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迷龙·后篇》

穆弘去世的消息,当晚便在整个江州传开了。
几天前打算运走的黑盐,就这样又运回了琵琶亭的后院。
钟剑已经把琵琶亭当作自己的据点。
手下们也理所当然地每天都来吃饭。
童威他们非常愤慨。
但慧凤并没有说什么。
“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付过货款了。”
店里的地板上还堆满了黄金。
钟剑不会亲自来到店里。没人知道他到底身在江州的哪里,但没当有人死去,都会出现他的身影。
得知穆弘去世的消息点那个早晨,慧凤带着老掌柜去来到了郊外的墓地。
她来到父亲的新立的坟前,烧了一大堆纸钱。
秋天很短。山上的树木已经开始调零了。
纸钱燃烧而升起的白烟,熏灰了秋日的天空。
站起身来,可以清晰地看到丘陵下的江州街道和浔阳江。
在朝阳的照射下,波浪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浔阳楼的琉璃瓦和川上白龙庙的白墙,在银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耀眼。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慧凤拂去了挂在脸颊边的头发。
女人会在结婚之后扎起头发。
和慧凤年纪相仿的姑娘们都已把头发梳得高高的。
“小姐……”
在慧凤身后沉默已经的老掌柜突然开口呼唤。
“现在该怎么办?”
“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只要我和他结婚就没事了,对吧?”
慧凤回过头来,凝视着老掌柜的脸。
“这样一来,震天会就能生存下来……不仅如此,还能夺回江州第一帮的地位——你是这么想的吧?”
慧凤的语速很快。
她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气愤。
慧凤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气。
“……老爷并不想让大小姐成为一名女侠。”
老掌柜皱起眉头,喃喃祈祷着什么。
“对大小姐来说,只要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好……”
“…是啊。但现在,我只恨爸爸为什么没有教我武术。”
从小,就一直被人保护着。
被父亲,被帮会的人,还有明明只是小孩子的童威和童猛。
慧凤毫无办法。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元首啊?」
“爷爷——”
慧凤把手搭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没关系,震天由我来守护。”
风从山丘上吹过,头发随风飘散开来。
微风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李俊……」
想到这里,慧凤的心头突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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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完纸钱,慧凤回到了店里,迎接着她的,是不寻常的喧哗声。
“啊,小姐!我正想去找您呢……”
正要寻找到慧凤的少年侍者,满脸通红地跑到慧凤身边。
“童威哥,被双龙那家伙……”
慧凤推开少年,冲进店里。
人头攒动的房间里,充满了血腥味。
“童威!”
童威横卧在一张大桌子上。地板上满是鲜血。
“去找医生!快让医生来看看!”
听到慧凤的声音,童威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小姐……”
从他的肩膀到腰部,有一条笔直的伤痕。
慧凤本想说些什么,却咬住嘴唇,轻轻握住了童威的手。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伤。”
慧凤对着童威笑了笑,转向周围的人群。
“医生还没来吗?”
“那个……没有医生敢来。”
厨师长回答道。
“都害怕钟剑那家伙……”
“我去找。”
慧凤刚跑出店门,童猛就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回来了。
那是一个脸色难看的旅行者,虽然打扮得脏兮兮的,但却挂着非常漂亮的药袋。
“你是医生吗?”
男人瞪了慧凤一眼。

“别把我当成什么普通的医生啊,我可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名医喔!”
自称医生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循着血的味道,在没有人带路的情况下,默默走进了童威所在的房间。把其他人赶出去之后,医生瞥了一眼童威的伤口。

