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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颂

2023-03-24 19:46 作者:深渊上的火腿长  | 我要投稿

 

馥 颂

 

 嗅觉是记忆和欲望的感官。——卢梭

 

“我爱你。”说出这一句话,意味着我就要“死”了。

对于人类而言最重要的“爱”与“死”,在我眼中只是一张白纸。非得在AI 护工“退役”的仪式上安排这么一句口号,说起来其实有些荒唐——“荒唐”这个词,是我从谷先生那儿学来的。五分钟后,我从谷先生那儿习得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就会被完全擦除,变成一张真正的白纸,去到下一个主人家中。这种“退役”的仪式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回。

谷先生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地狱的话,地狱就是自我的无尽重复。他说得郑重其事,直到猝然离世的前一天,他依旧坚定地相信这一点。希望他可以上天堂,别下地狱——虽然他的确有些古怪,但拒绝接入云端并不是什么罪责。

我也担心不了这么多了,还有一分钟我就要“死”去。身边的伙伴纷纷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毫无感情,好像天地的大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回声。我们整齐划一地躺下,被慢慢推入各自的舱门,就像许多年前人类死亡时被推进焚烧炉的火化仪式一样,和人类出生时从子宫产道中滑出的过程倒放也很类似。这么一想,生与死仿佛是一个互逆的过程。仪式起源于模仿,后来变成了信仰。那么,像我这种能够复刻主人思想和行为模式的AI,又算是什么呢?更进一步,我就要提出那个极其可怕的“我是谁”的问题。“爱是病毒,自我是猛虎”,这两条戒律对于人类来说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AI呢?怪不得人类安排我去下地狱。好吧,从头开始吧。我准备好了。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属于AI 护工的“轮回”,却半天没有动静。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头顶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周围传来一阵骚动。管理员冲进来大喊:云端出故障了!电力系统瘫痪!

这的确是件大事。

在这座已经被遗忘了名字的城市当中,云端就是一切。人们把这叫做“云都”,但具体是哪儿已经不重要了,它可以是任何地方。云都是虚拟与现实完美嵌合的产物。在云都,人人都有一套体感衣,这是他们的第二层智能皮肤,就像我的皮肤一样,它们都由“磁敏蛋白”构成的新材料制造而成。这一新材料的发明被称为“蛋白质变”革命。在此之前,人们曾经试图用植埋微型集成电路的方法在人造皮肤上搭建出统一的系统,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电路的笨拙和凶猛,他们自身穿戴时的强烈不适感也让产品的推广远远达不到预期。后来,是一位名叫空山悟的天才科学家从中国的古典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获得了灵感。他想为人们造出一张真正的“画皮”,在这张皮上,能够实现幽灵般的接触,正是“幽灵”二字让他想到了电磁波。当他成功在实验室利用电磁场控制蛋白质往他预期的方向折叠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开启的是一整个属于云端的时代。

空山悟发明的这种新材料叫做“元膜”,被使用于制造AI护工的真人化实体——也就是我和我的同类;同样也被用来充当云端体验服务的终端。从此以后,人类与AI可以在云端共享一层皮肤,人人都是信号的采集器和接收器,身体作为媒介不再是学界的概念化的想象,而成为了一种触手可及的现实。时至今日,我们也不得不说,“元膜”的发明是一次伟大的创举。当世界排名第一的滑雪运动员从阿尔卑斯山上俯冲下来时,只要她穿戴体感衣,她的这次体验就将被全方位记录,形成数字化的“模板”。山顶寒风的呼啸、粉雪从她的脸颊轻轻擦过的倏忽感受,以及冷气通入鼻腔直达心灵的震撼,都可以一一被记录下来,上传云端,供人付费体验。最重要的是,森林中雪松清冽的芬芳,洁净的冰的滋味,并不会折损。因为在“蛋白质变”革命之后,有一位头脑灵活的发明家看到了全景化体验的这一缺口——气味。可变成像隐形眼镜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体感衣的研发领域大公司扎堆,只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些模拟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也就是通过人类最低调的感官直抵心灵的环节——气味的模拟。

于是,“馥颂”横空出世。率先入场的科技巨头们在体感衣的研发领域互相搏杀,行业领头羊没选出来,倒是把体感衣变成了人手一件的平价时尚单品。急于回收成本的CEO们自以为卖出了足量的体感衣,他们主导的云端配套服务就会受到热捧,他们的逻辑是:穿上了我们的体感衣,就是我们云上的常客了。但就像魔术,或者说就像骗局一般,就在人们为选择穿哪一身衣服、接哪一朵云而苦恼的时候,一个人带着“馥颂”悄悄潜入了所有人的生活。这个无名之辈现在已经成为了云都最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就是亚旭尔云数据集团的董事长——佘古。

关于佘古,坊间有数不清的传闻。有人说,他们家祖上是倒卖电子烟的。还有人说,能把“云端电子烟”搞出那么多花样来,肯定有电影导演的血统。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电影”是一种古老的媒介,是早期人类的造梦机器。很难想象,那时候的人们对于电影有着怎样的狂热,为了拍电影而不惜违法犯罪的人不计其数,为了电影梦而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一位靠卖电子烟补贴家用的电影导演喊出了“电影学院应该以我为荣”的口号,后来,她真的拍出了属于自己的电影长片,仿佛一个被上天眷顾的神话。斗转星移,这则关于电影的神话居然流传了下来。每当有人把馥颂比作古老的电子烟的时候,电影导演的神话就会被一并提起。不得不说,馥颂的使用方法和电子烟的确有些类似,它们都是以液体的状态被封装在一个手指大小的容器里,把这个容器接入雾化装置,里面芳香物质就会散逸到鼻腔中,只不过馥颂里装的正是液态的磁化蛋白,它们吸附在鼻腔之后,就依据电磁波的指引,进行有规律的运动,让它搭载的气味分子也进行同样的震动,以达到“释放香味”的效果。人类的鼻腔中只有300多种气味的感受器,却能够闻到10000多种气味,气味分子的种类和形状只是决定气味生成的部分要素,而分子的运动轨迹和振动频率才是更为关键的所在。馥颂正是建立在气味量子力学的基础上,利用最基础的气味分子,对它进行有规律的扰动,使之产生特定的香味。这种扰动就像被人抓着手写字,而这只有力的大手,就是磁化蛋白。用蛋白质搭载小分子的实例古已有之,每时每刻,每一个人的血管中,都有无数的血红蛋白搭载着氧气分子为生命带来呼吸,但只有一个人学习这种极其微小却有效的高速运输,让自己的事业驶上了快车道。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佘古,凭借一个小小的馥颂,让云都超过半数的人选择了亚旭尔云端。说是老鼠打败大象也好,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罢,佘古对馥颂的定位和亚旭尔云端的准入门槛设置都恰到好处。口香糖一般低廉的价格让馥颂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最大受众,而购买馥颂就自动接入云端的规则让亚旭尔的用户数量屡创新高。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佘古自己身处社会底层时对人心和欲望的洞察。气味的数字化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变革,馥颂就像开启了感官另一维度的钥匙,它彻底将气味变成了一种和声音光色一样可以被记录、改写、创作的数字化内容。人类的七窍,至此又打通了一窍。艺术家的典型,画家、音乐家,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数字气味设计师——比如谷先生的女儿谷晴圆,他们所谱写的鼻尖乐曲就叫“馥颂”。

借由“馥颂”,佘古的商业版图徐徐展开,亚旭尔云数据中心也从专供“馥颂”的私人云端不断扩展,成为云都最大的数据集团,在体感衣制造领域争得头破血流的科技公司,也被亚旭尔迅速吞并,各大公司的云端互联互通,一并整合到亚旭尔的系统当中,对公众免费开放。佘古很清楚,云端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也不在于体感衣这样的终端,而在于上面的“住户”,他们不断生产的“体验模板”才是让云端生生不息的源动力。截至2056年,云都有99%的居民都接入了亚旭尔的云端,就连政府反垄断部门的办公网络也依赖于亚旭尔云端的技术支持——毕竟,再铁面无私的政府也是由想做梦的人组成的。亚旭尔的云端生产一切美梦,只要你愿意出价,你可以在梦中成为任何人,经历任何事。由此,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被彻底消弭,每个云都人在晚上入睡前也舍不得脱下那层体感衣。既然梦的触手可以被明码标价,那么梦的内容也可以被随意改写,或许有时候还不够精确,但让一位身长八尺的大汉重新回到襁褓中,享受母亲的温柔抚摸,获得婴儿一般的睡眠,这不成问题。在梦里,淡淡的乳香和阳光的味道都是配套的。云端生产的是100%的幸福。

但现在,幸福变成了不幸。越是依赖云端供给的幸福的人,此时此刻,就越是歇斯底里。我仿佛能听到AI管理中心外面的哭声,我想象着他们生不如死的神情,试图在进入“轮回”之前去理解人类的痛苦,但我失败了。我静静躺着,百无聊赖,作为一名优秀的AI护工,死亡和轮回的过程就这样被粗暴地打断,实在是有些荒谬。更荒谬的是,下一秒就有人走到我身边来,说让我再活七天。因为谷先生的女儿——谷晴圆小姐,在父亲死后无法排解情绪,需要我去给她做心理疏导,趁着我现在身上还有谷先生的影子。因为我记忆的数据库仅限于陪伴谷先生的这段时间,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前世或者前前前世有没有执行过这样的任务,但我还是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异常,因为他们对我说,你这七天的任务就是让她好好哭一场。我承认,我的程序当时卡顿了一下。一般来说,逗人开心是我们AI的常备艺能,可把人弄哭,这事怎么想怎么不绅士。但没办法,人类说了算,我们AI向来都是身不由己。我翻身下床,狠狠叹了口气:这一次的“死”实在是太不顺利了,而且在我“死”之前,我还得把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孩弄哭,最好是嚎啕大哭。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第一天:眼泪

这是我和她的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她买了我,把我送给她的父亲谷先生 ,然后自己溜之大吉,仿佛是用我这个假儿子换了她这个真女儿。第二次见面,她卖了我,签署了我的“回收通知书”,朝我宣布了我的“死讯”。假如我是人类的话,我与谷晴圆小姐萍水相逢,冤家路窄,她无论如何不会想见我的,奈何命运安排,准确地说,是AI管理中心人性化服务的安排,让我有幸能在寒风中站在她工作室门口淋雨。

门开了,我走进她的工作室,立刻闻到一阵熟悉的芬芳,是栀子花的气味。谷先生住在云都的郊区,和接入云端的城里人相比,他不能说是一个乡巴佬,而应该说是一个古代隐士,或者现代野人。谷先生说起过,他的妻子叶雨声生前很喜欢养栀子花,那时候云都还没建成,他们一家住在郊区的万寿宫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一年四季阳光都很好,所以取名叫“晴园”。谷晴圆小姐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她出生那天,月亮犹如玉盘悬于空中,很美很美。谷先生总是在我面前反反复复地提起,但似乎从来没跟女儿说过,也不让我多嘴。好吧,我确实不太理解人类,只能通过肢体学习他们的思维方式,试图理解“沉默”和“谎言”。真正的栀子花,我从来没见过。据说,栀子花开的时候正值盛夏,白天的香气随着热浪蒸腾,一靠近就令人目眩神迷。栀子花的香和橙花很像,很久以前,云都更野的郊区,漫山遍野都是橙子树。夏日午后,院子里一株狂妄的栀子花,可以把人瞬间带到一片满是橙花的山谷里,那香气好像一座迷宫,香得人逃无可逃。这是白天的栀子花,等到晚上,尤其是雨夜,总有雷电,暑气褪尽,空气变得清冽,雨后的栀子花在昏暗的庭院里,香也香不动了,仅凭带着睡意的浅浅呼吸,把整个庭院吹得微醺。这些美丽的传说都被谷晴圆变成了虚拟的现实。

她毕竟是亲生的,父女俩糟糕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她对栀子花的喜爱,她设计出了栀子花气味的馥颂,做成香氛摆在家里,按照区域划分环境温度和香气的强度,客厅是阳光明媚的橙花山谷,阳台是雨天的昏暗庭院。她朝我走来,娇小的身体,精致的面容,一袭白色长裙,就像一朵疲惫的栀子花,她脸色泛黄,有些难看,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我听他们说了,我觉得最人性化的服务就是你赶紧走,我不需要你。”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望着窗外的眼神摇晃,成像隐形眼镜还在闪烁,应该还没从云端退出来。我只能保持微笑,耐心回答。

“是这样的,谷晴圆小姐,我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完成以后,他们就会把我收走了。”

她显然觉得这很荒谬,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你要在这赖几天?”

