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小城之春》

文/九井

陈丹青先生在中国文化存亡绝续的最后关头做着奔走呼号、苦心孤诣的工作，在他那又一篇注定名垂青史的雄文《我为何不看中国的联欢晚会》中说：“为什么《小城故事》后来重拍了一遍，味道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所有的剧组人员和导演，都不自觉地在一个模式当中，虽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真挚，却再也演不出那份真了。1949年以后，所有人都是在单位里长大的，都是在一个开会、表态、喊口号的文化里长大的，然后忽然解放了，说你自由了，你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但他已经模式化了，他的人格、他的生理反应都模式化了。现在的主持人，仍然在传播一种伪真诚、伪感动，很少几个稍微跳出这个模式的人，立刻变成最受欢迎的了。”

这里是陈丹青先生记错了，《小城故事》应为《小城之春》。它在中国和世界电影史上都是不可替代的经典，令张艺谋们五体投地，田壮壮甚至为了表达他的敬意重拍了这部电影——更由《棋王》、《孩子王》的作者阿城编剧。正如陈丹青先生所说，这部重拍的电影失败了，失败在社会气氛和人们的情感都已经时过境迁无法再现，失败在演员表演失真，模式化。

原版《小城之春》于1948年上映，1995年，被评选为中国电影90年历史上10部经典作品之一，2005年，被金像奖评为百年百大电影第一名， 同时也被英国电影杂志《视与听》846位影评人评为影史TOP250的127名。

该片由李天济编剧，伟大的费穆导演。费穆英年早逝，李天济则活到改革开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编剧天才李天济，在文革前写了《今天我休息》，文革后写了《爱情啊，你姓什么》，在已经天翻地覆的意识形态里，在政治对文艺的处处掣肘之中，在严厉的政治审查之下，居然写出依旧优秀的剧本，并且拍成的电影居然又都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

什么是电影天才？李天济这样的！

顺便说说，在《小城之春》里扮演城市大小姐的张鸿眉，仅仅3年后在“新中国第一部军事影片”《南征北战》里扮演一个解放区的乡村女民兵，如果不看演员表，你会认不出她来，活脱脱一个劳动人民！

《小城之春》是一部几乎没有故事的电影。开始时，一个妇女在老城墙上走，走，走，她家里丈夫卧病在床，一个老仆人把药渣倾倒在老屋的后门外。接着家里来了客人——丈夫分别8年的朋友、一个青年医生、这妇女曾经的恋人。被父母强行拆散的他们于是经常背着丈夫约会。与此同时，天真活泼的小姑子也爱上了来客。

可是到此为止。

时光流淌，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本来应该有很多故事，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青年医生给这位老友治病，可以乘机促进这病人的死亡于无形，将这电影拍成一部道德的探讨片；可以拍成激情的凶杀片，像今天的电影一样，一切为了吸引眼球。可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别说通奸，别说凶杀，连接吻也没有。

生活的真实，在于没有顺遂人欲的故事，何况那时是民国。

现在已没有人敢拍没有故事的电影。

那是莺飞草长的春天，也是抗战之后到处断垣残壁的小城。

于是回头一想，妇女在上面走，走，走的老城墙有了意义，于是断垣残壁的老屋有了意义，但编剧与导演、演员并不点出，更不会刻意表明。老城墙就是老城墙，战争后的老城墙；老屋就是老屋，一个正在破败的家族的老屋。电影绝不能拍成论文，更不能强词夺理——这是经验，但许多编导演不知吸取。

旧文化浸透的中国死水一潭，春风也吹不起涟漪？也许吧。战争可以破坏我们的家园，但永远不能征服我们的文化——就像那古老的城墙，妇女在上面走，走，走，接近着高远的天空，俯瞰着世间的一切？也许吧。发乎情，止乎礼，传统文化的崇高优美？也许吧。这不是一部电影，这是一首忧伤的人的处境和人性美的诗歌？也许吧。城墙上的走动象征“高处不胜寒”，走在道德的高处，心情却不能落实？也许吧。

......

就像《红楼梦》，虽然写的日常生活，却什么人看见什么，说不明道不尽。伟大的作者不会主题先行。

而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善良的，不是歌颂争夺的更不是等而下之歌颂穷凶极恶穷奢极侈的。

经典作品引领人类向上，走向诗意的存在。

道德的秘密在于克制，艺术的秘密在于克制。

越是克制的，越是丰富的。

除了几个主要人物，你甚至可以从电影镜头想见那个由崔超明扮演的倒药渣仆人老黄镜头后面的许多故事，他，也是一个人。

这也是《小城之春》的艺术成就之一。

2016.10.1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868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