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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三章(1)——米泽穗信

2022-12-18 22:46 作者:Black2018  | 我要投稿

声明:原文版权归作者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任何形式转载。 

星期二还只有部分人在悄声细语地讨论毒药八卦,到周三就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横濑招致学生忌恨因而被人下毒谋害,在众人口中几乎已成既定事实。流言内容与我们的调查结果几无二致,令我不禁怀疑会不会是松仓或濑野同学在散布流言呢?但等到星期四,传闻就变了。

“好像还有很多人有噢。”

我在教室里也听到有人在聊传闻。这位同学用很严肃的语气小声说:

“很多人持有毒药。”

我的当场反应很冷漠,只是回了句:

“是这样吗?”

乌头书签的实际散播了多少枚?五枚?十枚?还是上百枚?散播范围只在这个城区?还是整座都市?甚至全日本?抑或是仅局限于这所学校?目前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有关毒药的流言静悄悄地越传越广。

根据传闻,这毒药……

偷偷下在憎恨对象的食物或饮料里。

无色也无味,混进去教人根本无法分辨。

中毒者生死概率对半开。。

究竟有多少学生把这则流言当真了呢?最初,我们只把这传闻视为日常生活的趣味调剂。可任谁都远远未能看透,这则貌似玩笑的流言底下所潜藏的恐怖之处。

午休时间出奇得安静。仿佛被谁下命令必须保持沉默一般,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只是默默埋头吃便当。后来我才听说不仅是我们班,其他教室甚至包括食堂都是类似情况。一片寂静。校园里充斥着两拨情绪,一种是紧张感,一种是明明感到紧张却要逞强付之一笑。如果横濑遭人下毒……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可以说,我们反被这则传闻给吞噬了。

忽然,教室里有人说:

“味道好奇怪。”

说话的人是在文化祭担任核心职责的人气女生。

同学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这个女孩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她伸手捂住胸膛,呼吸急促。立刻有人说:

“救护车!”

有人发出尖叫。这个女生周围的学生们宛如害怕被感染似的,一下跑得老远。紧接着,他们又好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战战兢兢地靠近观察这位女生。然而,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我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心里想着终于出现第二个人了吗?假如这个女生真是乌头碱中毒,我又能做什么呢?最多只能等急救人员赶到后再向他们说明中毒症状而已。

但救护车没有来。来的人是班主任和保健老师。他们看到倒下的女生,保健老师伸手按在女生的背上,说:

“冷静,试着平复一下呼吸。吸气……呼气……”

我这才明白他在指导女生做深呼吸。女生听从老师的指示调整呼吸,很快就恢复平静。保健老师接着问道:

“没事了吧?能站起来吗?去保健室休息一下吧。”

于是,两位老师搀扶着女生走出教室。而我听到了保健老师的声音: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教室里同学们尽管不再吵闹,却也没有人再吃下一口饭。

虽说我们班平时午休就挺安静,可还不至于安静到鸦雀无声的地步,不安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为了换气,我打开窗户,顿时响起延绵不绝的风声以及风触动窗帘所发的声音。我回到桌前开始看书。

就在这时,松仓来了。

上次他来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将书本盖上,但这次却没有这么做。松仓看了眼桌上的书,说:

“米尔豪瑟的《飞刀表演者》。你在读这本吗?”

“只是想确认一下。”

这本书里收录了短篇《夜之姐妹团》,也就是櫛塚奈奈美读过的那个故事。松仓问道:

“有参考价值吗?”

“不知道。小说里没有分派员的身份提示。”

所谓分派员,就是指那位复制了濑野同学和櫛塚奈奈美所制作书签并广为散播的人。把他称为“黑幕”未免太好笑,称为“制作并分发书签的人”又太长了。因此我们俩决定用“分派员”来称呼这个人。

松仓似乎很在意这本书,但他先问了句:

“怎么样?”

他的问题非常模糊,我一时间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为了找到分发书签的人,我们决定分工协作。我去找东谷同学,松仓去找横濑。至于给横濑下毒的最大嫌疑人北林同学则由濑野同学负责。

“吃了个闭门羹。你那边呢?”

