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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苦难历程

2016-12-02 21:24 作者:侍郎神韵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外婆的苦难历程

李自立

人小的时候,有奶奶、有外婆是多幸福的的一件事,可惜,我老家话说,我无福气,从小没见过爷爷奶奶的面,爷爷去世更早,奶奶,我出生三天大祭大典,奶奶和我,在风尘路上,插肩而过。爷爷奶奶都成了传奇。所以,我只见过外公和外婆,舅舅家的的家族很大,几乎到舅舅家,外公就有十几个。见个长辈,都是姨娘,都是舅舅辈的。外公在我五岁时就走了,印象不是深,就记得他大个子,常年劳累,腰跟弯曲的辘轳把几乎差不多,外公很能干,除过庄稼老本行,他还会唱戏、干木匠活、打脸谱、看病、合麻绳,都是外公的拿手戏。遗憾的是,我刚能记事了,他撒手人寰去了。所以,真正的祖辈,我心里只有外婆一个,虽然只有外婆一个,但是我已经很知足了,外婆在我心里的模样,始终不能忘去。

外婆中等个,典型的新中国解放前后,一个民国的妇女代表,记忆中,她老人家,时常穿一身黑色大襟中式衣衫,裤角打着绑腿,满头银丝,头上一顶黑色包头巾,使着帩头针,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脚很小,走路蹒跚,很不利索。拄着拐杖。她很慈祥,很温柔,抽一口旱烟。她在村放邻居眼里,是一位勤劳、贤惠、慈祥、善良的好母亲,反正好的词语,给外婆用上,都不过份。虽然说母亲去世早,外婆从来没说过我一个“不”字、一句重话,每次我去看望她,她总是给我和弟弟妹妹,收藏了好多庄子周围的杏子、核桃水果,或者亲戚们来看望她,拿的好吃的,外婆从都舍不得吃,都会给我们留着,她留着很多好吃的,等我和弟妹们一起来来挥霍。

记忆中,舅舅家的庄廓很美,座西面东,典型的北方八卦窑洞,庄廓周围长满了各种参天大树,这些都是外公栽的,外公栽的树木品种繁多,香椿、核桃、柳树、洋槐、杏树,海棠、苹果、桃树应有尽有。风景旖旎迷人。特别季乘凉,真是玩的好场所,还有各种水果吃。在庄廓门前,有一条通往乡镇的公路,这条路有一公里长,很直很直,庄廓南边的大柳树和杏树树荫参和一起,进庄子的土坡坡口,放一个半截子碌碡,这个半截子碌碡就在杏树树荫底下,是用来歇脚的,或者干活累了休息坐的,外婆闲暇,时常坐在这个碌碡上,旁边放着小舅舅给她买的黑色拐杖,她坐在这里,时常可以望见,顺着公路来往的行人,望见她将要回来的儿女。我现在才想透了,外婆是在瞭望她出门已久,不见回来的儿女......

