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
（一）
终于在四月的那场落雪之后见到外甥了。在小城灵宝热闹纷纭的街道上，外甥坐在婴儿车里，两手不停地抓寻所及之物。我从火车上下来，最先看见母亲，接着便在母亲身旁找到了外甥。外甥戴着淡绿色广檐小帽，黑亮的眼睛水晶一样明澈。外甥的手从来不闲着，能摸到什么非要抓一下。地上的烟头纸片、母亲的鼻子头发，都曾在外甥的手里短暂停留。母亲幸福地指给我看她脸颊上的红印，说那便是外甥的杰作。
母亲说你姐去买吃的，就在不远处的市场里。我就朝着母亲所指的方向张望，直到不久之后终于把姐姐的身影锁进我的眼帘里。和姐姐不相见已经两年。两年前姐姐远嫁浙江，走的时候与母亲相拥哭啼，泣言不论怎样，必要每年回来一次。然而，自从姐姐走后，“回来”就成了姐姐和故乡亲人长达两年的共同期盼。回来，总是比想象中的艰难。先是姐姐怀上了外甥，行动不便；再是外甥顺利降生，却因幼小不宜长途跋涉；接着是姐夫工作忙碌，没有时间送归姐姐和外甥。每一次姐姐的归期向后推延，故乡亲人的等待就要被拉长，等待的折磨就要加重。母亲每每对着父亲叹气：嫁远了有什么好处，叫你当初放她出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万一哪天我有个病什么的，想见她一面都难。这时父亲总是无奈地笑笑，然后点支烟默默地抽，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去年腊月外公病重，姐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姐姐每天都要打来电话追问外公病情。姐姐小时寄养于外公家中，深得外公疼爱。为了不让姐姐着急，外公去世的消息，被故乡的亲人封存了。即使在外公去世之后，姐姐每次电话问及外公病情，都被告知日渐好转。“日渐好转”让姐姐的回家之路明亮轻松不少，但外公去世的事实却不能因之乾坤扭转。姐姐一下大巴车就念叨要给外公买好吃的，几次重复坚持之后，母亲终于忍无可忍，说出了实情，而姐姐早已号啕大哭。两年了，姐姐没有参与故乡的丝毫变化，故乡的丝毫变化却可能给姐姐带来失落和遗憾。
姐姐朝着我走来，朝着母亲走来，朝着故乡走来。姐姐见到老弟的兴奋与喜悦，似乎要把整条街道的激动起来，似乎要把整个灵宝小城都激动起来。
两年了，故乡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姐姐问我外甥长得像谁，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来。外甥的眼睛又黑又大，这是唯一受到姐姐赞扬的地方，至于其他，则被姐姐认为丑不可及。我趁着几天假期回家看望姐姐和外甥，行色匆匆，其实我和故乡接触的日子并不比姐姐长。所有游离于故乡之外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和故乡保持些许粘连，这似乎是每一个人都有的非条件反射。所以，当姐姐第一次问我外甥长得像谁，在收到“颇像个外国人”后愁眉不展，就不足为奇了。外甥，在姐姐看来，是要成为她和故乡新的粘连的。
姐姐说外甥长大了绝对外向，不像他外公，不像他舅舅。姐姐抱着外甥的时候，外甥总是欢跃的。这时外甥嘴里咿咿呀呀，小手不停地抓寻，这时外甥的大眼睛布满喜悦。一旦其他人要抱他，他就会哭。母亲说外甥刚来的时候，哭是抿着嘴，笑也是抿着嘴。抿着嘴，是外甥对新环境的敬畏和疑虑。故乡是姐姐的故乡，却不是外甥的故乡。外甥的故乡已经注定，远在浙江，远在天边。在故乡的亲人看来，那种远，绝不只是从小城灵宝到浙江的大巴车的距离。
外甥天生好动，却相当认生。刚来的时候，外甥只让姐姐抱，过了好几天，才让母亲抱，又过了好几天，才让父亲抱，至于我，则是始终不让抱的。姐姐说外甥害怕戴眼镜的人，我摘了眼镜，结果还是不让抱。临回学校那天，姐姐让我抱着外甥照相。而外甥早已张大嘴巴，露出两颗乳牙，哭声远扬。照相只能草草收场。不过，让故乡的亲人欣慰的是，外甥终于张大嘴巴放心大胆地哭了。外甥终于对姐姐的故乡有所认同，终于可以成为姐姐与故乡新的粘连了。
临走之时，姐姐第二次问我外甥长得像谁，我脱口而出：像我，像他舅舅，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一刻，刚刚住了雨的故乡春风微扶，苹果花的淡香抚面而过。那一刻，我看见姐姐的眼睛丝丝湿润，正像故乡被雨打湿的土地。
（三）
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姐姐就打来电话，说是姐夫催她回去，说是姐夫的家人催她回去，说是手足口病正蔓延全国，河南尤甚。电话那头外甥顽皮的声音一阵接连一阵。外甥无疑已经融入故乡的风情了。然而，故乡是姐姐的故乡，故乡不是外甥的故乡。尽管外甥在姐姐眼里，已经是她和故乡新的粘连了，但外甥终究还是要回到外甥的故乡去。
姐姐和外甥要走的那天，我乘坐火车返回故乡。故乡的苹果花飘落满地，白盈盈的一片连着一片。临别的时候，母亲对姐姐说，孩子哭的时候，代表他想尿了，你是当妈的人了，要细心。父亲对姐姐说，孩子哭的时候，代表他想吃了，你是当妈的人了，要注意。
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想，外甥哭的时候，会不会是他想念姐姐的故乡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