“你真是太幸运了。”
医生 把慧凤叫去烧水,然后打开了药囊。
“如果不是遇到我『神医』安道全,你的命可就保不住咯。”
治疗结束之前,慧凤一直陪在童威身边。
医生说,如果能进行长期的疗养,一个月后就能下床。
“谢谢你……”
慧凤道谢的同时,安道全打量了一遍慧凤的脸。
“真是个美人。”
安道全哼了一声。
“这个城镇好像有很多受伤的人。逗留一段时间应该能大赚一笔。”
说着,安道全扛起药袋,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就算这么年轻,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疗养。至于答谢……给我的房钱免了,顺便把我每天的酒饭管上就好。”
安道全走上二楼,就随便找了个房间后便消失了。
慧凤命令侍者端出酒食,自己则回到了童威身边。
被缠上绷带转移到床上的童威,可能是用了药的缘故,静静地喘着气睡着了。
童猛陪在枕边。
“还好……没有被杀掉。”
慧凤感慨的同时,童猛抬起了充血的眼睛。
“那个人……”
“李俊吗?”
慧凤惊讶地问道。
“李俊怎么了?”
“哥哥跑出去的时候,我追了上去,但是没追上,听说哥哥在明泉桥被人砍伤了,我就跑了过去,我赶到的时候,哥哥正倒在那里,钟剑和李俊……”
童威支支吾吾地说着。
“在干什么?”
“就是互相瞪着……面对面地站着,即使钟剑拔出了剑,但李俊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是这样的。但钟剑随后就离开了。”
“他们说了什么吗?”
“钟剑好像用他们那里的奇怪语言说了些什么,但是李俊没有说话。”
“这样吗……”
慧凤像是感到一丝心痛一样,按住了胸口。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的江风,袭过慧凤的心头。
顺着有人靠近气息看向门口,看见李俊正像影子一样站在那里。
和慧凤四目相对的瞬间,李俊移开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李俊——”
慧凤叫着他的名字。
但李俊没有停下脚步。
慧凤又叫了一声“李俊”。
李俊终于回过头来,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的,我在叫你。”
就像沉默的树木与江水一样,李俊无言地凝视着慧凤。
慧凤捂住了胸口。
她看着李俊,不知为何,总感觉内心在躁动。
然而,李俊的神色,却像在等待着一场遥远的暴风雨一样,伴随着沉闷的苦涩。
“还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慧凤关上了吹进凉风的窗户。
“没事,我只是随便叫你一声。”
慧凤抬头望着站在那里的李俊。
真的是来自浔阳江的龙吗?
「果然……只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童猛,把李俊带到十爷那里。”
“小姐……”
“一切事情之前,就让他一直藏在山里吧。”
“但是……”
“马上就去。”
在慧凤严厉的要求下,童猛勉强地走出了房间。
李俊回头看向慧凤。

一瞬间,慧凤仿佛看见了李俊眼中的自己。
但是慧凤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
李俊和童猛离开后,他把老掌柜叫到自己的房间。
“去找钟剑,告诉他……”
慧凤用平静而清晰的声音命令道。
“我会接受的。”
那一夜,江州的上空,新月像獠牙一样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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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阳岭的山路,在月光和浔阳江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童猛和李俊,默默走在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的山路上。
童猛走在前面,李俊跟在后面。
童猛的脚步很沉重。
“小姐为什么不让李俊留在店里呢……”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童猛向李俊搭起了话。
“有李俊在身边我就放心了!听说小姐……”
但李俊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默默的继续迈出脚步。
“你不是帮了我哥哥吗?”
李俊没有任何反应。
童猛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要带你去找的江州十爷,虽然不属于任何帮派,但在江州,他可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长老。”
童猛改变了话题。
“从前,江南有十位有名的侠客,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可能已经过去快要百年了!听说他们都很厉害,但要么不知去向,要么已经去世了,到现在,只剩下十爷了。”
那个老人的名字和年龄,至今无人知晓。
只是留下了传说而已。
“有很多传闻说他,一个人坐上了水贼首领寇超海的大船,杀死了他一百多名手下,还潜入了司马恶知府的宅院,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童猛继续津津乐道的说着,不管李俊是否在听。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道路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座被月光照耀的小建筑物。
“看,就是那里!”
位于从山路刚刚进入的树林处的小酒馆。褪色的酒旗在夜风中摇晃着。屋后的树林深处,隐约传来了溪水流动的声音。
童猛敲了敲关着灯的店门。
敲了一会儿之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李立大哥!”

“怎么,是琵琶亭的童猛吗?”
李立低下眼皮看着只有自己肚子高的少年。
“已经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慧凤小姐让我来的。”
李立的眼睛闪了一下。
“那家伙是谁?”
李俊正沐浴着青白色的月光,伫立在远离店铺的地方。
像个影子一样看向小店。
“他就是是小姐捡到的男人吗?”
“是的,因为被钟剑盯上了,所以想让他先藏在这里……”
“我知道。”
李立打断童猛的话,回头看了看店里面。
“隐居的,被你说对了。”