外婆和外公,都是民国生人,外公去世,七十五岁,留下外婆一人守家,外婆和外公一生,没有达官贵人的名气,更没有福禄荣华,就一对普通的农民夫妻,虽然日子过得很紧巴,可他们从没有向生活低过头,没有气馁过。外公一生娶过四房,外婆是第四方,外婆是乾州临平周城府人,她和外公一生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共八个儿女。也算家大业大,一生可真没少操心。外公和外婆的几个儿女,各有特殊情况,其中大舅舅不是外婆亲生,他是外公和先房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时常听外婆说起来,她总是念念不望,感情深厚。听外婆说,每一次做了新衣服,让舅舅试穿,大舅都是立马放下书本,穿整齐衣服,提正领扣,站在外婆面前,总会有一句话“妈,你看看,挺好的,很合身啊。”别人根本就看不出,外婆是后娘。听外婆说,舅舅读书,喜欢边看书,边吃烤干的馒头,外婆老是记着,做饭时在锅台里,给舅舅烤一个黄脆的馒头,送到舅舅的书桌前,舅舅天资聪颖,很会说话,老说一句话:“还是妈了解儿子胃口,就吃妈烤的馒头。”这话,外婆在我跟前,念叨不止一次了,我都背过了,从他们母子的对话里,我听出了母子情深,听出了一个顺的舅舅。每一次讲完这些,外婆还有一句哀叹:“唉,好儿命短啊,我和你爷爷没福气啊。”听着这些,不由我心里为她老人家惋惜、叫痛。大舅舅名叫王一,或许是因为老大。过去的老人,家族观念比较强,真正取名的原因当然只有外公清楚了。舅舅和外公身材一样像,遗憾我没见过,可他的传奇故事,很有点色彩。听小舅说,他拉的一手好板胡,大舅的书法和文采,我没见过,当年听叔伯的三外公(三外公是一名教师)说:“那才叫书法,彬县南北二原,你去打听去。一表人才,要才有才,要人有人啊。”听说当年,舅舅和水口镇大王村的介如意先生,一起在彬县国民党政府干事,舅舅还在西安干过事,西安城隍庙附近,他有他的家,在黄龙县当过县长。最后,新中国解放了,党和国家接走,让国民党干部去改造,说是去了新疆改造劳动,可这一去,再无音讯。舅舅和舅妈有两个儿子,两位表哥跟妈妈同岁,舅妈是东北黑龙江人,听说是张学良的夫人,赵一荻的表妹。舅妈等不上舅舅回家,带着两位表哥去了黑龙江的娘家,到现在,两位表哥落户在黑龙江了,现在共有十几口人,落户在东北黑龙江。就这样,舅舅的一生都成了传奇。唯一留下的一把板胡,也落在一位农村老艺人手里,最后送给小舅,小舅送给了这位老先生。因此,外婆坐在庄廓前的柳树下,她是等她的儿子,等她东北的孙子,和她的所有亲人,她坐着坐着,就会失声痛哭,哭了,哭得很伤心(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舅舅也不是外婆亲生的,二舅舅从小命更苦,他是外公哥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外公的儿子,大外公去世早,大外婆出嫁了,把舅舅带到了永平镇,外公为舅舅不寄人篱下,很小时候,外公把他背回了老家,自己和外婆努力,含辛茹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于抚养成人。供他读书,最后书没读成,在家务农,外公和外婆给舅舅娶妻成家,建起一个温馨的新家。二舅舅干的一手好庄稼活,庄稼行当里,就没有难住舅舅的活路,犁地耙磨,提耧撒籽,样样出色。二舅老年得子,丫头们大,后来舅舅生病了,表哥那时候才十四五岁,自己奋斗,自己创天下,外婆为舅舅也没少流泪,还是那句话“哎,我好没福气,都去了......”三舅舅是外婆亲养的大儿子,比我的大姨娘、二姨娘都小,命运倒是和二舅舅差不多,也是当了庄稼人。三舅舅个大,有一米八高,饭量也好,这点跟着外公,三舅舅脾性很大,我们都见他胆怯。他是生产队里队长,虽然不识字,可是,舅舅眼里却揉不得半粒沙子,他看问题很透彻,生产队里生产活路安排的井井有条。三舅在家,赡养外公外婆的任务,当然落在了三舅舅身上。虽然说那时候,常年少吃无喝的,但是,他有一身的好苦力,因此,家常度用,都多亏了他。外婆娘家远,那时候没有班车,外婆熬娘家,都是三舅用架子车拉着,从彬县到乾县娘家,一百多公里,娘母俩路上一走,就是两天到三天,为自己母亲能熬一回娘家,他可是用心良苦,费尽了心思,走遍了乾州和彬州方园的路程。三舅、小舅和二姨娘最后给外婆养老送的终。人常说,“贫穷出孝子”。这话在三舅身上是应验了。用外婆的话说:‘养儿多有什么用?在跟前的,能把凉水烧成开水,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已经够了。我很知足。”这也许是因为大舅舅的失踪,让她很伤心,很苦恼,所以就有了如此的话语。也算是对三舅的一个肯定。外婆一生命运很苦,她时常拉起家常就哭,外婆的泪水,就像永不干枯的小溪。庄廓前那条公路,村上人叫王家趟,外婆时常坐在公路边的碌碡上,望着王家趟,这条通向远方的路,她在盼望,盼望着大舅舅回来,盼望着大姨回来,盼望着小舅舅回来......

