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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三章(5)——米泽穗信

2022-12-18 22:46 作者:Black2018  | 我要投稿

声明:原文版权归作者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任何形式转载。 

一放学我就赶紧离开学校,独自走在我和松仓昨天走过的那条路上。映入眼帘的是黄昏下的街景,迎面吹来的是二月寒风。我把手插进口袋,把脸深深埋进围巾。我的目的地不是家,而是车站。身旁就是那天和松仓一起看过的水仙花,我一面侧目注视,一面默然朝前走去。

车站前综合大楼最顶部两层楼就是市立图书馆。多亏这座图书馆的闭馆时间很晚,放学后也赶得上。我走进开放式设计的大楼,一面通过电梯的玻璃窗俯视街道,一面上升至图书馆区域。随着电梯上升,天色一秒更暗似一秒,站前广场的喷水池进入了我的视野。水池周边零星站着几个人。昨天,为了确认究竟是否存在櫛塚奈奈美这个人,我们曾跟人约定在喷水池边借用修学旅行文集。这几个人大约也是跟人约好在水池见面吧。

电梯停下,门开了。图书馆内空调功效不错,比外头稍稍暖和一些。我解下围巾,走进图书馆。窗外已近黑夜,但图书馆阅览区仍有不少人埋头读书。大概有三成的人穿着跟我一样的学生制服,他们是来这里自习的同校学生。剩下七成几乎都是老年人。

有人正在借书柜台旁借书。我来过好几次市立图书馆,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自己想找的资料,不需要询问工作人员。楼层正中央有段玻璃打造的台阶,通往大楼最顶层。我走上台阶来到新闻报纸区域,经得工作人员许可后,我坐在电脑前检索旧报纸。

“櫛塚奈奈美”

搜索结果为零。这一点我早有预料,于是我删除几个关键字。

“櫛塚”

共有四篇报道包含关键字。我浏览一会儿便发现这四篇都是同一起事故的报道。第一篇报道是这样的:

“9日晚10点,北八王子市西国道发生了一起轿车撞击电线杆的交通事故。驾驶员櫛塚大登先生(36)死亡。事故现场没有障碍物,且为直线道路,北八王子署正在调查事故起因。”

我将这则报道打印出来,删除搜索记录后再打开网页浏览器。

目前我还不知道这则报道有何意义。三年前,濑野同学和櫛塚奈奈美同学制作毒花书签。有个姓櫛塚的人死了。会是巧合吗?我把打印出来的纸折了四折塞进学生制服的口袋,随后便离开了市立图书馆。

几小时后,我来到JR八王子站。

我们约定九点在车站北端的凌空走廊集合。我穿了件接近白色的浅绿色连帽衫,外头套件羽绒背心,下身是牛仔裤。我掏出手机看了眼,离九点还差两分钟。

我没来由地预感松仓和濑野同学会迟到。因此,当看到他们两个人早已等在那里之时,我感到少许惊讶。更惊讶的是,他们两个还背着个波纹状的谜之物件。

松仓浑身裹着件藏青色立领大衣。衣领间露着一点黑色领带。

濑野同学戴了顶针织帽,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炭灰色阔腿裤,还披了件黄褐色双排扣大衣。

往日里我不太会对他人穿着评头论足,可这两个人不一样。一个是平时见惯的松仓,另一个是最近频繁见面的濑野同学。猛然在夜晚看到这两个人的私服,心里忽地产生“啊,想不到这两个人是这种风格”的想法。他们两人的穿着本身就已足够潇洒,两个人站在一起散发出的魄力更是令人丝毫想不到他们竟是跟我同年的高二学生。这两个人早将所剩不多的未成年时间割舍,快步迈进成年人的阶段了吗?我低头看看身上的兜帽杉,不禁懊悔自己为何要选择穿这件衣服出门呢。

松仓也不废话,看到我来了,说:

“都到了,那走吧。”

说完他就迈步前行。濑野同学戴上巨大的黑色口罩,遮住整张脸的下半部分。我为了方便大家见面就没有遮住脸,但在夜晚出门果然还是该把脸部遮住。

松仓毫不犹豫走在前头,我和濑野同学自然就并肩跟在他身后。走下凌空走廊,我们转进有家醒目小酒馆的街角。周五晚上的街道比我想象得还要热闹。汉堡店、药妆店还有中华料理店里到处都是各式各样打扮的客人。

我注意到濑野同学的眼神异常锋利。濑野同学整张脸除了双眼,几乎都隐藏在口罩之下。但仅凭这双眼,濑野同学依旧向我传达了她不满的情绪。

“怎么了?”