童猛看了过去,在月光照耀的店里,面对溪流的桌子上,一个佝偻的老人正默默地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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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人就是江州十爷。
雪白的眉毛垂到眼皮上。
看不见下面的眼睛。
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似乎总是在微笑。
童猛对深夜打扰的失礼行为表示道歉,老人用古老而温和的声音回应道——
“没关系。上了年纪的人,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了。有时一整天都在睡觉,有时则一整天不会休息。”
“托你的福,我睡眠不足。”
李立放下新拿的酒,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老人为李俊满上了一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
被突然这样问道,李俊疑惑地歪了歪头。
李立讶异地看着两人。
“不是叫李俊吗?”
“不知道。”
李俊凝视着映在盛满温酒的白瓷碗中的自己。
“我……到底是谁?”
老人银色的眉毛下露出了笑容。
“这个嘛……爷爷我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照耀着酒杯。
流过店外的潺潺溪水,像歌唱一样流淌着。
“这里就是这里,而你,就是你。到底是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自己不能决定……那就由上天来决定吧。”
十爷喃喃地念叨着李俊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慧凤真是起了个好名啊。”
在后面沉默已久的童猛没有错过慧凤的名字出现的时机,迅速走上前插话。
“十爷,请救救您的干女儿!”
老人看着少年的脸。
然后,吞下了一口热酒。
“她是浔阳江的女儿。浔阳江一定会保护她的。”
十爷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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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童猛一个人回到了街上。
李俊和十爷相对而作,喝了一夜的酒,一人在晨雾中散起步来。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李立目送着李俊消失在溪流边的背影,对还在喝酒的十爷说道。
“是啊,那种男人战斗的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嘛。尽管如此,也觉得他一定很强大。不过,我很清楚。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男人。”
李立朝着李俊消失的方向望去。
“但我还是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战斗。”
李立扭着长长的脖子走出店门。
能听见溪流的水声的店里,只剩下十爷一人。
老人举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清澈的酒。芬芳的溪水滋润着干枯的喉咙。
朝阳中,江州十爷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只能和龙战斗。”
然后,为了好好睡上一觉,走进了小店最里面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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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剑来到琵琶亭时,天还没亮,是这里黑暗最浓的时候。
慧凤因听到了风声而睁开眼睛,朝向后院的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床上的帷帐像波浪一样在吹进来的风中摇晃。
残月向西方倾斜着。
“你在叫我吗?”
男人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吹进床帐。
慧凤穿上上衣,走出帷帐。
“他不在。”
“但我在。”
钟剑带着毫无感情的眼神,静静地观望着缓缓穿上鞋子的慧凤。
慧凤并没有害怕。
那种感觉,就像被吃饱的恶狼包围一样,那是一种危险的安心感。
慧凤拿起放在枕边的酒器。
“喝吗?”
“我不喝酒。”
钟剑拂动着灰色的衣摆,在椅子上坐下。
左手靠在窗台上。右臂不自然地在膝盖上弯曲着。
“过来。”

听到钟剑的命令,慧凤像被操纵着一样缓缓靠向窗边。
月光刺痛了慧凤的眼睛,令她感到一阵晕眩。
慧凤一边忍耐着,一边轻轻地将手指滑到领口之间。
但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藏在胸口里的利剑之前,钟剑伸出左臂抓住了慧凤的手腕。
从他的手指感觉到体温。
钟剑的皮肤很干燥,颜色发灰,指节也很长。
就像野兽的手一样。
冷风吹进慧凤的脖颈。
回过神来的慧凤甩开了钟剑的手。
“你真够心急的。”
“我说过,要你成为我的东西。”
“但不是现在。”
“那要什么时候?”
慧凤咬了咬嘴唇。
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厌恶感。
“我喜欢你。让我们在江州的街道上庆祝吧。”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值得别人贺喜的事。”
“我知道的——”
钟剑的视线捕捉到了慧凤的异常之处。
“你想成为龙的女人。”
风发出响声,后院的树木也被带的喧闹起来。
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波涛汹涌的浪潮。
“龙?”
慧凤感到胸口又传来了一阵疼痛。
“……龙什么的,只是不讨厌罢了。”
慧凤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
“如果你想举行盛大的仪式,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就这么办吧。不过,我可不是小猫小狗,不能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擅自嫁人。”
钟剑皱起眉头。
“但是你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
“我有可以依靠的人……”
“谁?”
“……江州十爷。”
“江州十爷!?”
钟剑青灰色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光芒。
“他还活着吗?”
“你认识他?”
“那时,听你父亲说过。江南有十个强悍的男人。所谓『南侠十客』——其中江州十爷最强。”
“是啊——如果江州十爷也同意的话……那就随你的便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慧凤也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惊讶和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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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前,走在从揭阳岭前往江州的山路上的童猛,听到从山麓传来的马蹄铁声,抬起了头。
远处,一匹黑色的马正在树木之间奔驰。
童猛条件反射地跳入路边的树丛中。
不久,一件灰色的长衣从枝叶间露了出来,像一阵朔风一样,从眼前一闪而过。
童猛冲出草丛时,马匹已经消失在崖道的另一边。
秋风拂去飞扬的沙尘。
「李俊……糟了!」
朝着逐渐向揭阳岭山顶远去的马蹄声,童猛翻滚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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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童猛没有回到琵琶亭。
童威正在接受安道全的治疗。
慧凤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一整天都在琵琶亭的二楼注视着浔阳江的流水。
钟剑回到琵琶亭,是在那天傍晚时分。
在笼罩着阴郁气氛的琵琶亭门前,钟剑从马背上跳下,解开了挂在马鞍上的布包。
他的脸颊破裂,滴落的血在肩膀上凝固。
慧凤走到平台上时,钟剑正把包裹放下,撕开布条。
“我把媒人带来了。”

