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完结共六节)
重编第二版中,此第一版暂存。
——————
(灵感来源于我在上海一购物商场看到的一个大叔)
(首次尝试第一人称写中年男人)
(免责声明:含不道德行为和性暗示描写,不建议未成年人阅读,并请所有人都不要模仿)
1.
我讨厌公司的新地址,因为它搬到了张江。
浦东,一个没什么人气儿的地方。大家都在争钱,像景区里争先恐后吃游客丢下来鱼食的鲤鱼。我在里面是最不起眼的那条。我不年轻,也不出众。无数的火车每天都在把全国各地的穷人富人拉到上海来,而我马上就要被淘汰,被这个一点也不缺新人的地方淘汰。
但我并不完全是因为讨厌浦东,所以才不喜欢公司搬家。另一大原因是,我家住在地铁二号线的另一头。
二号线一向很拥挤,连接了两大机场和一大高铁站,上面的旅客也很多。我看着门玻璃上我的瘦弱身影,同时被几个齐腰高的大行李箱挤得更瑟缩。
“讨厌……”我心里想。旁边站着个红脸的中年妇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把着行李箱把手。我累的头疼,被烦出了一点力气,于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她没看到。她在回身哇啦啦地招呼孩子。
我只能继续观察自己。
我不止一次地被人评价过为“显得年轻”。不过这还是来源于我的身材。个子不算高,很瘦,年轻的时候也许算长相不错,现在离年轻也过去二十年了;一团绵软的肉无力地在polo衫边缘下坠,被腰带束紧了最后的边界,似乎应该遍布全身的脂肪全都跑到了这里。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把那个十字路口的健身传单接过来,然后去办个卡。但每次我都觉得,我一定会嫌累。
地铁停下了。那个红脸妇女找到了地方坐,终于挪开了她的大旅行箱。我从中间挤下了车。出站口有个卖鸭货的,我有时会去买点下酒,不过最近它又涨价了。
小区里的路灯很暗,我摸着黑进了楼道,地下室那边传来几声野猫叫。
春菲的单位离得近,她已经到家了。我一进家门就闻到了和昨天一样的小米粥味道,很有可能是昨天剩下的。
“晚上吃什么饭?”我习惯性地问。
“昨晚剩的粥,还有炸鱼。”
“买的?”
“我妈炸的。”
餐桌上果然一盘已经凉了的炸鱼。春菲在盛粥。
“给我点钱。”
“干什么的钱?”春菲询问着看向我。
“我买双新皮鞋。”
“你原来那双呢?”
“太旧了。”
脱在门口的那双鞋子确实太旧了,已经裂了纹,很难看。虽然穿着还很舒服。不过对于见客户来说,一双新鞋要更好。
春菲把两碗小米粥放上了餐桌,走到门口弯腰看了看,没说什么,回身走进厨房,摸起厨房窗台上的手机,一边操作一边坐到了餐桌边上。接着我的微信上就接到了她的五百块转账。
我越来越不理解这种要老婆管帐的做法。多年前我还能心甘情愿地把工资悉数上交,现在我只是习惯于这么做。她的理财才能不见得就比我好到哪里去,只不过比较抠门而已。
我岳母炸的鱼口味其实很好,但就是每次面糊都会挂太多。从她家拿回来,油就反了上来,面糊也成了油疙瘩。
我把小米粥喝完,站起来把碗放进水池,在沙发上躺了一阵儿,春菲在刷碗。想到明天休息,时间还早,我决定干脆今天去把鞋子买了算了,明天我想在卧室躺一天。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穿上了那双旧鞋子。
我想我其实还算幸运,家离地铁站很近,而且日常活动以二号线一条为主。坐十几站,就可以上班;坐两站路,就到了我家附近最大的一家购物商场。不过,我一般直奔我想要的那家牌子,很少看别的。休息日的头晚,加上刚放暑假,商场里的人非常多,有家奶茶店门口排队排到了隔壁服装店。
我照旧坐电梯到了我想去的那家店,没怎么多想就挑了一双和原来这双看起来差不多的款式。试了个合脚的尺码,就买下带走了。
电梯里两个外卖小哥,一边一个倚在轿厢上,盯着手机。
一大群人在一楼扶梯旁站着,各自嬉笑,查看扶梯边上的楼层店铺表,决定要去哪家店吃饭。我拎着装有鞋盒的纸袋,只想快点回家躺下看电视然后睡觉。
天不遂我愿。路过那家大型zara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樊经理!樊经理!”
我最担心下班的时候有人这么叫我,接下来要么加班要么应酬。
我不情愿地回头看去,只看见吴仲站在zara的门口冲我打招呼。我心里的紧张松了,但只有一半。
吴仲是个采购员,我的老客户,认识久了,关系还算凑合,但还没好到朋友的地步,我们也只是互相称呼“经理”。
我露出点销售岗位的假笑,走上前了几步:“哦哦,吴经理,晚上好。这么巧。”
“是啊。”吴仲是个热情的人,似乎笑的比我真诚一些。
“来给老婆买衣服?”我问道。
这句话我很后悔问,到现在都是。
我真的很想回家躺着,所以我预想的对话是“对,哎呀她要求挺多的。”“哦,你老婆真有福气。那么,吴经理,我先回家了,再见!”或者任何类似的简短对话。但他笑着朝后仰了仰,说:“不是。我女儿放暑假回家了,我们俩刚吃完饭,她非得拖我给她买衣服……”
本来我想紧接一句“哎,不愧是采购经理”然后迅速结束对话,但吴仲下一句就是冲着里面喊“月歌!”
然后,吴仲回头再次看向我,笑容里带了几分讨好:“哎呀,樊经理,我这女儿不争气呀。上了个不入流的商学院,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没出息呢……”
看这样子,他大概是想顺嘴拉拢拉拢我,看看我能不能给她找找机会。这我倒理解,现在就业难,父母便更着急了,捉住机会就会广撒网。
可怜父母心,虽然我不是。我和春菲没有孩子。一直没要上。
“我知道了。她上大几?”
“开学就大四了!”吴仲比着手势。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zara里面,一个穿着短袖针织衫和牛仔裤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抱着几件吊带连衣裙来到了吴仲边上。她的长头发漂成了金色,发根长出了黑色,好像最近挺流行。化了妆,眼睛灰蒙蒙的,可能是戴了什么小姑娘喜欢的彩色眼镜片。
“哦,月歌!这是樊经理。”
名叫吴月歌的姑娘偏着头看着我,没说话。
吴仲“啧”了一声,说:“这么大了还没礼貌,叫人啊?”
吴月歌看了她爸爸一眼,这才说话:“樊经理,您好。”
“你好,吴小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是为了巩固这个客户,我也只能顺着多说几句:“你爸爸说,你是读商科的?”
吴月歌笑了,笑得还挺开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她眼睛往低处瞟了几眼,才看回我:“嗯,是啊。”
“不错。你爸爸和我是老合作伙伴了。要是我们那里有实习机会,你愿意去试试吗?”
果然吴仲是为了这个。他抢先回答道:“还不谢谢人家?”
吴月歌的笑容收敛了,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瞥着另一边,说:“谢谢樊经理。”
说完,她又看向了我的眼睛,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我下意识避开了那种带着笑意的眼神,她胸口一颗红色的吊坠闪着光。
——我有什么心虚的?这又不是什么权色交易!
我抿抿嘴,又看向了吴月歌:“不用谢。”
吴月歌还是带着笑意,看着我的眼睛。
我拎着袋子的手握了握。
“吴经理,那么,我先回去了?下次有业务了,或者什么其他时候再聊。”
“好的好的!辛苦樊经理了。”
我象征友好地点点头,然后立刻转身走开。
但每走一步,我的脚步就紧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系住了似的。
我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店里面。
吴仲在弯着腰,看着一摞牛仔裤的价格。而店门口的一个模特旁边,吴月歌侧身站在那里,下巴扬起,笑着看着我。
店铺的暖光忽然变得十分耀眼,但我还是目不转睛地、鬼使神差地看了回去。
我惊讶又疑惑,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看的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份让我兴奋的光芒。
2.
