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里桃千树”
2005年12月5日，去国18年的著名旅美中国良心作家、人民记者刘宾雁在美国新泽西州溘然长逝，这是中国写作界近年来最重大损失。
有的人不会死，死了也还活着！有的人我们一生并无缘见到，但偶尔经过他们走过的路，嗅到过他们的“气味”，永远也不会淡忘……
大概1988年夏天，我在东北的报纸工作，进北京办事，当年来京住宿还比较紧张，经《人民日报》副刊部卢祖品同志介绍，住进金台路的《人民日报》招待所小红楼，记得是三楼，每房四铺，条件简陋但安静整洁，床上铺着草编凉席。和我同房间的是长住的一位70岁左右单身老者，也是报社退休的职工（已忘了名字了，记得姓侯）一聊他好象还是延安时期的，资历很老，他指着我旁边的一张空床铺说，“头几年刘宾雁没房子住，就常年住在这张床铺上”，我吃了一惊，那些年刘宾雁在全国心中太了不起了，敢替人民说话，敢点名揭发腐败干部，是著名的记者兼作家，谁不知道？那个夜里我没太睡安稳……
据侯老先生介绍，刘宾雁住在这里时，全招待所服务员都知道他，原因是整天源源不断有找他上访的：农民、工人，最基层的小干部，退伍兵……什么身份都有，但都是外省老远跑来的，有的从早到晚在这里等侯他，后半夜回来也等。他们大多确有冤假错案但长期解决不了，有不少人经济很困难，刘宾雁接待后还得买饭或倒贴回程的路费。“那刘宾雁到底能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哪呢？”，我忍不住问，侯老先生说，“咳，都冲着你是《人民日报》的记者，岂不知记者有多大权？再说那些事太复杂，几十个刘宾雁整年啥也不干也调查不过来，但你还得热情接待耐心解释，不能伤了老百姓的心哪……”看得出报社的同事是同情刘宾雁的，并认为他是正直与正确的。
光阴如箭，算年龄候老同志是否还世？我记住了他的和蔼，延安的诗人，还有50年代文讲所时期诗人作家他不少都认识，他回忆过去的人和事语句简单、朴直，什么都说很随便，略有唠叨，但很真实，但并不只拣好的说。在那里我住了一个星期，我觉得他似乎很孤独，外出归来和晚饭后就常陪他聊聊，他有时讲话像自言自语沉浸往事中……
19年后的2007年夏，我搬到《人民日报》附近上班，还抽遐去寻过招待所小红楼，竟然还在宛如当年，睹物怀想，静默良久。(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年轻时候我喜欢读浪漫味道充足的诗意美文，所以很抱歉刘宾雁小说我读的并不多，印象最深1979年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人指百姓，妖指贪腐者）他揭发出中国最早的东北的官商勾结劣行，经报刊、广播的传播在国内引起极大义愤！（一个作家，不在于他写了多少东西，而在他真正有一回写到点子上）刘宾雁的文笔不能说最好，但最敏锐敢说，比他好的那时代多去了，大都太聪明，不敢直言，何况出头为民打贪官公开得罪人（公天下之心薄弱，对社会民众无丝毫尺寸汗血功劳，是许多所谓当代作家无法恒世的基本原因）
今天看刘宾雁做的事好象并不太难做，但别忘记50、直到70年代末还是严格的“体制内”，记者作家靠单位开工资活命，重大写作计划要单位同意才能发表，离开了单位当年哪有什么记者、作家啊？刘宾雁可谓最早的体制内“独立观点”作家，他艰难地使用独立调查、独立思考，以个人名义去黑龙江揭发贪污，冒风险陪钱吃力不讨好不说，甚至给自己招灾给上级惹祸谁不明白？从工作职位说，外地来京上访归组织管他本可不管（那时还没有律师，法院更不处理民告官），但他觉得自己是《人民日报》记者，既然“人民”受欺找到了“人民记者”，这个天大信任与责任岂能推卸？！可以说，刘宾雁继承了真正的老牌共产党员的东西，从来没丢弃党的早期宗旨信仰：人民。（他不狡诈，不变质，讲认真，是体制内纯洁剂和良心……