放在桌上的,正是江州十爷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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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琵琶亭的栏杆上,排列着红彤彤的灯光。
慧凤在街上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把盘起了头发,插上了金色的珊瑚发簪。红纱头、金丝缎、银耳环、项链、镯子和戒指,全身都点缀着足以让身体变得沉重的金银珠玉。
这个时候,江州所有帮会的成员们都聚集在琵琶亭。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忧虑和不安。
对钟剑的恐惧和对樊大盟的内疚,在今晚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受雇的乐队便开始在夜空下演奏起喇叭和乐鼓,喧闹的乐器声缓缓流过浔阳江。
到了成亲的时间,慧凤在老妇人们的引导下出现在琵琶亭的大厅里。
钟剑身穿青色胡服,在祭坛前拉起她的手。
然后一同在大厅中央跪下,拜了天地,拜了媒人——放在祭坛上的十爷首级。
人们只是屏住呼吸注视着一切。
钟剑的手下们一边像玩弄玩具一样摆弄着手中的武器,一边用挑选猎物的眼光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仪式一结束,宴席就开始了。
被红灯照亮的店中,八个异相男子在大厅中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
看起来就像正在搜寻猎物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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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
慧凤坐在铺着崭新红色帷帐的床上。
房间里很暗。
桌上只有一根红色的蜡烛在燃烧。
宴会结束了,人们都回去了。店里静悄悄的。
风也好,浪也好,好像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钟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虽然他的脸朝向慧凤,但似乎并没有在看她。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慧凤也在等待着。
不久,窗外浮现出人的气息。
从声音上判断,是土泼鼠。
他发出尖锐的声音,用慧凤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钟剑简短地做了回答。
土拨鼠刚一离开,钟剑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径直向床铺走去。
慧凤默默等待着。
钟剑伸出手指,取下慧凤头上的红纱盖。
在红色的黑暗中,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钟剑俯视着慧凤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生物。
左臂,感觉到了横向的触摸。
右臂,利剑的触感直抵胸口。
慧凤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右手。
在床的右侧,木框和褥子的缝隙里,藏着一把薄刃短剑。
机会只有一次,只有一瞬间。
必须一击割裂颈动脉。
指尖已经碰到了短剑。
“没用到。”
耳边传来了钟剑的低吟。
“你杀不了人。”
她睁开眼睛,那双灰色的双眸正俯视着自己。
慧凤举起握着短剑的手。
钟剑一动也不动。
目标就在眼前,刀刃已经抵到钟剑的右肩。
但男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即使恨得想要把他吃掉,你也杀不了他。”
那双眼睛中,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嘲笑。
“呼唤你的龙吧——”
钟剑用左手夺过短剑,扔掉了那已沾上血迹的利刃。
他摁住慧凤挣扎着想要抬起的头,把她猛地扑倒在床上。
“你的龙,为什么还没来?”
慧凤紧咬着嘴唇瞪向钟剑。
这是报应。
为什么不早点带着童威他们离开江州呢?
为什么会把十爷的事说出口呢?
「为什么……」
要让李俊离开呢?
明明很想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做。
只要待在一起就好。
「李俊!!」

