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两地书》第二集 厦门~广州 五O至七十六 鲁迅与许广平(景宋)的通信集
《鲁迅全集》━两地书
目录
序言
第一集 北京(1925年3月至7月) 一至三十五
第二集 厦门~广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三十六至一百一十三
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一百一十四至一百三十五
◎ 五○
广平兄:
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早到了罢。今天收到九月廿九的来信了,忽然于十分的邮票大发感慨,真是孩子气。花了十分,比寄失不是好得多么?我先前闻粤中学生情形,颇“出于意表之外”,今闻教员情形,又“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总以为广东学界状况,总该比别处好得多,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是一种幻想。你初作事,要努力工作,我当然不能说什么,但也须兼顾自己,不要“鞠躬尽瘁”才好。至于作文,我怎样鼓舞,引导呢?我说,大胆做来,先寄给我,不够么?好否我先看,即使不好,现在太远,不能打手心,只得记帐,这就已可以放胆下笔,无须退缩的了,还要怎么样呢?
从信上推测起你的住室来,似乎比我的阔些,我用具寥寥,只有六件,皆从奋斗得来者也。但自从买了火酒灯之后,我也忙了一点,因为凡有饮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为忙,无聊也仿佛减少了。酱油已买,也常吃罐头牛肉,何尝省钱!!!火腿我却不想吃,在北京时吃怕了。在上海时,我和建人因为吃不多,便只叫了一碗炒饭,不料又惹出影响,至于不在先施公司多买东西,孩子之神经过敏,真令人无法可想。相距又远,鞭长不及马腹,也还是姑且记在帐上罢。
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杨桃,却没有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鼓浪屿也许有罢,但我还未去过,那地方大约也不过像别处的租界,我也无甚趣味,终于懒下来了。此地雨倒不多,只有风,现在还热,可是荷叶却干了。一切花,我大抵不认识;羊是黑的。防止蚂蚁,我现也用四面围水之法,总算白糖已经安全,而在桌上,则昼夜总有十余匹爬着,拂去又来,没有法子。
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此地之学生似尚佳,清早便运动,晚亦常有;阅报室中也常有人。对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说文科今年有生气了,我自省自己之懒惰,殊为内愧。小说史有成书,所以我对于编文学史讲义,不愿草率,现已有两章付印了,可惜本校藏书不多,编起来很不便。
北京信已有收到,家里是平安的,煤已买,每吨至二十元。学校还未开课,北大学生去缴学费,而当局不收,可谓客气,然则开学之毫无把握可知。女师大的事没有听到什么,单知道教员都换了男师大的,大概暂时当是研究系〔1〕势力。总之,环境如此,女师大是决不会单独弄好的。
上遂要搬家眷回南,自己行踪未定,我曾为之写信向天津学校设法,但恐亦无效。他也想赴广东,而无介绍。此地总无法想,玉堂也不能指挥如意,许多人的聘书,校长〔2〕压了多日才发下来。校长是尊孔的,对于我和兼士,倒还没有什么,但因为化了这许多钱,汲汲要有成效,如以好草喂牛,要挤些牛乳一般。玉堂盖亦窥知此隐,故不日要开展览会,除学校自买之泥人(古冢中土偶也)而外,还要将我的石刻拓片挂出。其实这些古董,此地人那里会要看,无非胡里胡涂,忙碌一番而已。
在这里好像刺戟少些,所以我颇能睡,但也做不出文章来,北京来催,只好不理。■■书店〔3〕想我有书给他印,我还没有;对于北新,则我还未将《华盖集续编》整理给他,因为没有工夫。长虹和这两店,闹起来了,因为要钱的事。沈钟社和创造社,也闹起来了,现已以文章口角〔4〕;创造社伙计内部,也闹起来了,已将柯仲平〔5〕逐出,原因我不知道。
迅。十,四,夜。
==注释==
〔1〕研究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时期,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
〔2〕指林文庆(1869—1957),字梦琴,福建海澄人,曾留学英国。一九二一年起任厦门大学校长,曾在马来亚华侨中发起组组孔教会并任会长。著有《孔教大纲》等。
〔3〕■■书店:原信作开明书店,一九二六年八月在上海成立。
〔4〕沉钟社和创造社口角:沉钟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林如稷、陈炜谟、陈翔鹤、杨晦、冯至等。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一九二六年六月,《洪水》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九期,登有《创造社出版部为〈沉钟〉半月刊启事》,声明因“事务浩繁”,原定由该部代印的《沉钟》半月刊,一时难以出版;同年八月,《沉钟》半月刊第一期也登有《〈沉钟〉半月刊为创造社出版部启事》,说明该刊第一、二期交稿五月,而创造社出版部未能印行,故特改由北新书局出版。九月中,《洪水》第二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合期又发表了周全平的《出版部的幸不幸二事》,针对《沉钟》的启事说:“出版部成立不久,就有不少的友人来托我们帮他的刊物出版的忙”,但因资本不多,所以便“得罪了不少的友人”,“《沉钟》半月刊便是失望而归的一个”;接着《沉钟》第四期也发表陈炜谟的《“无聊事”——答创造社的周全平》,列举事实,辨明《沉钟》之委托创造社出版部代印,系先由周全平致函沉钟社社员愿意“帮助出版”,因此,“便同他接洽印半月刊”,“沉钟社并不曾‘来托’创造社帮忙”等等。
〔5〕柯仲平(1902—1964):云南广南人,诗人。曾是狂飙社成员,参加过后期的创造社,当时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 五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早到办公室就看见你廿二日写给我的信了。现在是卅晚十时,我正从外面回校,因为今天是我一个堂兄〔1〕生了孩子的满月,在城隍庙内的酒店请客,人很多,菜颇精致,我回来后吃广东酒席,今天是第二次了。广东一桌翅席,只几样菜,就要二十多元,外加茶水,酒之类,所以平常请七八个客,叫七八样好菜,动不动就是四五十元。这种应酬上的消耗,实在利害,然而社会上习惯了,往往不能避免,真是恶习。
现时我于教课似乎熟习些,豫备也觉容易,但将上讲堂时,心中仍不免忐忑。训育一方,则千头万绪,学生又多方找事给我做,找难题给我处理,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务舍务,俱不能脱开。前信曾说过舍监要走的事,幸而现在已经打消了,我也省得来独力支持,专招怨骂了。
学校散漫而无基金,学生少,设备不全,当然是减少兴味的。但看北京的黑暗,一时不易光明,除非北伐军打入北京,或国民军再进都城,我们这路人,是避之则吉的。这样一想,现时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避难桃源,其他不必苛求,只对自己随时善自料理就是了。
睡早而少吃茶烟,是出于自然还是强制?日间无聊,将何以写忧?
广东几乎无日无雨,天气潮湿,书物不易存储,出太阳则又热不可耐,讨厌之极。又此地不似外省随便,女人穿衣,两三月辄换一个尺寸花头,高低大小,千变万化,学生又好起人绰号,所以我带回来的衣服,都打算送给人穿,自己从新做过,不是名流,未能免俗,然私意总从俭朴省约着想,因我固非装饰家也。但此种恶习,也与酒席一样消耗得令人厌恶。
愿你将你的情形时时告我。祝你安心课业。
YOUR H.M.九月卅晚十时半。
MY DEAR TEACHER:
现在我又给你写信了,卅日写了一纸,本待寄去,又想,或者就有来信,所以又等着,到现在,四天了,中间有礼拜六,日,明天也许有信到,但是我等不及了,恐怕你盼望,就先寄给你罢。
这数日来我的大事记——一日整天大雨,无屋不漏。但党政府定于这天叫人到党部领徽章(铜质,有五元,一元,四角三种)去卖,我就代表学校,前去领取,还有扑满,旗帜,标语,宣传印刷品等,要点数目,费了大半天工夫。二日除照常校务外,并将徽章按各班人数分配妥帖。三日星期,则上半天全化在将这些分给各班各组的事情上,神疲力尽,十一时始完。午餐后去看李表妹及陈君,他们正拟邀我往城北游玩,因一同出城,乡村风景,甚觉宜人,野外花园,殊有清趣,树木蔚为大观,食品较城市便宜,我们三人在北园饮茶吃炒粉,又吃鸡,菜,共饱二顿,而所费不过三元余,从午至暮,盘桓半日,始返陈宅。
今天四日晨,复与大家往第一公园一游,午后上街买书报,又回家一看,三时顷回校收学生售章回来之扑满,直至五时,还只数个,明天尚有事做也。当我回校时,桌上见有李之良〔2〕名片,她初到粤,人地生疏,又不懂话,因即于晚六时半往访,听了一点关于北京的情形。才知道我出京后,那边收不到我的信,但是谢君的弟弟却收到的,不知何故。你这里于北京消息不隔膜么?至于女师大,据李君说,则已由教育部直接用武装军警,强迫交代,学生被任可澄〔3〕林素园召集至礼堂训话,大家只有痛哭,当面要求三事,一全体教职员照旧,二学校独立,三经费独立,闻经一一应允,但至李君来时,已经教职员全去,只留学生云。
我事情仍甚忙,学生对我尚无恶感,可是应付得太费力了,处处要钩心斗角,心里不愿如此,而表面上不得不如此,我意姑且尽职一学期至阳历一月,如那时情形不佳,则惟有另图生活之一法了。
前两天学校将所收的学费分掉了,新教职员得薪水之三成,我收到五十九元四角。听说国庆日以前还可多发一点,然而从中减去了公债票,国库券,北伐慰劳捐等等,则所余亦属无几。总之,所谓主任也者,名目好听,事情繁,收入少,实在为难,不过学学经验,练练脾气,也是好的。从前是气冲牛斗的害马,现在变成童养媳一般,学生都是婆婆小姑,要看她们的脸色做事了。这样子,又那里会有自我的个性,本来的面目。然而回心一想,社会就是这样,我从前太任性了,现今正该多加磨练,以销尽我的锋铓,那时变成什么,请你监视我就是了。
你近况何如?对于程度较低的学生,倘用了过于深邃充实的教材,有时反而使他们难于吸收,更加不能了解:请你注意于这一层。
现已十一时,快夜半了,昨夜睡得不多,现倦甚,以后再谈罢。
祝你精神康适。
YOUR H.M.十月四日晚十一时。
==注释==
〔1〕指许崇清(1887—1969),广东番禺人,当时任广东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长。
〔2〕李之良:一作李知良,江苏泗阳人,曾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史学系学习,与许广平同学。
〔3〕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贵州普定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参看本卷第118页注〔4〕。
◎ 五二
迅师:
六日收到您九月廿七的信及杂志一束,廿二的信亦已收到。我除十八以前的信外,又有廿四,廿九,十月五日,及此信共四封,想也陆续寄到了。
厦大情形,闻之令人气短,后将何以为计,念念。广州办学,似乎还不至如此,你也有熟人如顾先生等,倘现时地位不好住,可愿意来此间一试否?郭沫若〔1〕做政治部长去了。广大改名中山大学〔2〕,校长是戴季陶〔3〕。陈启修先生在此似乎不得意,有前往江西之说。
我在此处,校中琐事太多,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几乎可以说全然卖给它了。其价若干?你猜,今天领到九月份薪水,名目是百八十元之四成五,实得小洋三十七元,此外有短期国库券二十元,须俟十一月廿六方能领取,又公债票十五元,则领款无期,还有学校建筑捐款九元(以薪金作比例),女师毕业生演剧为母校筹款,因为是主任,派购入场券一张五元,诸如此类,不胜其烦。而最讨厌的是整天对学生钩心斗角,不能推诚相与(学生视学校如敌人,此少数人把持所致),所以觉得实在没趣,但仍姑且努力,倘若还是没法办,那时再作他图罢。
本来你在厦门就令人觉得不合式,但是到了现在,你有什么方法呢?信的邮递又是那么不便,你的情形已经尽情地说出来了没有呢?