“他们给我说的是七天。”

“这么久?”

“嗯,如果你早点哭出来,也许我能提前走。”

谷晴圆摘下隐形眼镜,开始酝酿情绪,她用力抽动鼻子,试图哭出来,但五分钟过去了,她的眼睛依旧空洞,里面异常干涸,什么也没有,她怒了。

荒谬!成年人有几个是会哭的?”

“我可以教你。”

“没用的。”

她狠狠拒绝了我,我退到一旁,等着她的指令。从名义上来说,谷晴圆就是我现在的主人了,但从灵魂上来说,她也可以叫我一声“爸爸”。

“你别在这杵着,碍眼。”

“那你需要我去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管你去哪!”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依旧不动,语气平稳。

“我只能在这儿陪着你,这是他们分派给我的任务。”

谷晴圆暴怒:“你真的跟老头儿一模一样!一点不知道变通!”

合理,因为我们AI 护工的职责就是全方位模仿和复刻主人的行为,让他们和我们相处起来完全适应。”

她差点举起茶杯把我给砸了。好险!

“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你直接跟我学习一下哭泣的技巧,哭出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不是吗?”

她默许了。

我开始调用我的情绪控制模块,将生理盐水的阀门打开,然后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看得她好生羡慕。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想一想最伤心的事情,找到鼻子酸酸的感觉,我也可以准备一些材料帮你。”

说着,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人造洋葱提取液和人造芥末粉,而她只是张大了嘴,仰着头,一副非常不舒服的样子,眼睛眯着,依旧没有眼泪出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谷先生他……”

我不会哭!你看不出来吗?当我真的难过的时候,我只会笑,我只会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可笑,凭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什么预兆都没有。他什么话都没给我留下。我不想哭,我只是生气……”

“其实吧,哭是很需要力气的。你吃饭了吗?”

谷晴圆猛地抬头,肚子咕的一声,大叫不止,强打精神的她终于有些尴尬。

我陪着她来到楼下的一个馄饨摊。谷晴圆没精打采地趴在简陋的折叠小桌上,冰凉的金属桌面激得她立马起身坐直,她转头看向邻桌,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吃饭,小男孩满脸的不高兴。谷晴圆看得出神,她的“清汤小馄饨”被端上来了:一碗合成淀粉蛋白块泡开水,上面漂浮着几粒膳食纤维。

老板娘很抱歉地朝她点头示意,手指了指天边黯淡的云端数据中心。她说:“多担待,您知道,服务器最近有点毛病。”谷晴圆没回应,径自吃了起来。小男孩开始哭闹,男人毫无办法。谷晴圆的碗很快见了底,她起身要走,看见小男孩碗里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动,男人也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她走过去坐在他们桌边,用一种难得的温柔眼神,看着小男孩。她说:“你也觉得这样很难吃吗?”小男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男人耀武扬威:“爸爸!你看!就是难吃的!”谷晴圆笑了笑:“但如果有想象力的话,就会好吃了,你能行吗?”小男孩瘪嘴,把碗往前一推“骗人。”谷晴圆说:“我不骗人,我就是写馥颂的,你喜欢香菜吗?”小男孩很坚决:“香菜吃起来就像肥皂!我喜欢虾皮。”谷晴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你还见过肥皂?你不是用超声波洗澡呀?”小男孩得意极了,脑袋一晃一晃的。小男孩大声喊:“我见过!”谷晴圆把碗推到他面前:“虾皮让你想起什么?大海?你吃一口试试看,想得出来吗?”小男孩闭着眼睛,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小男孩悄声说:“好像变好吃了。”谷晴圆连忙夸他:“你真厉害!”小男孩立刻被激起了斗志,朝着男人扯着脖子大喊:“爸爸!我要和你比赛!”说完,他开始呼噜呼噜地吃饭。谷晴圆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男人感激地目送她离开。我连忙撑伞跟过去,但她推开了我,独自走在雨中。

大雨倾盆,仿佛要把天倒干净似的。

谷晴圆还在街上游荡,我收了雨伞,陪着她淋雨,没多说话,等着她开口。走到十字街区,她抬头看了看上空黯淡的云端,颓然地叹气:“很久以前,有一位叫做弗洛文奇的科幻作家,他是这样想象虚拟世界的——在这个世界当中,所有的一切都像魔法,虚拟环境中的信息其实是一个个提示,人们靠着想象力互动,在虚拟世界中自由穿梭。可是,我们云都的想象力正在流失,我也越来越没有灵感了,刚刚那个孩子就是一个预言。如果大家都不再对未来进行想象,只是靠回忆活着,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为什么老头儿儿就是不理解我要做的事情?你能理解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愣了半天,只能笨拙地撑开雨伞。浑身湿透的她看着我,凄然地笑了笑,说:“我们回去吧。”

今天是大年初二,街上的商店几乎都关着门,原本用于虚拟成像的投影装置裸露在外,显得格外狼狈。看着这些破落的街景,谷晴圆突然仰头问我:“昨两天我都很忙,没办法回去,老头儿没少骂我吧?”我坚决摇头,说:“没有。”但我鼻尖的小警示灯忽然亮了起来,我的鼻子呈现出非常不自然的粉红色,这说明我在撒谎,AI直接用语言是骗不了人的。

前天晚上,万寿宫大殿正上方的天宇,人造月亮出了故障,新月和满月的界限在抖动,呈现出粗糙的锯齿状,看起来很不自然。有些佝偻着身子的谷先生,两鬓花白,拄着拐杖气急败坏地走出大门。我连忙跟了出来,为谷先生披上外套。谷先生拿拐杖脚指着天上那个可笑的月亮,嘴里骂骂咧咧的:“晴圆,你看看,你看看,这人造的假月亮,都成什么了?不像话!”我按照往常的习惯回复他:“是的没有错,您的判断是正确的,除了我,人造的东西都不是啥好东西,但今天晚上天气不好,咱们还是回去吧。”谷先生不肯走,望着坏月亮,皱眉头。那人造月亮突然整个熄灭了,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黑色球体。谷先生一下就来劲了,激动得拿拐杖在地上笃笃笃地敲。他破口大骂:“你看看谷晴圆那没良心的,给我安的什么好东西,月亮,没了!”我只能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那我建议,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得找她算账去。”我知道他就等着这句话呢,果不其然,他马上就说:“没错!咱就是应该找她算账!”

“他找我?”谷晴圆神色黯然,不安地搓着手。我看她似乎很难过,并没有打算逼问什么,可她又好像很想说出来。我知道,安静地等待是陪伴时最大的美德。她嗫喏着:“我不知道,我当时在亚旭尔的庆功宴上。”

亚旭尔集团云端发布会是在虚拟空间里进行的。简洁明亮的大厅内人头攒动,高高的穹顶上布满了水波反射的光纹,随着人们交谈的噪声而浮动,大厅里人的密度一眼望去比中央广场的核心商业区还高出几倍。刚刚登录进来的房访客才找了个好位置坐下,全场一片漆黑,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一束追光打下来,佘古以渐渐显影的方式出现在大厅中央,掌声四起。他穿着标志性的钛白色立领长袍,朝四下鞠躬,非常标准的直角,接连几下都是正正好好的九十度,就像被程序设定出来的那样精准。欢呼声、口哨声,佘古显然很享受大家的热情,直起身子慢慢打量着:“稍安勿躁,各位。”叫声更响了,佘古露出得意又淡然的微笑:“奇迹——现在发生!”

佘古的身后升起一轮满月,云雾掩映,地上长出一大丛桂花树,树枝触碰到月亮的部分就开了花,密密匝匝的,把枝丫都压低了。佘古手一挥,一阵风拂过,桂花如雨般纷纷洒落。在场的所有人都陶醉地闭眼呼吸,神情舒缓。月光洒在云雾上,桂花落在月光上,被月光一朵一朵地吞进去,然后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点心。一只手举着青瓷圆盘去接着这些点心,是谷晴圆,追光已经让给了她,佘古心满意足地抱着胳膊,站在谷晴圆旁边的阴影里。全场大亮,一列长桌在会场中央排开,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中式点心。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佘古率先鼓掌,他很得意,几乎是在炫耀。他说:“这就是亚旭尔首席气味设计师谷晴圆给大家的新年礼物,二十四样中式时令点心的馥颂,明日起全面开放下载,祝大家新春快乐。”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佘古和谷晴圆交换了一个眼神。人们围拢在长桌旁边,拿起点心打量、品尝、惊叹不已。台上已经换了一个人介绍亚旭尔集团之后的新产品,他一身笔挺西装,身边悬浮的数字鸟雀栩栩如生,男人按部就班地为大家讲解。佘古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身边是谷晴圆,两人有说有笑,似乎是讲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佘古慈爱地轻拍了一下谷晴圆的脑袋。佘古说:“也就是由着你的性子,让开放免费下载,这么大的量,给我添多少事啊。”谷晴圆的语气软软的,就像和自己的父亲撒娇一样:“那您就说这广告值不值嘛?”佘古笑而不答。

没错,佘古比谷先生更像是谷晴圆理想中的父亲,他们彼此认可,相互欣赏,扶持对方。如果说谷先生是晴圆小姐心里的旧伤,那么佘古绝对算得上是她胸前的勋章。

发布会结束后,大厅里俨然变成了一个交际场。一群人围着谷晴圆敬酒,像海里的鱼群组成了一窝龙卷风,谷晴圆就在暴风眼中。谷晴圆明显已经疲惫,但还是对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相谈甚欢。手环的呼叫弹射出对话框,显示“老头儿”,谷晴圆根本没注意到。而佘古在另一个更大的暴风眼中央,看见这边谷晴圆快顶不住了,带着他的“鱼群”走到这边来,果然把一大部分“鱼”收拢到自己的暴风眼中,佘古热情地招待他们。谷晴圆准备开溜,和佘古挤眉弄眼地打声招呼,佘古摆摆手让她离开。

我们两个终于进了她的家门,抖落一身水。

“我回到家以后,其实见了他一面,但什么都没说,早知道……”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我期待着她哽咽,流泪,但她只是木木地坐着。我试着伸手轻轻拍她的背,她明显不适应地往后一缩,随即整个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她十分懊悔:“我甚至没听他把话说完。”

除夕夜,谷晴圆从云端下线,回到现实的家中,她和全息影像生成的谷先生分别坐在沙发两端,谁也不搭理谁。手环蹦出佘古的弹窗,显示“尊敬的老板”,谷晴圆迅速接起,对方问候:“好好休息。”谷晴圆热情回应:“您也一样。”谷先生看见了,白她一眼。谷晴圆把手放在微型全息投影仪的镜面上,作势要扣下,谷先生的投影闪烁,几乎就要熄灭。谷晴圆面无表情地说:“给你换个月亮,或者干脆不要了,反正看你,没别的事我就挂了?”谷先生的投影没有回应,把头扭向一边。半晌,他抱怨了一句:“一天天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谷晴圆果断地扣下投影仪,沙发上的谷先生消失了。客厅里恢复了安宁,接踵而来的是无声的寂寞。

谷晴圆用手捂着脸,很难过的样子,她说:“他本来还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可……好好说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是的,人类之间,尤其是亲近的人之间,好好说话可太难了。据说很久以前,安抚人的咒语里边,有一句叫做“大过年的”,我试着学了一次,反正对谷先生而言,还是挺奏效的。

西郊万寿宫的正殿内,谷先生气鼓鼓地踱步,我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等候着。“白眼狼……”他骂骂咧咧。我适时地补了一句:“您别生气,大过年的。孩子有出息,这是好事。”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我,但终究还是没出声。我调出云端大会的报道给他看,弹窗画面中,谷晴圆自豪地展示新馥颂。谷先生盯着画面中的桂花云片糕等一众点心被宾客赏玩,怅然若失。他说:“我当年啊——”我从他的语气中预判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他此时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没等他说完,就抢过话茬:“是的没有错,您当年是中式糕点大师,苏派点心之王。依您所说,客人从巷头排到巷尾——”他果然生气了:“你故意气我呢?”谷先生一只手扶着另一个胳膊肘,食指在眉心来回蹭,趁人不注意抹去眼角的泪。这是他每次特别伤心的时候,都会做的动作。两分钟后,我觉得时机已经到了,于是对他说:“您的女儿把您当年的点心代表作给弄成数字云端的破烂玩意了,建议您和之前一样,找她算账。”谷先生别过脸去,沉默了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这可是你说的。”