钟剑将手伸向系紧的腰带。
就在这时。
风吟浪哮,整个琵琶亭,都震动起来。
————————————————————
在琵琶亭朝向运河的后方,一艘船开上了案,一口气冲进了城楼的围墙里。
船上,以张横、张顺、穆弘、穆春为首的浔阳江船夫、渔民还有偷渡者一齐冲了下来。安道全打开琵琶亭的后门,把男人们放了进来。
“杂鱼们都喝了下药的酒睡着了。但是那八个人不喝酒,现在还保持着清醒。”
安道全看向挥舞着朴刀的穆弘。
“真是个有活力的家伙。”
张横的半边脸上,以及穆弘一只眼睛和胸前都缠着厚重的绷带。
“要感谢我的神功啊。”

“还是感谢老天好了。这是老天要救我。”
穆弘拍了拍胸口的伤。
“要上了,春!”
“好嘞,哥哥!”
穆春紧紧跟上率先冲出去的穆弘。
张横、张顺和其他男人们也紧随其后。
“船火儿,我欠你弟弟一个人情!”
穆弘对身旁的张横喊道。
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救起掉进河里的穆弘和张横,并找到安道全请求治疗的人,正是张顺。
张横很生气地对弟弟说不要多管闲事。
直到听说十爷被杀的事。
“那时候就是十爷,请流落到江州的我们一起吃了肉……”
张横亮出藏在竹子里的利刃。
钟剑的手下们也横穿庭院,策马冲了过来。
“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土拨鼠在马背上挥舞着长矛。
大鹰力士、黑貂、还有狗鱼他们,带着三十多名手下紧随其后。
“好像还有不少人啊?”
“等这次事件结束,我们再分出胜负吧!”
“嗷,就这么决定了!”
穆弘用力挥起朴刀。
“上咯!”
穆弘和张横率领着弟弟和男人们,径直冲进琵琶亭的院子。
————————————————————
以狭窄的庭院为战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首先是穆弘和土拨鼠的对峙。
矛和朴刀相碰撞,火花四溅。
钢刃的冲击不断逼向穆弘重伤的身体。
穆弘向后站住脚跟。
长矛不断地刺向穆弘的头顶。
在阻挡了二三十次刺击后,朴刀破损成两截。
穆弘因反动力而后退了几步。
土拨鼠的眼神愉悦地扭曲起来。
“哥哥!”

穆春冲了过去。
阻挡在挥下的长矛和穆弘之间。
“不好!”
穆弘喊出声来。
穆春挡在兄长身前,因被矛刺中而向前俯冲出去。
扑通一声,滚倒在土拨鼠的马蹄之间。
马因受惊而失足站立不稳,把土拨鼠的身体颠了出去。
穆弘的动作很快。
在土泼鼠的身体落地之前,抓起穆春掉落的朴刀,纵砍下去。
钢刃一闪而过。
比土泼鼠摔落在地的巨大身躯稍晚一些,他的头颅也戛然落在了地面上。
人们纷纷。吵嚷起来。
“杀马!先杀马!”
穆弘怒吼着再次冲进混战中。
院子里,七个骑马的男人和五六十个男人混在一起。
伴随着穆弘的呐喊,狭窄的庭院里,马的动作几乎被完全封锁。敌我混杂,长柄的武器和弓箭无法使用。
浔阳江的渔民们用绑在腰上的绳子,一个接一个地把马放倒。
土泼鼠的头被穆弘一脚踢开。
大鹰力士先后与十多个来自江州的男人战斗,最后在与张横的对垒中,被打碎了头盖骨。
黑貂用弓瞄准穆弘的时候,被穆春从背后斩杀。
只有一只脚的赤牛被渔夫们扔出的网缠住,被鱼叉刺死。
独臂的黄鸭被穆弘斩落,带着铁爪的无指狗鱼在与张横的交锋中被珠枪贯穿了身体。
发现形势不妙的无鼻绒犬,正要逃跑时被琵琶亭的伙计和厨师抓住,然后被穆春一枪刺死。
“少了一个……就是那个小鬼。”
张横擦拭着下巴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环视着院子。
“不,少了两个。”
穆弘挥动起沾满鲜血的朴刀。
“还有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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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整个琵琶亭受到的冲击后,钟剑放开慧凤,挥动起双剑一脚踢开了门。
告天雀正向这边跑来。
钟剑用抓住侏儒的身体,指示他保持沉默。
然后,指着慧凤向告天雀示意着什么,随即便风一般地消失在被红色灯火渲染的走廊中。
钟剑走后,告天雀走进房间,笑眯眯地偷偷看向正在床上整理衣领的慧凤,把她推到门前。
虽然他说了些什么,但慧凤完全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
慧凤微微歪着头,露出婉然的笑容。
“可以再说一遍吗?”
侏儒又迅速地叫了几声。
“我还是听不太清楚。请再靠近一些。”
慧凤微笑着向告天雀招手,矮小的侏儒一边瞪着眼一边跳了起来。然后,迈着蹦蹦跳跳的步伐,向卧铺靠近。
忽然,从他的头顶传来了像鸟扇动翅膀一样的声音。