春菲在看电影,《钢琴师》。
男主角和同伴们走在路上,无缘无故被一个军官拦下。军官掏出枪,杀死了其中几个。男主角只能面不改色地站着。然后他们接着朝前走。
第二天,我有几个同事被裁员了。
我叹着气离开了公司,但更多是为了自己。
最近的工作不太顺利,我总有点心不在焉的。得更加专心了。我最害怕的事情里面,“失业”要排一个并列第一。
吴仲联系过我几次,是为了公司业务的事。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提,我也没有问。我看见他的消息时,身上总有一块地方发痒,像是有只手在搔。
春菲最近一阵也忙得很,晚饭基本都是从我岳母家和她单位食堂买来的。
放太软的炸鱼、放太干的熏鱼、大个厚皮的菜包子,胡椒粉加太多的鸡大腿、炖得烂得过头的茄子还有死面馒头。
我能理解为什么现在这么多人越来越喜欢吃辣和垃圾食品。生活就是需要这种高油高糖和痛觉来刺激。
吃完晚饭,我照旧在沙发上看手机。杜蕾斯的文案上了热搜。我打了个哈欠,心想,我用不到这个。我和春菲巴不得避孕失败,巴不得十几年了。现在春菲的年纪也越来越不适合生小孩。她要是再年轻个几岁就好多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烦了。我站起身,踱到卧室,把外裤脱了扔在了床脚,回客厅看电视。电视节目也无聊,要么是神仙妖怪谈恋爱,要么就是乡镇干部和村里的幸福生活。都市剧里的小年轻在上海租个房子,目测起来有两百平,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初来乍到的穷人,看得我直发饭晕,好像听见了春菲喊我打蟑螂。
我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春菲没喊我,她刚刷完碗出来。
沙发的另一半照例是靠枕、衣服和手机充电线的地盘,所以春菲习惯于掣一把矮凳子坐在一边,嗑她的坚果,或者瓜子,有时候和我一起看电视,有时候自己刷短视频或者看卖东西的直播,然后从来不买。
我无聊地看着电视上的那个电脑合成的背景,从春菲那里接过了几个剥好的夏威夷果。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一亮。我揉揉眼,顺手拿起手机查看。
那是来自吴月歌的好友申请。
我忽然理解了面对吴仲时那种痒出自哪里。
我把夏威夷果又放回了果盘。然后点了通过申请。
吴月歌的昵称就叫吴月歌,头像则是一个欧美姑娘,可能是什么我不认识的明星。我正放大她的头像看着,请求通话的界面和铃声就同时出现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下方的一红一绿两个按钮,心里狂跳着,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脏会承受不住这样的跳动。头像上的金发姑娘好像也变成了她,那个在商场里对我笑的女孩子!无数种可能在我的胸廓里撞击,发出了杂乱的响声。
“谁呀?怎么不接?”
“啊?”我猛地一抬头看到春菲,她好奇地看向我的手机,“哦,我不认识,好像是新的实习生。”
说话间,我按下了那个绿色的通话键。
“……你好?”
让我惊讶——又失望的是,吴月歌的声音非常正经:“您好?樊经理吧?我从我爸爸那里拿到了您的手机号。上次您说过,您这里可能会有实习机会,是吗?”
“对。”我仰在沙发靠枕上,有些有气无力。
“噢……是这样的,我想请您帮忙看看,有没有我合适的机会?方便的话,一会儿我把我的简历也发给您。麻烦您了!”
“行,我给你看看。没关系,不麻烦。”
我捏了捏鼻梁,眼睛有些发干。的确不麻烦,我不是因为麻烦才眼睛难受。
“对了,樊经理。冒犯问一句,您全名叫什么?我加个备注。”
“我叫樊深存。深浅的深,存在的存。”
“我知道了。谢谢您,樊经理。那打扰了,再见。”
“再见。”
我把电话丢到了一边。
电视里的主角在找她爸爸。我猛然觉得有些奇怪——吴月歌能问吴仲我的手机,为什么不能问我的名字?或者吴仲难道不会顺便告诉她吗?
春菲边剥夏威夷果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我看向黑下来的手机屏幕,那里面好像在疯狂地滋生秘密。
实习不像正职那么麻烦,何况吴月歌也符合要求,所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把她安排到我同事手下去了。
今天天气照样昏沉,二号线停在了广兰路。地铁口有一个早点摊,那头金色的长发十分显眼。
我站在扶梯口,愣着,后面上来的上班族们只能把我撞开了。
吴月歌一扭头,微微一笑,很礼貌地鞠了个躬:“樊经理,您好!实习的事情谢谢您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地走上前:“你……”
她和那天在商场里的表现判若两人。要是这是什么悬疑或者科幻电影,我会怀疑她是一个双胞胎或者机器人。但显然,她就是吴月歌。
但我怎么问呢?“你那天为什么要对我那么笑?”这也太蠢了吧。她是那种放眼上海也数得上的前卫和漂亮,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上班族而已,没有钱,也没有长相和身材,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烧了大半的火柴。我只有一些不容打破的自尊和雄心,每个男人心里都会有。
所以我只能问:“你在家没吃早饭?”
“没吃。”吴月歌耸耸肩,那样子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她买了杯小米粥,走在我旁边嘬着吸管。小米粥一顿一顿地溜进她嘴里。她没戴彩色眼镜片,但涂了口红。穿的是休闲衬衫和西装裙,挎了个小包,没什么出格的。
我换了只手拿包:“怎么不去你爸爸那里实习?”
“哎,那多尴尬呀?就像,比如父母是老师,谁也不会愿意让他们教一样。”此时的吴月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场新人。我看着她,心里的某种波澜也不得不渐渐强迫着被遗忘掉。“哦,那你好好干吧。我给你安排在我同事那里。她人挺好,多学点东西。”
“嗯嗯。”
吴月歌看向旁边的喷泉,接着嘬起了吸管。
进了公司,我把她介绍给了我同事,然后就回自己的工位去了。我们俩离得其实不算远,所以,一上午里,我都会看到吴月歌的金色长发在另一个方向飘荡。我后悔没把她杵到另一个部门去,免得让我心烦意乱。
中午吃饭的时候,吴月歌反而消失了,可能是出去找快餐吃。我拿出春菲准备的饭盒,刚要打开,就听见火警铃大作,震耳欲聋。吃饭的同事急忙捂住耳朵,睡觉的猛地被吵醒,然后也捂住了耳朵。我们这从来没什么火情,但火警的声音实在太闹,大家也就都跑出去了。一群人站在门口,还有几个还披着午睡的毯子。几个保安跑进跑出几回,终于是把这个铃声关掉了,于是我们各自回去。
我心想,这大概是什么人在抽烟所以系统报警。公司搬家后,设备都是新的,灵敏的就像锦衣卫。
我的头还在嗡嗡响,只能慢慢走上楼梯,没想到,在连廊处看到了吴月歌。她淡定地站在大落地窗前,脚底下还露出一个烟蒂。
“是你抽的烟?”我生硬地问,没有带称呼。
吴月歌没回答,只是转了个身,靠在了窗边的护栏上,看向我,然后——又露出了那抹神秘的微笑。
我心里那种感觉于是又回来了,这次来的无比鲁莽。她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职场地位?想要不义之财?还是……我?
胡思乱想,甚至有点被她盯地有点生气,我提高了一点调门:“这所大楼是禁烟的,要抽上外面抽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恼羞成怒。她太过于青春,那种浓郁的花苞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冲垮我。
但我不想这样,也不想承认我已经不再有年轻时候的精力。我应该去统治。所以对于难以掌控的人,也许知难而退不丢脸,但知难而上也是个选择。那种男人心里的自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乱舞,于是,走出几步后我又回头看向了吴月歌。她红色的吊坠还是在胸前闪耀。而她涂了口红的嘴唇还是那样弯着。她还是看着我。
我握了握拳,用力过度地转身,走向办公室。
整个下午我都可以用精神分裂来形容。我一边担心工作做不好有失业之虞,一边在房间另一端寻找那抹金色。但一个下午了,工作只是勉强,金色也消失了。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变成了浓郁的灰蓝色,路灯还没有亮。一整个下午我都没见到吴月歌,我有点不甘心。
不过她没让我就这么不甘心下去。
大楼下面的一颗路灯旁,一点橙红色忽明忽暗。
我陡然间兴奋起来,快步赶上去,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压着自己的心情,装作淡定和稳重的样子去搭话:“你今天还算适应么?”