小舅和大舅有点像,从小伶俐聪慧,书读的特别优秀,他上学不像我们这代人,连当天的作业都玩不成。更不像现在的零零后,读书就在拼、拼妈。小舅虽然穿的衣衫褴褛,他读书一直是同年级第一名,他会唱秦腔,会跳舞,会写文章,他升学跳着升级,考上当年的西安公路学院,就是当今的长安大学,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是彬县的保送生。小舅人才,那就没得说了,皮肤白皙,个头一米七五,大眼睛,方脸盘,当年唱秦腔,在学校里,他唱旦角,一直扮演王宝川,是学校出了名的美男子。乐队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板胡、二胡、笛子、三弦扬琴,无所不能。只是当时刚解放,家里实在贫困,小舅读书,比大舅更困难,听舅舅自己说,亲戚这个凑两块钱,那个给一升面,舅舅给我说起过,外婆也经常念叨,每到周六回家取粮食,舅舅都是哭着去学校的。十年寒窗,舅舅受尽了饥寒,终于熬出了头。他公路学院毕业了,为了给家里解困,学校分配,让他留校,他没留校,执意去了青海高原,在青海通往玉树的214国道边,花石峡镇,一个机械工程师,整整在那里坚守了十几个年头。家里回来一次,他痛苦哭一次,哭他的哥哥,哭外公,哭他的姐姐,哭他可怜的外甥们没福气,没守住自己的爹娘。那是七五年节,小舅回家探亲,大年三十,舅舅走进家门一看,家里如水吹了一样,没有任何吃的,没有粮食,就连那蔬菜、豆渣都很有限,难过的泣不成声,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就二天,舅舅给父亲送来他带回来的粮票和钱,给一家人在粮站买了过年的米面油,就这样在家凑合着过个团圆的年。第二年春天,又从青海让人顺路给捎回来食盐和煤。这样,舅舅一家才解除了饥荒的困惑。舅舅每次回家都给外婆零花钱,舅妈给外婆缝制新衣服,给外甥们买好吃的,对我,更是额外加倍。那些年,小舅回家,就像县城里的消防队,他一家一家解决困难。解决了这家的困惑,又去帮那家解决困难,家里几个姨娘,舅妈都很爱他,很喜欢他。后边我在高中念书,妈妈去世了,舅舅从青海寄回来衣服,寄回来学费,当然这些都是后事。舅舅每次临走,给外婆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可怜的外婆,每次送儿子,都是站在那颗大柳树下,那个半截子碌碡旁边,望着舅舅远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见,影子模糊了,才从大衣襟里掏出自己的手帕,擦干自己的眼泪........