我问道。濑野同学不改锐利眼神,反问我:

“什么怎么了?”

松仓走在前面离我们有段距离,这真是太好了。我进一步追问:

“你好像很生气。在我来之前,松仓跟你说什么了吗?”

“你在说什么?”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装傻,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濑野同学目光透着纳闷,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说:

“莫非你是在说我脸色恐怖?”

“脸色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神。”

听到我的话,濑野同学笑道:

“没事,我没有在生气。我跟松仓也没有说话。”

“那就好。”

“如果你觉得我的眼神恐怖,那是因为我很紧张。”

她的声音混杂在周末喧嚣中,令我有些听不大真切。

“……紧张?”

濑野同学微微点头。我能想象到她紧张的原因。

“毕竟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了,会紧张也正常。”

濑野同学一时之间对我这句话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片刻,笑着摆手说:

“不是不是。那种事我早有心理准备。”

“那你在紧张什么?”

前方的拉面店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二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濑野同学瞟了他们一眼后把目光挪向正前方。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上街。有点害怕。”

我不禁吐槽:

“开玩笑的吧?”

濑野同学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啊,怎么说呢。”

我边看挺直背脊梁往前走的濑野同学,边说。

“你觉得我是个很有自信的人?”

“……是的吧?”

“觉得我是威风堂堂的人?”

濑野同学放声大笑:

“威风堂堂啊!真好啊,真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我觉得你差不多已经成为那样的人了。”

“说不好啊。不随和与坦荡荡可是完全不同的状态。”

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我虽不觉得濑野同学是个不随和或者浑身带刺的人,可濑野同学既然如此形容自己,我又觉得不能回复一句“确实是这样”。于是我想要斟酌别的表达方式,却一时半会琢磨不出这个“别的表达方式”。

濑野同学眼珠骨碌碌一转,看着我说:

“依我看,堀川君才是坦荡。”

我?

的确,我这不是第一次在夜晚外出,可光凭这一点怎么都称不上坦荡吧?濑野同学可能也是这么想,因此她耐人寻味地修正了自己上一句话:

“不是……坦荡。应该说是自然。你那件兜帽杉,我就觉得很好。要是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时尚感会很强哦。”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就是在夸奖你哟。”

此时,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两个已被松仓甩开相当一段距离。有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在我们和松仓之间。松仓停下脚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干嘛?”

我和濑野同学赶紧快步小跑缩短距离。

“抱歉抱歉。”

我说道。松仓好像并不在意,伸手指了指餐饮一条街旁边的小巷。

“就是这里。”

这条巷子既窄又暗。如果不是松仓领着我们,我肯定不会贸然走进去。狭窄小巷甚至容不下两个人并排前进。松仓率先走进巷子,我退后一步,让濑野同学先走。

不知何处传来了笑声、歌声,还有怒号。空气中弥漫着烟味以及无法形容的恶心气味。这条巷子里虽比外头的街头幽暗许多,借助街灯和招牌的光线,我们至少不用担心脚下行差踏错。我一面眺望KTV、小酒吧、居酒屋等的看板,一面往前走。

不久后,松仓在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前驻足。楼梯外有块一不留神就会看漏的小小看板,上面写着“impostor syndrome”。楼梯旁还站着一个裹着冬季大衣的人,约莫二十岁的样子。松仓微微点头,冲对方举手示意。看来这段楼梯底下就是那个俱乐部,不知是他们在墙壁上装了吸音装置还是什么,反正我竖起耳朵都听不到底下发出任何声音。

濑野同学问道:

“就是这儿?”