“您中午回办公室的时候,好像有话要和我说,樊经理。”
“樊经理”。这三个字被吴月歌念的柔软婉转,我好像甚至可以听到她舌尖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会直接这样问,于是有些张口结舌。
我没有回答,她又吸了口烟,然后说:“适应?我很好,挺适应的。”
一点烟灰掉了下去。
她补充道:“本来还以为要加班到很晚呢,都和家里人说可能半夜才能回去了。”
话说完,她便又不开口了,只是一直吸烟,看着我,仿佛在审视我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也回看着她。她的眼神没有动,但里面的感情一直在流淌。
路灯此时亮了起来,她的脸在烟雾里忽隐忽现,胸脯下面被投射出了一道阴影。
我掏出了手机,拨通了春菲的号码,然后看向吴月歌。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做饭的声音。
我停顿了几秒。吴月歌的神色微妙了起来,她的眉毛轻轻挑起,神色里也带上了几分挑衅的笑意。
“我今晚加班,不回去吃了。”我看着吴月歌,这样说着。
“也不早说……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我挂掉了电话。
吴月歌露出了我见过她的最放肆的笑容,就像玛丽莲·梦露那种,让人倾倒。但又不完全是——她笑得像是捕获了心仪的猎物。
这里是附近最近的一家了。前台大概是见得太多,给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靓丽的年轻姑娘开大床房,眉头都没皱一皱。旁边的一家便利店的收银旁边,照例是计生用品。我很久没挑过这个了,也不想留太久,于是抓了一盒看上去合适的。
七月的夜里,天气又闷又热。我关紧了大门,插好房卡,走到床边,找到了墙上的空调开关打开。
冷风徐徐而出,正好吹到了我头上,一股凉意从头顶透到脚底。
我把公文包放在了角落里的椅子上,回身过去,便有两条雪白的胳膊伸来,紧接着便是带着化妆品和香烟味道的脸。她像个白蜘蛛一样地缠住了我,金色的头发像蛛丝一样地勾连在一起。
刚才的那股凉意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身体某处的滚烫感觉,甚至有点疼痛。我似乎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早就伸到了该去的地方了。
春菲是个懂得顺从的人,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变得松弛和乏味。而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不是有句话吗?“不会有人永远十八岁,但永远有人是十八岁。”
空调的冷风吹送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我急迫地想要证明我自己,但越来越快的心跳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已经不再二十岁。但我还是不甘心地想要去统治她,好像做到了这一点就挣回了我的尊严。
我捉紧了她的胳膊,让她没法起身。她时不时想要翻身坐起来,但都被我按住了。不过她好像并不恼火或者沮丧。她的声音还是在小房间里回响,轻佻又快乐。我的耳朵边全是她的声音,然后逐渐的,我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流。一滴汗刺痛了我的眼睛。这一瞬间,她终于得偿所愿地翻身坐起来了。
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轰”地崩塌。我对她的完全统治宣告失败。现在我只有看着她的金发跳舞的份儿。还有那个红色的吊坠,一蹦一蹦,又一蹦。
终于,也许很短,也许很久后——我希望更久——我的身体决定替我结束这一切。
我还是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和喘气声。我讨厌这种仿佛濒死求生一样的状态。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吴月歌——年轻的吴月歌仰着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金发滑落下来。她伸出手,还是挂着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摸了摸我的眼角。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躲开了,因为那里除了皱纹外,没什么别的东西。
“别躲呀。”吴月歌笑了,给了那里一个长长的亲吻。
我的心跳声渐渐柔和,呼吸也平静了些。但那种对于行将衰老的厌恶和恐惧还是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变成了一个敏感无比的人。我没有展开眉头,也不说话。
“你不满意?你挺好的,一切都运作正常。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吴月歌坐直了一点。
我看向她,摇摇头。枕头发出了嚓嚓的声音,让我更加烦乱。
“像个紧绷的弓。就刚才。”
我的身体么?弓当然是又瘦又长的,但弓也是有力的。正当我为这个比喻感到满意的时候,吴月歌接着笑着问:“你知道我哪儿看来的这个话?”
“哪儿?”
“《妻妾成群》!”吴月歌再次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精彩的笑话。
我反应了一下,才猛地想起来——这是部小说,我看过它改的电影。那里面的男主角是个“老爷”。五十多岁的老爷。
她怎么敢这样说?!
吴月歌的笑顿时变得刺眼兼刺耳,成了一种玩弄猎物的得逞。我绝不承认我和那个老头子能相提并论。我心里的恐惧和厌恶立马转变成了愤怒,胸口又开始起伏。
我猝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可她依然没有恼怒,也没有惊讶。她只是笑着看向我,好像我的一切行动她都预测到了。紧接着,她摸了摸挨打的左脸,然后向前伏在了我身上。
我因愤怒而起伏的胸口受到了柔软的挤压,从而慢慢恢复了平稳。她呼吸的热气吹动着我的耳朵。
理论上,我应该立刻推开这个侮辱我的女人然后离开,结束这场闹剧。但我做不到。我还是抚摸起了她的肩,手上是一节一节的纹路,还有膨出的筋络,旁边就是她白皙光滑的臂膀。
被完全统治的是我,居然是我。
我不能这样,我不相信,也不承认我不如她。
但下决心似乎也要精神。巨大的疲倦感在某个瞬间袭来,我便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仿佛听到了洗澡的水声。再次醒来时,则是被春菲的电话吵醒,吴月歌离开了。我担心刚睡醒的声音太可疑,便挂断了,给春菲发微信:“在开会。”
“哦,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开完了就回去。”
“好的。”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了。一路上我都在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我绝没有什么问题,至于让我被比喻地老十岁。
春菲给我热了点吃的,但我没吃。我把衣服全都脱下来塞进了洗衣机,换上睡衣,洗漱后就直接上了床。春菲走进屋,摸进被窝,慢慢问说:“今天怎么这么晚?”
“不是告诉你加班了吗?”
“噢。好吧。”春菲点点头。我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遗憾什么,但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身影。此时的春菲没有意义。
于是我烦躁地摆摆手:“我很累,下次吧。”
3.
算上这次,到七月结束,我和吴月歌见了五次。理由很好找,工作日就说加班,周末就说见朋友。春菲只是在家洗衣服拖地,然后看电视吃东西而已。她什么也不怀疑,也很少在工作之外的时候出门。
又是个闷闷的周六下午。我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的左手。醒来一看,是吴月歌趴着,左手捏着我的左手,好像在玩一团玩脏了的面,右手在刷手机。窗帘是拉上的,她脸上闪着五彩斑斓的手机屏光,胸前的红色吊坠晃来晃去,白晃晃的两团坠在后头。
“你在看什么?”
“给你看手相。”吴月歌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屏。
“你还信这个?”
“至少这次不信。这上头说,你这样的手相主大富大贵。”吴月歌还是那么刻薄地回答,然后笑。
我听言,有关工作与失业的忧虑再次涌出,便想把手抽回来。吴月歌不放,使劲拽着我的手指,嘻嘻笑着,接着她的观察工作。
我拗不过她,哪次都是。就算我暂时取得上风,她终究要再次居上。算上第一回,六次,六次都是这样。我像是个合格的职场人,遇到该低头的时候,终究低头,心里越有想法,反而就越郁闷越恼火,只能先劝自己接受,然后暗暗地幻想着找机会反攻。于是下一次,接着失败。就这样循环,二十年,和这六次。
她太年轻了,轻飘飘地仿佛哪儿都不受限制。我知道,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这样,她还是最活力的那群之一。
“你有男朋友吗?”我忽然问。
吴月歌没看我,只是在我的手和她的手机之间摇摆:“有啊。”
“哦,什么时候的事?”我很平常地问。这太意料之中了。
“六月底吧?也是上海人。前几天我还见他呢。”
“六月底?那是我之前吧。”
“对啊。”
“那你找上我干什么?”我自嘲地笑着。
吴月歌这才把目光投到我这里,说:“你可比他有趣多了。”
“哪里有趣?”这是个一般疑问句,好在吴月歌听懂了。她努着嘴,拍了拍床,说:“喏。男人嘛,还能有什么趣?”
“少来。你又不是透视眼或者预言家。为什么是我?”
吴月歌眯着眼睛,仔细地想着,半天也没想出理由。我有些好笑地接着问:“你不会是开了个盲盒吧?”
“那倒也不算。”她把手机放下,专心玩起我的手来,“你长得瘦,知道吧。中年男人,长得瘦,观感会好很多的。而且你本来也不难看。”
“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更方便。”
“因为吴经理?”
“是的,樊经理。”吴月歌把脸放在我手心撑着,还是笑。
“他要是知道了,我会被他丢进黄浦江的。”我无视了她故意念的慢吞吞的“樊经理”。
“所以你别惹我生气喔。”吴月歌笑着威胁道。
我任她玩我的手,还是自嘲的语气:“所以我没什么特别值得人注意的点。”
这倒正常,我也早就有了这个自我认识。但我还是这么说了。吴月歌把我的婚戒拔下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给戴了回去,然后终于放下我的手,坐起来理理头发:“对呀。不过,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就凑合凑合吧!”