）
他代表了一种昨日理想卫道士、过往四分之一世纪党内知识分子内的真正“改革”的民本一派。刘宾雁以多数人利益为核心，使那些歪门邪道以少数人利益为核心的假“改革派”看见他就害怕生气！他的写作之能获得极大成功，证明当年国内绝大多数干部群众倾向他——他的文章反映了一种浩大底层迫切呼吁之声……
从刘宾雁同事的描述能听得出，刘宾雁经济并不宽裕，当时心想他实在说除虚名也没捞到啥。那时及其后的许多所谓“全国著名”作家诗人学者什么学得鬼精，著作论文晋级升官房子票子车子外加女人出国……“一个都不能少”（！！）有名有利抢着做，轮到为社会做丁点牺牲的事躲的老远。唉，若说诺大中国并不缺少作家，但象他这样从50年代起直到80年代还坚持这么傻，这么迂，这么冲硬，这么死叫“真（理）”的确实凤毛麟角没几个啊！某些50、60年代多少受点整或根本没受整硬往脸上倒贴金的，到了80年代以为加倍捞好处的时侯到了，耍乖弄巧尚忙不及呐……
2005年前后也听说有若干知名或不知名人物故去，感受还不怎么深，但得知新年前刘宾雁辞世竟唏嘘再三！仿佛他与我也有了一点关系。说实话，这些年你争我夺谁乐死谁死，为私为己而死朽同草木。但刘宾雁的离去使我们觉得要为中国的公义、良心、真理少了一道藩篱，世界上的光明缺失了一根金线而痛哀惋惜！刘宾雁早就主张深度政治改革，提倡党员的“第二种忠诚”（对人民），呼吁把最大多数民众利益摆在第一位，可谓古典式坚贞纯洁纯粹的“共产”信仰知识分子……
《人妖之间》揭出的黑龙江省宾县局级贪污犯王守信（女）后被判死刑，据说临刑前不服，不服什么？还不是比她更大的没抓出！反腐当年既“官官相护”。（进入1980年贪腐仍属个别，数额还小，胆子也小，及时“治理”还来得及），（可惜坐失10年良机）王守信当年才贪挪几十万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远不象迁衍至90年代不幸又被刘宾雁言中：“人妖”颠倒腐败上天“长城”攻破……。
（中年以上的人都还记得，文革刚结束中国有个重要的词一瞬闪过：叫“抓纲治国”，今回看“治国”两个字当时下得万分精准，经历10年涣散，人心思治啊，万众一心，正所谓治理国家社会之“千载难逢”机遇……）
引唐代诗人刘禹锡诗句，为人民作家刘宾雁送行——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注 唐代诗人刘禹锡，于永贞元年即公元805年参与朝政改革，失败后，遭贬官流放；多年后世事沧桑重返长安，此时大唐已腐化难禁，衰迹显露，诗人重游玄都观再赏桃花感慨千端而写）
录“反贪腐”先驱作家刘宾雁语：
“坏人得势的原因，是因为好人退避三舍”。（《人妖之间》句，据记忆）
“中国的好人啊，你们为什么这么软弱？！……” （《人妖之间》句，据记忆）
“越是在贫瘠的地方，权利之花开放得越是香艳诱人”。（《人妖之间》句，据记忆）
“在我们生命的终点，我们年轻时为之奋斗的理想，不是离我们更近，而是更远。”（刘宾雁生前最后几年的话，在美国）
“原社会主义岂能一扔了之……（！！）”（对历史宝贵经验有用部分的思考，在美国）
“我不信，社会主义就没有值得吸取的价值”（在美国，晚年反思，指前社会主义30年）。
“我常说中国人容易衰老，不是指身体，而是精神和情感” （在美国，晚年）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
曾作了他应该做的事，
说了他应该说的话”（刘宾雁生前自拟墓志铭）
“玄都观里桃千树”的评论 (共 11 条)
- 鲁振中 推荐阅读并说 推荐閱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