“就是这里。”

“那我们下去吧。”

说着,濑野同学就要往下走。松仓猛然拦住了她。

“等等。你们不能进去。”

濑野同学立即激动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未成年人。”

好正当的理由……但濑野同学并没有就此让步。

“那松仓你为什么能进去?”

松仓挠挠头,似乎在忌惮我们的交谈会被那个穿大衣的男人听到,把我们从楼梯口拉走,压低嗓音说:

“多亏这里经理宽宏大量才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赖于给我介绍这份打工的人帮我说好话。他们冒巨大风险雇佣我,我不能随便滥用他们这份信任。你们不能进去,在这里等我吧。”

听了这番话后,濑野同学仍是愤愤不平,可终究不再坚持,说:

“你应该早点跟我们说。”

松仓没有答话,伸手解开立领大衣的扣子。他里面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背心。松仓大概是想脱掉大衣,但又觉得让我们帮他拿大衣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干脆没有脱掉,敞着大衣就那么走向俱乐部。没走几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们说:

“地下有信号,有什么事就用手机联系我。我有事也会联系你们。”

松仓走下台阶。地下那道门略微打开一条缝,应该是在迎接松仓。地底吵闹的动静顺着那条门缝泄漏到地面幽暗的小巷。

巷子里一丝风声都没有,空气仿佛停滞了,因而比起街道来没有那么寒冷。我和濑野同学只好站在原地等待松仓。

“他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带我们进店,为什么不早点说明白呢。”

濑野同学又一次抱怨道。我问道:

“如果他这么说了,你还会来吗?”

濑野同学想了想,说:

“……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唔,我可能还是会跟来吧。”

接着,我们就陷入沉默。

偶尔有二人组或三人组来到这家店。他们给穿大衣的男人展示身份证明后就走下楼梯。那个人就是松仓口中的门卫吧。他应该听到了松仓和我们的交谈,至少也听到了一部分,不过看他应该是打算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没有客人进出的时候,他就开始时不时朝我们瞟一眼。我正向提议要不要再走远一点,那个男人突然朝我们搭话说:

“喂。”

我先不回应,伸手指了指自己。充任门卫的男人惜字如金地说:

“喂。艺人?”

他不会是在说我吧?一定是说濑野同学。他会这么想也难怪。濑野同学不仅带着针织帽,还戴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而且还透着美丽。这是针对濑野同学的问题,由我出言否认恐怕不大妥当。于是我向濑野同学瞄了一眼,濑野同学点点头,她自己回答说道:

“不是。”

“哦,那是有演出?”

“也不是。”

“哦。”

门卫说完就很刻意地转头不再看我们。

不管怎样,我和濑野同学决定里这家店楼梯远一点为好。我们并排站到水泥墙下,脚边是柏油路的修补痕迹。松仓仍旧没有发来讯息。

巷子里没有风,可我们光是站着,还是能感到从地面窜上来的寒气。令我不禁蜷起身子。就在这时,濑野同学说:

“谢谢你陪我到这么晚。”

我笑了。

“好突然的道谢。”

濑野同学把手伸进双排扣大衣的口袋。原来她这件衣服有口袋吗?从外面压根看不出来。

“我想了一下。我有必须寻找分派员的理由。松仓也有。而堀川君你没有。你是纯粹出于善意才跟我们一起调查这么久。”

善意……吗?

“大家的便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人下毒。我讨厌这种情况,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出于自卫。”

“但其实你并不认为有人会给自己的便当下毒吧?你更讨厌的是冷眼旁观。这我想就是善意的体现。”

是吗?她或许有点太高看我了。

“说心里话,我不是很在乎有什么人在使用书签。松仓估计也是这个态度吧。我是为了自己而行动,和你不一样。”

“你在说我为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吗?那你就错了。”

“但说到底你是在帮助松仓和我,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说到这,濑野同学若有所思地问道: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同她说过吗?隔这么久才自我介绍,莫名感到有点害羞,我把脑袋扭向另一边,说:

“次郎。堀川次郎。”

“诶,我会记住的。”

濑野同学没有点评我的名字。不过我的名字本来就很普通,不大会让人产生感慨。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突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濑野同学的名字。

“濑野同学的呢?”