《语丝》九六上《女师大的命运》那篇,岂明先生说:“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师生有福了,”那么,你我不是有福的么?大可以自慰了。
祝你精神。
YOUR H.M.十月七晚十二时。
==注释==
〔1〕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早年从事新文化活动,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发起人。一九二六年三月至六月曾任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七月,随国民革命军北伐,任政治部副主任。
〔2〕广大改名中山大学:一九二六年九月,广东国民政府据廖仲恺生前的建议,下令将广东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
〔3〕戴季陶(1890—1949):名传贤,号天仇,浙江吴兴人,国民党政客,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被任命为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长。
◎ 五三
广平兄:
十月四日得九月廿九日来信后,即于五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人间的纠葛真多,兼士直到现在,未在应聘书上签名,前几天便拟于国学研究院成立会一开毕,便往北京去,因为那边也有许多事待他料理。玉堂大不以为然,而兼士却非去不可。我便从中调和,先令兼士在应聘书上签名,然后请假到北京去一趟,年内再来厦门一次,算是在此半年,兼士有些可以了,玉堂又坚执不允,非他在此整半年不可。我只好退开。过了两天,玉堂也可以了,大约也觉得除此更无别路了罢。现在此事只要经校长允许后,便要告一结束了。兼士大约十五左右动身,闻先将赴粤一看,再向上海。伏园恐怕也同行,至是否便即在粤,抑接洽之后,仍回厦门一次,则不得而知。孟余请他是办副刊,他已经答应了,但何时办起,则似未定。
据我想:兼士当初是未尝不豫备常在这里的,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教我如何劝得他。
这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寻校役也寻不到,于是只得二人陈列,高处则须桌上放一椅子,由我站上去。弄至中途,白果又硬将孙伏园叫去了,因为他是“襄理”(玉堂的),有叫孙伏园去之权力。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他已喝了一点酒,这回跳上跳下,晚上就大吐了一通。襄理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监,可以倚靠权势,胡作非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学校。昨天因为白果对书记们下条子(上谕式的),下午同盟罢工了,后事不知如何。玉堂信用此人,可谓胡涂。我前回辞国学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与玉堂觉得为难也,现在看来,总非坚决辞去不可,人亦何苦因为别人计,而自轻自贱至此哉!
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见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但还有几个很欢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开口攻击此地的社会等等,他们好跟着来开枪。)今天是双十节〔1〕,却使我欢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礼,三呼万岁,于是有演说,运动,放鞭爆。北京的人,仿佛厌恶双十节似的,沉沉如死,此地这才像双十节。我因为听北京过年的鞭爆听厌了,对鞭爆有了恶感,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中午同学生上饭厅,吃了一碗不大可口的面(大半碗是豆芽菜);晚上是恳亲会,有音乐和电影,电影因为电力不足,不甚了然,但在此已视同宝贝了。教员太太将最新的衣服都穿上了,大约在这里,一年中另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聚会了罢。
听说厦门市上今天也很热闹,商民都自动的地挂旗结彩庆贺,不像北京那样,听警察吩咐之后,才挂出一张污秽的五色旗来。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实是“国民党的”的,并不怎样老旧。
自从我到此之后,寄给我的各种期刊很杂乱,忽有忽无。我有时想分寄给你,但不见得期期有,勿疑为邮局失落。好在这类东西,看过便罢,未必保存,完全与否亦无什么关系。我来此已一月余,只做了两篇讲义,两篇稿子〔2〕给《莽原》;但能睡,身体似乎好些。今天听到一种传说,说孙传芳的主力兵已败,没有什么可用的了,不知确否。我想,一二天内该可以得到来信,但这信我明天要寄出了。
迅。十月十日。
==注释==
〔1〕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后,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决以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又称双十节。
〔2〕两篇讲义:指《汉文学史纲要》中的《自文字至文章》及《书和诗》两篇。两篇稿子,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父亲的病》。后收入《朝花夕拾》。
◎ 五四
广平兄:
昨天刚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来信了。你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为有一个北大学生〔1〕来此做编辑员的,就于五日从广州动身,船因避风,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约就与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往往要二十天,真是可叹。
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天天看学生的脸色办事,于人我都无益,这也就是所谓“敝精神于无用之地”〔2〕,听说在广州寻事做并不难,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学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虽然不乏琐事,但究竟没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对等事,在这里就没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然仍不免有小刺戟,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少吸烟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约因为编讲义,只要调查,无须思索之故罢。但近几天可又多吸了一点,因为我连做了四篇《旧事重提》。这东西还有两篇便完,拟下月再做,从明天起,又要编讲义了。
兼士尚未动身,他连替他的人也还未弄妥,但因为急于回北京,听说不往广州了。孙伏园似乎还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逢吉〔3〕从大连来信,知道他往广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广东多雨,天气和厦门竟这么不同么?这里不下雨,不过天天有风,而风中很少灰尘,所以并不讨厌。我自从买了火酒灯以后,开水不生问题了,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
迅。十月十二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的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实在相距太远了。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图否?我以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费的。
“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们还在那里,一定比现在要气愤得多。至于我在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陆续说出,其实也等于卖身。除为了薪水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我现在或者还可以暂时敷衍,再看情形。当初我也未尝不想起广州,后来一听情形,暂时不作此想了。你看陈惺农尚且站不住,何况我呢。
我在这里不大高兴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围多是语言无味的人物,令我觉得无聊。他们倘肯让我独自躲在房里看书,倒也罢了,偏又常常寻上门来,给我小刺戟。但也很有一班人当作宝贝看,和在北京的天天提心吊胆,要防危险的时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静一静,也未尝不可以暂时安住。但因为无人可谈,所以将牢骚都在信里对你发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苦得很,其实也不然的,身体大概比在北京还要好一点。
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确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陈仪〔4〕(孙之师长)等通电主张和平;四,樊锺秀〔5〕已入开封,吴佩孚逃保定(一云郑州)。总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总是真的。
迅。十月十五日夜。
==注释==
〔1〕指丁丁山(1901—1952),安徽和县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
〔2〕“敝精神于无用之地”:语出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九:“敝精神于无用矣”。
〔3〕李逢吉:原信作李遇安,河北人,《莽原》、《语丝》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广州中山大学任职。
〔4〕陈仪(1883—1950):字公侠,浙江绍兴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毕业。当时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兼浙江省省长。
〔5〕樊钟秀:河南人。原任直系军阀豫南司令,一九二三年归附孙中山。据《申报》报道,一九二六年九月,他率部配合北伐军在河南沿京汉线追击吴佩孚,十八日克信阳,同日,吴佩孚逃往郑州。
◎ 五五
迅师:
现时是双十节午后二点二十分,我刚带学生游行回来。今天国民政府一面庆贺革命军在武汉又推倒恶势力,一面提出口号,说这是革命事业的开始而非成功,所以群众的样子,并不趾高气扬,却带着多少战兢在内。而赴大会的民众,尤以各工会为多,南方的工人又大抵识字,深了然于一切,所以情形很好,这是大可慰悦的。所惜者今晨大雨,午后时雨时止,路极泥泞。大会场在东门外,名东校场之处,搭一演说台,而讲演者无传声筒,以致雨声,风声,人声,将演讲的声音压住,只见他口讲指划。更特别的是因为国庆,所以助兴的舞狮子和锣鼓,随处皆是;商家更燃放大爆竹,比较北京的只挂一张国旗,热闹多了(广东早已取消五色旗,用作国旗的是青天白日)。
