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迷龙·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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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涌向岸边。
江潮冲刷着岸边银白的沙砾。朝霞的金光把沾满了细沙的鲜艳装束染成了朱红。

染红衣角的不只是晨光。
在绸缎上浮现出的暗红色更像是鲜血。
樊慧凤将手指贴在唇色鲜红的嘴角上,俯视着倒在地上的男子。
秋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慧凤把挡在脸前的头发分开,屈膝跪坐在男人身旁,查看着对方的情况。
男人穿着上等丝绸制成的衣服。
但似乎被人用利器纵向切开而破损。
慧凤皱起了眉头。
江涛总会带来财富和朋友。
但是,也会把他们夺走。
既会带来灾难,又会带来敌人。
慧凤抬头仰望着耸立在岸边石阶上的白龙庙。这里是供奉浔阳江守护神“白龙”的庙宇。白色的墙壁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慧凤将视线转回到男人身上,再次观察着对方的模样。
个子很高。身材不胖,甚至可以算瘦。双脚半泡在江水里,容貌因被散开的头发覆盖而无法看清。
男人的手指,陷进了柔软的沙子。
他的指尖上,飘落着一片像蝴蝶一样鲜红的落叶。
「是龙神吗?」
慧凤突然产生了这种幻想。
从水中浮到陆地上,已经气绝的迷龙。
就当慧凤这样猜测的时候,男人突然发出了呻吟。
半埋在湿沙中的手指像挣扎一样移动着,紧紧地抓住了泥土。
“振作点!”
慧凤下意识地把手伸向男人。
“没什么大伤,振作点啊。”

慧凤抱起男人,把对方的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从湿漉漉的散落头发下,露出了男人苍白的脸。看起来,应该比刚满二十岁的慧凤要年长几岁。但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年轻。
男人的脸,除了失去知觉的样子之外,还有一丝远离尘世的气质。无法猜测到对方的年龄,职业和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是一样。
“你是谁?”
慧凤盯着男人问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似乎又失去了神智。
慧凤准备把男人背到岸边。就在这时,有两个少年从对面走了过来。
“小姐。”

“找到您了……”
“童威,童猛!”
慧凤一叫出声,兄弟俩马上跑了过来。
“那是什么?”
弟弟童猛那双残留着稚气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要不要请医生或者和尚过来看看?”
“不──带他回店里。”
“不行的。”
哥哥童威毫不犹豫地说。
“和奇怪的男人打交道是很危险的,现在可是很重要的时候。”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慧凤声色俱厉地说道。
“把这个人送到店里!”
“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叫出声来,看管慧凤是他们二人的职责。
“老爷的丧事昨天才刚开始……”
“如果现在揽到了麻烦,会被其他帮派的人钻空子的。”
慧凤没有听从二人的劝阻。
“他可能是『天霸堂』的掌门人。”
“也可能是当官的人。”
“那我问问你们,我是谁?”
“……琵琶亭的慧凤小姐。”
“还有呢?”
“……『震天会』的樊帮主……”
“对咯。”
慧凤挺起了胸膛。
俊秀的长发在江风的吹拂下,像巨大的双翼一样迎风舒展。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按照我说的去做?”
童兄弟不情愿地把手搭在男人身上。
男人再次发出呻吟,同时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清醒了吗?”
慧凤探头问道。
“这里……”
男人睁大双眼,将耀眼的蓝天收入视野之中。
早晨的天空像被洗涤过般蔚蓝。
不远处耸立着一座白色庙宇。
还有正在窥视自己的姑娘,以及她那像羽翼一样舒张的长发,和像珍珠一样闪耀的眼睛。
这就是他最初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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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男人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冰冷的朝慧凤看去。随后,他便敏捷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濒死的人。
男人轻轻拂去挂在脸上的头发,淅淅沥沥的沙子也随风飘散而去。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像是确认着什么似的轻轻活动着手脚。
然后,将视线投向江水另一边的天空。
好像在寻找着敌人的身影。
确认没有异常之后,男子转身背向慧凤。
“等等——”
慧凤有些惊讶。
“等一下,你没事吗?”
“没什么事。”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的发音很清晰。但听起来总感觉像是来自异国的旅人。
“另外,我想问几个问题。”
男人停下刚要走的脚步,转身看向慧凤。
“什么?”
“这是哪?”
“这里是江州,这条江叫做浔阳江。”
男人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微微歪了歪脑袋。
“还有一个问题。”
风咆哮而过,海浪随之骚动。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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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还有一个男人也来到了江州。