“诶?”

“你的名字叫什么?”

一瞬间,空气沉默了,只剩下墙上换气扇发出的巨大噪音。”

濑野同学回答说:

“丽。”

“平假名?”

“不,是汉字。写作美丽的丽,濑野丽。”

“噢。”

濑野同学看着我说:

“……你想说什么?”

我答道:

“没什么。我会好好记住你的名字。”

濑野同学单脚抵在混凝土墙上,一边缓缓摇动身体,一边说:

“我经常被人说人如其名。”

“应该是吧。”

濑野同学的声音透着烦躁。

“你果然有什么话想说对吧?你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我觉得不说出口就挺好,真希望她没有这么穷追不舍地逼问。但这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站在濑野同学的角度,她有什么不得不听的理由也说不定。都到这个地步,再固执不说反而会引起纠纷,于是我决定开口:

“我确实有想法,但并没有说出口的打算。”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好吧,但事先说好,这不是我主动想说的哦。”

不知道事先说这样一句保险究竟有没有用,总之我说了。

“我在想濑野同学是不是讨厌自己的名字。”

我的回答大概很出乎濑野同学的意料,她霎时间怔住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此之前你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不也一样吗?因为没有问,所以没有说。”

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

不过我还有一个理由。

“还有就是你没有演白雪公主。”

濑野同学本在摇晃的身体凝固了。我感到不妙,赶紧打断接下去本要说的话。

“我还是不说了吧。”

但濑野同学立刻拒绝道:

“请务必说下去。”

既然本人都如此希望,我就继续说吧。只是在说的时候,我将目光投向其他方向。

“……在本人面前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但濑野同学你长得很漂亮。”

她没有出声否定。当然,濑野同学应该也知道否定就等于假话。

“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不高兴,你漂亮得都有些超凡脱俗了。”

说完这句,我有些担心地又添上一句:

“果然我还是不要说下去比较好。”

“说下去。”

我明白了。我深深吸一口小巷里那令人厌恶的空气。

“濑野同学你们班级在一年级文化祭上表演了白雪公主的话剧,对吧?松仓把这场戏批判得很过分。他说这出戏等同于恶搞胡闹,除了给高中时代增添一点回忆以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是很过分,但他说得很对。”

“然而,你们却到图书室来找白雪公主的原作。表演姑且不论,至少从故事大纲上,你们的版本应该和大众所熟知白雪公主相差不至于太大才对。”

濑野同学一言不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

“我是不记得白雪公主里还有猎人这个角色了,但整个故事大体还是有点印象。比如王后会站在魔镜说‘魔镜魔镜’。”

谁是世上最美的人。

“分配角色的时候,我想班级应该会推举濑野同学你来演白雪公主吧。不说世上最美,全校最美不能算夸张吧。这纯粹只是我的想象,你们班级之所以会决定演白雪公主,恐怕就是因为濑野同学你吧。”

我顿了顿,等待着濑野同学的反驳,可她只说了句:

“然后呢?”

“然后,在这种情况下,濑野同学却没有出演白雪公主。难道是你对话剧不感兴趣,讨厌站在舞台上吗?可你明明又出演了王后,那就不是表演本身的问题了。那么……你讨厌的莫非是白雪公主?”

