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殇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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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里,设备改造现场正在忙着,一边是A492C的安装,一边是电缆沟在埋管,还有一辆叉车在挪运机器。地方太小了,开叉车的老一已经尽力了,方寸间闪展腾挪的,地面上留下不规则的轮胎痕迹。
拐角处叉车实在转不开,厉队拉来手推小叉车倒手,叉臂上垫着木板,怕伤了机器,厉队带着他那三五个人把叉臂踩上来,机器颤巍巍的离开了地面。虽然看上去机器庞大挡眼,其实不是很重的吧,不到一吨。大家使劲拉动,但车间地面不平,那不足十公分的小坡就把这家伙拌倒了,轰的巨响,机器歪砸到地面。
“啊!怎么底下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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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明明没人在那边啊,厉队慌了,招呼大家一起动手快下手搬开。听到巨响,忙人和闲人聚得更多了,都跑来看。主任脸也白了,慌慌地等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机器挪开几尺,露出下面的红的白的。旁边的甄香忽然萎到地上,厉队扯她到一边,喝声“晕血还来添乱!”
“快打120!”
“已经打过了!马上就来!”有人应道。
“是小陈!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离小陈的工作车位有一段距离,虽然不远,但整个车间也不大呀。
班长跑来了,说不出话来。又跑回到小陈的机器那里,把车关掉。现在是顾不得了。
120车到了,医生护士被领进来,人群闪开路,走近,俯下身去,试试呼吸心跳,看一下眼底,摇头,说句“完了。”转身就回,主任一把拉住,“麻烦您把人拉走抢救!”
“抢救什么呀,呼吸心跳都没了,瞳孔已经放大,人已经死亡。我们不能抢救死人呀。”
主任低声说:“那也请你们先拉走,我们会付报酬的”,更低的声音:“拉走后,我们好处理。”
“你们是好处理了,我们呢?我们医院有规定,已经死亡的不能上车,对不起了。”一扭脸,“我们走!”
主任叹口气,报领导吧,然后通知家属。
2
吴毓泽一连打了几个电话给他和他的朋友,他和陈是20多年的相知。居家不分彼此几乎,而且他们就在一个车间。他看到了医护的放弃离开,也听到了主任的低声话语,现在也许就是朋友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宇天、金笙利还有盛仁辉都在最快时间集合到公司门口,追问吴毓泽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死了。毓泽有气无力简单地说了刚刚发生的事。现在怎么办?
这几个人都是陈的死党,他在本地没什么亲家,就这几个老同学走的近的。“我们尽力吧,帮他老婆孩子多落一点是一点。”金笙利说。
“还有他老头老太太。”盛仁辉补充道。
“那谁去通知?”宇天问。
毓泽接口说,“咱俩上楼去找小青,让笙利他俩去跟老头说吧,”他转头看着盛仁辉:“真的这么快告诉老头吗?”
“不可能拖的,我们不去,公司也该通知了。”
“那好吧。”
毓泽他俩来到楼下,锁了车子,看到小青,陈的妻子下楼来了,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整个身子都在轻微哆嗦着。看到他俩,她脚步顿了,腰腿软下去,她一把抓住楼栏杆,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坚持着。
毓泽他俩迎上去,“……”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还是小青先张了嘴:“厂里打电话来说陈出事了,让我抓紧去,你们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吗?”
毓泽问:“厂里没说别的,只说出事了?”
“恩,但是却没送医院,还在厂里,那就可能是问题不大吧?”