她站起来,走向浴室。
“我觉得你挺特别的。”我看向她的背影。
她转过身,一副难以置信的似笑非笑表情,好像我说了什么幼稚又滑稽的大笑话:“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特别?”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着一口尖酸的语气说:“喜欢,但不希望你觉得我特别。你要再这么说,我就去和我爸告状。”
说完,她迅速溜进了浴室。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接着,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我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有点疑惑又有点好笑地看着浴室的毛玻璃上长满水珠。
她在害怕?吴月歌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会害怕的女孩子。
听她的意思,她“不想被我认为特别”,难道是怕我缠上她?
她喜欢在不同的人之间游走,这我都知道。我无所谓她找多少其他人,但她必须认识到,就算我真的缠上她,我也不比别人差,即使我的确没有缠上她不放的打算。
我不能被她蔑视——我不能被她的青春活力蔑视。
于是我又开始了一次“低头、反攻、失败”的循环。
我掀开被子,穿好外裤,到浴室门口撑着门框,提高了八度声音:“你在害怕吗?”
水声瞬间就停了。浴室里“啪嗒啪嗒”几声脚步,然后门就被猛地拉开。她头发往下淌着水,露出难得的生气表情:“害怕什么?我害怕什么?我说了,咱们两个都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对我来说是这样……”
这点我知道,我也不在意。
“……我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你无非是害怕我缠上你,离不开你,耽误你去找别人。”我说。
“说‘害怕’就过了,不过你说的没错。”吴月歌还在嘴硬地挑我的字眼。
我抱起胳膊,往门口偏偏头:“那你和她们有什么区别?”
门口的地上塞进了几张小卡片,上面画着衣着暴露的女人。吴月歌撇了那一眼,本来略处下风的生气神色顿时变得讥讽:“当然有。你如果找她们,你有得挑;在我这儿,是我挑你。”
从我站在浴室门口开始,我就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来展示我的强势,于是话题便越来越偏。直到我想羞辱她的放荡,却反而被她羞辱了我自己。
她话说完,就要关浴室门。我迅速地阻止了她关门的动作。
第一次,我打了她一个耳光。当时她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她把我当随用随丢的玩具,只不过玩的次数多一些,时间久一点,这样的玩具活泼一些,她会很高兴;但这次情况不同了,她发现这个玩具真的活了,想咬人,于是她也开始生气,加上了几分慌张,两只手一起用力地要把门关上。毕竟是年轻女孩子,加上浴室的地滑,我没怎么费力气就闯了进去。
浴室里很不方便,又硬又滑,但我头一次看到她想跑又跑不掉的样子,所以比之前都快乐。我体会到了我本应有的尊严。
完事后她靠着墙站着,神色复杂又怨怒地看向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我也看着她,难得地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她是个成年人了,我不会坐牢;她要告诉吴仲么?吴仲会广而告之,我会和春菲闹翻,也许不会被解雇,但会身败名裂。
但看着这个统治了我的女孩子败下阵来,我笑出了声。
过了一会儿,我的笑声也安静了。我拿毛巾擦干了身上,捡起湿掉大半的外裤,又躺回了床上。吴月歌默默地拿着吹风机吹头发。风声响了半天,最后她吹完头后,一切显得那么寂静。
然后她进屋,穿好衣服,安静地离开了。
我又睡了一下午。夜里回家后,春菲有点迷茫地摸了摸我的裤子:“你和朋友插秧去了么?怎么裤子都弄湿了?”
“路上经过了一辆洒水车。给我洗洗。”
春菲点点头,没有问“那为什么上衣没湿”之类的问题。
我换好睡衣,从冰箱里拿出瓶啤酒,起开瓶盖,仰脖喝进去一大半。春菲从洗手间出来,大惊失色:“你不要你的胃了!慢点喝!”
我没管她,把剩下的全喝了。春菲一脸埋怨地接过了空瓶子,放在了门口的空纸箱里。然后她还是坐在了一旁的矮凳子上,面色担忧地问:“怎么这么喝酒啊?和朋友没玩开心吗?你这个月还挺忙的,隔三差五加班。是不是单位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嗯,是有点事,不过还好。”我随口说着,然后又改口。春菲还是没多问,只是点点头,接着说:“我在我们单位也就那样了吧,估计就这么干到退休。不过也知足了。你也看着点身体,也该注意注意了。”
“扫兴!”本来带着胜利情绪的我听到这番话,不禁把心里的想法嚷了出来。春菲有些讶异,但似乎也只归因为我在单位遇到了难事,没细问。
原本想再开瓶啤酒喝的,现在我只想睡觉去了。我猛地起身,却忽然眼前一黑,头脑发晕地坐回了沙发。紧接着,那瓶冰啤酒就在大量疲劳的作用下开始上涌。我下意识地推开春菲,哇啦吐了一地黄丢丢的糊糊。
随之吐出我身体的,还有那转瞬即逝的胜利感。我看着地上翻着沫子的呕吐物,感觉身体被空虚和恐惧再次占领。在旅馆里的得意完全消失了。
吴仲大概真的会把我丢进黄浦江吧……
“哎呀!”春菲有些激动,“怎么……胃难受吗?咱们去医院吧?”
我的头很沉,只是勉强抬头看向她,胡乱地摆手。
“你看你!”春菲责怪着我。
我此时完全失去了喜悦的情绪,再次陷入了矛盾和恐慌,所以哪儿也不想去,恨不得把时间倒回六月。春菲把地拖干净,然后翻出几片胃药,端着杯水递给我:“快过期了,明天我再去买点,看来得常备着了。”
我接过药和水,把药吃下去,然后被春菲敦促着喝完了一整杯水。
我看着面前的人,我的老婆,心里冒出一些愧疚,同时,还在想着吴月歌的身体。这两种想法掺杂在一起,我认识到,我成了个最恶心的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4.
在那之后,我就没有看到吴月歌。同事有点责备又有点可惜地说,这小姑娘实习不到一个月就跑了,都没法给她开实习证明。我只能哂笑。吴仲一直很正常地和我沟通业务,在我这里采购,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他在演戏的可能性。直到某一天我才后知后觉地忽然想到——如果吴月歌委屈地、眼泪巴巴地向吴仲告状,那他不会有这种耐心来和我演戏的。他会立刻来毁掉我。因为他一定见不得女儿这个样子。做父亲的大抵都如此,只不过我没有这种感受而已。我有点放心了,但没法彻底放心。那种疑神疑鬼的心情正在摧毁我的心智,一点一点的。我时而雄心勃勃,时而担惊受怕,但永远极度平庸。
十一假的时候,春菲还是拖我去了医院,还反应过度地给我买了个两千多块的全套体检。尽管我知道我没什么大毛病。经过妇产科附近的时候,春菲往里看了几眼,里面还有个孕妇。她不加掩饰地羡慕着。
当初我和春菲去检查过。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护士对我说,让对着眼前的空气想老婆,然后递给我一个空罐子。她当时那种又想笑又害臊的神色让我印象十分深刻,我觉得她应该是个新来的护士。现在大概已经做护士长或者什么了。
最后的结论是要我们俩都吃药。我已经忘了我吃的是什么药,我本来也不想吃。春菲的药有些是激素,还有的我也不记得了。吃了几年,未果,便不再吃了。
除了逼我来体检,春菲自己也挂号做了个胃部检查。机器的声音叫着“乔春菲女士请到3号检查室”,她便把包给我,自己进去走廊里边了。我看着边上一对情侣。女孩子很虚弱地靠在男孩儿肩头,十月初的天气还是很热,医院里空调并不厉害,她却还披着一件夹克。
不知道要等多久,我靠着椅背往下滑了滑,闭上了眼。那个男生不知道在看什么游戏视频,外放的声音恰好能让我听见解说员歇斯底里的喊叫。我烦躁地睁开眼,敲了敲一旁的椅背:“哎,小伙子,手机小点声。”他“抱歉”了一句,把声音调小了。女孩儿在一旁扭动了几下,依旧靠着他的肩膀。
检查室有好几个,不知道为什么,只开了两个,所有要做检查的人全都排队在那里,刚才我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是只能接着闭上眼,准备睡觉。
正当我半睡半醒时,我的手机响了,显示是吴仲:“哎,樊经理?打扰了打扰了。”
“没事,吴经理。找我有事吗?”
“哦,就是上次我说的那笔二十万的款子?会计今天刚把报表做完,没问题了,马上就可以打过去。”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吴经理。”
“应该的应该的——哎?樊经理,你在医院吗?我怎么听着有叫号的声音。”
“是,来做个体检。”
“哎呀,真是的……”吴仲的声音立刻变软乎了,“月歌也是!小兔崽子,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放个七天假也不回家,说发高烧去医院了。这让我怎么放心得了!”