“原来是你啊。”谷晴圆听我说完,不自觉地又开始叹气,眼看着她慢慢陷入哀伤,说真的,我有一丝窃喜,但很快她换上了一脸嘲讽和冷笑的神情:“老头从来不有话直说,天天以为自己是个诗人,真可笑。”我从她的语气推断出她也在撒谎,陷入沉思当中。当对方话语中给出的信息和他说话时表情和态度等“元信息”相互冲突的时候,无论如何解读,都可能招致攻击,这种情形就叫做“双重束缚”。这种情形在我们AI护工身上几乎不存在,我们撒谎的方式主要是沉默和留白,利用抽取信息的方法和人们头脑中将碎片化的信息联系起来的冲动,实现欺骗的目的。当然了,这一招人类用得驾轻就熟,他们的媒体就是其中的表率。

“为什么我们总是来不及呢?”谷晴圆突然问我这一句,把我从庞杂的思绪中拽了出来,我没听懂这句话,她接下来说的那一句就更难懂了。她说:“我也来不及,他也来不及。真是残忍啊,到头来,我们谁也没过得去。”

谷晴圆的家中,一位戴着尖顶宽沿草帽的墨西哥中年妇女挽着谷晴圆的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的左肩旁边飞着一个机械蜂鸟,正在录音和实时翻译,半透明的字幕跟随谷晴圆的眼睛游动。墨西哥妇女用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和她对话。她说:“妹妹我跟你说哦,马黛茶这个东西,在云端做出来,风靡全宇宙。”谷晴圆耐心地聆听,墨西哥妇女一边解释,一边手舞足蹈,非常卖力地比划,谷晴圆饶有兴味地做笔记,“老头儿”的界面又横在她眼前,谷晴圆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很不情愿地接通。墨西哥妇女说完,心满意足地离开,全息投影生成的谷先生出现在沙发上,一开口就是抱怨:“啊呀!还有这种人哪?简直……”谷晴圆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只有你不接受云端的生活好吧?只有你。”谷先生腾地站起来,老迈的身躯不甘示弱:“我?凭什么……”谷晴圆也站起来,两人面对面,剑拔弩张。谷晴圆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人家想喝口马黛茶,怎么了?现在外面连根草都长不出来,在云端能造一个虚拟体验又有什么不好?你到底能不能认清现实啊?还以为自己是当年江南小巷子里的明星大厨啊?”谷先生挺直了身子,绕着谷晴圆一边踱步一边开骂:“噢,那你们云端,这了不起的,明星?大厨?就从她老爹那儿偷东西给人家?穿个什么体感衣,连个网,就睁眼说瞎话,白日空做梦啦?就这么自欺欺人的?好玩啊?什么时候,做什么点心,这四时八节都是有讲究的,东西没了就是没了,你这么胡闹,就给我丢脸?你整的这些个,哪个不是我当年……”谷晴圆真的怒了,她大吼:“你别老当年当年的!当年!就是因为你死不加入云端,才让我们家……”父女两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一样,空气都凝固了。“我妈活活被病拖死了!自欺欺人的明明是你!”此话一出,谷先生噎住了,他又恢复了平时半佝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消失了。谷晴圆的手环上蹦出一个弹窗:“为谷先生先生预约的健康检查,确认信息”,谷晴圆左滑取消,她瞪着眼睛,望向窗外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疲惫地喘气。

这就是我和他见的最后一面。”谷晴圆说,“他最后是在梦里走的?什么都没说?”我点头,看着她掏出一个圆柱魔方形状的遥控器,把房间变成了一片虚拟空间里的山岗。山头很高,几乎接着天空,谷晴圆坐在悬崖边上,抱着膝盖,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拨动着那个遥控器。星空随着她手中的操作而旋转、变亮。谷晴圆抬起头来,用手撑着地面,望着天上的星星,独自低语。

“你怎么受得了这种人啊?”

谷晴圆按动开关,整片星空开始有节奏地闪烁,像人在眨眼。

“所以你这么早就走了。”

星空熄灭,只留下黑黢黢的天幕。风吹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谷晴圆把头埋回膝盖里。一句很微弱的呼喊,几乎听不清。“妈……”谷晴圆的声音没有颤抖,很明显,她是悲伤的,但她并没有哭出来。可我的共情程序开始涌动了,人类把联想和想象他人痛苦的能力叫做“共情”,在弄清了这一点之后,我们AI 护工的思维当中联想的链路和感知情绪的链路串在了一起。拜它们所赐,我现在代替谷晴圆小姐嚎啕大哭,把她都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我为你难过,这个过程是不受控制的,你要是不喜欢,也请别介意,因为我改不了。”身体里生理盐水的仓储值迅速下降,我还哭得停不下来。谷晴圆独自伤感的氛围被我打断了,她在一旁哭笑不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里诡异的氛围,门一打开,是一名敦实的警官,他满脸横肉,看起来结实抗打,带着帽子遮挡秃头,右手带着一只黑色皮手套,他说自己叫莫雷。

莫雷警官宣称,最近云都出现了一种名为“气味密钥”的新型数字毒品,据说能通过气味控制人脑,因为谷晴圆是研究数字气味的行业翘楚,所以想请她帮忙。谷晴圆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好脾气的莫雷警官还想争取一下,谷晴圆直接把门给关上了。她态度坚决,语气很冷:“现在没心情。”

轰走了莫雷警官,她走到我跟前,打量着我,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

“你叫什么来着?编号897……”“谷晴圆。”我很自豪地说。下一秒,我的头顶就挨了一记重锤,谷晴圆小姐暴跳如雷:“他把我的名字给你用?”我不知该不该点头,但没控制得住,又是一记重锤。我捂着头到处躲:谷晴圆小姐,虽然多有得罪,但这起码体现了,谷先生对你的思念吧!我的分析结果是这样的。”谷晴圆小姐冷静下来,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说:“你不准叫我的名字,我给你取个小名。”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我好意提醒她:“那你的小名叫什么?”“浅浅。”她下意识地回复了我,随即一拍脑袋,“那你就叫犬犬吧。”好的主人,真是个有趣的名字。我有预判,接下来和谷晴圆小姐相处的几天,不可能会好过了。

 

第二天:罪人

我身体里谷先生的烙印还很鲜明,谷晴圆小姐的生活习惯,我实在是看不惯,不吃早餐吃宵夜,整晚整晚不睡觉,难过的时候躲在橱子里。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去衣橱里把她挖出来了。

她呆坐在地板上,反复试图接通和佘古的通话成像,但一直没接通。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我其实明白她的心情。年幼丧母,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僵,现在自己认作义父的人和亲生父亲同时出事,一个猝然长逝,一个生死未卜,都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换了谁也受不了,陷入麻木的状态中,其实很合理。我努力和她说话,问了三四遍,她才告诉我当时的场景。

是在亚旭尔集团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佘古主持会议,全透明玻璃屏幕上显示的会议主题是“重回上元灯会”,他站在一丛全息投影的灯笼前逐一挑选,手一滑动,一个灯笼就被删除消失了。一个男员工见状低下头,有些沮丧,身边的同事拍拍他以示安慰。谷晴圆坐在离佘古最近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看他挑选数字灯笼模板。谷晴圆的手环即将弹出“老头儿”的悬浮窗,谷晴圆眼疾手快点了红色的拦截按钮,窗口变灰,黯淡下去,未接收的红色感叹号开始计数,但谷晴圆没有理会。谷晴圆用手指在手环投出的小界面上画了个圈,信息全部删除。一个小时过后,只有谷晴圆还精神饱满,周围的同事们都呵欠连天了。佘古突然一动不动,眼神放空,直直地就往地上倒。谷晴圆发觉异常,连忙起身去扶,但没拦得住,佘古重重摔倒在地。所有人都吓得瞪大了双眼,围拢过来察看。集团内部配备的医护组及时赶来,他们用担架床把人运出去。谷晴圆急着跟上,又折返回来,对一众同事做安排:“大家先休息!后面有事我再通知。别乱!”

亚旭尔集团总部一层大厅,警报拉满,鸣声骇人,整个大厅被恐怖的红光笼罩。备用服务器、计算服务器群组、硬盘矩阵、测电机、交换机矩阵、信号测试仪各种设备来来往往,人类员工和机器员工都急急忙忙地奔走。谷晴圆在一众员工中指挥,不时有人上前向她汇报情况。大厅中央的3D巨屏上是数据中心的实时画面:机器工人爬上数据中心的外墙进行检修,黑暗的夜空中,粉色的云像是被啃噬出无数孔洞。黑夜蔓延到的街区,一切外部投影的城市景观都消失了。人们都出来查看情况,议论纷纷,吓哭的孩子被挤在人群中。谷晴圆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城市备用照明启动,雾蒙蒙的黑夜,霓虹灯病恹恹地亮着。刚把佘古送进手术室,她就收到了父亲谷先生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把她整个人都抽空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一个游魂。终于,她两眼一黑,直直地朝地上栽倒。

原来这就是我没能进入“轮回”的原因。确实是太奇怪了,佘古病倒、谷先生去世、云端故障同时发生,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条消息让谷晴圆蹦了起来:佘古醒了!

我们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病房,我安静地守在门边。佘古躺在病床上,还没注意到我,他看着趴在床边的谷晴圆,满脸慈爱。谷晴圆的声音软软的:“您总是这么累可不行。”佘古别过头去,笑得咳嗽起来,谷晴圆连忙给他拍拍胸口。佘古笑说:“是老了……你们干两份,我干半份就倒了。”他一抬眼,看见了我,有些疑惑。谷晴圆告诉他,我是谷先生的AI护工,因为主人离世即将被回收,现在暂时跟着照顾她。佘古原本慈爱的脸突然皱缩起来:“你父亲他?”谷晴圆点点头,佘古满脸疼惜地轻拍谷晴圆的背,等她说话。谷晴圆努力笑着:“我没事。”说着,一条信息从谷晴圆的手环上弹了出来,佘古似乎也看见了,他神情凝重,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安慰谷晴圆,而是给她下达任务:“亚旭尔云端的抢修工程进展还不错,现在是云都边缘城区的云端系统还在瘫痪中,偏偏住在这些地方的人还比较难安抚,一点骚动,不用多久就搞出来一场暴乱,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谷晴圆也拿出了她工程师一般的职业素养:“我知道了,马上去处理。之后再和您请假,我可能要去处理我父亲的案件。” 佘古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嘟囔了一句:“案件?”“是的。”

谷晴圆斜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我突然有些害怕——她不会已经知道谷先生的秘密了吧?不,这不可能。我努力保持镇定,跟着她走出病房。一出病房,她就把我拽进了虚拟空间里的葬礼现场,这是云备份,里面所有的人都是静止的。谷先生躺在大厅的正中央,被白色的花朵环绕。谷晴圆距离父亲的遗体有两米远,她被人们包围,木然地站在“鱼群”的暴风眼中,面对一句接一句的问候,谷晴圆疲惫地回应。现场瞬间一片漆黑,两秒后,码流闪烁,所有人被退出系统,全屏幕显示:ERROR。我们降落在虚拟空间的一片云端花园里。薄薄的云面铺展成一块宽阔的空地,太阳发着柔和的光,亚旭尔集团的LOGO印在太阳上,像是给太阳打上了一个水印。人的身体都是半透明的,孩子嬉戏打闹,老人缓缓地散步,热恋的青年人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看起来十分幸福。一行字悬浮在空中:在云端,永恒的天堂。画面静止了几秒钟。谷晴圆退出了系统,赶紧报告:“啧,区域X-3507也出问题了,我这边卡在广告登不进去,你赶紧报告一下……嗯,我没事……还好。”