“那家伙今天休息,没来学校。”

东谷同学的态度仍是一以贯之的冷漠,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给我。抽到横濑这个下下签的是松仓,但在获取情报的困难度上,我跟他亦不相上下。传闻越来越广,或许其他书签持有者就会暴露身份——眼下我只能徒然期待这个结果了。

用手机就能报告调查进展,没必要专程跑来我的教室。松仓之所以来这一趟,想必有其他不得不当面说的要事。我便开门见山说道:

“行了,你有什么事?”

松仓苦笑道:

“倒也没什么事,是关于櫛塚奈奈美。”

“……啊。”

“都到这份上了,濑野应当不至于还在说谎。起初我是这么以为。”

濑野同学说她在初二跟一位名叫櫛塚奈奈美的友人共同制作了第一枚乌头书签。我并不怀疑她这番话。

但看来松仓和我的想法不同。

“但我发现没有人认识这位櫛塚奈奈美。”

“会不会是个存在感相当稀薄的女生?”

“我也是这么猜测,可毕业相册里也没找到她。”

……啊噢。

松仓问道:

“你怎么看?”

“她又撒谎了?”

我稍作思考,决定收回这句话。

“抱歉,目前言之尚早。櫛塚同学有可能初中时就搬家去了长崎。”

“啊,那样的话确实就没有毕业照了。”

松仓琢磨着这个可能性,很自然地继续说道:

“根据濑野的话推测,濑野和櫛塚奈奈美彼此都有必需书签的理由。”

“完全猜不出来呢。”

“我也猜不到。但她们两个无法过平稳的日常生活,这个画面倒也不难想象。生活中的麻烦大到了她们必须有‘王牌’的地步。我想导致櫛塚奈奈美搬家的原因应该也是这个吧?”

说完,松仓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只是没有根据的凭空瞎猜。或许,单纯由于双亲工作调动才搬家更自然呢。”

“确实没有根据。不过,我觉得你没猜错。”

松仓耸耸肩,是在回应我的评价吗?

接下去……

该轮到我问了。

“松仓你在怀疑櫛塚奈奈美是否存在吗?”

“不好说哪。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存在的,但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如果这个人存在,那么其背后一定有什么濑野不愿言明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秘密就是解开分派员身份的钥匙?”

“对。不管濑野怎么说,最靠近这个分派员的人既不是东谷,也不是北林。而是最初制作书签的濑野自己和櫛塚奈奈美。”

“说不定是这样吧。”

松仓的口吻很直接,我对他的话没有更多异议。说到这里,还剩下一个问题。

“那么,关于这个没有人记得又没有拍毕业照的学生,我们要如何确认这个人存在与否呢?”

松仓坐在我的桌上说:

“就是这个!”

“你心里有胜算了?”

“就是因为心里没底才苦恼啊。这个事很难办哪。就算要我现在证明自己初二时在那所学校,我都很难立刻证明。”

调查走进死胡同了吗?我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

“花名册之类的东西应该很多吧?”

“名册、出席名单、座位表。想必有很多。可我又不是那所初中出身,想要得到三年前的名册怕是不容易。”

“就算能混进那所学校……”

松仓笑了。

“你这人尽说危险发言……唔,差不多就是那样。就算我们能混进学校,想在陌生校园里随随便便就找出三年前的初二学生名单,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确实。那也就是说……

“除了名册,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伸手抵住桌子,松仓仰天望着天花板。

“我想了很多。像紧急联络号码之类,我们学校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了。”

我努力试图回忆,说:

“我初中应该还有紧急联络电话,大家在一张纸上写下电话号码,全班相互传递。但其实大家平时都在网上联系,那张紧急联络表应该一次都没用过。”

“那张纸一直保存着吗?”