吴仲后边还讲了几句,我没听清,只觉得他好像讲完了,于是说:“没关系,吴小姐……吴小姐很独立自主的,能照顾好自己的。”
“借你吉言了,樊经理。唉,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和太太也多注意!”
“谢谢。再见,吴经理。”我回答道。
我放下手机。
吴月歌生病了?
我想到她那副活力四射的样子,就很难把她和生病联系在一起。我再次拿起手机,找到了吴月歌的头像。
旁边的情侣的女生又动了动。
我按下了拨通通话的按钮。
在把手机放到耳朵边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浑身一颤。
通话过了一阵才接通,我听不出她在哪里,她也不像是在睡觉:“喂?”
面对她的时候,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的眼睛透过玻璃,落在走廊里的春菲身上,心情陡然又堕落了几分,最终叹了口气。
“怎么一上来就叹气啊?”
“我听吴经理说,你去医院了。”
“是啊,前几天和朋友吃烧烤喝酒,大概是夜里着凉,回来就发烧了。烧的还挺厉害的,于是干脆不回家了。我爸没告诉你?”
“他只说你去医院了,埋怨你照顾不好自己。”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吴小姐很独立,她会照顾自己的。”
“说得不错。”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完全听不出之前面对我时,那种含着刻薄微笑的语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也不作声,也不问我话,也不挂断,专等我开口。直到叫号机器叫了下一个号,我才问:“你真的不是因为别的缘故去了医院吗?”
从上次浴室门前的争吵到现在,约莫两个月了。
若真是那样,那我就更混蛋了。
但如果真是那样,我心里甚至会有点变态的高兴——那就可以更加证明,我和春菲没有孩子,全都是医生医术不佳,还有春菲的不好,我一丁点儿问题也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回答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不是。我不是傻子,我自己会吃药。我没去告状,你也别担心了。但那次你很可恶,真的很可恶。”
“对不起。”我放下心来,同时也真诚地道歉。
“算我接受吧。”
“我还想见你。”
旁边的男生第一次整个脸扭过来,好奇又讶异地看向我,又看向玻璃门里面,然后挠了挠脸,给女朋友掖了几下夹克。
让我宽心的是,虽然声音很轻,但吴月歌那轻浮的笑声又响起来了,笑完后,说:“好。”
不吸取教训的我看着玻璃门里的春菲,顶着压在我胸口的道德的石头,发出了嘶哑又满足的几声低笑。
挂断电话后,我的心底总有几分对那个可能性没有发生的遗憾——毕竟我失去了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又想让它发生,又不希望让它发生,结果好像不知道发生了没有似的,我点开了吴月歌的聊天界面,迷迷糊糊间,给她转了一笔钱。
没几分钟,吴月歌就把这笔钱退回来了,发来一条带着怒气的消息:“我他妈图你的钱?”
正当我怀疑自己再次惹怒了她,她又接了一条:“我看你才是个傻子。”
她没生气。这就好了。
我删掉了聊天记录,收起手机,闭上眼,接着睡觉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都带着过分活泛的心思地过着,期待着学生放寒假。元旦假不行,她不回家。体检报告也下来了,比起一年前没什么大差别,还是那些中年人常见病和几条过早出现的轻度老年病,我这架吱吱嘎嘎的马车还能再跑个三十年。胃还行,于是春菲被我呛了几句,不过当晚还是阻止我喝冰啤酒,我还是没有听。
直到一月底的某天,我正埋头在一堆下属交上来的文件里,边上围了好几个新来的年轻人等我的下一步指示,忽然间,就听到头顶那个熟悉的声音:“樊经理?”
我的心脏猛地狂跳了几拍——我抬头看去,吴月歌的打扮还是那么俏丽,头发没有接着漂,现在整个头顶都是黑色了,穿了身黑色的长棉服,涂了晶晶亮的草莓色口红。她好像故意无视了我身边的几个新人,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向我打招呼。
我坐在那,尽量冷静地回答道:“噢,吴月歌是吧?有事吗?”
“谢谢您还记得我。暑假的时候我来实习过,想来开个实习证明。”
她还是拿出了那副职场专用的正经乖样子,连我周围的几个同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只有我在克制着自己的同时,还需要找到合适的回答:“呃,那个……你只来了不到一个月,一般两三个月才给开,这个当初也说过了的。实在开了证明,也不好看。”
“噢……好吧,真对不起,打扰您了,樊经理。”吴月歌鞠了一个躬,退了出去。
我心里好气又好笑——她这就是来玩我的。不过,我越来越习惯了。
这算是我心理的一种建设,还是崩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见她。
我等啊等,到周六上午才等来了她的消息。
上海的地铁扶梯恐怕是全国最快的,上扶梯的时候我却还是跑了上去。美丽女人的身体对男人来说,就是这么有吸引力。
我还听过一种说法——若你发现女人穿的内衣是一套,那么就不是你睡了她,而是她睡了你。不过我想,这种话在吴月歌这里要分开算。她从来没穿过什么成套的内衣,但我总觉得是她睡了我。
没有集体供暖,没有地暖,也没有加热器,屋里是湿冷的,只有我们两个的身体散发着热气。想想那次她说,我比她男朋友有趣,其实也没什么有趣的,只是经验比较多而已。
她死死地抱着我,双膝颤抖了几下,随后便倏然放松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地铁声音。吴月歌躺在一旁,吊坠落在耳边。
我摸了摸她头顶的黑发,说:“你头顶该去漂一漂了。”
“嗯,不急。你不睡一会儿了吗?”
“我今天不累。”
“我怕你死在这里。”吴月歌还是刻薄地开玩笑。
“我真不累。”
“逞能!”
“要我拿体检报告你看吗?我没有心脏病。”
她冲我挑了挑眉毛,那样子好像在说“那肯定有别的毛病”。我从手机上翻出电子版递给她:“喏喏,你自己看。”
她略略翻了一遍,把手机还给我,笑道:“你这算标配。”
“你见过更差的?”我把手机收回来放在一边。
“那倒没有。也就你至于给我看体检报告。”
“是吗?也是,估计你的其他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我自嘲道。
她没否认。
我想起几个月前她的那两条消息,于是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的转账?”
“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为了那个。”
“你只是为了好玩?”
“是呀。”
“那别的事情不好玩吗?”
“这个更好玩。收集不一样的人。”
“所以你不光找年轻人?”
“对。”
“那你难道不应该多找几个我这样子的?”
“你说的有道理,回头我去约几个。”
我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还是有点后悔这么说了,不过想想也阻止不了她。
“真是有问题的三观。”
“你也不怎么样。”她笑着坐起来,伸出胳膊摸了一根烟抽。一阵阵烟雾里,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有个固定的男朋友?”
这问题好像把她问住了。她挠挠锁骨,想了很久才回答:“平常逛街需要有人拎包。”
我笑出了声。
“差不多吧。”她嘟囔着。她盯着床脚,又吸了几口烟,说:“不过,在他身边,我没有安全感。他是个和我差不多的人。我们俩早晚要掰。之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天我忽然老了,我就会一直单身。”
我沉默了一阵,有点体会到了她的迷茫。
“那你和我在一起有安全感?”
“对。”吴月歌回答得还挺认真。
“那你之前还说,觉得我没什么特别的?”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吴月歌大笑道。
可能是我的错觉——她笑得有点心虚。
在我眼里,此时的她有一瞬间变成了她本来的样子,一个年轻姑娘,一个带着天真的小姑娘。
我笑着摇摇头:“这是年轻女孩子对中年男人最最常见的误解。什么安全感,都他妈的扯淡。我给老婆撒谎,出来开房,你指望这样的人给你安全感?我们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就是,‘我要老了,但这有个姑娘自愿和我睡觉’。”
吴月歌的眼珠溜向我的方向,然后她还是微笑,说:“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总结道,“你为了刺激和快乐,所以‘善加利用’了自己的魅力,去‘收集’甚至‘统治’不一样的人,这一点你做到了;但安全感,这是你的幻想。”
“大哲学家!”吴月歌不置可否地笑着,说,“所以呢?你忽然变成了个长辈来教育我,是想让我从此以后在你眼前消失?”