外婆,她和外公是普通农民,经历了改朝换代,经历了抗日战争,经历了1942年馑、经历了回民闹土匪,经历了解放战争,经历了新中国成立、经历了大跃进、大炼钢铁,食堂化、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公社化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到最后,外婆还经历了承包到户,他们虽然日子很艰难,仍然没有放弃子女读书,没有放弃对舅舅、姨妈的文化教育,他们在旧社会,不但培养出了县长,新社会还培养出了工程师,也培养出了大姨娘、二姨娘两位优秀的国家公务员,包括小姨和妈妈,只要能读书,爱读书,尽量让上学去读书了。世人供儿子、供姑娘读书,跟着儿女享不尽荣华富贵,拖儿女的福。而外公外婆,可真谓一条儿女一条心,由于家底薄,人口也多,一直供几位舅舅姨娘读书,加上年馑灾荒,一系列革命运动,一直都没缓过劲来。老人为儿女提心吊胆,受尽了磨难,流尽了泪水。外公给人打过窑洞、磨过豆腐,看过病,啥活都干。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贫穷不是困难,灾难频频,才是人一生最大的精神打击。外婆共生四个女儿,四个女儿都很优秀,都很漂亮。大姨娘、妈妈、小姨都在三十岁因病离世,他们相继离世,我们姊妹都很小,小姨儿子最小,当时才不到一岁,最大的就算我十二岁,小妹两岁。大姨夫、二姨夫文化大革命打成了右派,二姨娘虽健在,由于文化大革命,也回到了农村。大姨娘去世比较早,妈妈针工、绘画,缝裁剪,无所不能。小姨当年是村上记工员。他们都是七八十年代病逝,外婆年事已高,舅舅都不敢给外婆诉说实情。等外婆最后知道了,已经是去世几年后的事情,外婆哭死哭活的喊天怨地,在她老人家七十多岁时,她的八条儿女们,就剩下三舅、小舅和二姨,她苦苦经营一辈子的儿女们,有农民、有党政干部、有工程师、有公务员,他们相继都去了,失踪的失踪,病逝的病逝,她能不难过吗?她能不哭吗?

大姨娘就留了大表哥一个,等我们有了记忆,表哥已经上完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她老人家心里稍微轻松一些,不再惦记大表哥了。妈妈去世了,妈妈留下了我们四个,外婆直接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外婆知道这个哀号,一定要来家里住,父亲让我用架子车,去接外婆她老人家,外婆痛哭流涕,一直从家里哭上了王家趟,这条通向外界的大路,哭了一路,哭到了我家。她哭得很伤心,很难过......这王家趟成了外婆伤心的一条路,这条路送出去一个个儿女,送出去了希望,外婆收到的,全是失望,全是伤心......她怎能不伤心啊?我也没法劝阻和安慰,让她老人家哭出来,哭出来或许好受些。外婆到家里来,给我们和父亲做饭洗衣服,她一边做饭一边哭,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哭,见人就哭,逢人说起母亲,她就哭,哭得一双眼睛视力越来越差。父亲和我们见着外婆哭,都很难受。她虽然七十多岁高龄了,虽然老年经历了丧子丧女的不幸,但是外婆仍然没有放弃坚强。她自己承担起了洗衣服做饭,替自己女儿陪伴照顾孩子,教妹妹学做饭,学针线,学着缝棉衣服。家里那时候有醋糟,她自己给家里制醋,春天天气转暖,大家都该换季了,外婆就把所有单衣服准备齐全,四月天,家里不够吃。父亲和我摘来洋槐花,外婆在家里就将洋槐花晒干,吃的时候,用水淘洗干净,再拌点面粉,蒸熟了充饥。父亲摘来苜蓿和叶菜,外婆想办法做成菜馍让大家吃,大妹妹口馋,老是不想吃那些东西,她很严厉地告诉妹妹:“你地里干活,吃不好没劲,怎么养你们几个?怎么去上工?一点不懂事”。外婆这样一说,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吃菜馍,玉米面搅合麦面蒸的馒头就留给了父亲,外婆疼女婿跟疼儿子一样,根本就看不出儿子女婿。地里西葫芦长大了,没有清油炒菜,外婆就把吃了杏的杏仁晒干,把杏仁压烂,在锅里炒熟,再用杏仁去炒西葫芦,大家吃的都很香。外婆总会有很多办法,把简单的饭菜做的很香,很可口。到了秋天,家里最多的粮食,就是洋芋和南瓜,外婆就把洋芋洗干净,用刀切开蒸熟,放凉了,再拨去皮,然后放在案板上,倒入少量面粉,用手搓,搓揉均匀,把洋芋揉碎和均匀,用一个白萝卜头蘸点清油,将铁锅用蘸过清油的萝卜头抹一边,烙洋芋饼吃,里边放点葱花,可真香。随着天气变化,外婆又开始准备棉衣服,妹妹给外婆拉下手,洗洗桨浆,里里外外,我们赶入,都基本穿上了棉衣,她一天根本忙个不停,就没有闲的时候,干一天活,一个七十多岁老人,又是小脚,脚掌子疼的没办法,就让我给她拔来黄蒿,附在脚掌上消肿止痛。睡在炕沿上,抽一锅子旱烟,歇一会,喘口气接着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干活一点不比母亲干活慢,虽然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母爱,有外婆在,我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没觉得自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冬天,该腌的酸菜,外婆和大妹妹腌制入缸了。她又教着妹妹做米酒、晒萝卜干,教会了妹妹好多家里妇女该干的活路。时间长了,慢慢地,她淡忘了,也不太哭了,每到冬至节,她就教着妹妹给母亲用纸糊棉衣服,印冥票,用剪刀剪好灵旗,然后带着我们去给母亲上坟,外婆的泪水流干了,她再也没眼泪可流了。因此,母亲的坟上,外婆拄着拐杖,老远的看着我们姊妹,烧完衣服,冥票,插上灵旗,她手挽着弟弟妹妹的手,带着我们回家。虽然她没有哭,可是,眼睛里的难过,从眼角滑落到嘴角,年龄不大的我,看在眼里,心里一种无名的酸意,回头望望母亲坟茔飘动的灵旗,就好像母亲在示意我,你不能哭,你哭了外婆更伤心,我赶紧拭去快要夺眶的泪水,一路的沉默,一路的低沉......