“怎么会?我倒不确切记得是什么时候扔掉的,总之,大概是扔掉了。”

“大概都是这样吧。”

松仓脸色有些为难。

“首先,就算找到了紧急联络表,一张联络表只会记载一个班级的学生。这就没用了。”

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是记载整个年级学生姓名的名单,而且还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三年之久,还得方便校外人士入手……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

“不能问一问濑野同学吗?直接说我们怀疑櫛塚奈奈美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请给出她确实存在的证明。”

“这想法不错。”

松仓嘴上这么说,口吻却丝毫不是夸赞的感觉。

“但我不想让濑野知道我在怀疑她。我想尽可能单方面调查这件事,若是濑野真说谎了,那么,清楚她说谎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一张牌。”

“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濑野同学呢。”

听到我这句话,松仓收敛起了笑容。

“相信她并不意味着就要停止思考。”

“……”

“濑野撒的谎太多了。没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我相信她这次说的就是真话。”

我想说的并非这个意思。只不过午休时间的教室不是能让我畅所欲言的场所。我只好点点头,说起另一件事。

“我初中二年级的秋天,学校举办了修学旅行。”

松仓恢复了那副讽刺的笑容,对于我猛然转移话题并未流露任何不满。

“我初中也是。大概市内所有初中都是如此吧?”

“这我倒没有一一调查过。修学旅行后,老师要求我们写文章抒发感想。”

“我们也是。”

“然后老师把所有人的文章汇集成文集,分发给全年级学生。”

松仓沉默片刻。

“……我初中没有这么做。所有学生的作文?”

“应该是这样没错。”

松仓突然朝空气狠狠踢了一脚。

“真好啊,喂。”

他难道在羡慕修学旅行文集吗?应该不是吧。

“全年级作文文集,每个人平均也就写五张稿纸吧?我们学校没有制作文集,可每个人至少要写十篇作文。我当年真是绞尽脑汁凑字数。”

那确实是闻者落泪。我的下一句话令松仓越发羡慕。

“没有五张。一张稿纸就登载了两到三人的作文,每个人平均一张都不到。”

“那岂不是写个旅游行程就没了?”

“唔……确实。”

松仓伸手盖住双眼,颓唐地摇摇脑袋。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同一座城市的中学,课业负担的差异竟会这样大。平等教育机会的崇高理念丢到哪里去了啊!”

“作业量的差异和教育机会平等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大吧?”

“可悲啊,堀川。面对如此不平等的状况,你居然还说风凉话。”

虽然这跟初中二年级的作文长度无关,可他若是指责我对世间公平漠不关心的话,那确实没有说错。松仓表情忽然恢复正常。

“不知道濑野的学校有没有制作类似文集,假如有的话,一定还保存谁的手里。或许不是文集,而是某种修学旅行的‘书签’。”

这我就有点听不懂了。

“上面会写全年级同学的名字吗?”

“修学旅行想必要坐新干线或者飞机,那就一定有座位表。”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时确实有写过所有学生的座位表。比起文集,找这东西的成功率更高。可与此同时,座位表比文集更容易被随手丢弃。松仓从我的桌子上跳下。

“终于有点希望了。我去打个电话。”

“校内禁止用手机打电话。”

“不用怕,今天横濑休息。”

问题不在于横濑。但不等我说话,松仓就走出来教室。看样子他不会再回来,我便打开桌上书本继续阅读。

教室很安静,不过似乎没有人在听我和松仓刚才的谈话。只有两个女生在稍远一点的座位用冷冷的目光看我。令人有些在意。毫无任何根据可言,我在头脑中不自觉地将那两个人视为“姐妹团”。

放学后,我四处都找不到东谷同学。看来是她为了躲我,早早离校回家了。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们班的班会实在开得太久。

再待在学校也于事无济,我便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此时手机里收到松仓发来的讯息。

“好像能借到那个东西了。”

我立刻回信。

“厉害了。”

“约好五点在车站前见面通知结果。”

“上面要是没有名字怎么办?要如何证明身份?”

“确实。那可是最糟糕的情况。”

假如修学旅行文集上没有署名,那也有可能是因为濑野同学和櫛塚奈奈美没有参加初中修学旅行。又或者是櫛塚奈奈美在修学旅行之前就转校了。即便是因为身体不适或资金问题不参加修学旅行,同样不会在文集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眼下既然都找到了修学旅行文集类似的资料,那么……我稍作思考,回信道:

“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吗?”

我想看看松仓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濑野同学初中的情报。

松仓回信稍稍有点慢。就在我开始认为他有些抗拒我这个要求时,手机发出震动。

“行啊。在楼梯口碰面吧。”

于是我朝楼梯口走去。

但松仓并不在那儿。我掏出手机再一看,的确,他没有写碰面时间。

“你不在楼梯口吗?”