学校因今天是星期,明天补假一日,我免去了教课三点钟。今晚有女师毕业生演剧助款为母校建筑,我或要去招呼学生。昨天已经去了一晚,演的是洪深编的《少奶奶的扇子》〔1〕。北京女师大恢复纪念时,陆秀珍他们也曾演过此戏,但男女角俱用女人,劳而无功,此处则为一种剧社组织,男女角各以性分任,无矫揉造作之弊,女角又大方,不羞涩而声音大,故较那一回为优。但开场太迟,仍然不守时刻(各机关亦如此),且闭幕后空堂太久,又未插入余兴,致使不耐久坐者往往先去,则其所短也。
这回于九日收到十月四日来信,但信内所说的“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却至今未见,不知何故。又来信云收到我九月廿九信,而未提廿四寄出的一封,恐回复之语,必在失去的一日信内,是否?如亦未收到,则是同时你失我一信,我失你一信二书了。
我的住室并不阔,纵五步横六步(平常步),桌椅是拿各处的破烂的凑合成功的。但最苦的是那邻人三户,总是叫嚣吵闹,倘或早睡(十时),即常被惊醒。我的脾气又是要静一点,这才能够豫备功课或写字的,而此处却大相反。如此看来,恐怕至多也只能敷衍一学期,现时我在想留意别的机会。
香蕉柚子都是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在北京,就有人不愿意你多吃,现在不妨事么?你对我讲的话,我大抵给些打击,不至于因此使你有秘而不宣的情形么?防止蚂蚁还有一法,就是在放食物的周围,以石灰粉画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湿,此法对于怕湿之物可采用。看你四日的信,和廿七日那封信的刻不可耐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了。这是真的,还是为防止我的神经过敏而发的呢?一点泥人,一些石刻拓片,就可以开展览会么?好笑。
广东学校放假真多,本星期一补国庆假,星五重九,廿二日学校运动会,又要放假了。四年级师范生已将毕业,而初做几何,手工;豆工〔2〕折纸俱极草率。此处的学生颇轻视手工,缝纫,图画等,也许是受革命影响,人心浮动之故罢。
现在已是三点三十五分了,写了这几个字,其迟钝可想。
但要说的都说了,如再记起,随后再写罢。
YOUR H.M.双十节下午三时。
==注释==
〔1〕洪深(1894—1955):字浅哉,江苏常州人,戏剧家。《少奶奶的扇子》,是他根据英国作家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编的剧本。
〔2〕豆工:旧时小学的手工科目,将黄豆泡软,用竹签串起来,仿造各种器具积建筑物等。
◎ 五六
广平兄:
今天(十六日)刚寄一信,下午就收到双十节的来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遗失。我也记不清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罢。
我的情形,并未因为怕你神经过敏而隐瞒,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1〕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请了一个朱山根,山根就荐三人,田难干〔2〕,辛家本,田千顷,他收了;田千顷又荐两人,卢梅,黄梅〔3〕,他又收了。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现在很想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们实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还坏。
另外又有一班教员,在作两种运动:一,是要求永久聘书,没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学校付给养老金终身。他们似乎要想在这里建立他们理想中的天国,用橡皮做成的。谚云“养儿防老”,不料厦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学生个个认得我了,记者之类亦有来访,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闹一通;或者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而玉堂他们又要我在《国学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还有到学生周会去演说,我真没有这三头六臂。今天在本地报上载着一篇访我的记事,对于我的态度,以为“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一点客气,衣服也随便,铺盖也随便,说话也不装腔作势……”觉得很出意料之外。这里的教员是外国博士很多,他们看惯了那俨然的模样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骅〔4〕君的电报,是给兼士玉堂和我的,说中山大学已改职(当是“委”字之误)员制,叫我们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议定学制罢。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见得去的。我本来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所以十之九总是不能去了,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无论怎么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一点泥人和一点拓片便开展览会,你以为可笑么?还有可笑的呢。田千顷并将他所照的照片陈列起来,几张古壁画的照片,还可以说是与“考古”相关,然而还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风”,“苇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可见在此也惟有田千顷们相宜。又国学院从商科借了一套历代古钱来,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张不陈列,没有通过。我说,那么,应该写作“古钱标本”。后来也不实行,听说是恐怕商科生气。后来的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看这假古钱的人们最多。
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5〕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6〕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注释==
〔1〕■■(■■):原信作周览(鲠生)。周鲠生(1889—1971),湖南长沙人,国际法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法律系主任,后未就职。
〔2〕田难干:原信作陈乃乾,浙江海宁人,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国学院图书部干事兼国文系讲师,后未到任。
〔3〕卢梅:原信作罗某。指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北京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文系讲师。黄梅,原信作黄某。指王肇鼎,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兼陈列部事务员。
〔4〕朱家骅(1892—1963):字骝先,浙江吴兴人。早年留学德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后为国民党政客。
〔5〕据《鲁迅日记》,这次演说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星期日应为星期四。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厦大周刊》第一六○期曾记有讲词大要,“略谓世人对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我以为今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之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试观科仑布之探新大陆,南生之探北极、及各种科学家之种种新发明,其成绩何一非由好事而得来。……惟各人之思想境遇不同,我不敢劝人人皆为甚大之好事者,但小小之好事,则不妨一尝试之。譬如对于凡可遇见之事物,小小匡正,小小改良便是,但虽此种小事,亦非平时常常留心不为功。万一不能,则吾人对于好事之徒,当不随俗而加以笑骂,尤其是对于失败之好事之徒云云”。按鲁迅此次演说中关于“少读中国书”部分,因与尊孔的校长见解相悖,故《厦大周刊》未载。
〔6〕陈嘉庚(1874—1961):福建厦门人,长期侨居新加坡,爱国华侨领袖。一九一二年创办集美学校,一九二一年创办厦门大学。
◎ 五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又是星四,又到我有机会写信的时候了。况且明天是重九,呆板的办公也得休息了。做学生时希望放假,做先生时更甚,尤其希望在教课钟点最多那一天。明天我没有课上。放假自然比不放好,但我总觉得不凑巧,倘是星六或星一,我就省去二三小时一天的豫备了,岂不更妙也哉!
南方重九可以登高,比北方热闹,厦门不知怎样,广东是这天旅行山上的人很多的。我因约了一位表姊,明天带我去买布做冬衣,大约不能玩了。说起冬衣,前几天这里雨且冷,不亚于北京的此时(甚言之耳,或不至如此),我的衣服送往家里晒去了,无人送来,自己也无暇去取,就穿上四五层单衣裤,但竟因此伤风,九十两日演剧时,我陪学生去做招待及各项跳舞,回来两晚皆已十二点钟,也着了些冷。幸而有人告诉我一个秘方,就是用枸杞子燉猪肝吃,吃了两次,果然好了,现在更好了。
人多说:广东这时这样的冷,是料不到的。厦门有可以吹倒人的大风而不冷,仍须穿夏衣的么?那就比广东暖热了。
前信(十日写寄)不是说你一日寄来的信和书都没有收到么,但是一日的信,十二收到了,书则在学校的印刷物堆里,一位先生翻出来交还我的,大约到了好几天了,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总之,书和信都收到了。
这封信特别的“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记得张竞生〔1〕之流发过一套伟论,说是人都提高程度,则对于一切,皆如鲜花美画一般,欣赏之,愿显示于众,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体验一下?
我虽然愿意努力工作,但对于有些事,总觉得能力不够,即如训育主任,要起草训育会章程,而这正如议宪法一样,参考虽有,合用则难,所以从回来至今,开过三次会议,召集十多人,而我的章程不行,至今还未组成会。现又另举四人为起草委员,只这一点,就可见我能力的薄弱了。此校发展难,自己感觉许多不便,想办好罢,也如你之在厦大一样。
此间报载北伐军于双十节攻下武昌,九江,南昌,则湖北江西全定了,再联合豫樊,与北之国民军成一直线,天下事即大有可为,此情想甚确。冯玉祥〔2〕在库伦亦发通电,正式加入国民政府,遵守总理遗嘱,实行三民主义了。闻闽战亦大顺利,不知确否?陈启修先生有不日往宜昌为政治部宣传主任之说,顾约孙来,不知是否代陈之缺,但陈是做社论的,孙如代他,即须多发政论,不能如向来副刊之以文艺为主也。广东一小洋换十六枚(有时十五),好的香蕉,也不过一毛买五个,起了许多黑点的,则半个铜元就买到了。我常买香蕉吃,因为这里的新鲜而香,和运到北京者大异。闻福建人多善做肉松,你何妨买些试试呢。
学生感情好,自然增加兴致,处处培植些好的禾苗,以供给大众,接济大众罢,这在自己,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不虚负此一行的。在南人中插入一个北人的你,而他们不但并不歧视,反而这样优待,这是多么令人“闻之喜而不寐”〔3〕呢。话虽如此,却不要因此又拚命工作,能自爱,才能爱人。《新女性》上的文章,想下笔学做,但在现在,环境和时间都不容许,过几时写出再寄罢。祝你有“聊”!