告天雀抬头仰望的脸被影子所覆盖。
下一个瞬间,侏儒的额头上喷涌出溅满地板的鲜血。
张顺从梁上跳了下来,默默拔出插进了侏儒脸颊的匕首。
“小姐,这边来。”

张顺确定走廊里没有人之后,催促着慧凤赶快逃走。
“发生了什么?”
“先离开,一会儿再说。”
慧凤跟着张顺穿过杳无人烟的后院,通往运河的台阶下有一艘小船等待已久。
脸色发青的童威正握着橹。
“小姐。”
憔悴的脸庞,闪过一丝安心的光芒。
刚吃下清醒药而醒来的童威,意识还很模糊。但不可思议的是,伤口的疼痛已经淡化,身体也恢复了机能。
张顺让慧凤上船后,朝江中踢了一脚船缘。
“照我们商量的那样,如果还活着,就在白龙庙见面吧!”
说着,张顺又返身向喊声震天的琵琶亭冲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
船通过运河进入浔阳江,即使没有在通用的水渠中行驶,也能保持正常的行进。
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恬淡的浅蓝。
天亮了。
起风了。
“那是——”
童威指了指还处在黑暗中的远处。
风声和浪声中夹杂着马蹄声。
是钟剑的黑马。
正沿着岸边追逐着行船。
顺着水声,一直追逐着小船。
“——童威。”
慧凤用凛然的声音呼唤着童威。
“改变方向。”
“诶?”
“把船靠岸。”
“不行,您要干什么?”
“就算死在这里也好……”
慧凤注视着童威,捡起了滚在船底的刀。
“我不会逃跑的。”
慧凤硬把船划到岸边,甩开童威登上了江岸。
松散的发髻上戴着金钗,头发在晨风中飘动。
水面上开始泛起银色的涟漪。
慧凤双手紧握刀柄,等待着钟剑的靠近。
奔马像黑色的风暴一样来到了慧凤面前。
钟剑从马上一跃而下。
慧凤握紧短刀,笔直地冲向钟剑的胸口。
但是刀刃被钟剑的右臂弹飞,慧凤也倒在了岸边。
“没用的。”
钟剑将在慧凤房间里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不了我。”
慧凤用麻木的手指捡起刀,站了起来。
“我可以……”
“不可能的。”
“我可以!”
“不可能。”
钟剑将视线转向江中。
“所以,你叫来了‘龙’吗?”
慧凤顺着着钟剑的视线,眼睛睁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浑圆。
朝阳耀眼。
但慧凤并不在意这闪耀的光芒,而是默默注视着江水流动的岸边。
“……李……俊?”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从遥远的河边走来。
他披着银风,伴着金波,正迈着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向这边靠近。
岸边,有一艘船。
李立在船尾掌舵,童猛越过船缘跳到了岸上。
但是慧凤的眼睛和钟剑的眼睛都在盯着李俊。

“你来了。”
钟剑迎着朝阳,抬起眼微微一笑。
慧凤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把眼睁开。

站在那里的人,是李俊。
李俊伸出手,从慧凤手中接过了刀。
“李俊……”
慧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李俊只看是了她一眼,便转过身与钟剑陷入了对峙。
这两个男人的战斗,无论是谁都无法介入。哪怕是太阳,也无法干涉。
风停了,浪也平息下来,倾泻而下的朝阳,正位于两人的上方。
只有三柄剑在这一片赤红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深沉而强硬地注视着对方。
距离有大约有两丈。
在旁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的沉默中,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突然,钟剑猛地踢了一脚地面。

