色的涟漪。

慧凤双手紧握刀柄,等待着钟剑的靠近。

奔马像黑色的风暴一样来到了慧凤面前。

钟剑从马上一跃而下。

慧凤握紧短刀,笔直地冲向钟剑的胸口。

但是刀刃被钟剑的右臂弹飞,慧凤也倒在了岸边。

“没用的。”

钟剑将在慧凤房间里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不了我。”

慧凤用麻木的手指捡起刀,站了起来。

“我可以……”

“不可能的。”

“我可以!”

“不可能。”

钟剑将视线转向江中。

“所以,你叫来了‘龙’吗?”

慧凤顺着着钟剑的视线,眼睛睁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浑圆。

朝阳耀眼。

但慧凤并不在意这闪耀的光芒,而是默默注视着江水流动的岸边。

“……李……俊?”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从遥远的河边走来。

他披着银风,伴着金波,正迈着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向这边靠近。

岸边,有一艘船。

李立在船尾掌舵,童猛越过船缘跳到了岸上。

但是慧凤的眼睛和钟剑的眼睛都在盯着李俊。

“你来了。”

钟剑迎着朝阳,抬起眼微微一笑。

慧凤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把眼睁开。

站在那里的人,是李俊。

李俊伸出手,从慧凤手中接过了刀。

“李俊……”

慧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李俊只看是了她一眼,便转过身与钟剑陷入了对峙。

这两个男人的战斗,无论是谁都无法介入。哪怕是太阳,也无法干涉。

风停了,浪也平息下来,倾泻而下的朝阳,正位于两人的上方。

只有三柄剑在这一片赤红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深沉而强硬地注视着对方。

距离有大约有两丈。

在旁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的沉默中,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突然,钟剑猛地踢了一脚地面。

他扬起岸边的泥沙,双刃像翅膀一样展开,直逼李俊。

李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然后也跳了起来。

乘风而起,仿佛飞起来一样。

「龙……!!」

就像腾云驾雾的龙。

闪烁着鳞片,晃动着獠牙。

「是龙啊!!」

仿佛看到从江中冲出的白龙于地平线上的黑龙并头而起。

慧凤只能静静观望地看着相互碰撞、然后分离的两人。

钟剑也飞向毫无防备的李俊。

与此同时,李俊的刀从他的手中脱离。

耀眼的光芒闪过人们的眼睛,两个男人再次站在河边。

谁也没有动,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在这仿佛凝结的瞬间,吹过了一股透明的风。

李俊的上衣破裂,随风飘舞。

钟剑的膝盖向一旁斜去。

那把刺进了他额头的刀刃,贯穿喉咙,从脖颈处露出刀尖。

钟剑睁大双眸凝视着李俊,然后像被风吹走一样,后退了两三步,仰面躺下,倒在岸边。

鲜血像野兽的獠牙一样飞舞着喷出。

就这样,钟剑的身体被浔阳江吞没,消失在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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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凤慢慢地接近着李俊。

李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有。

江水平静地流淌着。

无论如何,这一幕都不像是现实。

“你还活着……”

“是李立大哥救了我们。”

童猛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从船上下来的李立。

“那是老大爷最后的命令。”

李立一上岸,就向慧凤轻轻鞠了一躬。

“啊……抱歉啦,最后我临时改变了注意。一定要把这两个人平安地还给小姐——当然,我把他们还回来咯。”

这时,远处传来了热闹的声音。

琵琶亭的方向,可以看到穆弘他们正挥着手向这边走来。

穆弘、穆春、张横、张顺。大家都在。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浑身是鲜血和热汗。

“太棒了!”

“江州!是我们的地盘!”

童威、童猛、李立等人围在一起,男人们互相拍着肩膀,自豪地炫耀着战果。

慧凤则远离喧嚣,慢慢走向李俊。

“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什么声音……?”

“‘李俊’。”

看着李俊的眼睛,慧凤露出了要哭的表情。

“我……”

慧凤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困惑和混乱的眼神与眼中的李俊纠缠在一起。

李俊那双像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仿佛蕴含着能够接受一切,又能剥离一切的力量。

“谢谢你……”

除此之外,慧凤再没有任何说的出口的话。

“你受伤了吗?”

李俊的衣衫在胸口处被撕开了十字的裂口。

“我没事。”

李俊撕开整个上衣,脱了下去。

人们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它的背后。

李俊的脊背上,从项到腰镌刻着一条巨龙。

漆黑的云从一旁涌出,闪电划破苍穹。

在呼啸的风雨中,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龙,在泛起浪涛的汹涌江面上肆意地飞舞。

“混江龙……”

慧凤伸出手指触碰那条龙。

感受到了来自巨龙的温暖。

“我们,一起回琵琶亭吧!”

慧凤抚摸着巨龙说道。

“不管你来自哪里——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琵琶亭!”

“总有一天……”

李俊望着流过的浔阳江默默呢喃着。

“说不定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李俊转头看向慧凤。

总有一天,一定会消失。

他应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慧凤也有那种感觉。

“没关系。”

李俊凝视着慧凤闪烁的眼睛。

美丽的笑容像水鸟的翅膀一样渐渐绽开。

“我会跟着你一起去的。”

只有浔阳江的金色波涛听到了这句话。

自那之后,过去了十年的岁月。

浔阳江上不断泛起金银相间的波浪。

从朝霞中飘落的微风。

还有那双比湿珍珠更闪亮的眼睛。

像绽开的翅膀一样的笑容丝毫没有改变。

“我不是说过,我会跟着你一起去的吗?”

在侯健家茅屋的破床上,樊慧凤自豪地凝视着李俊。

“如果李俊变回了龙,回到水中——我也要变成一条龙!”

然后,不管到哪里都要跟随其后。

“童威,帮我把梳子拿过来,我要梳头。”

慧凤直起身子,拂去披在肩上的头发。

“我也去——”

绽放出一天最后的光辉后,夕阳沉了下去。

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就是宋江被处决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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