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老人泪
关于他的故事，我知道得其实并不多，一是那会儿我还小，没兴致探问，一是他很忙，没时间给我们讲，就连他的生辰八字我也不太清楚，对于年轻一代的人而言，很少有人去记天干地支，所以他的生辰年号在我心中仿佛就是一个谜，只记得他走的时候，也就是前年，七十三岁。
尽管对他早年事迹不甚了解，但在我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时吧，他讲的几个小故事，我还依稀记得，只不过当时年幼无知不以为然，到现在也快淡忘了，其实也挺遗憾，要是那时就懂得“人死不得复生”这一简单的道理的话，一定听他多讲点儿，并牢记在心。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讲到自己的小时候，很小就离了亲娘，自己是由后娘带大的一段，因为这一段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是我十一二岁时，他又给我重复讲了好几遍。
我爱听他讲故事，可我更爱讲他的故事，尽管知道得并不多。在他六十三岁时，不幸中风，从此便失去劳动力，一直瘫痪在床，两三年后，才终于拄着拐杖，勉强能下地活动，慢慢地，他竟能为老伴和孙子做饭了，全家人都感到欣慰也很惊讶，但还是很担心他，劝他好好休息，他只是笑着固执的说“不要紧，我还行”。每到春暖花开的日子，他就拄着拐杖慢步走到院子里，坐在早已备好的椅上，惬意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四周竹林里的鸟语花香也为他奉上最虔诚的问候，就这样，那根拐杖，那把椅子，那片竹林，那所乡间老屋，陪伴他走过了又一个三年。
可那样的好景并不长。在他行将安享儿孙满堂的晚年时，二儿媳不幸患病离世，两鬓斑白的他和老伴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痛，毕竟在他中风的五六年里，其他儿女外出者外出，移居者移居，在身边照料两老人几乎全是二儿媳的事，比亲闺女还亲。从那以后，他不得不帮助老伴照料三个形影不离的孙女，也就是他外出那俩儿子的女儿，那阵儿我已上初中了，一直寄宿在街上，所以很少回家，和他交流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是一逢机会就回家，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点止痛药或葡萄糖什么的。
然而，有一次我回家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后叫了声爷爷，我回来了，他在休息，只欣慰地应了一声“哦，回来了？”接着便十分艰难地下床来，看着我满头大汗而又饥肠辘辘的样子，他又心疼地说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这时，三个妹妹不知去哪玩了，奶奶也没在家，他便拄着拐杖打算给我热饭菜，我说我自己弄，您休息，他才勉强的坐在一旁，跟我寒暄，问我在学校有没有惹祸，问我吃得好不好，又问我现在成绩怎么样，庆幸的是，我的回答都还令他满意，他欣慰的笑了，我也会心地笑了。两把柴禾，饭菜就热了，我端着正要吃，可最终无法咽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眼前椅上的爷爷居然泪流满面。至今无法深悟，爷爷为什么会流泪，因为之前他曾告诫我男子汉不应哭泣。但我明白，也许是他太心疼孙子，看到孙子吃饭的样子，又让他回想起好多往事，好多伤心的往事，也许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而不愿相信如今孙子的命运也跟自己小时候那么相似----那么小就离了亲娘。对，我是他早已去世那儿媳的儿子，在他七个孙子中排行老二。从那以后，每次回家我都似乎畏惧叫他，怕他激动，怕他又会哭。
这样的担心终究是正确的，每次回家，听到我的声音，他便泪眼婆娑，我只是强忍泪水为他揩去眼泪，然后从书包里取出用节省下来的零花钱给他二老买的诸如止痛药、葡萄糖之类，或是橘子、苹果之类。因为奶奶也患有风湿，要经常吃药，但情况比爷爷乐观些。而爷爷也偶尔会交些“差事”，比如给他锯木柴、洗衣服、刮胡子等等，当我做完这些活儿后，他也长舒一口气，毕竟在他看来，苦命的孙子已经懂事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很快，我步入了高中，离家更远了，有时一个月回一次家，有时半年也不得回一次，和他的距离也渐行渐远，但每次回家他都会激动不已，有时彻夜不眠，好几次临走时总是那么难舍难离，他依旧泪眼模糊，依旧给我崭新的零花钱。而那些崭新的零花钱，不知他保存了多久，总之在他中风的八九年里没能上过一次街，更甭说进城了。每次临行，都会拒绝他的钱，但每次都在一推一搡中接过他的钱，然后心酸地上路。
高二那年的春天，万物复苏，依旧阳光明媚，依旧鸟语花香，然而奶奶不幸重病逝世，从此，他的儿女们开始轮流照料他，我回家的次数也增多了，因为一直惦记他老人家，所以经常请假回家，然，有一次回去无意间发现，他的右脚不知怎的跛了，而且膝盖处已经肿大，我忙用羚锐膏给他贴上。
他说：“没用的，前几天不小心被绊倒了。”
我的心顿时像针扎一般。也就是那次，临行时我总不想走，他拄着拐杖，非常吃力地送我到竹林深处，在他坐过的那个地方。
他捧住我的手说：“去学校要好好学习，争取早点走出山旮旯。”
“爷爷放心，我一定会的！”
“唔，我相信你。”爷爷颤颤巍巍的说：“我的病……可能……这次……不会……”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住他说：“不会的，爷爷您长命百岁，等我回来”。
这时他从上衣夹层摸出五张崭新的钞票塞给我，我照旧推脱不要。
“孙儿啊，这是我给你的，拿着，拿着去买……”他又哽咽了，泪水横流，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噙满了泪水，我很心痛，接过那千钧重的五十块钱，还余温尚存，攥在手心，可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说爷爷，您回吧，我走了。这时他几乎失声了，仿若一个老小孩！含糊的说：
“走吧，我再看着你走一截儿”。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如血，挂在西山，透过那片竹林，照在爷爷花白的鬓角上，他的眼泪还在颤抖，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让爷爷回去，他只静静地站在那，向我挥手，我又走了几步，再次停住，转过身，见他还在挥手，同时也还在挥泪，我大声喊道：“爷爷，您回吧，天快黑了，我会走很快的”。
他说：“好。你要常——回来啊！”我转过身，硬着头皮强忍泪水，挎着沉甸甸的书包，狂奔而去。本以为走了很远，可我回头再看竹林深处，夕阳染红了整片林子，老人仍伫立在刚才的地方，也许，他还在挥泪，也许，他还在呼唤，也许，他已在等待孙子下一个回来的日子。
时间飞快，当我回到学校才短短十天——也就是奶奶去世第一百二十天，那天下午，一位行色匆匆的同学跑来教室门口召我出去，他是我一亲戚，给我说家里有事，让我打电话回去问问，说完便走了，我的心猛颤了一下，借来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叔叔，他断断续续地说：“儿，你回来一趟吧！你爷爷，他，今天中午……”电话不自觉从我手心滑落。
翌日清晨，我到家了，伴随阵阵鞭炮的“哀鸣”，跪老人灵前，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