YOUR H.M.十月十四日晚。
==注释==
〔1〕张竞生:广东饶平人,早年留学法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开设美的书店,宣扬色情文化。
〔2〕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安徽巢县人,原为直系将领,一九二四年改所部为国民军。一九二六年三月出国,同年九月回国后,曾在库伦(今称乌兰巴托)表示“此次回国誓必积极进行革命工作,最要紧的是把西北军赶快的与北伐军联系起来”(据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向导周报》第一七六期)。九月十八日他又在《回国宣言》中说:“现在我所努力的是奉行孙中山的遗嘱,进行国民革命,实行三民主义,所有国民党一、二两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与决议案,全部接收,并促其实现。”(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四日《向导周报》第一七七期)
〔3〕“闻之喜而不寐”:语见《孟子·告子》。
◎ 五八
广平兄:
伏园今天动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邮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将与伏园同船到粤罢。我前几天几乎也要同行,后来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而且厦大也太过于闭关自守,此后还应该与他大学往还。玉堂正病着,医生说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将此意说明,他亦深以为然,约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电报叫他,这时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变化,他不但自己不说去,而且对于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议,说最好是向校长请假。教员请假,向来是归主任管理的,现在他这样说,明明是拿难题给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因为和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罢,此地实在太斤斤于银钱,“某人多少钱一月”等等的话,谈话中常听见;我们在此,当局者也日日希望我们从速做许多工作,发表许多成绩,像养牛之每日挤牛乳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几元,大约是大家都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两星期,有些人一定将以为我白白骗去了他们半月薪水,玉堂之不愿我旷课,或者就因为顾虑着这一节。我已收了三个月薪水,而上课才一月,自然不应该又请假,但倘计划远大,就不必拘拘于此,因为将来可以尽力之日正长。然而他们是眼光不远的,我也不作久远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拟于本年中为他们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学术讲演会去讲演一次,又将我所辑的《古小说钩沈》献出,则学校可以觉得钱不白化,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辞,因为即使辞掉,他们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别的工作,使收成与国文系教授之薪水相当的,还是任它拖着的好。
“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涨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闽南与闽北人之感情颇不洽,有几个学生极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
这几天此地正在欢迎两位名人。一个是太虚和尚〔1〕到南普陀来讲经,于是佛化青年会〔2〕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但此议竟未实行,否则和尚化为潘妃〔3〕,倒也有趣。一个是马寅初〔4〕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5〕,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钱,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罢。
二十日下午。
写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书,听得打四点的下课钟了,便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来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至于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这里近三天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到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已有黄了的。学生方面,对我仍然很好;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拚命,我实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你不会起草章程,并不足为能力薄弱之证据。草章程是别一种本领,一须多看章程之类,二须有法律趣味,三须能顾到各种事件。我就最怕做这东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长罢。然而人又何必定须会做章程呢?即使会做,也不过一个“做章程者”而已。
据我想,伏园未必做政论,是办副刊。孟余们的意思,盖以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上遂还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叹,我不得已,已嘱伏园面托孟余去了。
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确的。浙江确也独立〔6〕了,上海附近也许又要小战,建人又要逃难,此人也是命运注定,不大能够安逸的,但走几步便是租界,大概不要紧。
重九日这里放一天假,我本无功课,毫无好处;登高之事,则厦门似乎不举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现在买来吃的,只是点心和香蕉,偶然也买罐头。
明天要寄你一包书,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在一总寄出了。内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书局新近寄来的,夏天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罢,但不大干净,也许是久不印,没有新书之故。现在你不教国文,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送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迅。二十日灯下。
==注释==
〔1〕太虚和尚(1889—1947):俗姓吕,浙江崇德(今并入桐乡)人。他主张革新佛教制度,被目为佛教新派代表人物。曾任中国佛教总会会长等职。
〔2〕佛化青年会:全称闽南佛化青年会。
〔3〕潘妃:名玉儿,南齐东昏侯的妃子。据《南史·齐本纪》:东昏侯“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匝饰以金璧。……又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4〕马寅初:浙江嵊县人,经济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中国币制问题》(载一九二四年《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一文中曾谈到主币、辅币的换算问题。
〔5〕发昏章第十一:见《水浒传》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被武松从狮子桥楼上扔下街心时,跌得‘发昏章第十一’。”
〔6〕浙江独立: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孙传芳旧部、浙江省长夏超宣布浙省独立,次日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孙传芳闻讯后,即将所属驻苏州、吴淞之七十六军各部,分别调集上海,夏超则将杭州保安队集中嘉兴,双方在上海附近对峙,形势紧张。
◎ 五九
MY DEAR TEACHER:
从清早在期望中收到你的信(十日写寄),我欢喜的读着,你的心情似乎也能稍安了,但不知是否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而实则勉强栖息在不合意的地方。
兼士,伏园先生已动身来粤也未?如要翻译,我可以尽义务的。
广州国庆日也和北方不同,当日我也寄你一信说及,想当早已收到了。
中山大学停一学期,再整理开学,文科主任的郭,做官去了,将来什么人来此教授,现尚未定。你如有意来粤就事,则你在这里的熟人颇不少,现在正是可以设法的时候,但这自然是现在的事万难再做下去的话。
昨星期日的上午及晚上,今晚,偷空凑了一篇文章〔1〕寄上,可以过得去就转寄上海,否则尽可作废。
我校的舍监自行辞职,跑到政府里做女书记官去了。一时请不着人,就要我兼尽义务。明天她去到任,据说暂时还在这里帮助,等聘着人再去,不知确否。
我自己在这里也没有好坏可说,各班主任多不一致,对于训育,甚无进展,而且没空闲,机心〔2〕甚令人厌,倘有机会,不惜舍而之他也。
现甚困倦,如再有话,下次续写。
YOUR H.M.十月十八晚。
==注释==
〔1〕指《新广东的新女性》一文,署名景宋,载上海《新女性》第十二号(一九二七年一月)。
〔2〕机心:《庄子·天地》:“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 六○
广平兄:
我今天上午刚发一信,内中说到厦门佛化青年会欢迎太虚的笑话,不料下午便接到请柬,是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太虚,并邀我作陪,自然也还有别的人。我决计不去,而本校的职员硬要我去,说否则他们将以为本校看不起他们。个人的行动,会涉及全校,真是窘极了,我只得去。罗庸〔1〕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2〕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3〕呀,“涅槃”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的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个教员和我谈起,知道有几个这回同来的人物之排斥我,渐渐显著了,因为从他们的语气里,他已经听得出来,而且他们似乎还同他去联络。他于是叹息说:“玉堂敌人颇多,但对于国学院不敢下手者,只因为兼士和你两人在此也。兼士去而你在,尚可支持,倘你亦走,敌人即无所顾忌,玉堂的国学院就要开始动摇了。玉堂一失败,他们也站不住了。而他们一面排斥你,一面又个个接家眷,准备作长久之计,真是胡涂”云云。我看这是确的,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志演义》,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内部的排挤现象,外敌却还未知道(他们误以为那些人们倒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们是给他们来打地盘的),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但我和玉堂的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自做我的事,他们想攻倒我,一时也很难,我在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兴。至于玉堂,我大概是爱莫能助的了。二十一日灯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据我看来。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处,这是小姐们的普通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罢。
兼士拟于廿七日动身向沪,不赴粤;伏园却已走了,打听陈惺农,该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为他是用不着翻译的,他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胡胡的走来走去,永远不会遇到所谓“为难”。然而行旌所过,却往往会留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来给别人打扫。我不是雇了一个工人么?他却给这工人的朋友绍介,去包什么“陈源之徒”的饭,我教他不要多事,也不听。现在是“陈源之徒”常常对我骂饭菜坏,好像我是厨子头,工人则因为帮他朋友,我的事不大来做了。我总算出了十二块钱给他们雇了一个厨子的帮工,还要听埋怨。今天听说他们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上遂的事,除嘱那该打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至于我的别处的位置,可从缓议,因为我在此虽无久留之心,但目前也还没有决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从容。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泰,决非欲“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的:切祈明鉴为幸。
理科诸公之攻击国学院,这几天也已经开始了,因国学院房屋未造,借用生物学院屋,所以他们的第一着是讨还房子。此事和我辈毫不相关,就含笑而旁观之,看一大堆泥人儿搬在露天之下,风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约颇与南开〔4〕相像,而有些教授,则惟校长之喜怒是伺,妒别科之出风头,中伤挑眼,无所不至,妾妇之道也。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此胜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关门也。
我所住的这么一所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观默想,所以精神上倒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来,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但这不只我,兼士们也这样说,则生活之单调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浙江独立,是确的了;今天听说陈仪的兵已与卢永祥〔5〕开仗,那么,陈在徐州也独立了,但究竟确否,却不能知。闽边的消息倒少听见,似乎周荫人〔6〕是必倒的,而民军则已到漳州。