“哦,明白了……那你们陪我去吧。”
毓泽看宇天一眼,说“要不咱还是跟大爷大娘一起商量商量再说吧。”
3
公司警卫室里,大马正在和同事讨论着刚听到的最新消息,忽然看到门口来了三四个人和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老者,怀里揽着一个小型的氧气瓶,在输着氧,缓缓走近,他连忙迎出来。
“你们有什么事?这里不能随便进的。”
推着老者轮椅的盛仁辉接口道“是你们领导让我们来的,这几位是陈谐思的家属。”
大马沉吟了一下,回答:“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他回身拿起电话来向部长请示,毕竟刚开了会,前几天那个输着液来请假的被拍了照片闹得网上沸沸扬扬,大家都挨了批。
部长让他先挂了,他也要请示。
一分钟后,电话来了,放行。
办公楼只有楼梯,轮椅怎么上?盛仁辉打电话叫来金笙利和宇天,三个人抬着上去。陈妈妈被小青搀着慢慢爬上去,儿子走在最后。
三楼会议室。
公司副总、书记和行政部长及车间主管在门口迎候, 盛仁辉推着轮椅跟了进去,笙利和宇天留在了门外等候,毕竟他俩都是这公司的,跟仁辉不一样,还是有一定顾忌的。
他俩站在门外,公司是不允许吸烟的,都默默站着,听着里边的动静,偶尔有大爷的声音传出来,因为他聋所以大声。盛仁辉尽职的争辩声也时有传泄出来。
一个小时左右,门开了。里边的人鱼贯而出,陈妈妈在大爷耳旁说着什么,小青眼红红的,盛仁辉面无表情。
4
吴毓泽拉着,其他朋友护卫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边的盖布下躺着他们的永不再言的朋友,从厂门口到家只有五分钟的路,一路上遭遇很多惊诧和探询的目光。毓泽让老头老太太先回去等着了,这样可以避免一些口舌,暂时的。
大家七手八脚把谐思抬进家里的南屋,临时放在小床上。现在的谐思所有的一切都已是暂时的了,那真正的永恒不在他的肉体,他越来越和这个身体远离了。
就在这暂时的身体旁,他的朋友们在商量着。
“毓泽你拿钥匙到楼上去,给谐思找身得体的衣服,再找一下他的照片,直接放了带过来。笙利去联系坟地和墓碑,已经问过老爷子了,不准备回老家。宇天去订灵前七件,租两身工作服来……”
“三身,那个来不来穿不穿的先预备下。”安山截了一句。
“恩,那就三身,捎个本来,一会儿老师过来了交他写帐。”
“搭棚的事呢?”
“半小时后到,人家直接搭好,就在楼头上,我问了,都在那边,里边没地方。”
“安排事的抓紧办,快去快回,这边小国几个听招呼,送送信什么的,咱可是没外人,也不是为的别人,啥也不说了。”
“就一个事儿,咱这样安排行吧?还问不问大爷他们?还有小青呢?”
“先这样安排着,这事摊头上,谁也没主意了,有什么不对不是我听着,实在不行再改;要不然,一次一次问,还让老头活吧?”
5
第二天一早,老师过来了,让昨天守夜的哥几个去吃饭休息,换他们的。昨天黄昏搭好的灵棚里,老师关了电灯,看看灵床上的正主,那幅藕荷色的盖单下的身体,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那张曾经表情丰富的面容,而今笑脸不再。笑脸在灵床前的帘子下方,一尺二的彩照,尽管酒窝不是很清晰,但笑得还那么灿烂,还那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子衿子袂两位太子吃过饭过来了,都换上了工作服,大白袍子洗得很薄了,毛边都起了球,赁来的这种一次性使用的东西不会有人爱惜吧。子衿叫叔叔,子袂叫大爷,老师应了声,告诉他们陪灵的位置,教给他们怎么给吊客叩谢。
帐桌支在灵棚外,几条长凳横七竖八,安山刷好了自己的茶杯沏好从屋里过来,老师问他:“小三儿什么时候过来呀,信儿是你送的?”
“咱只管送信,应了知道了,咱就完成任务。别的不管,也管不了。”
“老家那边呢?你问了吧?还有兄弟侄什么的吧?”
“有个兄弟,还没结婚呢,但来不了,所以也没让送。”
“哦,小青家里那边呢?”
“这话问的,姑夫姨夫,舅子姐夫,人家只是来吊孝的。”
“恩,这可是咱这伙子头一份啊,怎么就让他占了先了?”
“怎么着?我告诉大伙下回有机会都给你留着?”
“你看这俩小,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啊,没看来人了,哭啊。”
毓泽接口,“哭么,留着一会来人再哭吧。”说着把手里的音箱找不碍事地方摆好,接线。
“什么玩意呀。”
“听听吧,这可是正主自己的,我昨天从他手机里转过来的。”
打开MP3,设置好,播放。
哀乐声起。
“我靠!他手机里怎么有这个?!他真是……”
“真是什么?你还能有什么词能形容出他来?”
“无语……这照片是你选的?”
“那一大迭里,它是头一张,你说是我选的,还是他选的?就这张人头最大,笑得也最开呢。”
别多说了,来人了。
6
谐思老爸老妈是四十年前来的这座城市,他们的家人都在原籍,这边没有亲(qin)家,只有亲(qing)家。谐思也没什么朋友,有的只是那些老同学们和几个同事。像笙利、宇天、仁辉、毓泽他们都是他不同时期的同学,也有交集的,所以先前就都互相认识,这一次更是通力合作共挑大梁了。
谐思的班长来了。带了些许几个人,灵前站定,哀乐声中,小国高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谢——”子衿和子袂爬起来再过来磕头。
老师写帐,毓泽一边收礼一边和班长聊天。
“下周一开运动会了,你班补的谁呀?”