他扬起岸边的泥沙,双刃像翅膀一样展开,直逼李俊。
李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然后也跳了起来。
乘风而起,仿佛飞起来一样。
「龙……!!」

就像腾云驾雾的龙。
闪烁着鳞片,晃动着獠牙。
「是龙啊!!」
仿佛看到从江中冲出的白龙于地平线上的黑龙并头而起。
慧凤只能静静观望地看着相互碰撞、然后分离的两人。
钟剑也飞向毫无防备的李俊。
与此同时,李俊的刀从他的手中脱离。
耀眼的光芒闪过人们的眼睛,两个男人再次站在河边。
谁也没有动,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在这仿佛凝结的瞬间,吹过了一股透明的风。
李俊的上衣破裂,随风飘舞。
钟剑的膝盖向一旁斜去。

那把刺进了他额头的刀刃,贯穿喉咙,从脖颈处露出刀尖。
钟剑睁大双眸凝视着李俊,然后像被风吹走一样,后退了两三步,仰面躺下,倒在岸边。
鲜血像野兽的獠牙一样飞舞着喷出。
就这样,钟剑的身体被浔阳江吞没,消失在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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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凤慢慢地接近着李俊。
李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有。
江水平静地流淌着。
无论如何,这一幕都不像是现实。
“你还活着……”
“是李立大哥救了我们。”
童猛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从船上下来的李立。
“那是老大爷最后的命令。”
李立一上岸,就向慧凤轻轻鞠了一躬。
“啊……抱歉啦,最后我临时改变了注意。一定要把这两个人平安地还给小姐——当然,我把他们还回来咯。”
这时,远处传来了热闹的声音。
琵琶亭的方向,可以看到穆弘他们正挥着手向这边走来。
穆弘、穆春、张横、张顺。大家都在。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浑身是鲜血和热汗。
“太棒了!”
“江州!是我们的地盘!”
童威、童猛、李立等人围在一起,男人们互相拍着肩膀,自豪地炫耀着战果。
慧凤则远离喧嚣,慢慢走向李俊。
“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什么声音……?”
“‘李俊’。”

看着李俊的眼睛,慧凤露出了要哭的表情。
“我……”
慧凤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困惑和混乱的眼神与眼中的李俊纠缠在一起。
李俊那双像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仿佛蕴含着能够接受一切,又能剥离一切的力量。
“谢谢你……”
除此之外,慧凤再没有任何说的出口的话。
“你受伤了吗?”
李俊的衣衫在胸口处被撕开了十字的裂口。
“我没事。”
李俊撕开整个上衣,脱了下去。
人们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它的背后。

李俊的脊背上,从项到腰镌刻着一条巨龙。
漆黑的云从一旁涌出,闪电划破苍穹。
在呼啸的风雨中,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龙,在泛起浪涛的汹涌江面上肆意地飞舞。
“混江龙……”

慧凤伸出手指触碰那条龙。
感受到了来自巨龙的温暖。
“我们,一起回琵琶亭吧!”
慧凤抚摸着巨龙说道。
“不管你来自哪里——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琵琶亭!”
“总有一天……”
李俊望着流过的浔阳江默默呢喃着。
“说不定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李俊转头看向慧凤。
总有一天,一定会消失。
他应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慧凤也有那种感觉。
“没关系。”

李俊凝视着慧凤闪烁的眼睛。
美丽的笑容像水鸟的翅膀一样渐渐绽开。
“我会跟着你一起去的。”
只有浔阳江的金色波涛听到了这句话。
自那之后,过去了十年的岁月。
浔阳江上不断泛起金银相间的波浪。
从朝霞中飘落的微风。
还有那双比湿珍珠更闪亮的眼睛。
像绽开的翅膀一样的笑容丝毫没有改变。
“我不是说过,我会跟着你一起去的吗?”
在侯健家茅屋的破床上,樊慧凤自豪地凝视着李俊。
“如果李俊变回了龙,回到水中——我也要变成一条龙!”
然后,不管到哪里都要跟随其后。
“童威,帮我把梳子拿过来,我要梳头。”
慧凤直起身子,拂去披在肩上的头发。
“我也去——”

绽放出一天最后的光辉后,夕阳沉了下去。
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就是宋江被处决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