外婆知道母亲去世,一直情绪低沉,为了外婆高兴,我和父亲决定给小舅舅说明此事,并让他安慰外婆。一封家书到了青海,差不多半月,就收到了小舅的回信,并给家里寄来了汇款,补贴家用。舅舅的心里充满了悲痛,更是泣不成声,后来舅妈告诉我,小舅当天坐在自家的阳台,哭了半天。好几天如临大病。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在煎熬中度过,家里妹妹弟弟的上学也停了,我成了家里唯一读书上学的人。我们姊妹和外婆、父亲相依为命,煎熬中照样迎接每一天,迎接每一个难关。日子过得很快,也很紧巴。八二年春季,我正上初中,那天下午我们正上历史课,忽然教室门被人推开了,老师讲课停住了,我抬头一看,是父亲来找我,所有同学的眼神都折向门口,他们那眼神我理解,都在笑话我的父亲,笑话父亲衣衫褴褛,我倔强的性格指使我,没有理睬他们的嘲笑,我勇敢地朝门口父亲走去,父亲就一句话,面含微笑和希望地对我说:“你舅舅回来看我们来了”。校园里,舅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舅舅的眼泪就像黄河决堤,一涌而出,布满了眼眶,他哭了,他一手拉着我哭着,一手急切地从他的包里,给我掏出一双军用黄色胶鞋,让我直接穿在脚上试好大小。这时候,舅舅、父亲和我,三人都哭了,就在这春寒料峭的校园里哭了。父亲又止住自己的眼泪,劝舅舅别哭了,小舅一边哭泣,一边告诉我:“好好念书,有事和你爸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书一定要读下去,没有笔墨纸砚,给舅说”。虽然一个短暂的遇面,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当时就觉得自己信心百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听父亲说,小舅回家和外婆一场大哭,哭后劝完外婆,急匆匆地又出差去了。