长虹又在和韦漱园吵闹了〔7〕,在上海出版的《狂飙》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这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奉陪了,这几年来,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所以决计置之不理。况且闹的原因,据说是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但培良和漱园在北京发生纠葛,而要在上海的长虹破口大骂,还要在厦门的我出来说话,办法真是离奇得很。我那里知道其中的底细曲折呢。
此地天气凉起来了,可穿夹衣。明天是星期,夜间大约要看影戏,是林肯〔8〕
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资招来的,需六十元,我出一元,可坐特别席。林肯之类的故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吗?大家所知道而以为好看的,至多也不过是林肯的一生之类罢了。
这信将于明天寄出,开学以后,邮政代办所在星期日也办公半日了。
L.S.十月二十三日灯下。
==注释==
〔1〕罗庸(1900—1950):字膺中,河北大兴(今属北京)人,一九二二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北京大学讲师,并在女师大兼课。一九二五年曾从太虚游,为太虚和尚整理过一些讲经录。
〔2〕指陈定谟,参看本卷第121页注〔7〕。
〔3〕“唯识”佛家语。《楞严经》载,弥勒菩萨曾说过“我以谛观十方唯识,识心圆明,入圆成识”的话。太虚著有《法相唯识学》。涅槃,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引申作死的意思。
〔4〕南开:指南开大学。当时该校校长张伯苓在学校实行家长式统治。
〔5〕卢永祥:原信作卢香亭。卢香亭,河北河间人,曾任孙传芳部陆军第二师师长。卢永祥(1867—1933),山东济阳人,北洋军阀。曾任浙江督军、江苏督办等。按当时他们均未与陈仪开仗,或为传闻失实。
〔6〕周荫人:河北武强人,当时任福建省督办。一九二六年十月北伐军分三路进攻福建,他于十二月率残部逃往浙江。
〔7〕长虹和素园吵闹: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发表致韦素园和鲁迅的《通讯》二则,前者借口《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冬天》,对韦素园进行攻击;后者除责骂韦素园等人和表白自己对《莽原》的功绩外,并要挟鲁迅:“你如愿意说话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8〕林肯(A.Lincoln,1809—1865):美国政治家。主张维护联邦统一,逐步废除奴隶制度。一八六一年他就任总统后,南方各州相继宣布脱离联邦,爆发内战。一八六二年他颁布《宅第法》和《解放黑奴宣言》,使战争成为群众性的革命斗争,终于战胜了南方奴隶主反动势力。战争结束后即遇刺身亡。
◎ 六一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点半,是我自己的时间了。我总觉得好久没有消息似的总是盼望着,其实查了一查,是十八才收过信,隔现在不过三天。
舍监十九辞职了,由我代她兼任,已经三天,白天查寝室清洁,晚上查自习,七时至九时走三角点位置的楼上楼下共八室,走东则西不复自习,走西而南又不复自习。每走一次,稍耽搁即半小时,走三四次,即成了学生自习的时间,就是我在兜圈子的时间。至十时后,她们熄灯全都睡觉了,我才得回房,然而还要豫备些教课。现在虽在寻觅适当的人,但是很不易,因为初师毕业者,学生以其资格相等,不佩服,而专门以上毕业的人,则又因舍监事烦而薪水少,不肯来了。
这回回粤,家里有几个妇孺,帮忙是谊不容辞的,不料有些没有什么关系的女人们,也跑到学校里来,硬要借钱,缠绕不已,真教人苦恼极了。我磨命磨到寝食不安,折扣下来,所得有限,而她们硬当我发了大财,每月是二三百的进款。我的欠薪,恐怕要到明年底,才能慢慢地派回一点,但看目前内外交迫的情形,则即使只维持到阳历一月,我的身体也许就支持不住的。
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之处,自然,我也知道乐园是在天上,人间总不免辛苦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人固应该在荆棘丛中寻坦途,但荆棘的数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没有一些空隙。
今晚又是星期四,初拟写信,后想等一两天,得了来信再写,后又因为受了一点刺激,就提起笔来向你发牢骚了,过一会就会心平气和的,勿念。
十九日收到十二寄的《语丝》九九期。这日我寄出一信,
并文稿,想已到。
YOUR H.M.十月廿一晚十一时十分。
MY DEAR TEACHER:
我昨晚写了一张信,也在盼着来信,觉得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的,早上到办公处,果然看见桌上有你的信在,我欢喜的读了。现在是晚饭前的五时余,我的饭还未开来,就又打开你的信,将要说的话写在这下面——
职务实在棘手,我自然在设法的,但聘书上写着一学期,只好勉强做。而且我的训育,颇关紧要,如无结果而去,也未免太不像样,所以只得做,做得不好再说。今日学校约定了一个暂代舍监的人,她的使命是为党工作,对于舍务不大负责,每星期有三四天不住校,约是短期的,至多一学期,少则一二月。那么,我还是忙,不过较现在可以较好。但她要十一月初才能到校,所以现在仍是我独当其冲,每晚要十点多后,才能豫备功课或做私事。而近来又新添了一件事,就是徐谦〔1〕提议改良司法男女平等后,广州的各界妇女联合会推举我校校长为代表,并推八个团体为修改法律委员会,我校也即其一。我是管公共事业的,所以明天开会,令我出席,后天星期还开会,大约也是我去,你看连星期日也没得空。但有什么法呢,我是训育主任,因此就要使我变把戏,而且得像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化为七十二个,才够应付。
用度自然量入为出,不够也不至于,我没有开口,你不要用对少爷们的方法对付我,因为我手头愈宽,应付环境就愈困难,你晓得么?我甚悔不到汕头去教书,却到这里来,否则,恐怕要清静得多。
伏园逢吉来,如要我招呼,不妨通知他们一声,但我的忙碌,也请豫先告诉。
中山大学(旧广大)全行停学改办,委员长是戴季陶,副顾孟余,此外是徐谦,朱家骅,丁维汾〔2〕。我不明白内中的情形,所以改办后能否有希望,现时也不敢说,但倘有人邀你的话,我想你也不妨试一试,从新建造,未必不佳。我看你在那里实在勉强。
我昨晚写的信,也是向你发牢骚的,本想不寄,但也是一时的心情,所以仍给你看一看。然而我现在颇高兴了,今天寻得了舍监。虽然要十一月一日才来,但我盼望那时能够合起来将学校整顿一下,我然后再走,也不枉我这次来校一行。现在要吃饭了。这封信是分两次写的。不久就要去查自习,以及豫备教课(明天我有两小时),下次再说罢。
YOUR H.M.十月廿二日下午六时。
==注释==
〔1〕徐谦(1871—1940):字季龙,安徽歙县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广州国民政府委员兼司法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一九二六年十月,他在国民党中央及省党部执委会联席会议上作了关于改良司法、男女平等等项提案报告,得到各界人士的响应。
〔2〕丁维汾:字鼎丞,山东日照人。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青年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
◎ 六二
广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发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来的信,昨天收到了。闽粤间往来的船,当有许多艘,而邮递信件,似乎被一个公司所包办,惟它的船才带信,所以一星期只有两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这公司是太古〔1〕。
我不得同意,不见得用对付少爷们之法,请放心。但据我想,自己是恐怕决不开口的,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烦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又有人来帮忙,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命。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命地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有些人就将我做广告来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社里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社里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我早已有些想到过,你这次出去做事,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们来访问你的,或者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不但访问,还要要求帮忙。我想,你是会去帮的,然而帮忙之后,他们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恨,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这一点即等于不帮,你说竭力的帮了,乃是你吝啬的谎话。将来或有些失败,便都一哄而散,甚者还要下石,即将访问你时所见的态度,衣饰,住处等等,作为攻击之资,这是对于先前的吝啬的罚。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大约也正要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恼,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知道世事就可以更加真切了。但这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仍不能得救。其实呢,就是你现在见得可怜的所谓“妇孺”,恐怕也不在这例外。
以上是午饭前写的。现在是四点钟,今天没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来别。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喝了酒,活该!),现寓长堤的广泰来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浙江独立已失败,那时外面的报上虽然说得热闹,但我看见浙江本地报,却很吞吐其词,好像独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间所传的轰轰烈烈。福建事也难明真相,有一种报上说周荫人已为乡团所杀,我看也未必真。
这里可穿夹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几天又无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凉。我自从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比较的便当得多。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容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遇有来催我做文章的,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诰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白果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决计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我身体是好的,不喝酒,胃口亦佳,心绪比先前较安帖。
迅。十月二十八日。
==注释==
〔1〕太古:指太古兴记轮船公司,英商太古洋行在中国经营的航运垄断组织。一九二○年和一九二四年,该公司曾两次与北洋政府邮政当局签立合约,承包寄往厦门、广州、香港直至马尼剌、英国等处的邮件。
◎ 六三
MY DEAR TEACHER:
昨廿二晚写一信,或者与此信同到,亦未可知。
今早到办事处,见你十九寄来的信;一日所寄的信及《莽原》,已随后收到,前信说及了。
这里既电邀你,你何妨来看一看呢。广大(中大)现系从新开始〔1〕,自然比较的有希望,教员大抵新聘,学生也加甄别,开学在下学期,现在是着手筹备。我想,如果再有电邀,你可以来筹备几天,再回厦门教完这半年,待这里开学时再来。广州情形虽云复杂,但思想言论,较为自由,“现代”派这里是立不住的,所以正不妨来一下。否则,下半年到那去呢?上海虽则可去,北京也可去,但又何必独不赴广东?这未免太傻气了。
我读了你这封信后,我以为最要紧的是上面的那些话,此外也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来。总之,你可打听清楚,倘可以抽出一点工夫,即不妨来参观一趟,将来可做则做,要不然,明年不来就是了。我所说我的困难情形,是我那女师所特有的,别的地方却不如此。
我写这信,是从新校办公处跑回旧校寝室写的,现在急于去办事,就此搁笔了。
YOUR H.M.十月廿三上午九时。
我这信,也因希望你来,故说得天花乱坠,一切由你洞鉴可矣。
==注释==
〔1〕广大从新开始:一九二六年十月,广东国民政府公布训令:“中山大学为中央最高学府,……责成委员会努力前途,彻底改革。一切规章制度重新厘定,先行停课,切实建设,以下学期为新规之始业。全体学生一律复试,分别去取。所有教职亦一律停职另任。”新成立的中山大学据此进行整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国立中山大学校报》第一期)
◎ 六四
广平兄:
前日(廿七)得廿二日的来信后,写一回信,今天上午自己送到邮局去,刚投入邮箱,局员便将二十三发的快信交给我了。这两封信是同船来的,论理本该先收到快信,但说起来实在可笑,这里的情形是异乎寻常的。普通信件,一到就放在玻璃箱内,我们倒早看见;至于挂号的呢,则秘而不宣,一个局员躲在房里,一封一封上帐,又写通知单,叫人带印章去取。这通知单也并不送来,仍然供在玻璃箱里,等你自己走过看见。快信也同样办理,所以凡挂号信和“快”信,一定比普通信收到得迟。
我暂不赴粤的情形,记得又在二十一日的信里说过了。现在伏园已有信来,并未有非我即去不可之概;开学既然在明年三月,则年底去也还不迟。我固然很愿意现在就走一趟,但事实的牵扯也实在太利害,就是:走开三礼拜后,所任的事搁下太多,倘此后一一补做,则工作太重,倘不补,就有占了便宜的嫌疑。假如长在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补做,不成问题,但我又并不作长久之计,而况还有玉堂的苦处呢。
至于我下半年那里去,那是不成问题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走,就仍在这里混半年。现在去留,专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时还攻我不倒。我很想尝尝杨桃,其所以熬着者,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立刻要被攻击,因此有些彷徨。一个人就能为这样的小问题所牵掣,实在可叹。
才发信,没有什么事了,再谈罢。
迅。十,二九。
◎ 六五
MY DEAR TEACHER:
十九,廿二,及廿三的快信,你都收到了罢?