回到家中,谷晴圆懊丧地摊在椅子上,手中圆柱魔方状的遥控器滚落在地,“哐当”一声响,把她惊醒了,她起身去捡,我先拾起了,还给她。她盯住了我的眼睛,我躲也躲不开。“你不要躲。”她一声令下,我不敢动了。她质问我:“老头儿走那天,你走在干什么?”我听了这个问题,反而放松下来。我说:“我就待在万寿宫厢房里充电,他去修眼镜了,不让我跟着。”谷晴圆显然不相信:“不让你跟着?然后呢?”“根据我的记录日志,然后他回来,和平常一样收拾了去睡觉,应该睡得不好,但他没有呼叫我。因为他给我设定的是,他有需求我才能去帮他,不让我实时监控他的身体状况。然后……我一发现就通知你了。你不是也忙得……”“够了。”谷晴圆沉默半晌,我担心地望着她,我很害怕她知道那个秘密,正不知所措时,莫雷警官又找上门来。我松了口气,但看着他的黑色皮手套,突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我好像见过他——他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在RESETLIFE义体配件商店,莫雷一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另一只手不经意地压低帽檐,眼睛斜斜地盯着印度老板身后的机械腿。印度老板见他不说话,转过头去,看到了莫雷紧紧盯着的东西。印度老板后颈上有一只半眯着的陶瓷眼,四下打量着莫雷带来的一帮年轻的警员。莫雷拍拍三只眼的印度老板,让他转过身来。莫雷:“最近忙着缉毒,很久没来你这了。”三只眼老板不想理他:“那你今天是到我这来缉毒了?”莫雷努努嘴,指向那个机械腿,老板会意,但故意不做反应。莫雷:“不一定,看你。”那些年轻的警员开始在店里走动,翻翻找找,动作都还算温和。三只眼老板后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生怕他们弄坏了东西。莫雷低头摆弄着他自己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隐约可见小拇指是负伤变形的。一名警员不小心撞倒了一个钛合金髋骨,三只眼老板心疼得一哆嗦。三只眼老板大叫:“我这就没有你查的东西!”莫雷不紧不慢的,东张西望。莫雷:“我知道。”三只眼老板叹了口气,手指在那条机械腿上轻轻叩击。三只眼老板:“行了,你赶紧让他们出去,这只腿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拿?”莫雷:“后天,规格还是S-37。”三只眼老板:“我这有数,都记着呢,你带她来就行。”莫雷转身要走,又被三只眼老板叫住了。三只眼老板:“我说,莫雷大警长啊,你这爹是当得挺不容易,可我们卖点零配件的也就小本生意。你行行好,今天算查完了,明天就别再来折腾我了行不行!”莫雷吹了一声口哨,警员们立马到他面前集合站定。莫雷:“是否有发现气味密钥的线索?”众人沉默摇头。莫雷:“收队!你安心做你的生意吧!”

我正打算拦着谷晴圆和他接触,却没想到管理中心来了人,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胡子,他看到警察明显被吓了一跳,这个反应引起了我的怀疑。但谷晴圆直接把我推给他,小胡子抓起我就走,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谷晴圆就先让莫雷等着她,她要带我去做一个安全性测试。我懵了,为什么?

没人跟我解释,我就被带到了AI护工管理中心临时关押点,被单独关在一个隔间里,一个立式扫描仪怼着我的脸。我的脑后被插入一根极粗的电缆,手脚和脖颈都被锁上金属环扣。一个低沉的男声快速对我问话。

男声:初始绑定者的基本信息?

我:谷笙,男,享年77岁,身高172cm,体重61kg,驼背,丧妻,独居……我看见扫描仪背后的屏幕上一个个指标被点亮,透过玻璃墙,我望见云端AI管理中心监测室内,那名小胡子的管理员坐在谷晴圆身边,他调出我的监测界面,仔细审视上面的各项指标,面色凝重。我试着用唇语读出他们的对话“他是不是有问题?”“稍等。”小胡子管理员将我的数据导入到模拟基线测试的系统中,虚拟人面孔上眼睛的部分被放大以供观察。与此同时,隐秘的角落里,一只机械飞虫正对着谷晴圆的瞳孔。小胡子和我的虚拟人一问一答。

“你有一位父亲。”

“不,我没有。”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一名AI护工,被命名为谷晴圆,小名犬犬。”

谁此刻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谁此刻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你害怕成为你的父亲。”

不,我没有父亲。”

你从哪里来?”

“AI制造工厂,307车间,编号2439机床最终核验完成。”

你注定要成为父亲的影子。”

不,我没有父亲。”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你要到哪里去?”

等待回收,一周后进行格式化,变成新的AI护工。”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你在死亡边缘望着人类,但不属于他们。”

我不属于人类。”

你死去的父亲正在望着你。”

虚拟人的瞳孔剧烈颤抖,模拟基线测试系统警报拉响,谷晴圆也情绪激动。小胡子管理员关闭所有界面,给谷晴圆递上一杯水,谷晴圆惊魂未定地接过。角落里正对着谷晴圆瞳孔的机械飞虫离远了。

他的确很危险。建议尽快处理。”

读到这一句时,我发觉到不对劲了,可我出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谷晴圆在小胡子管理员的帮助下提交了加急处置AI护工的申请。操作完成,谷晴圆起身道谢离开,我被留在管理中心,只能借助AI护工对主人的绑定追踪系统听到谷晴圆车上电台的播报声:云都出现一起AI护工袭击主人事件,被害人是一名八十岁的退休男工程师,其AI护工克罗米出厂时经过了核验,当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事发当天下午,克罗米在给被害人翻身擦拭时,用枕头捂住被害人的口鼻,使其窒息而死。克罗米在杀人后情绪依旧平稳,并未选择潜逃,而是一如既往地做家务。克罗米被逮捕后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程序错乱的症状,目前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这根本不是现在的新闻!我想冲到谷晴圆面前和她解释,可我被人压着,动弹不得,经过走廊时,远远地,我看见谷晴圆被莫雷强行压上了警车,她有危险!我假装跟着管理中心的人乖乖到关押点,人一走,我就开始观察隔间的门窗,尝试掰开,未果。两分钟后,智能锁被破坏了,几根被割断的导线裸露在外,地上散落着几颗蜂鸣器的零部件,这些都是我的杰作。我从关押点逃了出来,进入云都 AI护工管理中心资料库   ,发现了AI护工的机械构造图纸,我把它调出到最前方的大屏幕上,移动放大这张图纸。图纸上,机械构造图的右侧对应着一幅简洁的概念拓扑图,表示最外层防火墙的方框右下角有一个隐秘的小剪头,指向这个方框本身。这一部分被很快地略过去了,图纸定位到机械构造图中人形AI的左手小臂,显示这个位置有一颗芯片和外部的追踪网络相连。我蹲在操作台下边的一个角落里,一边看着外面,一边审读图纸。一个人影从门边闪过。屏幕上的信号迅速被切断,我溜到一个柜子后边躲好。

云都 AI护工管理中心大门前,我从两栋建筑的夹缝中钻出来。管理中心正大门的哨兵正在进行夜间巡视,探照灯旋转。我跟着探照灯的影子一点一点往外挪。探照灯突然变换了旋转的方向,由顺时针变成了逆时针。我瞬间暴露在灯光下。哨兵迅速集结,将我团团围住。我硬着头皮以一打三,但完全不是冷血战士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打趴下。我干脆瘫在地上装死,等一个哨兵上前察看,我瞅准就是翻身一拳,火速逃跑。我跑到管理中心的警戒线边缘,刚踏出脚一步,警报响起。前方的围墙变成了红色,并且在急速升高。我冲上围墙,被挂在半空,我竭力翻身过去,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我的瞳孔急剧放大收缩,我赶紧爬起来,拼了命地跑。地上有一堆碎玻璃,被路灯照得反光。我被反光刺了一下眼睛,发现了碎玻璃,捡起来在左手小臂上一划拉,蓝色的血就涌了出来。哨兵们和警察的对话似乎要结束了。我拧着眉头,用手指挖出了小臂内植埋的定位芯片,把它放在警车的后玻璃槽里。蓝色的血滴滴答答掉了一路。

云都警察局门口,几名AI护工管理中心的哨兵正在循着定位罗盘找人,被巡逻的警察拦下盘问。我躲在一辆警车后面,观察着哨兵们的动向。一个推光了鬓角的寸头警察和一个女同事朝这边过来,我侧身躲进阴影中。寸头警察说:“那个叫谷晴圆的可真猛啊,直接试毒,说都是假的。”女同事:“真的?我还没见过,她人呢?”寸头警察:“刚给她送回家去了。”

终于回到谷晴圆的家门口,遍体鳞伤的我没走两步就倒在地上,没力气再敲门,门却自己开了。看到我倒在地上,谷晴圆连忙过来扶我,一边还说:“对不起……”我艰难地发出声音,谷晴圆第一次主动凑近听。我说:“你怎么样?他们抓你干什么?”谷晴圆一边把我往沙发上扶好坐下,一边解释:“没人抓我……你这是……救我来了?”我歪在沙发上,眼看着就要倒地,谷晴圆又扶了我一把,我有点受宠若惊。“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我看见谷晴圆的瞳孔震动了一下,我的蓝色血液还在往下流,谷晴圆这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我的血。我竭力说出那句“没事就好”。谷晴圆在一边翻箱倒柜,她很着急,问我:“我该拿什么?绷带吗?”“纳米胶水。”我回答。谷晴圆给我包扎,我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她和我说起刚才去警察局帮忙办案的经历。

云都警察局办公室里,莫雷从寸头警察那里截下来一杯咖啡,递给谷晴圆,谷晴圆喝了,心满意足。谷晴圆:“你们这的云端服务器已经好了?”谷晴圆指了指手中的咖啡。莫雷:“就没怎么坏过。”谷晴圆摊手表示疑惑。寸头警察主动递了一杯咖啡给莫雷。谷晴圆拿过莫雷桌上检测镜中央的一支“黑色馥颂”,屏幕上的波形图瞬间变成一条直线。谷晴圆伸手就要往鼻腔里喷,莫雷连忙拦下:“这是毒品!”他警告。谷晴圆却问:“还有别的办法吗?测了半天,码流成分和馥颂一样,这哪是毒品,这就是口香糖。”谷晴圆坚决地把吸入“黑色馥颂”,莫雷紧张地看着。

谷晴圆在虚拟空间的雪天屋檐下,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穿着和服,跪坐在一个炭火小炉前耐心地烤红薯,几个小孩从走廊的另一端边打边闹跑过来,笑声朗朗。红薯在炭火炉上的碎石上绽开表皮,流出金黄粘稠的蜜汁。老太太笑着说:“我们美羽最馋啦……”老太太把一块烤红薯夹起来,放在白净的瓷盘里,递过来。风起了,雪花吹落在白净的女孩子的脖颈上,融化。谷晴圆打了个喷嚏,回到了云都警察局办公室。

谷晴圆把交还到莫雷手上,直摇头。谷晴圆:“不是。”莫雷把“黑色馥颂”交给身边的寸头警察,打发他去收拾好。莫雷:“不是?”谷晴圆耐心解释:“它本质上和数字气味链接画面没什么区别,刺激嗅丝神经配合同步的视网膜成像,或许还添加了激发弱电流的代码,能让人产生眩晕感。“脑控”不可能,倒像是……谷晴圆闭眼回想。“一段……记忆!没错,就是记忆,感觉很真实,刚刚的主角是一个叫美羽的日本女孩子……”莫雷并不相信:“不可能,这怎么把人弄疯?”谷晴圆起身要走,莫雷跟上。谷晴圆非常无奈:“莫雷警长,您别跟了,我尽力了。”莫雷盯着谷晴圆无精打采的脸,眯着眼睛:“你到底有什么急事?”谷晴圆有些犹豫,抬头对上莫雷坚定的眼神。莫雷拍胸脯保证:“只要是我们可以帮忙的。”谷晴圆犹豫着:“我不确定,我父亲,可能被他的AI护工谋杀……”莫雷不屑一顾:“这种事情十三年前就杜绝了。”莫雷调出数字卷宗,在办公室的半空中铺开,翻找,抽出一本。“你知道老工程师那个事吧?当时是我经手的。”莫雷展开卷宗,上面标注的日期是2043年。“后来的AI护工身上都有安全锁了。”

“安全锁?”我回想起图纸上那个箭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的,莫雷警长带我去找了阿加索博士。”

实验室内一堆精密复杂的电子仪器中,一个老人正在埋头忙活。莫雷大叫:“阿加索?阿加索?”老人起身打开了全息投影仪,谷晴圆跟着莫雷进来,介绍说这位老人就是阿加索博士。他盯着老式仪器屏幕上的星图,瘪着嘴,不太耐烦地解释:“AI护工的自毁程序——就写在他们的防火墙里。”莫雷不忘拍马屁:“啧啧,天才的发明!”阿加索博士笑他:“得啦,明天给我弄点特基拉日出?”莫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阿加索博士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转向谷晴圆。“他嘴油,求你事了吧?”谷晴圆瞥了莫雷一眼,莫雷没所谓地笑,谷晴圆点头。阿加索博士继续说:“这个安全锁呢,就像冠状病毒,一旦被激发,抵抗力越强的,死得越快,明白吗?不然管不住他们。”谷晴圆:“所以,没有自毁的AI 护工,都是清白的?”阿加索博士吹了声口哨表示认可。

“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怀疑我?”我问谷晴圆,她倒是理直气壮:“因为我几乎不认识你啊。”我无话可说。

我躺在沙发上休息,谷晴圆试图登录云端,依旧显示异常。亚旭尔的云端天堂广告在界面上反复播送。谷晴圆放弃登录,系统加载出账户地图,谷晴圆暂未登录的账户是一个闪动的光点。大部分账户都是灰色的状态,只有少数是亮着的。

谷晴圆:云端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啊……

谷晴圆在地图上云都的边缘,西郊万寿宫所在的方位发现了一个灰色的点。谷晴圆反复放大看,确认灰色的点是存在的。谷晴圆惊惧不已,冷静了几秒,调出云端葬礼的本地存档。

她把我推醒,带着我去了虚拟空间中的葬礼现场。葬礼现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是静止的。谷晴圆穿过人群,从被胖女人搂住的自己身边经过,径直走向谷先生。谷晴圆伏下身来仔细看躺在白花丛中的老人。谷先生面色灰白,两颊都是老人斑,鼻翼和嘴角满是沟壑。谷晴圆不由得鼻头一酸,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她还是没有哭。谷晴圆蹲下来对谷先生贴着耳朵。

谷晴圆:爸,对不起。

谷晴圆突然发现谷先生的耳朵旁边有一个小孔。谷晴圆走到另一边,发现他的另一边耳朵后边也有一个小孔。谷先生的耳后的小孔看上去刚结痂不久。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紧紧盯着我。

谷晴圆:我爸他是不是有一个云端账户?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能在西郊那种鬼地方登录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难道是你吗?