这次他立即回信了。

“我在守护人类的尊严。等一下。”

上厕所就写上厕所好吧。

没办法,我只好在楼梯口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放学回家的学生还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都在换鞋。也有零零散散一些学生从外面走回校舍。虽称不上热闹活泼,但比起午休时的沉重来,放学后的氛围总归要轻松不少。两个结伴同行的女生相互说着“回家路上去买个可丽饼吧”“唔,算了”。她们心里大概仍残存着横濑事件导致的阴影吧。

松仓仍没有来,我便走远一点来到保健室门口。今天至少有三名学生被送来这里。我们班那个女生在第五课时正常回来上课,想必没有太大问题。另外两人大概也没什么大问题。像今天这种情形,明天多半仍会持续发生吧?

保健室旁边的告示板仍旧张贴着那张提名为“解放”的高中生数码摄像比赛获奖照片。照片里那位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此时依旧高高跳跃在半空中,平静的面容仿佛浑然不觉弥漫在这所学校的不安和怀疑。她握在手中的花正是乌头。没错,这张照片就是开端之一。就是为了确认这张照片拍摄地,我们才会去校舍后头,才会碰到濑野同学。

“学长。”

忽然有人向我搭话。我回头一看,看到植田那张幼稚的脸。他是图书委员会的学弟,但我很少在图书委员会以外的地方碰到他。我瞟了眼保健室的门,问道:

“你来保健室有事吗?”

“没有。我正要回家,却看到学长在这附近徘徊,心里纳闷就来问问。”

植田站在我身边看着“解放”。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是啊。”

说实话,这张照片到底是否值得获奖,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但我能明确感受到它的构图传达出了提名所述那种得以解放的能量爆发。不对,这种构图也许其实很常见吧?但,要是我对“这张照片拍得真好”这句话提出钻牛角尖的反问,那可就太不谨慎了。更何况……

“照片里的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边看着照片边问。植田瞬间面红耳赤。

“怎么突然这么说?不是啊。”

“不是吗?”

“啊,这个……”

植田有些张皇失措。我不是有心要开他玩笑,心下有点过意不去。

转念一想,这下不碰巧是个良机吗?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的女朋友……”

我看着照片的文字框。

“是叫和泉同学吗?和泉同学有没有说过拍这张照片的经过?”

“诶?她只说整个过程很开心。”

“那很好啊。话说……”

不能随意泄露乌头的事,我小心斟酌用词。

“摄影师……冈地同学。冈地同学为什么要选在在这里拍呢?这张照片其实就是在校舍后头拍的哟。”

植田不解地说:

“不知道。我没怎么听她说过。不就是因为那边花开得很漂亮吗?”

“也许吧。她没有跟你提起过冈地同学吗?”

我这么一问,立刻察觉植田嘟囔了一声。在他这声嘟囔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我随即着重追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植田低头说:

“真服了学长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植田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左顾右盼地跟我说:

“冈地学姐在摄影部好像相当孤立的样子。部长和副部长正在交往,冈地学姐很明显遭到他们排挤了。”

这和我之前跟冈地同学见面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

“我听说是三个人都参赛,结果只有冈地同学获奖,所以才会有些摩擦。”

“什么嘛,学长你不是也知道吗?”

植田语气有些沮丧。我回溯记忆,说:

“她跟我说这张照片确实是她自己拍的。现在想来,主动提这个确实有点奇怪。”

“就是说啊。”

突然,传来一个清凉又开朗的声音。

“小植!”

我和植田同时转头,只见站在我们身后的人正是照片里的女生。她正朝植田回挥手。真人的感觉果然和照片不同,我丝毫感觉不到什么爆发的能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一年级女生。我说:

“把‘植田’叫成‘小植’,会不会有点勉强*?”

(勉强:植田读作うえだ,这里小植读作うっちー,算是不大常见的昵称)

植田的耳根立刻又变得红彤彤。

“我也这么觉得。”

和泉同学毫不顾忌我,径直走到植田身旁,然后冲我一低头,说:

“你好,学长。我要把植田君带走咯。”

我本来并不在乎她就这样带走植田,可像这样跟和泉同学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实在幸运。我决定乘此机会多问几个问题。

“抱歉,请问这张照片里的人就是和泉同学你吗?”