他将散乱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穿着早已磨破的长筒靴,和一身脏兮兮的、下摆已经裂开的北方异族服饰。
左手握着漆黑的马的缰绳,右手藏在袖子里迎风摆弄着。
男人的双眸昏暗而锐利,没有杀气,也没有敌意,只是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黑暗。

男人率领着九个异形的部下。
有独眼的男人,有鼻子被削掉的男人,有失去一只手臂的人,也有脚和膝盖相连的男人。他们都是体格健壮的大汉,马鞍上挂着武器和弓箭。只有一个人例外,长着一双像水盆一样浑圆的眼睛,是个身高只有三尺的侏儒。但他也毫不掉队骑着一匹矮马。
十个男人,在沙尘之中一路来到揭阳岭。
每当领头的黑马扬起尘土,首领的男人就会拍打自己腰间悬挂的羊髀骨,发出干燥的声音。
突然,侏儒在马鞍上跳了起来,指向前方发出尖锐的怪声。
侏儒所指的道路一边,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推着繁重的货车——是旅商。
男人们一齐咆哮起来,拍马冲了过去。
一共有四名,六名挑夫。还有有十名带着武器的保镖。注意到有响马靠近,保镖们立即架起长矛,挥动利剑。
骑马的男人们像狼群一样,在商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发起了袭击。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保镖们被瞬间砍倒。商人们连乞乞求的时间都没有。逃命的挑夫们不断被从背后射来的箭矢击倒。
男人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只是像野兽一样淡然地杀死了所有的目标。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保镖。
他全身是伤,但还是带着炯炯的目光瞪着男人们。强壮的手臂仍然紧紧地握着剑。
没有耳朵的男人一边舔舐着沾满鲜血的剑刃,一边牵着马匹继续前进着。
“──住手,土拨鼠!”
在此之前一直注视着这场杀戮的男子首领,终于出手制止了无耳男的动作。
他从马上跳下,拔出了背后的剑。
响马们牵着马,将首领和保镖围在中间。
两个男人在马阵中对峙。
首领用左手握着剑,摇摇晃晃地站着。保镖猛地冲了上去。首领也选择了应战。两回合、三回合。首领将全部都力气都用在了防御保镖的刀刃上。
朝上、朝下、朝右、朝左,面对保镖疾风般的攻势,首领一步也不动地弹开了对方的刀刃。
保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
好像在和幽灵战斗。
保镖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带着裂帛的气势冲了过去。
首领的剑因为对方汇聚在刀刃上的强大力量,伴随着一声巨响被弹飞了。
保镖的眼睛里浮现出笑容。
但首领的眼中也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与此同时,首领右手边的袖子微微一动。
一道灰色的光芒射进眼中。
藏在右边袖子里的不是手臂,而是剑刃。
保镖的头颅,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随着首领的轻轻一挥,随即飞向苍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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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从翻滚的尸体中寻找着铜钱、银子和值钱的珠宝。
“大鹰力士!”
首领刚一出声,一名半裸的力士便徒手撕掉了用于装运的木箱。
雪白的粉末洒落出来。
大汉把粉末涂在嘴唇上,皱起了眉头。
货物里面装的是盐。
巨汉用力摇头,吐了一口唾沫。被称为“大鹰力士”的大汉不仅没有头发,连舌头也没有。
首领背对着装运的货物,捡起保镖手里的剑,再次跳上了马。
然后,染血的头发迎风飘舞,一行人再次像疾风一样奔向江水闪耀的彼方——江州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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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第一亭——『琵琶亭』上。