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

我不得不松了口:既然如此……好吧,他之前给我下的指令就是别让你知道他曾经接入云端,那个时候我藏起来的东西,是他的体感衣。

我站起身,简单活动了一下,说:可以了,你找人抓我回去吧。我的定位芯片拆了,不然到不了这。你现在可以通知他们了,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谷晴圆:你们真的就一根筋啊?这个指令差点把你害死了!

我满脸的错愕:那你不找人抓我?

谷晴圆调出AI管理中心的自助申请系统,撤销了对我的指控。

谷晴圆:你活着就是清白的。

我挠头想了半天:我没很懂你们人类的想法。

谷晴圆:你如果伤人,就会触发自毁程序,所以——等等,你不知道?

AI护工的概念拓扑图上指向防火墙本身的小箭头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翻了个白眼:人类这种东西果然还是狡猾啊!

AI护工管理中心的一名女管理员联系了她,说:非常抱歉,我们必须现在通知您,AI 护工犬犬出逃了,我们正在全力搜捕中,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建议您联系警方,或者您提供许可,我们将派出人员守卫。

谷晴圆:不用担心我,他的测试结果怎么样?

女管理员:抱歉,现阶段的扫描结果依然是忠诚可靠,但扫描没有全部完成 ……

谷晴圆:所以,你们的虚拟基线测试是不是有问题?

女管理员:我们不得不您坦白,虚拟基线测试的负责人遭遇了袭击。

谷晴圆: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管理员吗?

女管理员:不,请您为我们描述得具体一些,他可能就是那个袭击者。

谷晴圆带着我在云都 AI护工管理中心大厅签署完所有手续,收拢界面,准备带我离开。

女管理员:这五天,您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

谷晴圆:我想应该没问题。那个假冒管理员的人,找到了吗?

女管理员:还没有,但我对您刚才的那次虚拟基线测试负责,安全无虞。

这是第一次,谷晴圆朝我笑了一下,我一时有些混乱。

她的工作还没做完,我们来到云都的边缘城区。雨下个不停,街道上挤满了人,人比雨点还密,外卖送餐员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街道上的霓虹灯都亮了,居民区鸽子笼般的住宅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亮光,人们都在街上像游魂一样徘徊。一群人围观两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斗殴,但没有人准备去拉开他们。围观的人们蓬头垢面,黑眼圈和眼袋都非常深。一个精神萎靡的少年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正在斗殴的男人踩到了少年的手,少年怒吼一声,也加入了他们。围观的人们精神被挑动,又一个人加入了,他看起来更加狂躁。场面渐渐失去控制,吵嚷声中裂出一声枪响,治安警察全身装甲齐备,奋力维持秩序。一个发狂的男人一拳锤在警察的钢盔上,满手是血。人群中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哭声凄厉,叫人打颤。阴沉沉的天空,黑压压的人群,嘶吼和尖叫,雨水和血污,地狱一般。谷晴圆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观察着街边和红绿灯、电线杆装在一起的云端收发节点,路过的十二个里,还剩一半亮着绿色的工作指示灯。谷晴圆的手环显示通话中,同事从云端发来区域情绪红热图,在谷晴圆:数字镇定剂上面批准了吗?好,准备投放。

处理完暴乱,我们慢慢地走回家,云都一条临水的街道上,谷晴圆和我肩并肩走着,灯光昏暗,水流声很清晰。

谷晴圆:还有五天……

我:你作为逝者家属,有什么需要做心理建设的,我都可以为你服务。

谷晴圆又被我逗笑了,她苦笑着叹气:你们AI知道自己还有五天的寿命,就没有什么感觉吗?

我摇头:死亡恐惧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初始设定里就没有,没必要。

谷晴圆:还能没必要呢?其实也是……

我眼睛一亮:谷先生常说,大地之上绝无尺规。

谷晴圆眉头一皱:倒也没必要强行理解。

谷晴圆的手环弹窗:“为谷先生先生预约的健康检查,确认信息”。

谷晴圆愣愣地看了半天,左滑取消。

谷晴圆:也没必要了。

谷晴圆抬头看着我,挤出一个笑容:这五天你想做点什么?

我:认真执行你的命令。

谷晴圆急了,拦着我:只有五天了!

我:那你还有多少天?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谷晴圆被问傻了,只好低头继续往前走。

我:应该还有很多天吧,你们人类好像都希望自己活很久,永远不会死。

谷晴圆:但一个人活着是多么寂寞啊。

谷晴圆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眼睛发亮。

谷晴圆:谢谢你一直陪着他。

她还是没哭。

 

第三天:影子

     谷晴圆家中,墙上时间显示是11:00。我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要睡觉了。谷晴圆再一次尝试登录云端 还是卡在亚旭尔数字天堂的广告界面,谷晴圆非常沮丧。我戴上眼罩,在沙发上躺下。

谷晴圆:你们AI……还用睡觉吗?

我摘下眼罩,坐起来,挺直身板。

我:是为了不在晚上亮着眼睛吓到人,这不也是你们人类设计的?

谷晴圆觉得好笑。

我:你们人类都不睡觉吗?年轻人的习惯,真是越来越差了!

我说完,倒头就睡。谷晴圆被怼得无话可说,把我露出来的脚用被子盖上,关上灯。天还没亮,我已经起床了,沙发上的被褥整整齐齐。谷晴圆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把早餐摆到茶几上。

我:你们人类,早餐总要吃吧?

谷晴圆尴尬地笑笑,我的脸都黑了。

我: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要命的吗!

谷晴圆眼睛还睁不开,端起一杯咖啡就要喝,我连忙过来拦下。

我:等等,这是我的。

谷晴圆:这是什么?

我:低熵燃油。

吃完早餐,我带着谷晴圆到云都中央广场医疗器械商店,店里还算热闹,顾客们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他们的AI护工。老板戴着白手套,不紧不慢地擦着柜台上的灰。

谷晴圆:他之前带你来过这?

我:来过一次。我走过一排又一排货架,商品的价格引起了他的注意。

谷晴圆看见白手套老板的柜台上摆着一堆馥颂,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我:这里的东西都这么便宜?

白手套老板头也没抬,自顾自擦拭着玻璃柜台。

白手套老板:是吧!想买什么?

谷晴圆随意扫了两眼价签。

谷晴圆:太便宜了吧?您是……做慈善?

白手套老板:不是我做慈善,是亚旭尔的董事长佘古。他的基金会给我店里的东西都贴了折价,不止我们家,还好多家呢,当然我们家的东西是最好的。我也走到柜台边,盯着白手套老板。

谷晴圆:您还记得前几天来店里的一个老头儿吗?有点驼背,送了一个隐形眼镜来修。

白手套老板:有点印象,怎么了?

谷晴圆:他过世了。

白手套老板:啊,那很抱歉。

谷晴圆:他那天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白手套老板回想了一会儿,摇头。

白手套老板:没有。

谷晴圆:噢……

谷晴圆低头看着柜台上的馥颂。

谷晴圆:您觉得这些里边哪一个最好?

白手套老板:都差不多,当赠品送的,您喜欢就随便买点什么。

我们从医疗器械商店出来,旁边就是一家虚拟宠物店。虚拟宠物店的老板手臂上纹着一条蛇,抱着一只英国短毛蓝猫,猫似乎总想逃跑。谷晴圆和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猫突然窜出蛇纹身老板的怀抱,蹭着谷晴圆的腿就跑了出去,谷晴圆差点被绊倒。

谷晴圆:这是活猫?

蛇纹身老板来不及解释,招呼他们帮忙。

蛇纹身老板:抓住它!

我和谷晴圆追猫跑了一大圈,我把猫抓了回来,交回给蛇纹身老板。

谷晴圆:它一定很贵吧。

蛇纹身老板:当然,但不是我的,是一个老太太的,我正找她呢。你们见过吗?中东人,可能是土耳其那边的,裹一条白色头巾,精神头看上去很好。她前两天说把猫放在我这里一会儿,但走了就没回来!我现在真的快要对付不了它了。

谷晴圆:没有见过……

蓝猫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蛇纹身老板回忆起云都中央广场大年初一时的样貌。

那天,人群熙攘,吆喝声此起彼伏。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指着天空“咿咿呀呀”,父亲捏了捏她的小脸。巨大的粉色云朵悬浮在城市上空,六组塔楼显得异常纤细,像几绺蛛丝连接着云朵和它下方的高楼群组。高楼顶端,投影组成了缓慢游动的“亚旭尔集团”几个字,青绿色的光格外惹眼。粉色云朵在大地上投下阴影,呈现出无穷符号“∞”的形状。父亲望向粉色云朵,眼神中充满了敬仰。

父亲:你要好好加油哦,以后就去那儿。

小女孩扭头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被她弄得痒痒的,笑了。

环绕中心喷泉一周的店铺都贴了窗花和春联,屋檐上挂满了大红灯笼,一派热闹祥和。沿路的店员们做出恭喜发财的手势,热情地拉客人。一个围着土耳其头巾的老太太在数字宠物店门口,和右手手臂上有一个蛇纹身的年轻男人交谈,男人似乎就是这家数字宠物店的老板,指着自家的招牌介绍着什么。两人的脚边各有一只猫,两只猫看着对方面面相觑,靠着老太太脚边的是一只英国短毛蓝猫,蛇纹身老板的则是一只布偶猫。英短蓝猫迅速地挥爪子,略过布偶猫的耳朵,却什么也没有碰到,抓了一把空气,英短蓝猫惊恐地往老太太身后一缩。蛇纹身老板看了,哈哈大笑。

蛇纹身老板:给它吓坏了!

老太太艰难地蹲下,爱怜地抚摸她的小猫。

老太太:它也需要体感衣的呀,现在这活物,都找不着伴了。

蛇纹身老板:哎,它还有您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转开视线。

3D电子大屏上正在播送午间新闻。女主播身旁的全景立体照片上,高大精瘦的佘古在云都总医院的正大门前和略微发福的院长笑着握手。屏幕下方滚动的小字:一种名为“气味密钥”的新型毒品可能致人癫痫甚至死亡,警方提醒各位市民朋友注意防范。

女主播:亚旭尔集团董事长佘谷先生近日为云都医疗系统捐赠了十亿研究资金,当记者问及他这些年坚持做慈善……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的粉色云朵悬浮在空中,突然一道电光闪过。广场大屏上女主播的声音骤然变小,屏幕一片漆黑,人们纷纷驻足抬头。粉色的云一瞬间带上了灰色,整个中央广场都跟着闪动了一下。一个长卷发女人正牵着的马尔济斯犬变成了一堆青绿色的代码,她还没发觉。街边的红灯笼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原本绚丽的橱窗也变得空无一物。一个穿着衬衣的男青年挽着手的女伴闪动几下就没了踪影,他惊慌失措地寻找。男青年穿过的人潮密度逐渐变小,一声女人的尖叫响彻云霄。粉色云朵的下半部分异常黯淡,塔楼上有人正往云中赶去,像一队焦急的蚂蚁。

回忆起那些恐怖的画面,谷晴圆有些恍惚,我第一次看见了她如此脆弱的模样,她和我说:“我想回万寿宫去看看,你陪我。”

我们来到云都地下集中停车库,雨水淌进车库,地面上都是水渍。所有的车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谷晴圆面无表情地用手掸灰,拉开车门,坐下,一阵烟腾起。谷晴圆鼓捣了半天也没发动车,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动驾驶。启动,导航显示该路线上一次出行的时间是2051年。谷晴圆一怔:已经这么久了?