和泉同学站在照片画框里的自己身前,神情困惑地说:

“是的……”

“我有一点事想请教你,不知可不可以?”

我实在不擅长套人话。和泉同学看看植田。植田皱着眉头一脸困惑,说:

“他是好的那个学长。”

植田用这句话替我声援。至于坏的那个学长,应该就是松仓了吧……

如果植田不在,恐怕和泉同学什么都不会回应我。植田在旁边给与了她极大的安心感,和泉同学总算点点头。

“可以噢。什么事?”

突然有人冒昧提问,和泉同学流露出醒目的警惕心也在所难免。我不想继续加深她的不安,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知道这张照片的拍摄场所是如何决定的吗?”

“不知道。”

一句话就把我的问题了断了。说来也是,摄影师在实际拍摄前花费了多少工夫准备,当然没必要一一告知被拍的模特。

“在那里种花的人是谁?你们没谈过之类的话题吗?”

和泉同学紧锁眉头。她大概觉得很麻烦吧?又或者是在细细回忆?

“……我想没有谈过。”

“那冈地同学带和泉同学你去那座花坛的时候,就只是跟你说在这个地方跳而已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座花坛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校内环境委员会还不知道那里种植乌头。有人擅自播种或是栽培幼苗。不管哪一种都很可能是违反校规的行为。但我倒不觉得在校内擅自栽培植物算大问题。

“并没什么不对劲。”

话一出口,我立刻察觉自己这回答太糊弄了,于是迅速话锋一转。

“冈地同学曾对我强调说那张照片确实是她自己拍的,真是这样吗?”

如果她在这里说“不是”,那照片比赛就要闹出大丑闻了。万幸,和泉同学爽快地回了一句:

“是这样的。”

就在我心里轻呼一口气,以为风平浪静之际,和泉同学微微歪着脑袋又说:

“原来冈地学姐很在意这个啊。社团里好像有什么风言风语来着。”

“如果冈地同学的作品的确是她自己拍的,那不管被什么人说什么闲话,我想都不存在问题。”

听到我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和泉同学抛来可怜的表情,仿佛在可怜我的无知。

“不会。虽然我知道得不多,但照片这东西,构图不能跟他人过分相似。就是,类似著作权吧。说不定有别的照片构图跟这张照片相似。”

原来如此。我略微有些明白了。

“所以部长和副部长这对组合就苛责说这不是她自己设计出来的构图?这么想就很自然了。”

单纯只是用仰视角度拍模特,这么简单的构图想必早有无数人用过。就因为这种构图而被他人指责是剽窃作品,任谁都受不了。我能理解这份憋屈的心情。然而,这种根据构图相似的指控并非绝无道理可讲。虽说一张照片究竟是不是剽窃作品,只有法庭有资格裁决。但仅仅指控本身就已足够让社团内部对冈地同学产生偏见了。

和泉同学用食指抵住面颊。

“那个,虽然不算在抱怨啦,当时有人反对这张照片的命名。最开始这张照片的标题就只有一个英文字母,部长们都说这太晦涩难懂了,最终无奈之下才换成现在这个名字。”

一个英文字母?我感到一股紧张感爬遍整条背脊。

“这个字母该不会是R吧?”

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少许。和泉同学抽身退后,扭脸看着旁边说:

“我不知道。”

“就没有……听过其他候补标题吗?”

和泉同学靠近植田,微微冷笑道:

“不知道。可能是‘J’吧,简明了当。要么就是‘X’,什么意思都不表示。”

“是吗……”

“你问‘R’是有什么原因吗?”

我心里也没底。要是冈地同学真把它命名为“R”,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植田略带歉意地插嘴道:

“那个,学长,不好意思,我们差不多要走了。”

确实,他们一放学就被我拖到了现在。我对他们二人低头道歉:

“对不起。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和泉同学总算松了口气,绽放出如同照片一般的开朗笑颜。

“不用谢。能帮上学长的忙就好。快走吧,小植!”