慢慢地,我们和外婆都淡忘了,过节去给母亲上坟烧票子,成了我义不容辞的任务。时间过得好快,我上高中了,每次回家,外婆就会问,给你舅舅写信没有,有没有电话回来?大姨的儿子,大表哥在县中学教书,她肯定问我,“你哥哥媳妇谈了吗?你见你嫂子了吗?长得漂亮吗?”我都会一一耐心答复,哄她老人家高兴。她自己知道,盼儿子盼姑娘是没盼头了,只有盼孙子娶媳妇;盼我们长大成人;盼我们成家立业;盼望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大表哥、二表哥大学毕业了,都有了工作,都结婚了,我高中也毕业了。她又开始盼望我谈恋爱、娶媳妇,因为我残疾,我的媳妇成了她心上的病。在父亲、外婆、舅舅们的吵闹中,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准备择期结婚,这回我想着,外婆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老人家再也不用掉眼泪了,大舅、二舅、大姨、妈妈在地下也该高兴一回了。婚事在紧张忙碌中筹备着,一家上下,大大小小都甭提多高兴,舅舅家,我家一百多口人,没有不高兴的,每天家里的气氛都是在温馨中度过。当然,我的心里也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没考上大学,虽然没光宗耀祖,中国十几亿人口,毕竟农民是多数,当个农民有啥不好,我没觉得丢人。再说了,当个农民,娶个媳妇,家里有人做饭,有人洗衣服,我们一起劳动,一起好好孝顺我受苦受难、孤独的父亲多好,所以我心里也变得特别高兴,结婚前的一段时间,脸上一直洋溢着激情的笑容,心里那个劲,再就没得说了。

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确实如此,自从和媳妇订婚后,整整高兴了将近三月了。八八年的冬天,彬县大连阴带下,整整下了四十多天,路旁的白杨树拦腰折断,好多勤快人捡柴火,树枝都捡一个柴火垛子。满原上,冰天雪地,素装银裹,,山河全披白纱,天气异常寒冷,,冻得人没处躲藏。但是,我心里一点没觉着冷,和媳妇跑着照结婚像,领结婚证,信心满满的,也提前写封信告诉了舅舅佳期。给所有亲戚朋友发了请柬,请了二姨和小姨,让他们提前来,给我装扮新房。磨了面,榨好油,准备结婚。谁知道,冬季的天空一声惊雷,就在我大喜日子的前两天,我大喜日子是腊月十一,也就是腊月初九,小姨家的宗族来报丧,说小姨去世了。当时的我,站在原上的雪地里,如五雷轰顶,我哭了,半天,我哭得喘不上气,我当时觉得,天在转,地在旋,我眼前直接发黑,大姨、妈妈、小姨都那样的年轻,那一个都没活过三十一岁。我真不知所措,我缩手无策了,我心情沉重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哭了,父亲一脸的茫然......