今早(廿七)到办事处,收到你廿一寄来的信及十月六日寄的书一束,内有第三,四期的《沈钟》各一,又《荆棘》〔1〕一本,这些书要隔二十天才到,真也奇怪。
廿四星期日,我到陈先生〔2〕寓里去访李之良,见长胡子的伏园在坐,听说是廿三就到这里,而你廿日的信则廿七才到,但十八的信,却确是“与伏园同船到粤”,廿三收到的。我当日即复一快信,是告诉你不妨来助中大一臂之力。现在我又陆续听说,这回的改组,确是意在革新,旧派已在那里抱怨,当局还决计多聘新教授,关于这一层,我希望你们来,否则,郭沫若做官去了,你们又不来,这里急不暇择,文科真不知道会请些什么人物。对于“现代”派,这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只知道攻击国家主义的周刊《醒狮》〔3〕,而不知变相的《醒狮》,随处皆是。
玉堂先生一定也有他的为难之处,自己新办的国学院,内部先弄到这样子,而且从校长这方面,也许会给他听些难受的话,他自然迟疑不决了。至于计较金钱,那恐怕是普遍的现象,即如我在这里,虽然每月实收不过数十元,但人们是替我记着表面上的数目的,办事稍不竭力,难免得到指摘。
你要寄我“一包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的书,现在收到的只有三本,想是另外还有一包,此时未到,或者不至于寄失,待收到后,再行告知。
昨日(廿六)为援助韩国独立〔4〕及万县惨案〔5〕,我校放假一日,到中大去开会。中大操场上搭讲台两座,人数十多万。下午三时巡行,回校后本想写信,因为太疲倦了,没有实行。
以中大与厦大比较,中大较易发展,有希望,因为交通便利,民气发扬,而且政府也一气,又为各省所注意的新校。你如下学期不愿意再在厦大,此处又诚意相邀,可否便来一看。但薪水未必多于厦大,而生活及应酬之费,则怕要加多,但若作为旅行,一面教书,一面游玩,却也未始不可的。
现在是午后一时,在寝室写此,就要办公去了,下次详述罢。
YOUR H.M.十月廿七午后一时。
==注释==
〔1〕《荆棘》:短篇小说集,黄鹏基著,收作品十一篇,《狂飙丛书》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开明书店出版。
〔2〕陈先生指陈启修。
〔3〕《醒狮》:即《醒狮周报》,国家主义派(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的刊物,曾琦、左舜生、陈启天等主办。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4〕韩国独立:指朝鲜的六一○独立运动。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朝鲜共产党利用国王李王石的葬礼,发动爱国群众在汉城举行示威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后发展为全国性的运动。
〔5〕万县惨案: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期间,英帝国主义加紧干涉我国革命,在长江一带多方寻衅,英国轮船经常撞沉我民船;八月二十九日又在四川云阳撞沉我国木船三艘,死数十人。在交涉中英国军舰又于九月五日炮击万县,我方死伤军民近千人,民房、商店被毁千余间。这次事件被称作“万县惨案”。
◎ 六六
广平兄:
十月廿七的信,今天收到了;十九,二十二,二十三的,也都收到。我于廿四,廿九,卅日均发信,想已到。至于刊物,则查载在日记上的,是廿一,廿,各一回,什么东西,已经忘却,只记得有一回内中有《域外小说集》。至于十月六日的刊物,则不见于日记上,不知道是失载,还是其实是廿一所发,而我将月日写错了。只要看你是否收到廿一寄的一包,就知道,倘没有,那是我写错的了;但我仿佛又记得六日的是别一包,似乎并不是包,而是三本书对叠,像普通寄期刊那样的。
伏园已有信来,据说上遂的事很有希望,学校的别的事情却没有提,他大约不久当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点情形,如果中大定要我去,我到后于学校有益,那我就于开学之前到那边去。此处别的都不成问题,只在对不对得起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还是老实——至今还迷信着他的“襄理”,这是一定要糟的,无药可救。山根先生仍旧专门荐人,图书馆有一缺,又在计画荐人了,是胡适之的书记,〔1〕但这回好像不大顺手似的。至于学校方面,则这几天正在大敷衍马寅初。昨天浙江学生欢迎他,硬要拖我去一同照相,我竭力拒绝,他们颇以为怪。呜呼,我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也,其如“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明天是校长赐宴,陪客又有我,他们处心积虑,一定要我去和银行家扳谈,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单上只写了一个“知”字,不去可知矣。
据伏园信说,副刊〔2〕十二月开手,那么,他回校之后,两三礼拜便又须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写点东西,也许于中国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倘使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此地这几天很冷,可穿夹袍,晚上还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还是不能吃,这在这里是无法可想的。讲义已经一共做了五篇,从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
迅。十一月一日灯下。
==注释==
〔1〕指程憬。字仰之,安徽绩溪人,曾任胡适的书记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底到厦门,住在南普陀寺候职。
〔2〕副刊:指当时准备在汉口出版的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副刊。
◎ 六七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写信。我廿七收到你十月十六的信及六日的一束《沈钟》和《荆棘》,廿九又收到廿一寄来的一包书,内有《域外小说集》等九本。今日下午,又收到你廿四写来的信。
昨下午快到晚饭时候,伏园和毛子震〔1〕先生(即与许先生一同在北京国务院前诊察刘和珍脉的那个)来大石街旧校相访,我忘记了他们是“外江佬”,一气说了一通广东话,待到伏园先生对我声明不懂,这才省悟过来。后来约到玉醪春饭店晚餐,见他们总用酱油,大约是嫌菜淡。伏园先生甚能饮,也吃,但每食必放下箸,好像文绉绉的小姐一样。结帐并不贵,大出我的意外,菜单六元六,付给七元,就很满意了。伏园先生说,不定今天就回厦,将来也许再来,未定,云云。我也没有向他探听中大的事。
你们雇用的听差很好,听伏园先生说,如果离开厦门,他也肯跟着走。那么,何妨带了他来,好长期使用呢。
今日(星六,卅)本校学生召集全体大会,手续时间都不合,我即加以限制,并设法引导他们,从此也许引起风潮,好的方面,则由此整理一下,否则我走。走是我早已准备的,人要做事,先立了可去的心,才有决断和勇气。这回的事,成则学校之福,倘不然,我走也没有什么。总之是有文章做,马又到广东“害群”了,只可惜没有帮手。但他们旧派也不弱,你坐在城上看戏,待我陆续开出剧目来罢。
关于《莽原》投稿的争吵,不管也好,因为相距太远,真相难明,很容易出力不讨好的。
北伐事,广州也说得很好,说是周荫人已死,西北军〔2〕进行顺利,都是好消息。这里的天气不凉不热,可穿两件单衣,自我回来至今,校内外不断发生时症,先是寒热交加,后出红点,点退人命,但我并没有被传染。
各式人等,各处都是,然而这种种不同,却是一件巧妙的事,使我们见闻增多,活得不枯寂,也是好的。
YOUR H.M.十月卅晚。
==注释==
〔1〕毛子震:曾在北京行医,当时在中山大学医科任教。
〔2〕西北军指当时配合北伐的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
◎ 六八
广平兄:
昨天刚发一信,现在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有一些小闲事,可以随便谈谈。我又在玩——我这几天不大用功,玩着的时候多——所以就随便写它下来。
今天接到一篇来稿,是上海大学的女生曹轶欧〔1〕寄来的,其中讲起我在北京穿着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的事,下面注道,“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亲口对我说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却奇怪,我总想不出是那一个学校来。莫非就是女师大,和我们所用是同一意义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有一个留学生在东京自称我的代表去见盐谷温〔2〕氏,向他索取他所印的《三国志平话》,但因为书尚未装成,没有拿去。他怕将来盐谷氏直接寄我,将事情弄穿,便托C.T.〔3〕写信给我,要我追认他为代表,还说,否则,于中国人之名誉有关。你看,“中国人的名誉”是建立在他和我的说谎之上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朱山根要荐一个人到国学院,但没有成。现在这人终于来了,住在南普陀寺。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为伏园在那寺里的佛学院有几点钟功课(每月五十元),现在请人代着,他们就想挖取这地方。从昨天起,山根已在大施宣传手段,说伏园假期已满(实则未满)而不来,乃是在那边已经就职,不来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这里来探听伏园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极其神出鬼没,似乎不来,似乎并非不来,而且立刻要来,于是乎终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现代”派下的小卒就这样阴鸷,无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厌。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辈周旋,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机,本业抛荒,所得的成绩就有限了。“现代”派学者之无不浅薄,即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迅。十一月三日大风之夜。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马又要发脾气,我也无可奈何。事情也只得这样办,索性解决一下,较之天天对付,劳而无功的当然好得多。教我看戏目,我就看戏目,在这里也只能看戏目,不过总希望勿太做得力尽神疲,一时养不转。