植田与和泉同学很快在楼梯口消失,与此相对的是,松仓朝我走近。他想来早就到了,但不愿打搅我们谈话,所以就一直藏在附近等待。松仓走到我身旁,开口就是一句:

“把‘植田’叫成‘小植’真是太勉强了。”

我看手机确认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约定五点要在车站前见面,不必太着急,但也不能接着悠哉游哉晃下去。松仓和我一同走出校门,西方天空早已染成赤红。

从学校到车站有好几条道路,我会视当天心情更换路线。我们今天直接选择沿着铁轨的道路。中央线往东会走高架桥,但在这块区域是贴地前行。我和松仓并肩走在这条与中央线平行的道路上。

我问道:

“你吃午饭了吗?”

松仓稍显惊讶地回答:

“吃过没有呢?今天忘记了。”

“你白天没吃饭吗?”

“是啊。”

仔细回想,每每吃完午饭去图书室时,有好多次发现松仓早就到了。难道松仓时常不吃午饭,不仅限于今天?

松仓话锋一转,反问道:

“你跟植田在聊什么?”

我坦率说道:

“那张叫《解放》的照片。我问了几个问题。”

“啊……”

那东西还在呢?松仓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意思吗?

“对哦。那张照片上就有乌头,那就是我们跟濑野接触的契机。”

“是的。我们在图书室发现书签后,没多久又看到了拍到乌头的照片……是偶然吗?”

松仓耸耸肩,又扭扭肩膀。

“……应该只是偶然。毕竟照片能不能拿奖,谁都无法掌控吧?总不至于摄影部的冈地就是分派员?”

“目前没有足以否定这个可能性的材料。冈地同学知道乌头花坛的事。”

“这确实是事实。”

又走了一会儿,松仓徐徐说道:

“只不过,我不大赞成这个想法。我猜冈地那台高价照相机是她花自己的钱买的。她既有钱,又有不阻止她把重金投入摄影爱好的监护人……这样的人会去分发堪称王牌的毒药吗?”

“必须王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吧?”

“当然,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这话没错。我不是在否定冈地接受书签的可能性。我只是不能接受她会去分派书签。你忘了吗?冈地和我是同一所初中出身。濑野是另一所。”

说起来确实如此。松仓继续说道:

“问题不是冈地为什么要在那里拍照,而是为什么那里会长有乌头。”

濑野同学曾对我说过那座花坛的事。

“花坛三、四十年前种植过鲜花,当时是为了重振校园。濑野同学是这么说的。”

“那家伙调查得挺细致啊。也就是说,那里的乌头……”

“是有人特意栽培。”

“对。有人在那里种乌头……”

“用以制作书签。”

“大概就是这样。校舍后头人迹罕至。在那里种乌头不大会是为了观赏。一定是分派员在准备书签材料……但也许还有别的意义。”

我稍加思考,在校内种植乌头还会有什么含义呢?

“……为什么非得种在校内不可?总不至于校外的土地全都不适种乌头。种在花盆或自己家里都可以。假如分派员家里真的连一个盆栽都放不了,那么种在学校里还勉强算说得过去。”

“对吧?”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松仓呢?你怎么想的?”

松仓仰望长空,双臂交叉。

“挑衅。抑或是,挑战。”

“原来如此。”

在学校土地上培育致命的毒花。这确实够得上挑衅。分派员在校内种植乌头,宛如趾高气昂地说“怎样?谁都察觉不了吧”。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非要在那里种植不可的理由。濑野同学是把乌头都拔掉了,可我怀疑书签供给并不会这么轻易就断掉。”

松仓点点头。

“没错。只要有种子,栽种一株想来并非难事。”

“不好说吧?从种子到开花需要好几年呢。”

“不开花一样可以制作书签……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开往松本的下行列车从我们身侧的中央线飞驰而过。受列车的轰隆声影响,我们暂且中止交谈。乘交谈中断的空隙,我在心下犹豫。犹豫要不要把冈地同学起初将照片命名为一个英文字母的事告诉松仓。经过思考,我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件事目前跟我们的调查关系还太单薄。调查方向过于繁多只会令调查陷入迷雾僵局。先把较薄弱的情报排除在外,把力量集中于一个方向比较好。

列车通过后,松仓就转变了话题。

“《夜之姐妹团》怎么样?”

我一时间词穷了。

“……难讲。”

“櫛塚奈奈美说‘非常优美’,濑野却说‘有点恐怖’。你的意见呢?”