“……当然不是。”
吴月歌眯起眼睛,一副胜利者的神色。
我也没对她撒谎,我的心态,总结下来就是我说的那样。本来想找回的自尊和青春只是短暂地回归,然后再次消失,而我的理智和道德也在这之间、慢慢崩溃。
5. 吴月歌那个男朋友叫赵吉。 过年了,和很多小姑娘的喜好一样,吴月歌也发了跨年动态。卡着十二点发的,我没那个精神,头天十点多就睡了。 九张精修过的的图片,有年夜饭,有地方台的电视节目,瓜果点心,街景,吴仲夫妇,还有一张和一个男生的合影。文字里写了,他叫赵吉。 和那个艺术家皇帝名字同音,小伙子的打扮却一点也不文艺,反而像个街头小子。说“混混”就太过分了,不过确实风格挺野。我把照片拿给春菲看,说这是客户女儿的男朋友,春菲皱着眉头观察了一会儿,说:“怎么看着像外国短片里那种玩跑酷的。” 我安安分分地过了个年,给各种动态点赞,在各种群里发一些无聊的贺年祝福,给亲戚家的孩子包红包。春菲对红包的事情格外上心,特意去换了新版人民币,本来她还想去换些连号钱,不过太麻烦,最终也没能拿到。 压岁钱这种东西对我们家来说,是笔没有回报的买卖,亲戚们对此也能理解,所以他们拒绝我和春菲发出的红包时,更多了点不知所措。但春菲乐此不疲,照给不误。 我的新年衣服还是那种最普通的藏蓝色大衣和经典款衣裤,没什么稀奇的。试衣服的时候,我特意偏头观察了一下发白的鬓角,心里想着——又老了一岁。春菲倒是和其他女人一样,非要赶着年底爆满的时候去理发店排队做头发,一等就是一整天。总之她开心就好。 年过得头昏脑胀。今天晚上是春节假期最后一晚。有家亲戚说什么也不要我们的红包,于是春菲打发我去拿现金把元宵买了。她要在家理账单。 外面寒意逼人,小卖部只有黑芝麻和花生的元宵,我各买了两盒,又买了一箱酒留着送礼,然后揣好剩下的钱,拎着东西回去了。 但春菲的脸色很不好看。 “樊深存,这笔转账是怎么回事?” 我愣住了,心像是被春菲握紧,要挤出血来。 春菲的语气很镇定,但眼神流露的是从未有过的怀疑。她举着我的手机,指着上面一个显示给吴月歌的转账,和退回记录。我的聊天记录都随时删除,但转账删不掉。 我抵不了赖了。 内心那份被发现的尴尬化作了无能的愤怒:“你……看我手机?你看我手机?” “我哪一年不看你的账单?再说我看过别的吗?”春菲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随时都要掉眼泪,但始终没有掉眼泪。她再次激动地把手机翻过来操作着,我穿着外衣外裤和运动鞋,站在门口,拎着那一包东西和一箱酒。几秒后她又挥动起手机来:“她才二十几岁吧?你不觉得自己够恶心的吗?” “我是这么觉得的。把手机还我。”我伸出手。 “等一等,这个日期……那天、那天不是咱俩去医院的日子吗?”春菲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到了玻璃门里的春菲,旁边男生惊诧的神色,还有我得逞的笑。 “是。” “天呐,樊深存……你……”春菲说不出话了。她抬起胳膊,指着门外,用一种绝望又克制的语气命令道:“出去。”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勉强稳定住身体后,我把东西都放在了门口,然后开门,走进了黑暗的走廊,一路来到了楼下。来到一个长椅前边时,我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上面。 我反应过来,我刚才其实有不少理由可以编,虽然都比较蹩脚,但兴许可以搪塞。我太慌了,压力也太大,所以什么也想不到就承认了。 坐在长椅上,寒风呼啸。我戴上外套的帽子,心想,明天,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陷入了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寒风让我睡不着,疲惫想让我睡去。直到月亮落下,天色渐渐亮起,开始有鸟鸣声。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最后一口气。 我要死了吗……? 想到即将来临的事情,和我本来就面对的令人生厌的种种事,也许这也是个更优雅的选择。 直到有人拍我,我才被拖出了濒死的梦境。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 是春菲。她披着一件厚外套,抱紧胳膊,脸色惨淡又苍白。她疲倦的眼睛看着我,最终看向一旁,说:“回家吃饭。” 时钟指向六点二十,餐桌上两碗小米粥和一碟咸菜。她默默地坐下,自顾自地喝粥吃咸菜。 我的手机摆在我的碗边,像一具黑色的尸体。 我坐了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直到春菲喝完看着我,我都没有动。 “快吃,”春菲揉揉眼,“吃完了别忘把碗放水池子里。” 然后低着头发呆。 “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我忍不住问。 哪怕像昨晚那样骂我? “……快吃吧。” 她装的若无其事,头更低了。 “那、你不想听我说些什么?”我追问。 “快吃吧。”春菲重复着这句话,头转向一旁。 我只能端起粥碗,像酒一样一饮而尽。春菲没等我把碗拿到水池,自己就把两个碗都送了过去,然后站在水池面前,接着发愣。屋里很安静,时钟哒哒地响,水池里的碗没有放稳,哗啷一声倒掉,春菲也没有动。 天色渐渐大亮。我站起身,头脑发晕,但并不想去睡觉。我走到门口,换上鞋子,拿好钥匙,说:“我去上班了。” 春菲没有回答。 我讨厌二号线的人味和热气,本来就没有休息好的头脑更加混沌。列车在世纪大道启动时,广告牌光怪陆离的影子在我眼底闪过,我的心口像被针扎了几下,让我想吐。 接下来的几天,春菲一直是那副似乎无事发生但又极不自然的样子,她好像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想和我讨论这个事情。她依旧上下班,洗衣服做饭刷碗。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不再和我闲聊,也不再偶尔扳着我的胳膊,希望再做一次怀孕的尝试。她只是掀开被子,背对着我躺下,然后安静地入睡。 我的工作也出了问题。去年下半年的工作质量起起落落,我没能获得一个本来十拿九稳的涨薪。虽说还不至于失业,但这点的打击还是不小。按理说,工作了二十年,我应该从容应对上级的批评,但这次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我还是有些头晕。他似乎把注意力和信任转移到了几个年轻人的身上,对我则冷淡多了。 我的焦虑慢慢地滋生。于是接连几天,我都拼命加班,和那些能熬夜的年轻人一起坐末班地铁回家。反正早回家也是那样,不会更幸福。 这样过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晚饭时分,有个新下属看不下去了。我趴在桌子上,头还是疼,肚子咕咕叫,但我感觉不饿。办公室里飘着盒饭的味道,我的肩膀被拍了几下。 我抬起头,是那个年轻的新下属。他有点担心地问我:“那个,樊经理,您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有点头疼。”实际上我哪里都不舒服。身体上的还在其次,主要是心里。 “我那里有阿斯匹林,您要不要吃一片?治头疼。”他说。 “不用了。谢谢。”我边摆手边站起身。我感到自己晃了几下,不过还不至于摔倒。 “您这是……” “我回去了,今晚就辛苦你们几个了。” 我确实有点坚持不住了。下属连忙点点头说:“那您回去吧。请注意安全。” 把着二号线的栏杆,我却依旧不想回家。这几天晚归,我也没有给春菲打报告。她是觉得我去加班了,还是去找了吴月歌,我并不好奇。 于是我还是在那个商场下了车。 晚饭时分,商场里人很多。我在地下二层随便找了一家不用排队的小饭店,坐下要了一碗盖饭,外加两瓶啤酒。座位前方经过了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的声音无限接近于爆炸和嘈杂。我吃不下了,米饭剩了不少,但啤酒都喝掉了。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吴月歌说我长得瘦,这是实情,但不知她对这里堆积的脂肪有什么观点。 我乘着扶梯,一点点上楼。中庭里有个篮球场,一群人在外面围观里头打篮球。我坐在一旁的一个公共长椅上,有些困,但难受得不想睡。只能撑着额头,低头看地板。 前面不时传来欢呼声喝彩声,我的眼前慢慢模糊,忽然两双脚出现了。一双休闲鞋,活泼地站住,一双运动鞋,慢慢地跟过来站定。 我抬起头,屋顶上一排排灯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我急忙用手遮住了光,仔细一看,居然是吴月歌和赵吉。 “你好啊,樊经理!——喏,赵吉,樊经理,我爸爸的朋友。我在他这里实习过。”吴月歌拽了拽男生的外套。赵吉撇撇嘴,看着我。 “你认错人了……小姐。” 我的影子在他们两个面前渐渐崩塌成一小粒,猥琐又无能。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吴月歌的笑容僵住了。她又左右摆头看了我几眼,才直起身,挽住赵吉的胳膊,说:“还真是认错了,真要命啊。” “这你都能认错?你这俩大眼珠子。”赵吉笑话着吴月歌。 “长得挺像。不是一个人。樊经理是个沉稳干练的人,才不是个可怜虫。走吧,我想喝奶茶。” 吴月歌把赵吉拽走了。她好像很生气。 我也待不下去了。篮球赛似乎正精彩,我默默地起身,又转了几圈,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才向大门走去。 正当我走出商场大门,要进地铁的时候,耳边一声招呼,“嘿。” 我茫然地朝一旁看去。只见赵吉抱着胳膊,偏着头看我。我感到自己似乎有点驼背,但我不想直起来,我很难受,也很累。 他放下胳膊,走过来,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带着一副无所谓的笑容说:“我太知道吴月歌是什么人了,所以她也不可能认错你。