在能够眺望到整条浔阳江的二楼房间里,慧凤正在帮今早捡来的男人处理伤口。
男人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抬起眼睛,仿佛在凝视着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正在为男人缠绕绷带的慧凤的身后,童威和童猛毫不放松地站着。
“好了,好了!”
慧凤放下了用来处理绷带的剪刀。
“在想起什么之前,待在我们店里就好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吧?”
“是吗?”
男人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是,童威却咄咄逼人地向男人靠了过去。
“小姐,不用对他这么亲切。喂,如果你对我们店有什么意见,就赶紧走吧!”
“童威——”
慧凤让童威退到一边,再次端详起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仿佛在窥视着清澈的江水。
慧凤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胸口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心跳。
“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张三李四的叫吧!”
慧凤又一次悄悄地看向男人的脸。
“是吧……李──俊怎么样?”
“李俊?”
“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喔!”
慧凤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楼下响起了一个尖锐的男音。
“樊大盟!”
男人的声音与马的嘶鸣声重叠在一起。
“樊大盟!”
声音再次响起。
慧凤一下变了脸色,默默走向门口。
刚好和正跑上楼梯的老掌柜撞到一起。掌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中浮现出像看到幽灵一样的恐惧。
慧凤默默从掌柜面前走过。
穿过想要阻拦的掌柜的手,默默走下楼梯。童威和童猛紧随其后。
店里有几个正在吃早饭的客人。
他们都停下了筷子,凝视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那是一个一头凌乱的头发、穿着陌生的服装、长着一双漆黑而锐利的兽眼的男人。
“你是谁?”
慧凤轻轻地抱着胳膊,注视着男人。
男人的背后,酒楼敞开的入口的对面,是骑着马的手下们。
作为水乡的江州,整个城市都被水路环绕,无论是居住者还是旅行者,都不会骑马,而是乘舟。十个骑马的男人,光是这点就很奇怪。
“樊大盟在哪里?”
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的男人又问了一遍。那个声音难免让人联想起冬天的寒风。
慧凤也像感到寒冷似的,缩了缩脖子。
“家父死了,刚好在一年前的昨天。”
“是谁杀的?”
“没人杀他。”
男人与慧凤的目光势均力敌的碰撞着。
“是心病。因为病痛吐血而死。”
但是,男人好像没听到慧凤的话一样。
“赢了!”
男人大叫起来。
“我赢了!”
叫喊的同时,男人大摇大摆地向店里走去。
“现在,这里属于我了!无论是你的地盘,还是你的手下,一切都——”
突然,男人伸出左臂,抓住了慧凤的下巴。
“你是樊大盟的女儿吗?”
慧凤推开男人的手。
“是又怎样?”
“那么,你也是我的了!”
“开什么玩笑!?”
手握棍棒飞奔而出的童猛,刚跑出两三步就被从男人背后冲出来的半裸力士打倒在地。
童威从大汉的腋下穿过,冲向男人。
突然吹起一阵冷风,男人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个瞬间,男人出现在了童威的背后。
同时,童威的脖子被两把刀刃呈十字抵住。
在童威的眼睛看不见的背后,男人以出其不意的速度用左手拔了剑。
右手的剑,则一直戴在覆有钢甲的手臂上。
慧凤明白了老掌柜惊愕的原因。
“『双龙』……?”