好难回答。我只能一五一十地直抒胸臆。

“令人生气。”

“什么?”

“不明白。感受更接近无法理解吧。光这么说还不够,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发怒到挥拳的地步……”

我努力寻找合适的字句。可如过去类似情形一样,我只能想到差强人意的用词。

“到底是怎样的小说啊?”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小说?”

我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却不折不扣是一篇小说。”

也许松仓未来会亲自阅读这篇小说,我便不再继续阐述。不知松仓是否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只听得松仓问道:

“小说内容我就不详细问了。但我想问一下,你觉得櫛塚奈奈美和濑野她们的感想恰当吗?”

“濑野同学说‘有点恐怖’,这我理解。可是櫛塚同学说‘优美’,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恐怖。一定要说优美的话,那小说确实有优美的地方。可她感想如果只是优美,那只可能是将小说优美部分以外的内容全部排除在意识之外才说得出的感想……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但莫名又有那么点懂。”

又有一趟列车靠近。这次是往市中心方向的上行列车。我们再度中止交谈。

沿中央线道路旁摆放着花盆。应该是附近住民在照料它们吧?绿油油的根茎,白色花瓣,花瓣中心是鲜艳的黄色。约莫有十株盛开的花朵。

“松仓。”

我提醒他往那边看。松仓跟着我的视线转头看花,可兴致阑珊地回道:

“花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这里有花诶。”

“嗯,挺漂亮。”

“你认识这花吗?”

听到我的问题,松仓略一皱眉。

“花就是花。”

说着,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

“我们得快一点了。赏花就留给下次吧。”

我默然点点头。花盆里盛开的是水仙花,还会有下一次来看它们的机会吗?心中盘旋着这个问题,我加快了步伐。又一辆列车从身后飞驰而来,刹那间便超过了我们,并将我们远远甩开。

当我们赶到北八王子站时,天色已暗。

出入车站的人群有许多穿着学生制服、水手服的身影。现在正是放学回家的时间段,距离社会人下班尚有一段距离。站前广场铺设砖地,中央坐落着一座灯光喷水池。松仓走到喷水池旁等待。

“对方是什么人?”

我问道。松仓言语有些含糊。

“总之是认识的人,半生不熟啦。”

我们绕着喷水池走了一圈,可没有发现任何人在等待。看来是我们先到了。差不多马上五点的时候,伴随着轻快旋律,喷水池向天空射出高高水柱。

恐怕我们两个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件事。先说出口的人是松仓。

“约定地点没选好啊。”

不管怎么说,现在才二月份。应该没人想站在水边等待吧。我裹着围巾尚且还行,可松仓今天依旧没戴围巾。即便是他,脸色也多少有点难看了。

幸好我们没有继续太久。大约两分钟之后,有个女生直接朝我们走来。她穿着黄绿色的制服,和我们学校不同。松仓举起一只手。

“哟。”

但这个女生没有回应他的招呼。她快步走到松仓面前,唐突地递出一只白色纸袋。松仓接过纸袋,说:

“麻烦你了。”

说完,松仓就打开纸袋朝里看了一眼,接着点点头表示确认无误。整个过程中,女生一言不发。不过她朝站在松仓身旁的我微微低头,眼神闪烁着意外,开口问道:

“你跟他认识?”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的语气中透着微妙的讶然。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着点点头。女生突然哼了一声,撅着嘴巴说:

“跟这种人在一起没什么好事噢。”

说完这句话,女生就转身消失在夜晚街头。她从始至终没有跟松仓说一句话。

简直是来去一阵风。我呆呆地望着女生离去背影直到她混入人潮,随后向松仓问道:

“她是谁?”

“小学同学。”

“你做了什么?”

松仓耸耸肩。

“我吃了学校午饭的蜜柑。我以为没人要吃。”

原来如此,那的确算得上重罪,遭人记恨也在所难免。

在那个女生看来,松仓跟我要干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算了,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里面的东西确实是修学旅行文集。”

松仓从纸袋里拿出两本册子。

“我也跟她借了修学旅行的书签。”

这下就万无一失了。我为求保险,问道:

“刚才的女生应该不认识櫛塚奈奈美吧?”