今天有从中大寄给伏园的信到来,可见他已经离开广州,但尚未到,也许到汕头或福州游玩去了。他走后给我两封信,关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见中大的考试委员名单,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内,郭沫若,郁达夫〔4〕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可以不必急急赶到了。
关于我所用的听差的事,说起来话长了。初来时确是好的,现在也许还不坏,但自从伏园要他的朋友去给大家包饭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见面。后来他的朋友因为有几个人不大肯付钱(这是据听差说的),一怒而去,几个人就算了,而还有几个人却要他接办。此事由伏园开端,我也没法禁止,也无从一一去接洽,劝他们另寻别人。现在这听差是忙,钱不够,我的饭钱和他自己的工钱,都已豫支一月以上。又,伏园临走宣言:自己不在时仍付饭钱。然而只是一句话,现在这一笔帐也在向我索取。我本来不善于管这些琐事,所以常常弄得头昏眼花。这些代付和豫支的款,不消说是不能收回的,所以在十月这一个月中,我就是每日得一盆脸水,吃两顿饭,而共需大洋约五十元。这样贵的听差,用得下去的么?“解铃还仗系铃人”,所以这回伏园回来,我仍要他将事情弄清楚。否则,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5〕文章交稿的日期,所以我昨夜写信一张后,即开手做文章,别的东西不想动手研究了,便将先前弄过的东西东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从此就又玩几天。
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广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去,见他买鱼肝油,便趁热闹也买了一瓶。近来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试服鱼肝油,这几天胃口仿佛渐渐好起来似的,我想再试几天看,将来或者就改吃这鱼肝油(麦精的,即“帕勒塔”)也说不定。
迅。十一月四日灯下。
==注释==
〔1〕曹轶欧:河北大兴(今属北京市)人,当时上海大学的学生。曾写《阶级与鲁迅》一文寄给鲁迅,后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一○八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署名一萼。
〔2〕盐谷温(1878—1962):日本汉文学研究者。当时是东京大学教授。《三国志平话》,即《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卷,元代至治年间建安虞氏刊印。一九二六年盐谷温曾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影印此书。
〔3〕C.T.:指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得郑振铎信,附宓汝卓信,即复。”文中所说的“一个留学生”,当指宓汝卓,浙江慈溪人。当时在日本留学,后来成为国民党爪牙。
〔4〕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前期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当时任中山大学英国文学系主任。
〔5〕指《厦大国学季刊》,鲁迅这晚所作并拟交该刊的文章,即《〈嵇康集〉考》。后因该刊未出,文章亦未发表;原稿于一九五三年发现,现编入《古籍序跋集》。
◎ 六九
广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园就回来了,关于学校的事,他不说什么。问了的结果,所知道的是:(1)学校想我去教书,但无聘书;(2)上遂的事尚无结果,最后的答复是“总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编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书;(4)学校又另电请几个人,内有“现代”派〔1〕。这样看来,我的行止,当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总当于阴历年假去走一回,这里阳历只放几天,阴历却有三礼拜。
李逢吉前有信来,说访友不遇,要我给他设法绍介,我即寄了一封绍介于陈惺农的信,从此无消息。这回伏园说遇诸途,他早在中大做职员了,也并不去见惺农,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梦。他寄一封信来,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见陈,但说我如往广州,创造社的人们很喜欢云云,似乎又与他们在一处,真是莫名其妙。
伏园带了杨桃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蝉”和“龙虱”〔2〕,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厦门也有这两种东西,但不吃。你吃过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写的,写到那地方,须往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因为我的听差不包饭了,说是本校的厨子要打他(这是他的话,确否殊不可知),我们这里虽吃一口饭也就如此麻烦。在饭店里遇见容肇祖(东莞人,本校讲师)和他的满口广东话的太太。对于桂花蝉之类,他们俩的主张就不同,容说好吃的,他的太太说不好吃的。
六日灯下。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了问题,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将此地决然舍去,我所迟疑的是怕广州比这里还烦劳,认识我的人们也多,不几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样。
中大的薪水比厦大少,这我倒并不在意,所虑的是功课多,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做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在这几年中,我很遇见了些文学青年,由经验的结果,觉他们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可以攻击时自然是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这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至多无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写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这也不过是近一两天如此,究竟如何,还当看后来的情形的。
今天大风,仍为吃饭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明天想寄给你一包书,没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给别人。
迅。十一月七日灯下。
昨天在信上发了一通牢骚后,又给《语丝》做了一点《厦门通信》,牢骚已经发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又已约定一个厨子包饭,每月十元,饭菜还过得去,大概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罢。
昨夜玉堂来打听广东的情形,我们因劝其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他想了一会,说,我来时提出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然不干呢?他大约决不离开这里的了。但我看现在的一批人物,国学院是一定没有希望的,至多,只能小小补苴〔3〕,混下去而已。
浙江独立早已灰色,夏超〔4〕确已死了,是为自己的兵所杀的,浙江的警备队,全不中用。今天看报,知九江已克,周凤岐〔5〕(浙兵师长)降,也已见于路透电,定是确的,则孙传芳仍当声势日蹙耳,我想浙江或当还有点变化。
L.S.十一月八日午后。
==注释==
〔1〕“现代”派:原信作顾颉刚。
〔2〕“桂花蝉”、“龙虱”:都是水生甲虫,可食用。
〔3〕补苴:语出汉代刘向《新序·刺奢》:“今民衣敝不补,履决不苴。”
〔4〕夏超:字定侯,浙江青田人,曾任北洋政府浙江省省长,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宣布浙江独立。据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申报》;十月二十三日,孙传芳派兵占领杭州,夏超败走余杭,为乱军所杀。
〔5〕周凤岐(1879—1938):浙江长兴人。原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三师师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初,归附国民革命军,十二月任二十六军军长。
◎ 七○
MY DEAR TEACHER:我前信不是说,我校发生事情了么,现在还正在展开。我们对于这学校,大家都已弄得力尽筋疲,然而总是办不好,学生们处处故意使人为难。上月间广州学生联合会例须召集各校,开全体大会,每校三十人中选举一人出席,而我校学生会全为旧派所把持。说起旧派来,自“树的派”〔1〕(听说以一枝粗的手杖为武器,攻打敌党,有似意大利的棒喝团,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失败后,原已逐渐消沉了的,而根株仍在,所以得了广州学生联合会通告后,我校学生会的主席就先行布置了有利于己派的一切,然后公布召集大会,选举代表。这谋划引起了别派学生的不满,起而反对,遂大纷扰。学校为避免纠纷起见,禁止两方开会,而旧派不受约束,仍要续开,且高呼校长为“反革命”。于是校中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议决开除学生二名,于今日发表。〔2〕现在各班仍照常上课,并无举动,但一面自在暗中活动,明天当或有游行,散传单呼冤,或拥被开除的二人回校等类之举的。总之,事情是要推演下去的。
今日阅报,知闽南已被革命军肃清,闽周兵逃回厦门。那么,厦门交通恐已有变,不知此信能早到否?
李逢吉日前来一信,说见伏园,知我来粤,约时一见。他是老实人,我已回信给他,约有空来校一见了。
伏园先生已回厦门否?他既要来粤作事,复回厦门是什么缘故?