在老家,结婚的年轻那女,结婚前后一百天内,不见白丧事,不穿白孝服,不戴孝,不守丧,一切都为了图个吉利。为了年轻结婚成家男女,一生平安,白头到老。一家百十口老老少少,都反对我前去吊丧,我只有将眼泪往腔子里咽,只有背地里难过、流泪,而且在众人面前,还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这是一件多麽残忍的事情,让我心里装着悲痛,强做欢颜。婚期又不能推迟,我无能为力了,我不能因为小姨的去世,让父亲和外婆,舅舅再不高兴。而且结婚当天,就是三舅和几个姨夫,还有父亲,都是强装出一副笑容,让眼泪全部流进了肚子,表情异常的难堪。而且,外婆快八十岁了,小舅不在,三舅,二姨和父亲,姨夫们,没一个人有这胆量,去给外婆诉说这件事情,硬是隐瞒着让我先结婚,让外婆高兴一回。自从母亲去世,小姨家距我家最近,小姨一直陪伴着我,一直给我做布鞋,代我和亲生一样,每年放暑假,都要接我们姊妹去她家住几天,每次到小姨家,给我们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的整整齐齐,穿戴整洁后,小姨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们做好吃的,陪我们玩耍。记得有一次,为了让我吃好,小姨要蒸馒头给我做家乡的油汤泡馍,说起来这饭放到现在这个年代,太简单了,没什么说的。可那时候,攒些白面可真是不容易,都是从一家人嘴里节省出来的,头一天晚上发面,第二天清晨连工都没去上,专门给我蒸馒头吃。谁知道,或许因为平时,家里没有白面,不经常做白面的原因,白面省碱,小姨没把握住,等馒头熟了,端出锅,全是黄的,跟黄元帅苹果差不多,小姨气的就哭,恨自己无用,还让姨夫劝说了半天。只要我缺学习用品,小姨从来不打折扣,比父亲爽快多了。每次我去家里,小姨首先就问学习情况,一直告诉我“要认真仔细,别荒唐。不敢骄傲,我听老师说你很荒唐,有傲气”。小姨说我,我从来没生过她的气,而且很爱她。如今,两个舅舅去世了,大姨和母亲去了,今天小姨也独自去了,我们难过都成了小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送走了五个儿女,她怎么接受得了这种打击,这种事让外婆情何以堪?母亲去世后,外婆就说过,那怕让她去死,求老天爷保佑,让她的儿女们一生平安,这种事给外婆怎么说,成了舅舅和父亲他们眼前的一道难题,不说,终到了,她会知道的,说了,万一有闪失,怎么办,难煞人了啊。后来我打工回来,听父亲说,外婆一直埋怨小姨不去看她,三舅实在隐瞒不下去了,请来了医生,请了好多长辈,陪伴着她老人家,才大胆地讲出了小姨去世的前后经过,事情的原委,外婆当场哭晕过去几次,可真是吓死了在场的所有人。是啊,哪有天下母亲不疼爱自己儿女的生命?而且,亲眼看着自己活生生的儿女们,走出了村口,走出了门前那条王家趟,在自己面前,整整失去了五个,一个个悄悄地走了,她能不心痛嘛?她哭晕了,哭醒了,眼泪哭干了,眼睛哭肿了,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老天,十四个,十四个没娘没爸的孩子啊......”是啊,母亲姊妹五个、还有外公,都相继去世、失踪,整整留下了十四个单亲孩子,留下了五个残缺不全的家庭,留下了一个让人不堪入目的悲惨局面,谁看了这场景,能不难过?就是心眼再硬的人,也会为之动容,也会为外婆感到难过。乡亲们都同情怜悯外婆的遭遇,但是,同情归同情,怜悯归怜悯,路,还得靠自己走下去;还要化悲痛为力量;还要坚强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还要坚强地走下去......。

小姨的去世,对外婆打击真是太大,外婆穿不上针了,外婆吃不下饭,拄着拐杖走路,也是东倒西歪的,抽的旱烟也抽的很少了,头上稀疏的银发越来越少,自己出入都不方便了。加上小姨的儿子幼小,才一岁多点,外婆和父亲说,她年龄大了,行动不方便。再说,我已经娶了媳妇,家里她就不必多操心了。我们的生活,也慢慢可以自己自理,她要经常去照顾小姨的儿子。远在青海的小舅,也知道了家里遭难的情况,回来给外婆和小姨夫做思想工作,让姨夫另娶。外婆也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根本难以胜任照顾小表弟,所以欣然答应了并支持舅舅的做法。

日子过得很快。不觉得,就到了九三年的夏末初秋,家里刚把侍郎湖畔的麦子打碾完毕,我和父亲弟弟三人一起,除山上玉米地里的秋草,媳妇从家里捎来话,说外婆有病了,让我回家去探望,吃过早饭,我不顾天气的炎热,一口气翻越了两架大沟,顺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了外婆最爱吃的副食天鹅蛋,回舅舅家去看外婆。这也是我和外婆最后一面,外婆面色憔悴,精神萎靡,说话很费劲,见面就说“你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家里麦子打碾完了?收成咋样啊?”我笑着回道:“奶,这不是来了嘛,家里麦子打碾完了,玉米地草很凶,正除草呢。”外婆歇息了半天,缓缓劲道“娃呀,奶这次可能是不行了,过不了这个坎了。以后好好照顾弟妹,听你爸的话,要和媳妇好好过日子,别淘气。”我点头一一答应了下来。这次和外婆见面,她说话语无伦次,思维混乱,我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就这样陪着外婆,前一句后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半天。我下午又赶回了侍郎湖边,家里将近承包了六十亩地,实在忙不过来,累得要死。这些天,虽然人在山上干活,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空落落的,就像丢了东西似的,感到特别地失意,特别地憋屈。晚上睡觉,老是做,半睡不着,起来坐着,看着院子里如洗的皎洁月光,卷上根旱烟,抽着呛人的旱烟,思绪飘到了月亮的身边。终于,没过几天,三舅捎来了话,外婆病逝了。外婆去了,外婆走完了她悲惨的人生历程,外婆这条铺满荆棘的羊肠小道走得很累,很累......当时在地里干活的我们父子三个,都哭了,我们很难过,很痛心,自己家里艰难的日子,外婆没有吃过我们一顿可口饭菜,没穿过我们一件像样的衣服,她为我们,流干了眼泪,操碎了心,她终于歇息了,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她去见外公,见两个舅舅,见妈妈和两个姨娘。安息吧,外婆,安息吧,我的外婆......