如果那个女生直接认识櫛塚奈奈美,那就没必要借什么文集了。如我所料,松仓苦笑着摇摇头。

“她说不管班级还是社团里都不认识这个人。”

我点了点头,环顾四周。

“找家家庭餐厅坐一下吧。”

可松仓冷冷道:

“不必了。只是看一眼而已,就在这里看吧。”

“你不冷吗?”

“我没事。”

松仓穿着比我更单薄,既然他都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想尽快确认文集内容。借助喷水池的灯光,松仓打开修学旅行文集——《On the Road》——,我则去查看修学旅行行程表。

十月份举行修学旅行,目的地是京都和奈良。总共四个班级。第一天爬京都塔观赏京都全景。交通方式是新干线。

正如松仓所料,新干线座位表上用极小文字写着四个班级的学生名字。可惜只写了名,无法确凿证实櫛塚奈奈美的存在。

就在我心下暗自遗憾时,松仓轻呼一声。

“找到了,二年C班。櫛塚奈奈美。”

“找得很快啊。”

“因为有目录索引。你看这里。”

松仓翻开一页,上面确实有署名“櫛塚奈奈美”的感想文章。

修学旅行结束了

第一天,坐电车到八王子站,再从八王子站坐电车到新横滨站。然后从新横滨站坐新干线到京都站。中午在新干线里吃便当。京都站下车,去京都塔。好好看了一遍京都城区。坐巴士去游览二条城。再坐巴士去看银阁寺。接着再坐巴士看金阁寺。第一天晚上住在与谢野屋旅馆。一个房间睡两个人。第二天去奈良。在东大寺看了大佛。很大。之后是班级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班去了春日大社。又去了奈良公园,看到好多鹿。晚上住在阿保尼*旅馆。睡在大通铺,所有人都睡一起。第三天回京都,坐新干线回到新横滨站,再换乘坐回八王子站。要是修学旅行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就好了。

(阿保尼旅馆:原文是アホニホテル,我找不到出处,随便选了三个汉字)

松仓喃喃自语道:

“这……该怎么说呢……好厉害……”

我亦有同感。松仓曾说过一张稿纸最多就只能写点旅游行程,但这篇作文居然真的只写了满满当当的行程,实在是厉害。我看着文章说:

“濑野同学说过櫛塚同学喜欢读书。倒不是说喜欢读小说的人一定写作文就很拿手,但看到这篇文章,我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冲击。”

松仓的看待视角与我不同。

“依我看,这篇文章并不代表她写作能力就很拙劣。拙劣的人写文章是没有脉络的。可这篇文章丝毫不见混乱。换句话说,她是将一篇不拙劣的文章削了又削、剔了又剔,最后形成这个状态。”

“你说得对。怎么形容呢……能读出作者在刻意抹杀主观感受。”

“要是没有最后一行字,估计她这篇文章会给老师打回去重写吧?”

尽管我不知道櫛塚同学的班主任对作文完成度的要求是怎样,但估计情况应该就跟松仓所说差不多。

喷水池再次射出水柱。我稍稍走远一点,以免被水花溅到。松仓像捧花一般将文集抱在胸前。

“好了,文集内容怎样都行。櫛塚奈奈美这个人确实存在。”

“也就是说濑野同学说的是真话。”

“大概吧。”

櫛塚奈奈美同学和濑野同学曾就读同一所中学,这一点毫无疑问。二年级十月份时,她还在校,可三年级毕业时却不在了。另外,濑野同学和櫛塚同学亟须王牌,并成功制作出了王牌。我嘟囔道:

“感觉调查进展挺多。”

“只是确认了最低限度的事实而已。”

“不止吧?我觉得弄清楚不少了。”

松仓讶异地扬起眉毛。是被水花飞溅的缘故吗,他对空气挥了挥手。

“……行吧,今天就这样了。肚子好饿,我要回去了。”

松仓把两本册子塞回纸袋,轻轻一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今天,我确实知道了不少新东西,而且还确认了很久之前就在纳闷的事。比如说——松仓不认识水仙花。

从车站里传出快要发车的旋律。我踏上回家的道路。寒风凛冽,我裹紧围巾。


《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三章(1)——米泽穗信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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