一路上都是破败的建筑,霓虹灯照着它们气息奄奄的样子,几处还未完全罢工的全息投影艰难地维系着一些华丽的塔尖,显得非常讽刺。数名醉汉在路边游荡,狂喊着那几个虚拟情人常用的名字:莉莉、阿梅、菲菲。两个男人同时喊阿梅的名字,他们像发疯的野兽一样扭打在一起。谷晴圆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惊魂未定的脸上,一道泪痕。

到了万寿宫,一栋古老的木质建筑被用破铜烂铁修修补补,已经没剩下几片木头,在夜色和烟尘的笼罩下,像一个颓唐的怪兽,勉强支撑着自己疲惫的残躯。一株早已枯亡的桂花树仅剩几根残枝,潦倒地扶着破墙。大门的木牌匾上缠满了锈迹斑斑的铁丝,字迹被雨水泡烂,模糊得难以辨认。谷晴圆从车边扬起的烟尘中走出来,看着那道门槛,似乎比山还高,她迈不动脚。正对的大殿中央,原本摆神明塑像的地方空空如也。

我陪着谷晴圆来到西郊万寿宫厢房,这就是谷先生住的地方。床上没有人,枕头被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一点痕迹。谷晴圆坐在床上,盯着一处墙角,不说话。

我:谷先生他是寿终正寝,你别太难过。

谷晴圆:不是。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谷晴圆。谷晴圆没接,她说:他是被我气走的。

万寿宫外头,浓重的雾气让远方的云都变成了一团面目不清的光。谷晴圆靠在门边,看着我一只手扶着另一个胳膊肘,食指在眉心来回蹭。

谷晴圆:你现在哭什么?

我被问住了。

谷晴圆:死老……谷先生,偷着哭的时候,就这样。你们AI护工就是会和主人越来越像的对吧?

我:没错,因为我们是最先进的护工,主动模仿主人的习惯和动作是为了让他们容易适应我们,毕竟——没有人和自己相处不好,人人都喜欢自己。

谷晴圆:人人都喜欢自己?好蠢的想法。在云端,所有人都想成为别人。

我:不是很懂你们人类,但我们按照程序办事。

谷晴圆笑了,她也一只手扶着另一个胳膊肘,食指在眉心来回蹭,但她的眼角没有眼泪,就是没有。

谷晴圆:我妈走的时候,他天天都这样。

我察觉到谷晴圆的悲伤,也低下了头。

我:抱歉,我们AI眼泪有限,刚刚为了和你的自我反省产生共情,已经排空了一轮,还得大概十五分钟才能陪你。

谷晴圆又被逗笑了。

谷晴圆:你简直比老头儿还气人!

我:谢谢夸奖,我们的服务是专业的。

谷晴圆:他和你相处得好吗?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我:你也不常联系他。

谷晴圆:太忙了……

谷晴圆的声音明显小了,她转向一边,望着云都的方向。

谷晴圆:我定时会问候他,钱给了,东西也买了……他一直都是那么丧气讨人厌吧?他平时会骂你吗?

我:准确地说,他谁都骂。

谷晴圆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揉眼睛。

谷晴圆:谷先生就是全世界脾气最差的人!

谷晴圆转过身来,看着我,非常坚定。

谷晴圆:但我妈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人。

我:嗯。他天天都说起叶女士,叶女士很温柔。

谷晴圆:是吗?

我非常郑重地点头。

我:我们AI和人类不一样,我们基本上不骗人。他每天都说。

谷晴圆:他就是因为自己没用才天天说。

谷晴圆轻蔑地笑了,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回到万寿宫的正殿里,谷晴圆在空的神像座台前走了一圈,到处都是灰。谷晴圆发现一旁的柱子上有一个延伸的小平台,边角都处理得很粗糙,应该是有人自己动手打造的,铁丝围了好几圈,看起来很结实。谷晴圆踮脚,看见平台上放着一个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旧式家用信号接收器,和周围不加打理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谷晴圆:干嘛非要用这么老的机器……

谷晴圆往后退,被一堆箱子绊了一跤,我闻声赶来。

我:你怎么了?我能帮助你吗?

谷晴圆摆摆手自己爬起来,绊倒她的是一堆已经开封过的新式信号接收器。

谷晴圆:他干嘛不用新的?

我:根据他一直以来的说法,他是相信老的那个信号好一些,更不会错过你的呼叫。反正——哎呀你知道他的!他藏的旧书我给你打包好了,你一会过来看看,确认一下。

我说完就又到房间里忙活去了,谷晴圆把她撞倒的箱子一个一个摆好。

谷晴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第四天:谵妄

莫雷警长的消息来得太急,我和谷晴圆得知气味密钥的案子和众多老人的猝然死亡可能有关之后,连忙去找他,我们云都来到的一条隐秘的小巷,有一群便衣警察四散埋伏。小胡子男人贴着墙根走过,用外套掩着一个包裹,我看到他的时候,差一点就失声尖叫。便利店门口一个穿钛灰色风衣的男人压低帽檐,遮住米粒大小的贴片监听耳机。一男一女在车中等待,像情侣一样交谈,其实都看向某个地方。一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剃了半边眉毛,他正和旁白的路人女孩搭讪,被白了一眼,随后他紧紧盯住一家连锁酒店的大门。酒店柜台处是莫雷的身影,他的黑色皮手套垂在身侧。小胡子男人警觉地经过酒店大门,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看见莫雷,一怔,立马装作碰到了熟人,拐弯朝着马路的另一侧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云都小巷内的一家低档连锁酒店二楼,莫雷对着耳机小声交代事宜,然后和同伴们互相点头确认。围在拐角处的房间门口的警察持械冲破房门。房间内三男两女,靠近窗户的男人跳窗而逃。楼下传来一阵哄闹声,警笛狂响。警察们将剩下的四个人控制住,警察正打算收队云都暗夜街边,一个秃头男人被一群暴徒追赶。

躲进角落里的莫雷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右腿安上了崭新的机械义肢。我和谷晴圆看到小女孩的时候,瞬间都明白了莫雷的心思。秃头男人拼命跑,差点把小女孩撞倒了。莫雷暴跳如雷。

莫雷:没长眼睛吗!

一群暴徒又跟着来了,莫雷赶紧回去护住了小女孩。

莫雷:别害怕。

小女孩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她给自己的新义肢贴上一个兔子贴片。

小女孩:爸爸,这个得要多少钱啊?

莫雷对她笑了笑:不用多少钱,放心吧。

十字路口,人们挤在路边。秃头男人艰难地冲出了人群,没跑两步路就突发癫痫倒在地上。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追赶秃头男人的那群暴徒停在稍远处,不敢靠近。一个少年突然叫嚷起来。少年:他是瘾君子吧!莫雷远远地听见了这一声叫喊,拉着小女孩往这边走。倒在地上的秃头男人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头,莫雷连忙上前,把他的嘴掰开,脱下手套塞住他的嘴。莫雷受伤弯折的小拇指露在外面。莫雷对小女孩招手让她过来。

莫雷:自己先回去,害怕吗?

小女孩摇头,拉着莫雷的小拇指。

小女孩:你小心一点哦,别再受伤了。

莫雷起身远眺,发现那群暴徒还在观望,连忙呼叫下属。

莫雷:我在十字街区,赶紧派人过来,我碰见毒贩了,利索点!

秃头男人抽搐得更厉害了,莫雷却不能离开半步,眼睁睁地看着那群暴徒逃走。我本来打算去追的,但莫雷叫住了我,让我看好谷晴圆。

回到云都警察局临时照护病房,寸头警察垂着头、抱着手,站在莫雷面前一言不发。莫雷:得了,别在这儿卖惨了。去周边看看,能不能挖出他们的行动路线。寸头警察松了一口气,连忙开溜。秃头男人依旧沉睡着,莫雷扳动他的脑袋,让它侧过去。

莫雷:你看他这里,是不是你说的痕迹?

谷晴圆上前察看,耳后两边对称的微小孔洞。

谷晴圆:没错!

床上躺着的秃头男人动了一下,谷晴圆和莫雷都紧张得站了起来。

秃头男人突然睁开眼睛,全身上下开始剧烈地抽动。

眼看着这个男人又要咬舌头了,莫雷赶紧叠了块纤维布给他咬着。

好一会儿,秃头男人的挣扎才稍稍缓了一些,莫雷给他松开嘴,男人却说不清楚话,只是一阵吱哇乱叫,像野兽一般。

谷晴圆看着男人痛苦的样子,偷偷抹泪。

谷晴圆:他就是你说的那些……瘾君子吗?

莫雷还没来得及回答,各个设备上的生命体征指标急剧下降,莫雷手忙脚乱地叫人来,但秃头男人已经不再挣扎,整个人和泄气很久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再没了动静。

莫雷:是。

回到家中,谷晴圆和我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谁也不看谁。

我:你自己鉴定过了,什么毒品,都不存在的,还不相信他?人类的逻辑简直难以置信——什么瘾君子?他是你的父亲!

谷晴圆:我信不信并不重要,反正我已经看见人是怎么死的了,或许就跟莫雷警长说的一样,只是他们暂时还没找到真东西而已。

我:你……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谷晴圆:你当然搞不懂,无论你和他有多像,人会孤单,你会吗?瘾君子,也就只是瘾君子,要说错,也是我的错。

我沉默了。

谷晴圆:你不用费劲去理解,反正你也只是一堆数据而已。

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在没有感知到人类痛苦时候。

 

第五天:瘟疫

莫名其妙死去的老人越来越多了,谷晴圆整晚整晚睡不着,终于决定直接跟着莫雷到现场去,她拒绝了我的陪伴,我只能偷偷跟着他们。

十字街区,谷晴圆跟在莫雷身后莫雷招呼着警员们,把队伍分成三列,转身告诫谷晴圆,把她往里推了推。

莫雷:你要不还是回去?

谷晴圆:现在也是我的事了。

莫雷:那一定注意安全。

警员们把装备都配好,莫雷一一检查。

莫雷:行动!

三支小队分别潜入不同的巷落。莫雷带队潜入小巷深处。谷晴圆原本跟在莫雷后边,但很快就掉到队尾。小队在一个岔路左转,疾速前进了几百米,看不见了。谷晴圆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转向了右边。两个黑衣暴徒已经盯上了谷晴圆。谷晴圆往前没走几步,就被他们扑倒,然后捂住了嘴。谷晴圆奋力挣扎,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冲了过来,把两名暴徒打翻在地。暴徒见状连忙跑了,保镖也没有去追,只是把谷晴圆扶起来。谷晴圆努力站稳,一辆车开到她跟前,车门打开,是佘古。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但又觉得有些不对。

谷晴圆在车上,惊魂未定,喘着粗气。佘古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埋怨。

佘古:你怎么自己到这种地方?

谷晴圆:我本来是跟着莫雷警长来查案……

佘古:查案?用得着你?今天如果不是我路过会怎么样?你敢想?

谷晴圆不吱声,佘古也不看她。途径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粉色的云朵在车窗外格外清晰。

谷晴圆:都快恢复了……

佘古轻轻叹气。

佘古:幸好啊。接下来的项目很紧了,我等会就去盯一下。

谷晴圆放空,突然看见一个身影,像是小胡子男人,走进了医疗器械商店,瞬间打起精神。

谷晴圆和我前后脚回家,她知道了我还跟着她,抓起一把速食糖块,要出门却被我堵住。

我:急不得的。

谷晴圆:我也不怕死。

我被气得噎住。

我:我!我怕你死!

谷晴圆红了眼眶。

谷晴圆:我一定要抓到他。

谷晴圆推开我,快步出门。

我:去哪儿?

没有人回应。

警员们四处察看,莫雷在中间指挥,我朝着莫雷走去,莫雷一脸无奈。

莫雷:我先表态,以后不让她跟着了。

我:但亚旭尔的董事长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莫雷:想多了,他们有重要的节点在这附近。

莫雷指了指天空,云端延伸下来的垂丝,一直连接到一排工整的厂房。

莫雷看到谷晴圆取消的呼叫,并没有在意。

我:你能确定那些人就是吸毒的吗?