以剑为臂的男人歪着嘴发出了嘲笑。
『双龙』钟剑。
慧凤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还活着……”
“为了杀死樊大盟。”
男人黑暗的双眸深处,摇曳着愤恨的火焰。
“如果他死了,那就够了。告天雀也该寻找下一个猎物了……”
这时,寂静的店内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钟剑将目光移向楼梯上的平台。
是李俊。
两人无言地凝视着对方。
“原来如此……就是你啊。”

钟剑刺中了童威。
“你就是新的元首吗?”
李俊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只是抬起水一般的眼睛,无言地望着钟剑。
钟剑也注视着李俊,默默收起了剑。
然后瞥了慧凤一眼,像风一样离开了琵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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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江州变成了战场。
每天都会有人流血死去,人们只能屏息祈祷。
流血的原因,是十名来自北方的男人的。
江州最大的帮会『震天会』的帮主樊大盟已经死去一年了。樊大盟作为江州所有帮派的总帮主,一直以来都统率着整个江州的黑道,维持着各个帮派之间的平衡。可是,自他死后,许多小帮派相继脱离震天会,各自展开了对江州黑道霸权的争夺。
因此,不断出现了小帮派的火并。但这并没有发展成决定性的斗争。江州的水运、黑盐以及水产都能带来巨大的利益。即使相互之间和谐发展,每个帮会也有着各自的利益来源。
但这种均衡,随着钟剑的出现而崩溃了。
“我家的盐呢?”

河岸边,穆弘正恶狠狠地瞪着黑盐的中间商。
地点是浔阳江畔。
午夜的月亮在漆黑的河面上摇晃着。
“敢做黑盐买卖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啊。”
中间商默默坐在船上,稀疏的眉毛垂成了八字,视线落在船底。
“想卖盐的话,要先通过『双龙』……”
“什么啊!”
穆弘一把抓住了想要开船离开的中间商。
“你怎么叛变到这个程度了?”
面对穆弘的气势,中间商慌忙摇动起船橹。但由于胳膊被穆弘死死抓住,失足掉到了水里。
水花四溅,水面上倒映的月影也随之轰塌。
蓝色的月亮被竹竿刺穿。
“穆弘——下个月,带着你的手下们离开这里吧。”
黑暗中的双眼出发尖锐的光芒。
“船火儿?”
穆弘把目光转向漂浮在河川中的小船。

张横背着编笠,正把船向这边划来。弟弟张顺则坐在船尾。
“啊,张横,你这是要把我赶走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不起了。”