濑野同学没有回答,于是我继续说:

“你讨厌的不是白雪公主这个故事,而是白雪公主这个角色。如果是个原因,白雪公主和濑野同学就一定存在共通点。”

名为美丽的共通点。

“白雪公主因美丽而招致嫉妒,又因美丽而被人拯救。假如你讨厌的是这一点……”

我稍喘口气,继续说道:

“那你很有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名字,丽。”

不知何处飘来KTV的歌声。

身穿大衣的门卫又迎接一批新客人进店。

或许是风向改变的缘故,巷子里陡然刮起一阵寒风。

对于我这通擅自想象的话,濑野同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仍是用单脚踩住墙壁。

“我……”

她终于开口。

“从小就被教导要变漂亮。说我底子很好,要努力变漂亮。只要变漂亮了,很多其他事情都会变得顺遂。”

濑野同学一时无言,苦笑道: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变漂亮就会有好处。这是更聪明的生存方式。”

我沉默不语。门卫可能打开了俱乐部的门,我听到从里面传出微弱的音乐。

“知道吗?变漂亮其实相当麻烦哦。光是最基础的保湿就烦得要死。不能劳累、不能熬夜、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太热或太冷的饮料、不能吸二手烟,每天要吃两根黄瓜,不能跪坐,所以一切和风相关兴趣爱好也都不能做,泡澡水绝不能超过四十一度,泡澡时间不能过久也不能过快,只能吃全麦面包,绝对不能吃高筋面粉面包……不管有用没用,有没有科学依据,反正这些事他们全都说过。”

濑野同学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我就变漂亮了。”

她的美貌确实无人可以否认。

濑野同学嘴角含笑,说:

“……父母还让我学钢琴,我就学了。他们觉得我什么都能做到,不过我确实有刻苦练习。他们经常让我练琴时要投入感情,现在想来,比起感情,我更希望他们能先教我弹琴技巧。”

“确实可能是这样。”

“后来,我比其他孩子更早被选为发表会成员,比同年龄的孩子更早站在了舞台上。我在舞台上没有怯场,弹奏完作品后,我自己都感受到了些许成就感。结果,你猜大家怎么说?”

我隐约已经猜到了她下一句话,不过仍是保持沉默。

“‘你那么漂亮,拍出来照片效果肯定很棒’。”

“……”

“‘长得漂亮果然有好处呢’。连我的父母都这么说。当时不止我一个人表演,还有其他孩子,可只要我在场,所有人就只会关注我。这些评价令我感到非常困扰。真的,很困扰。”

我问道:

“所以你就制作了书签?”

濑野同学稍显踌躇,不过终究点了点头。

“不全是这个原因。父母对我说希望你能更漂亮一点。或许是我的错觉,但当时我已经开始感受到了他人的嫉妒。我很害怕,更漂亮就更害怕。当周围人在说我长得漂亮所以事事顺利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

濑野同学抬头仰望着夹在小巷之间的狭窄夜空,自嘲道:

“所以我才说,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书签。因为实际上不存在这么一个让我害怕到想下毒的人物。即便再怎么无法忍受长得好看这件事,也不存在下毒的对象。”

濑野同学停住话语,闭上了嘴巴。说实话,我本无意打探她这份心境。

因此,我决定换个话题。

“……櫛塚同学又是如何呢?”

和濑野同学组成二人姐妹团的櫛塚奈奈美,她想必在恐惧着某种事物吧?

“那个女孩……她确实需要书签。”

说完,濑野同学猛然看着我。

“我是不大懂啦,据说女生太漂亮反而令男生不敢接近,这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说;

“我也不大懂。”

“是吗?”

“但我觉得这句话不无道理吧。。”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位门卫显然很在意濑野同学,但只是问了句她是不是艺人。他肉眼可见地对濑野同学的美貌感到畏缩。

濑野同学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仿佛失去了兴致,说:

“这样啊。”

她调整一下口罩,又说:

“她……奈奈美不能说比我更漂亮,但非常可爱。”

濑野同学的声音越说越轻,几难听清。

“她真的从小时候就一直很可爱,可爱到有自称业内人士的人渣接近她,想在她身上敲一笔钱。奈奈美的母亲是个朴实天真的人,听信了人渣的话,认为自己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必须早早为进艺能界做准备。她的父亲倒是持反对意见,这件事引发矛盾越来越大,竟然导致父母离婚。后来,她的母亲就跟那个人渣再婚了……这个时候奈奈美明明可以选择放弃,但那个孩子选择了母亲。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了自我,自己的房间和时间都没了,连一元钱都没了,彻底沦为母亲和人渣用来赚钱的工具。”