只不过……我没想到,她连你这样的人都要。” 我笑了,接受了他的嘲讽。“吴月歌呢,怎么不和你在一块?” “她要喝奶茶,我在等她。” “不是刚才就说要喝吗?” 赵吉不耐烦地一摊手:“大叔,你听没听我说话啊?她又不是真的认错了人。她嫌弃你才走人的。” 我点点头,后颈有些酸痛,于是我伸手揉了揉,再次点点头,迈步朝地铁口走去。走到旁边花坛边上时,差点被一个拍肩推进土里。 “抱歉抱歉!”吴月歌笑着说。 我朝商场门那里看去,赵吉还是抱着胳膊,神经质地抖着腿。 “别管他。喏,这个给你。”吴月歌把手里的奶茶袋子递给了我,“本来我要喝的,不过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不用了。”我摆摆手。 吴月歌一嘟嘴,拉着我在花坛边坐下。她拆出吸管,啪地戳进奶茶杯,嘬了几口。口红留在了吸管口上。“嗯,好喝。喏,你喝点。” 她把奶茶杯送到我眼前。我看着那个口红印,苦笑着摇摇头。 我该不该告诉她,春菲已经都知道了? “你嫌弃我?”吴月歌做出一副闹脾气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不是认真的。 “我哪里敢。” “那你还是生气了?”她观察着我的神色,“抱歉,刚才不该那么说你。不过,我是有点生气的。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工作上的事。” 我还是没告诉她。 “失业啦?”吴月歌有点惊诧地问。 “没有。” “贬职?降薪?” “都没有。” 吴月歌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其他的情形。我看她那副样子,不禁真心露出了一点真正快乐的微笑:“别想了,你想不到的。” 我不知道把春菲的事告诉她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宁可这样拖延下去。 她耸耸肩,又嘬了口奶茶,不由分说地把奶茶杯送到我眼前。我还是摆摆手。 我看着她幼嫩的皮肤,挺拔的胸脯,想到赵吉刚才的话,心理防线再度崩溃。 “真浪费……” “嗯?浪费什么?奶茶?”吴月歌睁大眼问。 我指指她,又指指我,说:“浪费。” “噢,是不是赵吉和你说什么了?少听他放屁。我乐意就行。”吴月歌笑道。 “不光是他……吴小姐,你实在不该把你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早就说过,我不想缠着你不放。你应该和你男朋友好好过。你……你还年轻,不能毁了自己的未来。我不一样。” “这么没自信?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不差吗?还有,别听不懂人话,我说了,我挺乐意的。委屈兮兮的,还来教育我呢。”吴月歌还是笑。 她不知道,我不光是自信崩溃,春菲的知情、职场的不顺、新人的对比、身体的衰弱都让我崩溃。我完全没有了初遇她时候的那种心力,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地接着活下去。而我不想让这一切再度发生在吴月歌身上。 针扎的感觉再次袭来,我揉了揉心口。 “吴小姐……” 刚开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只能又陷入沉默。 说到底,最猥琐的色心和最脆弱的自尊在我的脑海里打架。我一方面对崩塌的未来毫无信心,甚至会想到死,而且也不希望吴月歌踏足这样的未来;而另一方面,我又想一遍又一遍地拥有她,不顾一切。 于是,我没有接着反驳下去。 吴月歌当然看不到我的内心矛盾。 “好啦,樊经理!我这可是特意跑过来劝劝你,男朋友都撂一边了。这半杯留给你,不许嫌弃我!” 吴月歌把剩的大半杯奶茶放在我边上,跑回商场门口找赵吉去了。 奶茶吸管口上,红晃晃一个口红印。 我愣了神,慢慢拿起奶茶杯,抿着口红印记,吸了一口。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口感有些厚。我想到了吴月歌第一天实习买的粥,还有春菲做的粥。 6. 之后的几天,我还是加班,每天坐末班地铁回家。我不给春菲发消息,她一次也没有问。她的确没有往外说,所有其他人都以为我们家一切正常。 这几天过得格外漫长,我以为正月早就过了,结果在晚饭时分的办公室听到了有关元宵馅料的讨论。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吴月歌的消息,一个定位。 这几天我一直处于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的纠结里。春菲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形不会更糟糕,哪怕我天天夜不归宿,她也不会再管我了。这种日子就像等待行刑一般,我不知道她哪天就会忽然公布我的一切罪责,让我彻底失去一切。就算是被吴仲知道了,后果也只相当于春菲把事情说出去而已,所以,现在去见吴月歌,已经不会有更多风险。 但也许我是良知未泯,以我现在的情况去见她,我总有点犹豫。就像那天我说的——她不应该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这个结论只是出于我仅存的理智,并不代表我不想。 于是我有些遗憾地发消息说:“我今天要加班。” 手机接着又一响:“我后天就开学了喔。” 我的喉咙顿时干燥了一些。办公室的气氛变得紧张又无聊。 我环顾四周那些空了的工位,还有早就下班了的领导的办公室。 我还想到了她那句“我乐意就行”。 “好。”我回复道。 她穿的是件卡其色的针织外衣和同色的休闲鞋,黑色的打底裤,红色的长款毛衣。给我开完门后,她就去拉上了窗帘,然后把针织外衣脱在了椅背上。我还是把门关紧,接着走向她,开始吻她。红毛衣的质感很粗,和她皮肤的触感对比强烈。 我边动手边问: “为什么今天要见我?” “我说过要开学了呀。” “那赵吉呢?” “有的是其他时间。” “比如明天?” “明天我要在家睡懒觉。” “那前几天呢?” “我不告诉你!”她嘻嘻笑着。 很快色彩褪去,她只剩下了炫目的肤色。 这次,我们共享了支配的权力。 我简直怀疑自己要犯心脏病。我也许应该停下来歇息一阵,但这半个月来的大小祸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怨恨,让我失落,于是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只听得见耳膜里血流的轰鸣,胸廓的骨头狂乱作响,越发剧烈的呼吸。但我没有停下来。 职业,体检,春菲,二号线,无后,东窗事发,张江,过节,年纪,人际…… 我的喉间咯咯响动,仿佛被这一切呃住了脖子。 我要死了吗? 恍惚间,我看到吴月歌迷蒙的眼睛,胸前如水一般地波动。 我像失血般地变冷和痉挛。 车灯透过窗帘缝,闪过了屋内。 我躺在她旁边,心脏还是不肯饶了我,依旧想要冲破胸廓的束缚。两处咻咻的鼻息交叠在一起。她掰过我的肩膀,摸着我的后背,慢慢说: “我真怕你死在这里……” 我先平静了一下呼吸,才说:“我不怕死。我怕失业。” 吴月歌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抚摸着。 我想了半天,才决定问她:“你读过《失乐园》吗?” 她的手顿时停下来了,并沉默着。很久,她才回答道:“一点可比性都没有。” “对你没有。对我的话,我很像那里面的男主角。” “久木可都五十多了。上次我说到类似的人物,你还打我呢。” “对不起。” 我心甘情愿地说。 我又想了想,接着问:“那《美国丽人》呢?” “更没有可比性了。” “这个年龄更像。” “你举的这两个主人公可都死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我还得打电话叫救护车救你。” “你尽可以跑掉,不必管我。我不拖累你。” “你要死,好,你要死!你现在就去死!”吴月歌生起气来了。她坐起身子,推了我两把。我没有气力去抵抗,一下子仰面朝天地躺着了。 她还是生气,接着嚷道:“我怕死,我可要活着。你要是自顾自地死,我就每年清明节给你上坟,把你的骨头都刨出来,埋一次我刨一次,埋一次我刨一次,要你死都死不安生!” 吸顶灯没有开,但我能看到里面那一团苍蝇的尸体。 吴月歌坐着,生气过后,抱起了双膝,头发披在身前和后背。她安静了半晌,回身伏在我依旧起伏的心口上,吻我的嘴唇。 我有些震惊于她的这一举动。她微微抬起头,旖旎的声音在我的眼前响着:“我宁愿你做佟振保。” “那是谁?” “红白玫瑰的男主角。红是情人,白是妻子。他懦弱,他放弃了红玫瑰,妥协了白玫瑰,过上了一眼能望到头的好人人生。” 几秒钟的沉默。 “但他活着,樊深存,他活着……你、你怎么能这么认真的说你要死?” 两滴眼泪掉在我脸上。 我更加震惊了。长久以来,我的脆弱一直被吴月歌一览无余,但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的脆弱。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意识到,她所说的“安全感”,是真的也好,是她想象的也罢——的确在她心里存在。这也许是我唯一的一点特殊性。 “你怕我死……?” “是,我怕你死。” 若是以前的吴月歌,她会生气地反驳我说,她不害怕,她没什么好怕的。 我再次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一冲动,说:“春菲都知道了。” “谁?” “我太太,她全都知道了。” 吴月歌坐起来了,手指悄悄摸上了我的婚戒,重复着:“我宁愿你做佟振保。” “可那样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那我难道催你寻死?” 她说起这个话题就会激动。 “你的其他人们……都是单身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她的头扭向一边,“但,和他们的时间都不长,所以,之后有什么事,我都不知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你不怕惹上麻烦吗,这样?” “我这样的人多的是,都还活着呢。”我看得出,她还是嘴硬。 “我也许会带你一起死。” “你不会。” “不一定。” “那你就不会说,‘吴小姐,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的话了。” “你明显没有听。” “你也没把全部的事告诉我。我现在才知道,你之所以颓丧成那个样子,不光是为了事业。不过就算我全都知道了,我也不一定会听的。难道我是什么好人?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吴月歌的手从戒指上放开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和你太太说?” “她到现在都没有广而告之。我今天回去后,会和她商量。如果她有一天要公开我的劣迹,请她把你摘出去。” 吴月歌揉揉眼睛,躺到了一旁,说:“她如果不答应,我倒很能理解。” “她会的。她……人很好。” 我给春菲下着这样的定义,很犹豫,因为她越善良,我就越卑鄙。 她忽然笑了,问:“那我要是还要找你,你会来吗?” “你怎么这么恶劣。” “快说。” “会。” “你看,我就说你也不怎么样。那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你要好好活着。” 夜深了。 我醒了过来。浴室的灯开着,吴月歌似乎在里面梳头发,发出了刷刷声。 我站起来找她,说:“那么,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我回身,揉了揉心口。忽然那种针刺般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次它没有消失,而是迅速扩张。先是像缝衣针似的刺了几下,然后几秒钟的时间里就变成了针毡。我整个心口都麻木了,紧接着是剧痛和冷汗,人也没法站稳,手使不上劲,摔倒在了大门后面。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我听到吴月歌惊慌地喊着“不”,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我昏昏醒醒了好几次,等到我真正彻底恢复意识的时候,是春菲坐在我边上,我躺在医院。她还是老样子,表情冷淡,极不自然。当然,这不怪她。 “你醒了啊?”她淡淡地问。 她简单地给我说了一遍发生的事,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我的确是犯了心脏病。不过,不知道春菲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是故意羞辱我,她一字一句地转述了医生的话,“性行为相当于中等劳动强度,不会加重心脏病的风险。樊先生的心脏问题是由于压力、疲劳、饮酒和加班,还有一些基础病导致的”。而且,吴月歌没有像我建议地那样离开,是她叫了救护车。由于这一举动和我的入院,现在,不需要春菲公布,所有人都知道了。当然,也包括吴月歌那边的人在内。吴仲来了好几次电话,都是春菲接的,她替我挨了几次骂。 “能把你救过来,也不容易。及时的CPR救了你。”春菲剥着橘子。 “那是什么?” “心脏复苏。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的。”春菲就像普通的妻子那样,极平常地回答着。 “……谁?” “你和谁在一起,就是谁。”她还是冷淡地说。剥完橘子,她一瓣一瓣吃光了。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来得及和有没有用是两回事。你这句话既来不及,也没有用。” “你见过她了?” “见到了。你眼光挺好的。小姑娘眼都哭肿了,还那么漂亮。” “是吗……我本来想,请你如果哪天要公布我的事,把她摘出去的。” “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我会答应的。她还年轻,还有要脸的机会。我不喜欢她,但更恨你。” 我自嘲地笑了。 “还有两件事。”春菲冷静地说。 “什么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们离婚吧。” 虽然这是个我预料之中的事,但是这个时间点让我有些惊讶。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表情,她接着说第二件事:“因为你失业了。” “什么……?” “至于吗?想想也知道,你都做这样的事了,谁还会让你去做需要形象的销售?本来我想,凑合和你过,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我不想养你。” 短短几句话之间,我就拿好了主意。 “可以。但要等我出院再说。我不会食言的,你放心。” 春菲点点头,给我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站起来说:“那你先休息吧。我累了。有事你叫护士。医生说,没意外的话,你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说完,她离开了。 我还剩了什么?什么都不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崩溃了。 半夜,同病房的人打起了呼噜。我拔掉了针头,穿好衣服,尽量正常地走出了病房。 住院部夜里的灯光也很暗,护士台的值班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发觉什么,接着低下头去了。 楼下门口的冷风肆虐。出了医院大门,我叫了一辆车子,把我送到了古北路桥。 望着这条分割上海的苏州河,我心里的一切都随着水声而垮塌。 明天的樊深存什么都不是了。他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家庭,没有了社会地位,没有了健康,没有了爱。而这一切不怪别人,不怪任何人,都怪他自己。所以,也许河水才更加适合他。 幸运的话,我应该随着苏州河进入黄浦江,然后入海。希望我不要过早漂起来,那样会吓到市民。我已经够恶劣了,不想死后还这样。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所有财产都会归春菲。这样也免了她要办离婚分家的麻烦。 “好好活着!” 吴月歌的话在我耳边响起——真是抱歉,吴小姐,我无法做到。 我关掉手机,把它装进衣服兜里,然后越过栏杆。 当我的脸亲吻到苏州河水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其实找个高楼更快捷。但我本来就全线崩溃,难道死后还要把自己摔的粉粉碎?所以,还是苏州河吧,它是个更温柔的选择。 我和赵吉分手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和我的事情暴露没多大关系,反正他早就知道樊深存的存在。 爸爸很生气,他骂我,问我是不是想当妓女;也骂自己,为什么养出了这样一个女儿;也骂樊深存,说和他认识这么久,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回学校的第一天,我就去把头发染回了黑色。也许是这件变故让我想变乖了,也许是我猛然意识到我将要毕业,是时候找工作了。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时,我总想着樊深存痛苦地倒下去的样子。 刚开始,我真的没有当他是回事,只是觉得,他敏感又脆弱,可又不是一般中年男人的色厉内荏,所以还挺好玩的。但后来,我逐渐发觉,和他在一起,我总会很安心。虽然他自己说,这是我的幻想。 也许吧,不过,既然他也喜欢我,那我开心就好。 爸爸他们极力帮我掩盖着,学校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我在这边虽然会被朋友觉得“有点恍惚”,但没有太大压力。我不知道樊深存怎么样,还好不好。 冬天还没过去,我和舍友在食堂吃饭,公共电视上播着地方的新闻。 小偷被抓到了。土路拓宽了。大楼修好了。春运时候丢的项链找到了…… 有人跳河了。 电视上的给死者的马赛克很重,但周边的环境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黄浦江。 死者姓樊。 食堂门外,动漫社团的一个布景里,风铃被风吹动着作响。 我愣了愣神,然后猛地翻找起手机,找到了樊深存的电话打了过去。 没有人接。 我没有犹豫就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干什么?”爸爸余怒未消。 “爸爸……我看到新闻了。”我不敢直接问,怕问到我不想听的结果。 “刚午间新闻报道的黄浦江的死人么?就是他,樊深存。” 我的眼睛模糊了。 “知道了。”我挂断了电话。 我当然不爱他,这个字眼太重了,需要付太多的责任。 但我同样怕他死! 开始他想着打败我,总想着打败我,后来他不再尝试了,我也会把一些权力让给他。他在我身上发泄着他对生活的一切不满,我则寻求着刺激和欢乐,还有他附赠的那种安全感。 现在怎么办呢? 我一点一点地流眼泪,舍友有些不知所措地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没有说。 讨厌……!樊深存,我说过我会在每个清明节都去挖你的坟,让你死不安生的! ……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 我会想他。大概不会想到老死,但会想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