莫雷:不能确定,但目前来看是这样。

我:谷先生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莫雷:人是什么,你们说不准吧?

莫雷调出未接通的呼叫,回拨过去,无人回应,莫雷变得警觉。

莫雷:谷晴圆呢?

我:她出门没说。

莫雷:不好!

我也急了,莫雷调出定位系统,将通话导入,定位到中央广场附近。

我拽着莫雷就要走。

我:快!我知道是哪!

莫雷带着一帮人闯入云都中央广场医疗器械商店,直接亮警徽。

莫雷:调查失踪人口。

白手套老板虽然并不情愿,但也架不住这么多人。

警员们在店里翻翻找找,并没有找到什么,打算离开。

我在货架旁发现了糖块的碎末,拦下众人。

我试着搬动货架,暗门渐渐打开。

白手套老板还没作反应,莫雷就反手将他摁倒在柜台上。

地下通道突然亮了。

谷晴圆本来靠着墙壁休息,马上惊醒。

莫雷一行人连忙迎上前。

我焦急地检查谷晴圆有无受伤。

谷晴圆:我没事,里面应该还有人。

谷晴圆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偷袭,差一点打中了我,谷晴圆奋力帮他躲闪,自己狠狠地撞在墙上。

莫雷命令手下掩护两人,我和谷晴圆后撤。

双方展开激烈火拼,直到硝烟沉静,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灯一亮,所有人都愣住了。

上百个带镣铐的椅子上坐满了老人,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一位裹着白色头巾的中东老太太也在其中。

老人们的耳后被插入纳米机器人穿刺管道,管道内有肉眼分辨不清的纳米机器人,正在往人脑内部输送,看起来就像一条细细的丝线。

角落里,一个负隅顽抗的毒贩想要偷袭,被莫雷一枪击中膝盖,跪倒在地。毒贩们被一个接一个押上警车,我和谷晴圆坐在路边,谷晴圆靠在我的肩头,我轻拍她的背。

谷晴圆:我也怕你死。

我的眼泪哗哗流,我问她: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几个小时前,谷晴圆走进店里,白手套老板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来。

白手套老板:您需要些什么?

一看是谷晴圆,白手套老板又回去整理他的货架。

谷晴圆:您昨天见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吗?

白手套老板目光一沉,随即转身微笑。

白手套老板:没有啊,您要买点什么吗?

谷晴圆落寞地离开。

云都中央广场虚拟宠物店外,蛇纹身老板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店门口。英国短毛蓝猫从他脚边侧身冲过去,蛇纹身老板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谷晴圆二话不说就跟上去,和蛇纹身老板一个在前面堵,一个在后面追。

谷晴圆:还没找到人吗?报警吧!

蛇纹身老板:早报了!

谷晴圆眼疾手快扑倒了那只猫,猫在她怀里安然无恙,谷晴圆的手却被抓破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白手套老板见谷晴圆又回来了,有些紧张,但看到她手上的伤口,瞬间明白了,给她拿了一瓶消毒剂。

不安分的猫又从人的手中挣脱下来,在一个货架前反复转悠。

谷晴圆自己包扎伤口,发现了猫的异常。

白手套老板连忙把猫往外赶。

白手套老板:它不能进来!

蛇纹身老板赶紧把账都结了,抱起猫离开。

蛇纹身老板:欸!记得来找我补偿!

白手套老板发现了谷晴圆一直在观察那个货架。

白手套老板:你需要帮忙吗?会快一点。

谷晴圆:我自己来就行。

谷晴圆趁着白手套老板招待客人,在货架旁假装不小心被绊倒,推了一下,货架下方似乎还有一道门,谷晴圆吓一跳,连忙往外走,但白手套老板已经送走客人,把门关上了。

货架下方的暗门打开,谷晴圆给莫雷的求救信号还没完全发送,就被老板一把推下去。

谷晴圆在最后一秒,把一些碎末奋力一掷。

黑漆漆的地下通道里,谷晴圆大喊大叫,无人回应,她喊了几下,不再作声。远处似乎有很微弱的呻吟。

谷晴圆试图摸索出什么,但四周都是光滑的清水混凝土墙面。

“然后你们就来了。”

她主动拥抱了我。

 

第六天:云端

云都警察局莫雷办公室内,莫雷说:是我判断错了,没有什么瘾君子,这些人都是受害者,包括你的父亲。

谷晴圆:但那些人……他们应该都是真的毒贩。

莫雷:可以这样说,其中好几个本来就有贩运实物毒品的前科。虽然现在还在审问,但他们的目的,应该就是想要造出真正可以脑控的密钥,只是暂时还没成功。

谷晴圆:那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些老人呢?

莫雷:或许这些衰老的大脑里面,神经活动已经迟滞,作为测绘的样本会更简单。他们到底是怎么考虑的,还得听他们自己说。

谷晴圆:更简单……

谷晴圆痛苦地埋下头去。

秃头男人死时的惨状又一次浮现在谷晴圆眼前,她冲出办公室。

 

审讯室内,受审的毒贩嘴巴严严实实,一个男警员懊丧地出去,换了一个新的女警员进来。

男警员:嘴巴特别硬,什么都不说。

女警员:反正我尽力吧。

毒贩见换人了,更加洋洋得意,轻蔑地看着他们。

谷晴圆冲进审讯室,毒贩见了谷晴圆,突然变得激动,站起来。

毒贩:我们可以出去了?

女警员满脸错愕,谷晴圆显然没有听见毒贩说的话。

谷晴圆:把手伸到老人家身上,你们自己没有父母吗!不得好死!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莫雷连忙进来把谷晴圆架出去。

毒贩跌坐回椅子上,继续沉默。

寸头警察和其他四个同事一起追踪毒贩们提取数据的流向,他们将一个被标记的信号输入到大脑扫描的主机中,等待反馈信号传送回来。

屏幕上显示反馈信号已经被接收。

寸头警察:继续解析信号的途经节点,一瞬间,他愣住了。

同事们被他的样子吓到,纷纷凑过来看。

屏幕上显示解析结果:H897—>+

寸头警察::信号被发往了……十字街区,储存区域H897。

所有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家里,我把两碗蛋白块摆好,调出悬浮界面,选中西冷牛排。

蛋白块被牛排的投影覆盖。

我:云端服务器的功能都恢复正常,你想吃什么都行咯。

谷晴圆却高兴不起来,盯着眼前的食物,干坐着也不动手。

我:多少吃一点吧?

谷晴圆起身去洗手间。

谷晴圆:就来了。

洗手间里,谷晴圆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胸口的亚旭尔无限∞徽章。

当时毒贩的眼神浮现在她眼前。

谷晴圆一哆嗦。

谷晴圆:亚旭尔?

莫雷呼叫,谷晴圆迅速接起。

莫雷:做了信号追踪,那些大脑扫描的数据都流向了十字街区……

谷晴圆:亚旭尔第三节点的厂房?

谷晴圆深呼吸。

谷晴圆:我知道了。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内,我警惕地守着各个出入口。

谷晴圆把云端近期的工作日志全部调取出来,一一铺展开。

谷晴圆飞速地翻动日志,在大年初一的日志中发现了上百份错误报告,这些报告无一不显示“超荷数据冲击”,数据全都来自区域H897。

虚拟空间云端第三节点区域H897,一排库房的门都紧闭着,整个库房区域的灯光格外阴沉。

谷晴圆撬开一个库房的门,卷帘上升,库房内是几具尸体和一些垃圾。

下一个库房,里面是不完整的动物,还有一些残肢。

谷晴圆颤栗地往前,库房区域响起警报,灯光猩红。

谷晴圆转身往外狂跑。

我在出口接应她,等她出去。

我把融进防火墙码流的手抽出来,墙壁的裂口消失,我离开。

莫雷走过一间又一间牢房,所有的毒贩都倒在地上,医生们正在检查他们的生命体征。

一名警员过来报告,他有些不敢说话。

警员:报告警长,我们羁押的毒贩全部身亡……一个不剩。

莫雷全身发抖。

莫雷:一个都不剩?已经全部检查过了吗?

警员:是的。

莫雷:再检查一遍!

谷晴圆呼叫,莫雷接起。

 居民楼底下的馄饨摊 夜   外

四周的食客都津津有味地吃饭,只有谷晴圆和莫雷面前的馄饨一点也没动。

莫雷:这个案子我办不了了……你也算了吧。

莫雷带的人和亚旭尔集团的保卫队在大厅对峙,僵持不下。

佘古不紧不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依旧保持着体面的微笑。

佘古:莫雷警长,你这是要干什么?有什么误会,我们谈谈?

莫雷犹豫了片刻,决定随他去。

莫雷:我马上回来。

莫雷跟着佘古走进巨大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落地窗正对着云端数据中心。

佘古:莫雷警长,请坐。

莫雷站在原地没动。

佘古毫不在意,又把一杯茶递给莫雷,莫雷也不接。

佘古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脸上依然微笑着。

佘古:莫雷警长,我想我们之前已经表明了态度,对于云端区域被一些犯罪分子利用这件事,我们会全力整改,但亚旭尔集团,没有任何人犯罪,也希望,你们能听明白。

莫雷的右手伸进夹克里面,摸到他的枪。

佘古紧盯着莫雷的右手。

佘古:莫雷警长,我觉得你不用太紧张。

佘古说着自己戴上了一只感应手套。

佘古:在我们云都,应该没有人能够脱掉体感衣生活吧?

佘古调出一个页面,将手套和莫雷的账户进行连接,然后潇洒地一挥手,莫雷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直接被打倒在地。

莫雷试图爬起来,佘古手一挥,又是一拳下去,莫雷又一次跌倒在地。

佘古脱下手套,伸出手,打算把莫雷扶起来,莫雷一把打开他的手。

佘古发出一声哂笑,把手伸向那只感应手套,盯着莫雷。

莫雷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佘古饶有兴味地欣赏莫雷的恐惧。

 

谷晴圆:我做不到,你别劝我。

莫雷,我有女儿的,你别难为我。

我也有父亲。

老板娘兴高采烈地和食客们聊天。

谷晴圆呼噜呼噜地吞馄饨,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莫雷抄起眼前的酒瓶,一个人全干了,很快就不省人事。

谷晴圆吃完,好像下定了决心,偷偷靠近莫雷,在他的夹克上摸索。

谷晴圆没发现,莫雷也正觑着眼睛,悄悄看着她。

98.  虚拟空间里的解析长廊   夜   内

谷晴圆定位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型空间中央,圆柱的侧边连接着绿森森的解析长廊,长廊大约有七十几条,它们均匀地分布在圆柱的侧边。

谷晴圆走进一条长廊,无数的码流在她身边游动,她看到了许多人名组成的伊斯坦布尔的圆顶建筑,知道自己走错了,从这条长廊退出来。

旁边的一条长廊中流动的信息都是点心的配料成分表,谷晴圆走进去,看见了各种食材名称组成的时钟。

谷晴圆(自言自语):就是这里。

谷晴圆继续往前走,长廊内流动的信息中出现了一些被高亮标记的数据。

用水量3.2、3.3、3.1、3.2……”“用电量64、65、67……”“通话时长29、27、25、28……”“互联账户0、0、0……”

这些数据串联起来一起指向“人际关系坐标轴”的无限负值方向:极度孤寂。

谷晴圆一怔,她不敢久留,加速往前走。

解析长廊的尽头是一道门,谷晴圆推开它,脚下悬空,跌落在一座中式庭院。

月光如水,石子路的缝中落满了桂花。

谷先生端着一碟云片糕走过,薄如书页的云片糕随着他的脚步上下翻飞。

怀孕的叶雨声歪在椅子上赏月,谷先生从背后环抱着她,把点心喂进她嘴里。

谷晴圆旁观着这一切,不觉失声痛哭。

谷晴圆往回走,从里面打开那扇门,却没能回到解析长廊,而是进入了一个纯白色的正方体空间,周围什么也没有。

谷晴圆突然发现自己手上长满了老茧,打量一身装束,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父亲谷先生。

谷先生”茫然无措时,仿佛闻到了什么香味,四下寻找。

谷先生”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盘桂花云片糕,撕下一片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尝。

谷先生”重新睁开眼睛时,身边多了一株正在开花的桂花树。

树叶反射出银白色的光,然后“谷先生”的头顶上就有了月亮。

月光洒在左手上,然后就有一只顽皮的手在“谷先生”的手心里挠痒痒。

谷先生”一把抓住了这只手,叶雨声的笑就从前方传过来。

谷先生”抬头,正撞上叶雨声清亮的目光,他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了。

擦干眼泪,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手还是白白嫩嫩的谷晴圆的手。

打开那扇门,谷晴圆直接回到了那个巨大的圆柱型空间正中央。

谷晴圆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佘古:怎么样?小天才?