所谓赚钱,具体来说是怎么赚的呢?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口。濑野同学的话里没有涉及到细节,即便我追问下去,恐怕她也不会回答吧。

“奈奈美说她一开始觉得很快乐。能讨母亲欢心,还能得到工作现场大家的表扬。逐渐她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使她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能放弃。她说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周围的人们就变得很可怕。她初中时总是低头。低着头,不看任何人的脸。唯一的朋友就是我。”

“……”

“然后,有一天,她在网上搜索自己的艺名,突然,心里紧绷的弦断了……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父母分开是自己的错吗……于是……”

这个“于是”未免省略了太多内容。我不禁暗想。

“于是我们就组成了姐妹团,制作书签。”

寂静无声,唯独换气扇的噪音回荡在狭窄的小巷。

濑野同学用双手盖着脸,说:

“……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呢。”

我也不知道。濑野同学透过手指缝隙窥视我。

“一定是打瞌睡的缘故。平时这个时间点,我早就睡下了。”

“可能是吧。”

濑野同学没有理会我这句敷衍的回应。我反客为主说道:

“濑野同学。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

濑野同学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凉。

“……真的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要按照你刚才所说,书签多半应该还未完工吧?”

濑野同学似乎没听懂我在质疑她,先是有些沮丧地说了句:

“什么?”

接着就皱眉道:

“你这是什么意……”

她下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有人从地下台阶走了上来。

走出来的人跟松仓穿着几乎相同。白衬衣、黑背心、黑领带,只有脚上不同,是一双旧球鞋。这人一头栗色的不对称鲍勃头发型,是个女人。里面应该空调开得很足吧?这个女人走出来一吹寒风就抱紧身体。她看了看我们,说:

“松仓说的人就是你们吧?”

我和濑野同学转头相视,不约而同冲女人点点头。

女人自称叫八木冈。我们也做了自我介绍,可八木冈小姐似乎没有认真听,大约她压根没打算记住我们的名字。

“好想抽根烟啊。”

慵懒地发了句牢骚后,八木冈小姐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

“听说你们在找玛丽小姐?有话想问我?”

我们确实有话想问,可那难道不该是松仓的任务吗?

“那个……松仓在哪里?”

我问道。八木冈小姐忍俊不禁地笑道:

“周五晚上调酒师不在,店里怕不是要崩溃了。在我出来跟你们聊天的时候,松仓就要替我工作。尽管我跟他说就不能等我上完班再说吗……

八木冈小姐看了眼濑野同学,接着对我说:

“你怎么看都是未成年人,可能等不到闭店时间呢。话说你这个未成年人这么晚还在大街晃悠,这可不行啊。”

她应该不是在真心批评我吧?我和濑野同学面面相觑,濑野同学朝我点头示意接下来就由她来负责问话。

“那个,关于那位玛丽小姐,请问你有没有听她说起过书签的事?”

“书签吗?”

八木冈小姐无精打采地扭动脖颈。

“松仓好像也说起过这件事,从书签能找到玛丽小姐的住址?是吗?你们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对你们想干什么没兴趣。关于这个书签嘛,嗯,我确实听过。玛丽小姐拿出来跟我显摆过。”

濑野同学瞬时兴奋了起来。

“那、那,书签的事,她都说了什么?”

面对濑野同学的追问,八木冈小姐的回答似乎驴唇不对马嘴。

“说什么来着……啊,对了对了。她说了书。”

“书?”

“对。”

八木冈小姐伸手叉腰,叹息道:

“我记不大清楚。她说有人给了她武器,我还以为是枪,结果她说是有人让去借书。”

“谁说?”

“不知道。我没法闲聊太久,想早点回去工作。”

八木冈小姐似乎很讨厌被人打断,濑野同学赶忙低头道歉。

“对不起。请继续。”

八木冈小姐浅笑道:

“不用这么郑重道歉啦。我说到那儿来着?对,她拿出一本书的时候,我还以为玛丽小姐说的是学习就是武器这种老生常谈的论调,所以本想无视她。但我想了想,会不会像老电影那样在书里藏武器的桥段呢。玛丽小姐说她按照那人指示去借书,就发现书里夹着书签。她拿出书签给我看,说这东西很厉害哦。到底哪里厉害,我就不知道了。”

确认八木冈小姐的叙述已告一段落后,濑野同学问道:

“书里还夹着别的东西没有?”