这几天我也许忙一点,不暇常常写信,但稍闲即写,不须挂念。这回是要说的都说了,暂且“带住”罢。
YOUR H.M.十一月四晚十一时半。
==注释==
〔1〕“树的派”:也称“士的派”,国民党右派“孙文主义学会”操纵的广州学生界的反动组织。它的成员大都携带手杖(即“士的”,英语Stick的音译),动辄打人,故称。
〔2〕据銮鸣《值得一说的女师学潮》:(载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国民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受“士的派”操纵的广东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李秀梅等破坏会章,私行召集一部分学生,违法选举出席广州学联会代表。另一部分学生起而反对,并致函学联大会否定其代表权。李等遂进一步于三十日违反授课时间不得开会等有关规定,召开学生大会,并蒙骗部分小学生到会滋扰闹事。学校为制止李等扩大事端,于十一月二日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进行调查处理,裁决开除李秀梅学籍,并勒令曾当众高呼校长为“反革命”的右派学生蒋仲箎退学。
◎ 七一
广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句,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
对于学校也只能这么办。但不知近来如何?如忙,则不必详叙,因为我也并不怎样放在心里,情形已和对杨荫榆时不同也。
伏园已回厦门,大约十二月中再去。逢吉只托他带给我一封含含胡胡的信,但我已推测出,他前信说在广州无人认识是假的。《语丝》第百一期上,徐耀辰所做的《送南行的爱而君》的L就是他,他给他好几封信,绍介给熟人(=创造社中人)〔1〕,所以他和创造社人在一处了,突然遇见伏园,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对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实”与否,可研究之。
忽而匿名写信来骂,忽而又自来取消的乌文光〔2〕,也和他在一处;另外还有些我所认识的人们。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恐怕情形会和在北京时相像。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但发见当面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从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给人改稿子,看稿子,编书,校字,陪坐这些事情上者,已经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责难纷起,我此后颇想不再蹈这覆辙了。
忽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发得日子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这里还是照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只听说漳州是民军就要入城了。克复九江,则其事当甚确。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很高兴,但今天无续得之消息,必须再过几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国学生学什么意大利,以趋奉北政府,还说什么“树的党”,可笑极了。别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么?伏园回来说广州学生情形,真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灯下。
==注释==
〔1〕徐耀辰:即徐祖正,参看本卷第132页注〔6〕。他在《送南行的爱而君》中曾说:“方才你(按指李遇安)来向我辞行,我交给你几封介绍信”,又说:“我介绍你去见的人,都只是海外来的同学、同志,大都只呼吸过文艺美术的空气”。按这里提到的“同学、同志”,当为早期创造社的一些成员。
〔2〕乌文光:原信作黎锦明。湖南湘潭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烈火》等,当时在广东海丰中学任教。
◎ 七二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因为学校有事,又引起了我有事即写不出字来的老毛病,所以五日接到你廿九,卅日两信后,屡想执笔而仍复搁下了。
以上是昨晚写的,但仍写不下去,今早(星期)再写以下的话——
五日寄一信,不是说我校在闹风潮了么,现在还未止,但也不十分激烈。我觉得女性好像总较倾于黑暗和守旧,所以学生之中,中立者一部分,革命者一部分,反动者一部分而最占势力。其实中立者虽无举动,但不过因学校禁止一切集会而然,她们仍遍贴传单,要求开会解决,收回二生,谓否则行第二策(罢课),再否则行第三策(十二个B队署名,即以十二响剥壳枪对待也);同时校长又收到英文信一封,内画一剑一枪,末云请其自择。已以虚声恫吓,则其实力之不足可知,大约风潮是不久便要了结的。但自从学潮起后,因我是训育主任,直接禁罚他们,故已成众矢之的,先前见我十分客气,表示欢笑者,现亦往往不过勉强招呼,或故作不见,甚或怒目而视。总之感情破裂,难以维持,此学期一日不完,我暂且负责一时,但一结束,当即离开,此时如汕头还缺教员,便赴汕头,否则另觅事做就是了。
昨领到十月份薪水,计小洋四十五元,另有库券及公债票,但前月库券,日内兑现,可得廿金,共六十五元,也未尝不够。不相干的人物,无帮助之必要,诚如来信所言,惟寡嫂幼侄,情实可怜,见之凄然,令人不能不想努力加以资助,这在现在,是只能看作例外的。
战事无甚新闻,惟昨报载九江已经攻下。今日为苏俄十月革命纪念日,农工各会,皆组织纪念会;九日为广州光复纪念,放假一天;十二为中山先生生日纪念,此地有大庆祝,届时又有一番忙碌了。
你说“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也许是进步,但何以上半年还要急进呢?是因为有人和你淘气么?请勿以别人为中心,而以自己定夺罢。
你暂不来粤,也好,我并不定要煽动你来。不过听了厦门的情形,怕你受不住气,独自闷着,无人从旁劝解耳。对于跳铁丝栏,亦拟不加诰诫,因为我所学的是教育,而抑制好动的天性,是和教育原理根本刺谬的。
你廿九,卅两信,同时收到;又收到了十月廿四寄的《语丝》一束,内共有四期。
我身体很好,饭量亦加,请勿念。现在外面鼓声冬冬,是苏俄革命纪念日的工会游行罢。下午也许偷空访人去。
要说的都写出来了。
YOUR H.M.十一月七日早十时半。
◎ 七三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1〕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拚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也是不很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因此而不能“以自己定夺”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2〕,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过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现在见我偃旗息鼓,遁迹海滨,无从再来利用,就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的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俩发挥到如何。总之,他戴着见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现在是除下来了,我还要子细的看看。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的告知几句就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凡认为非军阀帮闲的,就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一时也还不能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3〕,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又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还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在静夜中,回忆先前的经历,觉得现在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工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因此又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顾自己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些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再做一些事,倘连所谓“同人”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注释==
〔1〕“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杂记》。
〔2〕《波艇》:文艺月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泱泱社创办,撰稿人有崔真吾、王方仁、俞念远、谢玉生等。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和阅稿,并介绍上海北新书局代为印刷发行。一九二七年一月出版两期后停刊。
〔3〕政府将移武昌:国民政府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自广州移往武昌。
◎ 七四
MY DEAR 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寄的是前后隔四天,而收的只隔一天,这大约是广东方面的缘故。因为这里每有一点事如纪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报纸每星期有六天看,已算幸运,其他即可想而知了。
曹轶欧的文稿中说■■女校生,也许是知道有人常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触目。我疑心这是男生,较知底细的男生所作,托名于上海大学的女生的。
“马又发脾气”,这也是时势使然,不是我故意弄成的。旧派学生日来想尽方法,强行开会,向政府请愿,而政府以学校处理为至当;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及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亦并以学校之办法为然。其实我们办事员也只得秉承当局意旨依照办理,个人实无权操纵也。所以现在她们只在夜间暗帖辱骂学校,或恐吓校长之标帖,又嗾使被开除者的家长,来校理论,此外更无别法。但我和别几个教员,与学生感情已因此破裂,虽先前有十分信仰佩服的,此时也如仇雠,恰如杨荫榆事件一出,田平粹〔1〕辈之于你一样。所以我们主张学潮平后,校长辞职,我们数人也一同走出,才有利于学校之发展。这计画早则日内实现,迟则维持至十一月之末,或本学期终了。我自己此后当另觅事做,倘广州没有,就到旁的地方去,但自然暂不离粤,俟年假完后再走,不知你以为何如?
今晚为豫备庆祝中山先生诞日提灯大会,我饭后即约表妹往大马路的妇女俱乐部〔2〕三层楼上观看,候至七时余,就见提灯的行列,首先为长方形灯,装饰,色彩,大小,各各不同,另有各种鱼灯和果灯,而以扎出党旗的星形者为多。还有舞狮子的,奏军乐的,喊口号的,唱革命歌的,有声有色,较之日间的捏一枝小旗,懒洋洋的走着的好多了。快到九时才走完,看了也不免会令人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明日为正诞日,学校放假一天,早九时在校中聚集,十时行纪念礼,十一时出发巡行,我也得陪学生去。
广州天气甚佳,秋高气爽,现时不过穿二单衣,畏寒的早晚加夹衣就足够了。我虽然忙,但也有机会可做琐事,日前织成毛绒衣一件,是自己用的,现在织开一件毛线小半臂,系藏青色,成后打算寄上,现已做了大半了。不见得心细,手工佳,但也是一点意思。稍暖时可以单穿它,或加在绒衣上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适体耳。
YOUR 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时。
==注释==
〔1〕田平粹:原信作陈衡粹,曾是鲁迅在北京女师大任教时的学生。女师大学潮爆发后,成为杨荫榆的拥护者。
〔2〕妇女俱乐部:一九二六年二月由何香凝、邓颖超主持的国民党中央妇女部设立的机构。它的宗旨是“将一般妇女联络聚集,使多与本党(党)员接触;随时输入革命思想”。(见《广东省党部党务月刊》第一期)
◎ 七五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教我很难代下断语。你初出来办事,到各处看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个小地方拜帅,却并无益处,甚至会变成浅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旧愿在广州,抑非走开不可,倘非决欲离开,则伏园下月中旬当赴粤,我可以托他问一问,看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他一定肯绍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轶欧大约不是男生假托的,因为回信的地址是女生宿舍,但这些都不成问题,由它去罢。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和他本身是无关的,只是给大家看热闹;要是我,实在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1〕,恐怕连盛大的提灯会也激不起来的了。保在这里,却也太没有生气,只见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我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2〕,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我和种种文学团体的关涉,讲一个大略,但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门面,不要实际。对于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就对校长说,我原已辑好了古小说十本,只须略加整理,学校既如此着急,月内便去付印就是了。于是他们就从此没有后文。你没有稿子,他们就天天催,一有,却并不真准备付印的。
我虽然早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校员恳亲会,我是向来不到那种会去的,而一个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竟有人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长如此体帖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要立刻跳起来,但已有别一个教员上前驳斥他了,闹得不欢而散。〔3〕
还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他说,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两样,所以倘说谁和谁如父子,也就是谁和谁如朋友的意思。这人是西洋留学生,你看他到西洋一番,竟学得了这样的大识见。
昨天的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计要走了,但我不想以这一件事为口实,且仍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那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处,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去。但看来大半是无效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不肯轻易决绝,同来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败才罢,我的计画,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注释==
〔1〕“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2〕指《华盖集续编·小引》和同书的“校讫记”、《坟·题记》、《写在〈坟〉后面》、《〈争自由的波浪〉小引》。
〔3〕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校中教职员照相毕,开恳亲会,终至林玉霖妄语,缪子才痛斥。”按林玉霖,福建龙溪人,林语堂之兄,当时任厦门大学学生指导长。缪子才,名篆,江苏泰兴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 七六
MY DEAR TEACHER:
我现在空一点,想回谢君的信,忽然心血来潮,还是想写给你,我就将写着的信中途“带住”,开始换一张纸来写给你了。
我今天很安闲。昨日游行,下午就回校,虽小小疲倦,却还可以坐着织绒背心。今天放假休息,早上无事,仍在寝室里继续编织;十一时出街理发,买些什物,到家里看了一回。而今天使我喜欢的,是我订了一个好玩的印章,要铺子刻“鲁迅”二字,白文,印是玻璃质的,通体金星闪闪,说是星期二刻好(价钱并不贵,不要心里先骂),打算和毛绒小半臂一同寄出。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一日里成功了两件快意事。依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刻寄到,但印章怕星二未必刻成,此处的邮政又太不发达,分局不寄包裹,总局甚远,在沙基左近,须当场验过,才能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来你能在月末或下月初收到,已要算快的了。我原也知道将来可以面呈,但这样我实在不及待。
学校中暂时没有动作,但听说她们还要闹的,要闹到校长身败名裂才罢云。校长也知道这些,然而都置之不理。她们大约因背后有人操纵,所以一时不能罢手,现在正以共产二字诬校长及职教员,恰如北方军阀一样。
YOUR H.M.十一月十三晚八时半。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