因为天热,不能久停,时间安排比较紧,弟弟一人守山上的庄稼、放牛,我和父亲前去奔丧。一路上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是那样的难以前行,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外婆的一生经历, 想外婆陪我们度过的日日夜夜,我想着想着,泪水溢出了眼眶,不由我自己难过。当我走进舅舅家村口,踏上王家趟那条端直的进村公路,老远看见舅家庄廓边上那颗大柳树,还有那颗大柳树旁边,外婆歇脚的半截子碌碡,我热泪夺眶而出,我难以自己,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就像草原上的野马,驰骋向茫茫草地。我硬是使劲按撇住自己,艰难的奔到了外婆的灵柩前,我嚎啕大哭,我一腔子的委屈,终于放开了,谁也阻难不了我难过的心情,谁也挡不住我对奶奶的痛,母亲去世后,外婆和父亲、小姨成了我的亲人,如今他们都走了,我能不难过吗?舅舅家的院子里,满院子的人,就不见我的大舅二舅,我的大姨、小姨,还有我的母亲,流落东北的几位表哥,怎能让人不痛苦?怎能够不伤心?小舅从青海坐飞机到咸阳,回到家里,“妈呀”一声叫,直接晕了过去,满院子里哭成了一片,安葬事宜和老家其他人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也不需要陈述。

最后,在外婆墓冢完成,写墓志铭时,舅舅和我,还有二姨夫三人,琢磨半天,本来这事是大姨夫拿手的事,真遗憾,他也早早的撒手人寰,所以,只好我们几个人凑合,琢磨两天,共琢磨了十个字“品在竹之间,格超梅以上。”这是清代篆刻家、书画家黄易自题的一副格言联。在我国人民的心目中,梅、兰、竹、菊是高雅、纯洁、坚贞、刚毅的象征,素称花中的四君子,一直受到人们的尊敬和赞颂。外婆的墓志铭,这副对联,小舅和二姨夫、还有我等其他亲朋好友,觉得用在评价外婆的一生,一点都不觉得过份,她很值。外婆老人家一生,用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任意一个来赞扬她,都是对的,她的人品就在竹子里,她虚怀若谷,仁爱慈祥,她是一个伟大、慈祥、善良的母亲,更是一位好奶奶。她的人格绝对超过梅花,她从不畏艰难,不畏严寒,吃尽苦头,流尽了眼泪。她是我们做后辈的榜样,她的人格,是我们后辈做人的标杆。

眼看着,又到了冬至节,又到了该给那边的亲人,送棉衣服的时候了,我无能为力,古人说的好“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这些年,由于长期在外施工,我没有给你们送过衣服,没有给你们烧过冥票,也没有上过坟,今天,仅以此文以寄托思念之情。外婆,外公,舅舅们,大姨、小姨,妈妈,你们安息吧,愿你们在那边过没有烦恼,没有眼泪,一切都好......

写于2016年月12月2日循化卧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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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苦难历程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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