“不要再那么‘没遮拦’了。”
穆弘猛地一步跨进了水中。
“你什么意思?”
张横坐在船上,朝着河堤的方向拱了拱下巴。
星空下,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奔跑。
“春!”
是弟弟穆春。
“『刀临门』的苏十三被杀了!浔阳楼已经化成一片血海了!”
穆春大声叫着,连滚带爬地向这边跑来。
“就是这么回事。”
张横斜着眼笑道。
“因为我们是打小的交情,所以特意来告诉你的。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家了。”
“什么啊?”
穆春跑了过来。
同时,张顺消失在了波涛之中。
下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拉住了穆春的脚,不过一瞬间,整个人就被拉入了水中。
“哥哥!救救我!”
“好了,顺。”
张横用青竹敲打着船缘,漆黑的水中浮现出张顺雪白的面庞。
“不要和没有胜负的人做对手。”
再一次,张顺消失了。很快,穆春就像被海浪卷走一样被抛到岸边。
穆弘看也不看连连咳水的弟弟,而是转面怒瞪着张横。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这次要成为敌人了吗?”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脑袋可硬得不行啊。作为船夫,加入哪一边也要看水往哪边流吧?”
“在樊慧凤那里,你也是这么说的?”
张横耸了耸肩。
“走了,顺。”
张横将青竹插到一边,缓缓划起小船。
中间商的船早就消失了。
“我们不会打垮刚成立的帮派。卖盐这种生意,还是赶快转手出去吧。”
但穆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默默转过身,带着弟弟爬上了阴暗的堤坝。
张家兄弟也在水上默默目送着。
不久,小船开始驶向浔阳江黑暗的深处。
“哥哥……真的可以吗?”
张顺突然问道。
但是张横没有回答,小船继续在银色竹竿的指挥下沿着江水逆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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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弘带着湿漉漉的弟弟,敲响了琵琶亭寂静的门扉。
大门紧闭,灯已经熄灭。人声和弦声都没有。虽说已经过了半夜,但琵琶亭却丝毫不显得冷清。
穆弘执拗地敲着门,过了一会儿,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伙计带着兄弟俩走进了店里。
被灯光照亮的店里,慧凤正一个人在喝酒。
“啊,稀客!”
穆弘在笑得很开心的慧凤面前默默坐下。
“要夺走琵琶亭?岂有此理!”
“那家伙来了之后,每天都是这样。”
慧凤起身为穆春端来热过的白酒。
“穆春,你怎么了?”
“张顺干的。”
“张顺?”
在慧凤的视线下,穆弘用攥着手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江州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站在钟剑上那边了。”
“……是的。”
“真荒唐啊!”
“所以说啊,穆弘。”
“怎么?”
穆弘望着天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要是没有前辈的帮助,我可能早就死了吧?”
“这次,我可能要因为爸爸而死了。”
穆弘没有回答,又喝了一杯。
“那个叫钟剑的家伙到底是谁?”
“我也不是很清楚的。爷爷,你知道吗?”
慧凤叫来了在店角记账的老掌柜。
“账本什么的,没什么好记的。来这里给穆弘他们讲讲那家伙的故事吧。”
听到了慧凤的招呼,老掌柜弓着背坐到了穆弘身后的椅子上。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是老爷去北方做生意时发生的事情。”
掌柜将穆弘倒的酒喝了一半,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荒芜的小镇,聚集了许多养马人和牧羊人,是一个满是暴徒的小镇。听说他六岁就杀过人。从那以后,不知道杀了几十个人。因为实在太厉害,连官员都不敢插手。”
“钟剑吗……?”
穆弘皱起眉头。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那么一个人,袭击了我们的行李。能自如地操纵和自己的身体一样长短的剑刃,是一个可怕的剑士。前任和那家伙战斗了三天三夜才赢下来。因为那家伙还太年轻,不忍心将他杀死,就仅仅砍断了他右手的肌腱,让他无法再拿起剑,也算救了他一命。后来听说那家伙离开了那个小镇,消失了。仅此而已。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听说过他后来去了哪里。”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秋日夜风,摇动着灯光。
谁也没说什么。
老掌柜掌心的酒已经凉透了。
穆弘站起身。
“这么说来,在河中捡到的男人怎么样了?”
正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穆弘突然问了一句。
“还是老样子。不是醒着,就是睡着……一整天都在发呆。”
“这种节骨眼,赶快把这种麻烦的人清理掉吧。”
“说不定是浔阳江的恩赐呢?也许有好处。”