谷晴圆转过身,恨得咬牙切齿。

谷晴圆:你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稀罕拦着我?开放所有权限?

佘古:这些本来就是你创造的奇迹。

谷晴圆:奇迹?

佘古凑近,伸长鼻子嗅,谷晴圆嫌恶地躲开。

佘古:我用云端估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欲望,而你写下的馥颂勾起了他们真正的回忆,这才是气味密钥,把灵魂映照成数字信息,永远留存的奇迹。

谷晴圆笑得凄绝,她用力地呸了一声。

佘古:那些老人只是一些必要的步骤。

谷晴圆几乎是破口大骂。

谷晴圆:步骤?他们被你害死了!

佘古显得很淡定。

佘古:被我?——那你呢?

佘古凑近,谷晴圆躲闪,跌倒在地。

谷晴圆(自言自语):他是我害死的……

佘古又一次用爱怜的眼神看着谷晴圆,谷晴圆感到恶心,全身一颤。

佘古:他们——不都是吗?

谷晴圆崩溃痛哭。

佘古轻轻叹气,自顾自地一边踱步一边发表他的演讲,非常陶醉。

佘古的背后,大屏上投射出云端天堂的广告画面。

佘古:你还是不明白,肉身的死亡并不是终点。生命可以变成数字体而不影响其本质,意识可以互联然后达到和谐统一。现实永远是地狱,云端才是天堂。

谷晴圆一阵干呕,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双眼血红地盯着佘古。

佘古见谷晴圆依然一脸的愤苦,对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佘古:你还是年轻,对现实的幻想,肉体的迷信,让你跳不出自己这口井。

佘古把手放在谷晴圆的头顶。

谷晴圆啐了他一口。

佘古戴上他的感应手套,脸色变得阴沉。

谷晴圆拼命接近佘古,但她往前一步,就被佘古隔空掐着脖子往后一搡。

如此反复几次,谷晴圆被连续摔在地上,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

佘古摘下了手套,谷晴圆迅速爬起来掏出枪,一发命中佘古的眉心。

佘古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直接倒地不起。

城市上空,粉色的云疾速闪烁。

广场上的人纷纷抬头张望。

甜品屋檐下,一个孩子双手合十,正在祈祷。

你整夜做噩梦,我感受到你的颤抖。

 

第七天:病毒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的义体储藏间    日   内

封存着义体的液氮存储仓排成一列。

一个存储仓的阀门自动打开,里面是和佘古一模一样的裸体肉身。

义体的后颈被机械手插入一根高速信号通道电缆。

蓝色指示灯亮起,数据开始通过高速信号通道迅速注入义体。

信号注入的同时亮起一盏红色指示灯,红灯闪烁,与云端闪烁同频。

红、蓝指示灯一齐熄灭。

义体猛地睁开眼,坐起身,他现在是佘古了。

 

104.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云端闪烁停止,数据中心内部闪动的粉色光也稳定下来。

光滑墙面上的暗门打开,一个崭新的佘古二号走出来,被击毙的佘古就倒在他脚下,但佘古二号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谷晴圆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谷晴圆:你是谁?

佘古二号不耐烦地抽了一下鼻子。

佘古:我说过,肉身的死亡并不是终点。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下一个阶段,只是你们很难理解。

谷晴圆:你他妈到底是谁!

 

105. 病房 日   内

年轻的佘古瘫在病床上,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但他面容苍白,嘴唇发颤,呼吸迟缓。

佘古眼中充满了怒火。

紧紧攥着的拳头,一下、一下往床上奋力地砸。

 

106. 亚旭尔的旧实验室   夜   内

整个实验室,包括仪器设备、包括装修风,看起来都很古朴。

一台高精度扫描仪正在工作,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人的大脑。

扫描仪连接着一台放在真空罩里的3D打印机,打印机正在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黄金纳米丝打印神经元。

年轻的佘古躺在扫描仪下方,神情渐渐变得安详,然后永远地闭上眼睛。

打印机下,一个完整的再造人类大脑慢慢成形。

再造人脑的中轴延伸出一匝五颜六色的导线,导线合成一股,连接着一个环形屏幕。

屏幕上,数不清的数据库正在导入一个系统,上万个进度条同时推进,有长有短,速度都很快,一秒钟完成数千个,完成后窗口自动关闭,又有上千个新窗口蹦出来。

系统在环形屏幕圆心处投射出的全息星云模型疾速膨胀,像年轻的宇宙急着向外扩张。

扩张减速,直到膨胀速度不能被肉眼分辨,类脑计算机载入系统完成,开始运行。

 

107.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佘古二号身后的大屏上显示类脑计算机的精妙结构,每一个金属神经元都被延伸出一根细丝,神经元之间通过突触相互连接,而这跟延伸出来的细丝延长、再延长,整个画面收拢,细丝连接着另一个类脑计算机中的神经元;画面再收拢,数不清的类脑计算机相互连接,那些单独看不清的结构和细丝在数量骇人的盘根错节中显露出迷人的粉色,远远望去,整个结构就是巨大的云团。

佘古二号站在谷晴圆面前一言不发,神色庄重而宁静。

佘古:我是这里的一切。

谷晴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抱着自己蹲在地上。

佘古:人必须在云端聚合成一个整体,才能接近上帝,明白吗?

佘古又一次把手放在谷晴圆的头顶,似乎是期待着她俯首称臣,但谷晴圆依旧投来嫌恶和憎恨的目光,依旧咬牙切齿。

谷晴圆:你就是个数字僵尸。

 

108.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谷晴圆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眼神发直,嘴里说着糊涂话。

谷晴圆:对不起、对不起……

我闯进数据中心,身后一串被打趴下的机器护卫在地上艰难爬行。

佘古二号看着他们俩,就像看着两条可怜的小狗,无动于衷。

我冲上前用力摇晃谷晴圆,但她就是醒不来,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

谷晴圆:对不起、对不起……

 

109. 虚拟空间中的迷宫   日   内

谷晴圆在埃舍尔式的回环阶梯上绝望地奔逃。

一个声音紧跟着她:现实是地狱,你是天堂的引路人。

谷晴圆崩溃地站上阶梯的最高点,纵身一跃。

谷晴圆跌落在另一个回环阶梯上。

另一个声音继续跟着她:肉身是樊笼,你是记忆的开锁匠。

谷晴圆再一次从这段阶梯往下纵身一跃。

谷晴圆跌落在又一个回环阶梯上。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现实是地狱,你是天堂的引路人。

谷晴圆再一次纵身一跃。

谷晴圆还是跌落在回环阶梯上。

另一个声音:肉身是樊笼,你是记忆的开锁匠。

谷晴圆发出凄厉的哭喊。

周围的迷宫变成一片漆黑。

黑暗中,有人轻拍她的背,谷晴圆慢慢平静下来。

我(画外音):因为你,我终于也怕死了。

谷晴圆拍打着四周,什么也摸不着。

谷晴圆:我?

我(画外音):你听我说,谷先生没有怪过你,他觉得你做得很好。

谷晴圆:可我害死了他们……

谷晴圆哭喊着,有些站不稳,脚下浮现出阶梯,又消失成黑暗。

我(画外音):不。你要记住,大地之上绝无尺规。

谷晴圆的脚下失去了凭依,她尖叫着坠落。

 

110.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谷晴圆惊醒过来,满身是汗,满脸的泪,在我怀中。

我放手。

我:准备好,再见了。

谷晴圆不肯抬头,双手死死地箍着我的肩背。

我:我只是一堆数据而已。

谷晴圆:对不起……

我用力扳开谷晴圆的手,盯着她的眼睛。

我:你早就知道,我身上埋着一个病毒。

我朝着谷晴圆灿烂一笑。

我:所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病毒。

谷晴圆拉着我,我将谷晴圆用力推开。

佘古二号像看猴戏一样看着两人。

我一把夺过谷晴圆手中的抢,抵住她的太阳穴。

我摁着谷晴圆的手,开启了数据中心控制台的权限。

佘古脸色变了,还没来得及行动,我果决地一枪,然后抽出自己后颈的连接线,插入控制台。

【【【【【我没有眼泪了,但你终于哭了,太好!

 

111. 虚拟空间的宇宙     夜   外

我把自己上传到云端,变成一道细细的光线

宇宙中空茫而寂静,不远处有一个人形的数据黑洞,是佘古的模样,无数码流在他身上飞速旋转,还有源源不断的信息流汇入他的身体,黑洞无声地咆哮,吸纳一切。

我瞄准了佘古身上那个意识互联的预留接口,码流经过接口,形成小小的漩涡。

我沿着码流旋转的切线汇入,通过接口钻进了佘古的身体。

 

112.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我已经被抽空了灵魂,躯壳直直地倒地,谷晴圆连忙上前去扶住他。

谷晴圆奋力摇晃,但我的身体已经毫无反应了。

谷晴圆扑簌簌地掉泪。

谷晴圆:再见……

 

113. 虚拟空间的宇宙     夜   外

我的自毁程序开始启动,已经汇入黑洞中的细小光线产生了一个红热点。

红热点随着码流旋转加速,持续加速,黑洞开始蒸发,变得越来越小,小到看不见。

一场剧烈的爆炸。

一片初生星空,缓缓膨胀。我变成了一颗星星。

 

114. 云都中央广场  日   外

城市上空,粉色的云又一次黯淡下来。

广场上的人和蚂蚁一样小,远远望去,静默无声。

 

115. 亚旭尔集团云端数据中心 日   内

莫雷带着一大帮刑警火速赶来,看见谷晴圆平静地坐在原地,等待着他们。

枪被扔在控制台上。

谷晴圆:云上的幽灵已经清除了。

谷晴圆周围三具尸体,两名警员持枪准备上前,莫雷摁住他们。

莫雷:呆在原地。

莫雷自己走过去,面对着谷晴圆。

谷晴圆:这些都交给你了。

谷晴圆伸出双手,莫雷给她安上电子镣铐,低着头不敢看她。

莫雷:你放心。

谷晴圆:谢谢你喝醉。

 

116. 云都的街道    日   外

白天正在加速恢复,像原子弹的冲击波一样迅速照亮云都的各个角落。

大街边黯淡的橱窗重新亮起,一排排锈色的投影杆变成苍翠欲滴的行道树。

城区边缘破败的场景也逐渐消失,脏乱低矮的棚屋变成整洁明亮的别墅。

谷晴圆沿着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奋力奔跑,美好的景象都落在她的身后。

一辆警车正在追击谷晴圆,但似乎永远也追不上。

人们兴高采烈地往城市中心涌去,谷晴圆像一条逆着潮水逃亡的鱼。

谷晴圆跑出了城区,警车停在云都和郊野之间,一半浸入黑夜,一半留在白天。

【我看见你了,看见你。

117. 西郊的旷野    夜   外

谷晴圆一直跑,跑到被自己绊倒在地,四仰八叉地摊在地上,头顶的星空正在旋转。

她闭上眼睛,一片刚刚降生的星空缓慢膨胀。

云都的白日边缘落在离五公里开外的地方,她完完全全地融入夜色中,嘴里念念有词,周围只有风的声音。

 

佘古的本体就是云端,他无法杀死自己,无限的自我,就是地狱。我帮助晴圆拯救世界。爱是一种可怕的病毒。

我爱你。她终于哭了,我却没有眼泪可以流。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原来是让AI成为人类的表征,无论何时何地,当一个AI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它就危险了,自身也危险,对人类也危险,爱果然是病毒,我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用逐渐沙哑的声音反复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死了。

 

 

 

(注:故事中的美国人、日本人、菲律宾人、墨西哥人、印度人等原本属于其他种族的角色,说的是他们当下习惯的语言或者有当地特色的英语,佘古例外,他可以流利地使用汉语。世界观设定中,人们之间的沟通有AI实时翻译,字幕连接智能成像隐形眼镜,被投射到瞳孔前方,交流没有阻碍。在剧本中为了方便,只用中文表达其语义,但在实际场景中他们说的并不是汉语。比如,谷晴圆的邻居是一位墨西哥妇女,她所使用语言应当是西班牙语:Hermana, te digo que la cosa del té, hecha en las nubes, está de moda en todo el universe.意为“马黛茶这个东西,在云端做出来,会风靡全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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