“我听说的只是书签。”

恐怕玛丽小姐借的那本书里还夹着书签使用方法的便签之类的东西吧。否则不可能有人会把干花书签当作可怕的武器。玛丽小姐想必对八木冈小姐省略了部分细节。

濑野同学追问道:

“请问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八木冈小姐抬眼凝视半空,有些迷茫地说:

“唔,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玛丽小姐跟往常一样化着非常精致的妆容。”

忽然,八木冈小姐慌张地伸手在口袋摸索。我正疑惑她在找什么东西吗?只听她问道:

“我可以抽烟吗?”

濑野同学迟疑地点点头,随后八木冈小姐发出勉强的笑声,摆摆手说:

“开玩笑啦。这一片路上禁止吸烟。”

她一边焦躁地抖动手指,一边说:

“啊,对了。头先我说不知道叫她去借书的人,但现在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聊天群里的人。似乎是个专帮困难人群的聊天群,玛丽小姐跟我说过可以帮我介绍拉我进群。”

“你进群了吗?”

八木冈小姐苦笑着摇摇头。

“当然没有。”

为什么你不想入群?濑野同学并没有问这个问题,反而问了句:

“你知道那个聊天群叫什么吗?”

八木冈小姐这次很干脆地回答道:

“她说叫姐妹团。跟外人透露姐妹团的人会被踢出群聊,她请我务必保密。但我已经说出来了。”

“玛丽小姐是经谁介绍入群的呢?”

“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过。”

濑野同学的提问基本集中在书签,这也难怪。可松仓想知道的应该是玛丽小姐的住址。因此我开口问道:

“那个,八木冈小姐,不好意思。你知道玛丽小姐到底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吗?”

八木冈小姐指着我说:

“对,对。我以为你们会问这个,结果尽问些全然无关的事情,我都在心里纳闷了。”

“你知道吗?”

“不知道。”

瞬间,我有种浩大的无力感。八木冈小姐盯着我,莫名用一种很奇怪的满足口吻说:

“我知道松仓很担心玛丽小姐,如果我知道什么线索就直接跟那个孩子说了。”

“这样吗……”

“其他我就不记得了……噢,我还记得夹着书签那本书的名字。”

我认为书名算不上太有用的线索。毕竟世上绝大部分的书都有重复印刷,汗牛充栋……虽然我不是很起劲,濑野同学却对这种琐碎情报极其敏感。

“请问是什么书?”

“《草叶集》。”

看到濑野同学一下语塞,八木冈小姐背诵道:

“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就这本书。你不知道吗?”

我和濑野同学纷纷摇头。八木冈小姐并不惊讶,平静地说:

“沃尔特惠特曼*。好好读书啊,未成年人。至少这句诗要背得出来吧,这本书是学校的书吧。因为还贴着标签。”

(沃尔特惠特曼:美国文坛最伟大诗人之一,有自由诗之父的美誉)

我没有听漏她轻描淡的这句话。

“学校的标签吗?”

我着重问道。八木冈小姐不是很自信地回答:

“我觉得是。标签上好像写了学校的名字。”

“什么学校?”

“我只在一个月前瞟过一眼而已,太强人所难了吧?给我点提示。”

提示……难道说?我说出我们高中的名字。

八木冈小姐的眼神骤然放光。

“对,就是这个!不会错。哎呀,舒服了,谢谢你。”

说着,八木冈小姐抬手看一眼腕表。

“我该回去了,不能太麻烦松仓。你们还有什么话想问?”

我已想不到任何问题。濑野同学似乎也是一样。八木冈小姐说:

“没了吗?那再见了。希望你们能找到玛丽小姐。”

说完,她一面嘟囔着“好像抽根烟啊”,一面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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