慧凤笑着把穆弘兄弟俩送出门外。
微风中渗透着甜甜的桂花香味。
时过午夜的夜空中,闪耀着像波浪一样翻滚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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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秋高气爽,碧绿的天空中,飘着像泡沫一样的薄薄的云。
晨光照射到浔阳江上,把清澈的空气染得更亮了。
风中弥漫着江水的味道,慧凤站在店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澄澈的空气。
但是,早晨清爽的心情却被刚从市场回家的童猛的话打破了。
“小姐,昨天镇上的事还没完。听说浔阳楼的栏杆上,摆了三十多个『刀临门』的男人们的头颅,都被钟剑一个人砍了……”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慧凤拂去披在肩上的头发,转身向正在准备早餐的店里走去。
今天也不会有客人来吧。
钟剑与琵琶亭有仇的事,镇上的人全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他一直没来呢?」
钟剑和他的手下,自第一天之后,再也没有在琵琶亭露过面。
现在,江州的主要帮派基本都被打垮消亡了,或者,都成为了钟剑的手下。
剩下的,只有那些帮主已经上了年纪,慢慢变得踏实的老旧帮派,或者像穆弘那样最近刚刚涌现出的势力较弱的小帮派。
那种帮派,用不着特意去摧毁。
「我们也一样吗?」
慧凤咬紧了嘴唇。
父亲去世后,震天会也半死不活的。帮众们将樊大盟的遗孤慧凤推为新的帮主──但是没有人承认她是统领江州的元首。
一想到延续了几百年的帮会终在自己这一代结束,慧凤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
“……小姐。”
不知不觉间,童威一脸神怪地站到了一旁。
“您的脸色不太好。”
童威把早餐摆在慧凤面前。
“没关系的。”
慧凤坚强地笑了。
“李俊呢?”
听到了慧凤的询问,童威指了指店的一角。
在背靠墙壁的昏暗的座位上,李俊像装饰品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眼前放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咸菜,还有炒过的蔬菜。
但李俊连筷子都没拿,只是把视线投向天空。
就像在睁着眼睛睡觉一样。
慧凤站起身来,走到李俊身边。
“李俊,这些吃的不是贡品。”
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食欲,但是人啊,不吃东西是活不下去的。”
“──我也是吗?”
李俊像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慧凤。
慧凤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笑了。
“当然啦,哪怕是奇怪的人。”
慧凤拿起筷子,塞到李俊手里。
“尝尝看,这个泡菜怎么样?是我腌的。还有这个粥也是我煮的……”
童威一脸无趣地望着正照顾李俊的慧凤。
“小姐,那家伙已经痊愈了。如果娇纵惯了,就会成癖。”
“这么说来,你发烧的时候,也是我用汤匙喂你吃来着?烧退之后,你好像的确不愿意自己吃饭了。”
“那不是小时候的事吗!”
琵琶亭里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那声音中夹杂着沉重的马蹄声。
店里恢复了安静。
伴随着照进的影子,门口的暖帘发出了响声。
钟剑突然出现在那里。
穿着下摆断裂的灰色长衫,带着一阵不详之风踏进了店内。
“让你久等了。”
钟剑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童威和童猛为了保护慧凤而冲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
“住在这。”
店里的气氛像凝固一样沉默住了。
钟剑微微摇了摇头,环视着琵琶亭。
“这家店,应该由江州的元首来住吧?”
“请不要一大早就开玩笑。”
慧凤从目瞪口呆的侍者之间走了出来。
“这里是我的店。谁来住,由我来决定。”
“比如从河里捡到的男人就可以吗?”
钟剑的目光瞥向坐在店一角的李俊。
“这家店,现在是我的。”
钟剑一边慢慢的说着,一边走到了慧凤面前。
“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什么?”
“樊大盟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的。我就算把你们全都杀掉都无所谓。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什么……!”
童威想要动手,慧凤伸手制止了他。
“你的意思是,想当我的丈夫吗?”
“有媒人吗?”
慧凤放声大笑起来。
“看看你带来的那些怪物!要我成为你的东西,还不如跳进浔阳江里与龙结婚!”
“和龙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剑将目光投向了坐在黑暗中的李俊,而不是慧凤。
“灰骆驼!”
在紧张的沉默中,钟剑突然大叫一声。
紧接着,一个扛着大木箱的驼背壮汉走进了琵琶亭。箱子的木纹上沾满了鲜血。
“大鹰力士!土拨鼠!狗鱼!黑貂!黄鸭!绒犬!赤牛!”