“不补了,就剩长美一个能补的了,可上回就她自己应知考不及格,咱不补,不丢那人,反正领导都知道这事,‘妥’一回是一回。”(“妥”是这里当地方言,和“拖”意思相近,但又有不同,它更多一层“逃”的意思。)
“就是,以后再拆几台车,或许就不比小机型了呢,都省事了。”
“恩,就是可惜班里再没写稿的了,加不了分了。”
“要没都没,也省得光给你班加分,人家那俩班眼红了。再一个,官怎么不得再挑一个呀,终究还是车间的宣传呢。”
“官?官等着哪个自己想的自己往外蹦呢,他们才懒得挑。”
老师抄完单子上的人名,跟毓泽对好了钱数,班长问一句,“他媳妇呢?怎么没在这儿盯着?”
毓泽回答:“在屋里呢,没让她出来。出来干么,谁过着了就进去拉两句,都省事。”
“那俺们就不进去了,你费心见了说一句吧。你们忙吧,先走了啦。”
老师问毓泽,“他们一个班多少人啊?就这十来个?”
“一个班四十来个,有本身就没过的,也有的欠情,但像这种绝的,人家来也觉着白来,就干脆不来了。”
“绝的?这话怎么说?”
“你想啊,正主死了,他是和正主死鬼相识,不认得家里别人,来了,家里人不知道是谁;过后,他家有事了,这里也不一定去还这份情,所以就是绝的。”
“哦,对呀,人情里往,不能只往不里呀。这也叫未可厚非?恩,这位写什么名啊?”
“张XX。”毓泽抬头一看,她上完帐子,冲他点点头,问句“小青跟叔叔婶婶都在里边?”然后就进去了。
“她是以前的同事,一个班的,已经买断了,好几年了吧?”
“哦?这是什么阶级感情?这么深厚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她一个班的时候跟谐思没在一个班,听说他俩不错。”
“他俩不错?那小青知道吧?”
“你说呢,人家这不是去看小青去了吗?咱就别瞎操心了。”
小青的同事们来了一大群,上完礼都进去了。
一会儿就都出来了,说着话离开,远远听见“多少万,办病退,没白死”什么的。
毓泽和老师相对苦笑。
7
转天就要入殓殡出了,一早子超被他姥爷姥娘带过来,换上已经为他准备了两天的孝袍子,这也算圆场了?盛仁辉作为老大,被推为主事的,他对大伙说,如果是别人家的事,是轮不到他的。大家都明白,因为这伙人里边对白事最熟悉又大胆敢下手的,就是这次的主角自己。他曾经为死者穿过衣服、入殓十数次,至于单纯的帮忙打下手更是不计其数了。这一回,轮到他被服务了,他是什么感受?
他还有感受吗?
弟兄们请进来棺底,再进棺帮,老师把亲手书写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递过来,仁辉把它铺在棺里,这《心经》是死鬼的催眠和镇静的药,没事就拿出来谝一回,他可以在45秒内就把这270个字背上一遍。现在还是让它陪着他去吧。
喊子袂来抱着头,大家搭把手,谐思就躺到了那个匣子里了。
他的脸已经陌生,不会再像从前。
那冷漠的样子看上去,他就是个陌生人。这真的是我们熟识的他吗?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扶正摆妥,仁辉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大家说这样就蛮好,仁辉说那就道个别吧,跟屋里的说一声,看最后一眼吧。
有数的几个亲人走过后,这伙弟兄们也转一圈看一眼,然后就盖棺了。小国问还让孩子喊不喊“躲钉”,仁辉说喊什么喊,又没钉。棺材也像身体一样,不过是一个短暂的载体罢了。
车就停在前方20米远处,哥几个把棺材捧起来装到车厢里,然后上车,送兄弟最后一程。
火化,出灰,装盒,再去昨天挖好的坟地下葬,填坑,立碑,留在家里的收拾利索了也去了坟地帮忙,毕竟能干的人手不多呢,等一切尘埃落定回来已经是下午了。
先吃饭,十几个人挤一桌上,添几个菜,喝一点酒,毕竟不是什么喜欢的事,大家话都不多。
小国忽然问毓泽;“火化的时候把人放那床子上那会儿,我看你往他兜里塞的什么呀?”
毓泽看了眼宇天,说句没什么。
小国也看看宇天,就没再问。
匆匆间把饭吃过,仁辉和毓泽回去交帐,别人就都散了,都一连忙了好几天了,不容易。
谢谢。
坐在老爷子老太太面前,无话可说。慰无可慰。
老病在身,风烛残年。子不在,孙未成。
风平浪静下,暗流汹涌。
老人家给他俩道辛苦,说亏了他们哥几个,说他们都是好孩子。让他们抓紧回家,好好歇歇吧,都累坏了。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