每当钟剑叫出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异相的男人搬着箱子走进店里,然后将沉重的箱子扔到地板上。那些被扔下的木箱,有的已被烧得焦黑,有的被尚未干透的红血浆弄脏。
木箱落到地上摔歪了盖子,从里面溢出大量的黄金。
店里充满了毒辣的金光。
“你们要干什么?”
“聘礼。”
在金色的光芒中,钟剑松开了挽在袖子里的手臂。
李俊慢慢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第一次交汇在一起。
恍惚间,慧凤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巨大波浪碰撞后破碎的错觉。
“李俊他受伤了。”
“那就下次再说。”
钟剑转身离开了店里。
正要追上去的慧凤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低头看去,一个侏儒正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慧凤刺绣的鞋。
“放开我!”
侏儒就像糖浆一样粘着慧凤。
钟剑转过身来,一脚把侏儒踢飞到一边。
被踢飞的侏儒像绣球一样滚了出去,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才停在地面上。
“他是拥有千里眼的告天雀,只有眼睛很灵敏。你再怎么叫他也听不到。”
侏儒一直嘻嘻地笑着。
钟剑挥着手把手下们赶出了店。
“我的手下们都缺些什么。”
“你呢?”
钟剑抬起灰色的眼睛看向慧凤。
“你缺什么?”
“我吗?”
钟剑微微翘起嘴角,看起来像是嘲笑。
“我──没有心。”
风吹了进来。
那是从荒野尽头吹来的风。
慧凤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融入了风中,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感觉之中。
“十天后我还会来。”
钟剑说着,和来时一样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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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穆弘沉着行装来到了在琵琶亭。和穆春一起,带了十来个人。
穆弘在幽静的琵琶亭中间的桌子上坐下,点了一大缸牛肉和酒。
其他人也分别点了些东西。
听到了比往常更热闹的声音,慧凤从里屋探出脸来。
“你要去哪里?”
穆弘抬眼看向慧凤白皙的脸。
“都听说了啊?”
穆弘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口热酒。
“我要去袁州。”
“袁州?要干什么?”
“干正事啊!”
穆春在穆弘对面的座位上回答道。
“慧凤姐,不要担心!我跟哥哥会去收拾那些家伙的!”
穆春刚长出胡子,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江州。
“这可是我的初阵!手臂都响起来了!”
穆春的声音十分兴奋。
“怎么回事?”
慧凤在正默默喝酒的穆弘身边坐下。
“你们打算干什么?”
“我在袁州有一个熟人。”
穆弘幽幽地回答。
“把那些藏在仓库里的黑盐,从袁州运出来,换成金子。我打算用这些钱雇一百来个有本事的男人。”
慧凤用强硬的眼神凝视着不断饮下热酒的穆弘的侧脸。
“但是……”
“我绝不允许我最爱的江州,落到那种家伙手里!!”
穆弘咬牙切齿地说。
吃饱喝足之后,穆弘一行人离开了琵琶亭。
慧凤把穆弘他们送到了河岸。
两艘船上,满载着黑盐。
“小心点。”
慧凤总觉得自己提醒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船渐行渐远。
看到穆春在向自己挥手。
虽说还只是初秋,但风却很冷。
浔阳江上,有像霜柱一样细小的涟漪掠过。
江上船来船去。
慧凤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风,包含着暴风雨的气息。
他总感觉,穆弘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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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穆弘驾着两艘船停到了岸边,为的是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这是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建造的,专门由黑市盐商人使用的码头。只要夯实一下堤坝,再打好木桩,就没什么问题了。
“风浪很大,要小心。”
穆弘指挥人马卸下行李。
前面是陆路。
在岸边的杂木林里,早已安排好的骡子和车子应该在等待着。
在瓢泼大雨和拍打着船缘的风浪中,所有的行李都安稳地卸了下来。
“哥哥!”
突然,坐在船边放哨的穆春站起身大声喊了起来。
从堤防的杂木林中,出现了三个正在逼近的人影。
穆弘眯起眼睛。
三骑马正在灰色的雨中伫立。
马上的男人,分别是大鹰力士和没有耳朵的土拨鼠,还有驼背的灰骆驼。
穆弘一把抓起朴刀,跳到岸边。
三骑马也蹬着泥水向河边跑去。
“不要被他们抢走!”
继穆弘之后,挑夫们也纷纷拿起了武器。
“哥哥……!”
“春!你留下!”
穆春留在船上,穆弘等人则站在岸边,等待着疾驰而来的男人们。
首先是穆弘和灰骆驼的碰撞。
“好大的胆量!”
灰骆驼以铁锹做为武器。
“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没遮拦!!”
暴风雨中,穆弘猛地挥起朴刀。

一击又一击,灰骆驼用像他的绰号一样的膂力,不断向穆弘发起进攻。
每当灰骆驼挥舞铁锹打进来,穆弘便举起朴刀弹回。而每当穆弘用朴刀猛刺,也都被灰骆驼横锹挡住。
暴风雨中,两人的攻防战焦灼地进行着。
在这期间,大鹰和土泼鼠已经打倒了挑夫们。
没花多长时间,十个男人已全部倒在了泥里。
只剩下穆春一个人了。
“我……跟你们拼了!”
穆春像失了智的野兽一样,跳进刚收拾完挑夫们的两个男人中间。
“春!不行!”
大鹰力士猛地一震,从马上跳了下来。朝着向自己猛冲的穆春,俯下巨大的身躯。就那样舀起穆春的脚,扛在背上,朝着泥泞扔了出去。

穆春的身体像小猫一样飞出了三丈之远,落地处喷出了巨大的泥浆飞柱。
然后杵进泥水中,一动不动。
“春!”
被夺去了注意力的穆弘,胸口受到了灰骆驼的猛攻。
下一个瞬间,穆弘的朴刀贯穿了灰骆驼的胸膛,刀尖从佝偻的后背间贯穿而出。
朱红的鲜血与雨水一同落下。
“老子——可是没遮拦啊!!”

浑身是血的穆弘伫立在暴雨之下。
“你们两个……给我让开!”
大鹰和土泼鼠无言地互望了一眼。
大鹰力士的肩上隆起了像瘤一样的肌肉。
土泼鼠举起了被雨和血淋湿的矛。
穆弘从灰骆驼的胸膛中抽出了朴刀。
就在三人正要厮杀到一起的时候。
“好威风啊,没遮拦。”
顺着声音向河面望去,汹涌的波涛中漂浮着一艘小船。
“张横……!?”
“你的对手是我,让我送你上路吧。”
张横拿着朴刀,从摇晃的船上跳到了岸边。
“有趣!”
穆弘冲了过去。
张横也扔掉了戴在头上的斗笠。
两把朴刀轰鸣着,碰撞在一起。
“你这条狗!”
“我只是不想和你站在一起!”

二十回合、三十回合过去了,也没有分出胜负。
又过了四十回合、五十回合,积累多年的反目在这场战斗中爆发。
这是一场不分伯仲的战斗,也许会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穆弘突然在细微的间隙中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死吧!”
张横也找到了突破。
两把刀刃交错而过。
同时涌出两道血沫。

张横捂着脸,手指间滴落着鲜血。
穆弘的脸上也喷出了血柱。
从张横的左眼到脸颊,从穆弘的太阳穴到左眼,都被切开了一字型的伤痕。

“我赢了!”
“是我赢了!”
脸被染成殷红的两人,挥舞着朴刀再次展开了对决。
受伤的眼睛里涌出大量的鲜血,视野变成了红黑相间的浑浊一片。
两人凝视着对方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猛地朝着相对的方向跳了出去。
这一击,势必有人被杀死。
但挥下的朴刀却严重偏离,划向了天空。
两人的身体在悬崖边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崩溃倒向一旁。
脚被泥泞绊住,身体悬空而起。
就这样,两人纠在一团,一起滚进了汹涌的江中。
水沫冲天,波涛瞬间吞没了二人。
在荒野的河边,又回到了熟悉的风雨声中。
一直注视着二人战斗的土泼鼠,对大鹰说了些什么。
大鹰力士点了点头。
来自北方的大汉们已经从杂木林里拉出了骡子,把盐装了上去。
然后把灰骆驼的尸体一并扔在车上,消失在暴雨之中。
泥泞中,只剩下车夫们的尸体和战斗的痕迹。
从那血淋淋的泥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爬了起来。
“哥哥……”
穆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搀扶着摇摇欲摧的堤坝。
“哥哥?哥哥!”
可是,不管他怎么呼唤,也仅仅只能听见褐色的江水轰然流淌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