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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

2015-08-16 10:26 作者:一个好人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家乡的衰落让我本来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上加霜,面对每年只有两个假期能呆一会儿、但又完全找不到儿时记忆的村落,我的思绪一直徘徊在过去,我将用我笨拙的笔头记录下关于家乡残片式的记忆,且提名为“小说”。为“小说”者,虚构也,如果有幸家乡的人能读到这些文字,请勿寻找他们的原型,这只是我对现在衰落着、将来还会被经济浪潮所吞噬的家乡的一点祭奠!

——题记

一直以为,而且现在更加坚定地以为,出生在我们那个偏僻而落后的村庄,就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我看着他们也许会光彩那么一阵,但又都毫无例外地走向命运早已设好的圈套,而我无能为力,这也许就叫宿命。即使年轻时声名远播、知识渊博、饱受尊敬的爷爷也难免老来孤独凄凉。辛丑就是这其中典型的一位,如果不是和他同龄的一位前几天传来在外谋食时因拉草的拖拉机翻车丧了命的消息,关于他的名字似乎早已被人忘却。

辛丑是父亲的同龄人,今天很认真地写下这个名字,才发现他还长父亲一岁,直呼其名,在我们那个很重人情礼仪的农村是大不敬,但只有他却是特殊的一位,在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辛丑”,我们也习惯地跟着这样叫。

我们那个村子只有两个姓,一户姓陈,一户姓单,不同姓之间为了区别辈分就在称呼前加一个“拜”字,追溯起来,似乎是我的太爷和辛丑族内的爷爷结拜过弟兄。如此说来,按我们的惯例,我又该叫他“拜大”,“拜大”其实就是义父,但这也是今天才想到的,以前从未仔细推究。当时村里大人们教育不上进的孩子总以“你再这样,将来就是辛丑娃的顶”来吓唬,这“顶”也就是下场,所以这句话到现在一想起来仍有当年的震撼力。

我一直在思索造成辛丑悲剧命运的原因,一直又都没有结果!关于辛丑,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小时候不上进的我总听到那句很有力的警告,陌生的是我其实几乎记不清楚他,只有一次还是把拉草时被拖拉机压死的那位当做就是辛丑,被大人们笑话,所以关于他的轶事也只是道听途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听大人们说,辛丑的父亲识字,甚至可以称得上渊博,是当时队里的保管员,写得一手好字,且有很强的管理才能,一个队里大大小小的问题在他手里都能得到解决。对于他的渊博,我深信不疑,“辛丑”就是他出生那年干支纪年法的称呼,在那个知识荒芜的时代又在我们那样偏僻的农村,能给孩子这样取名的人不多,但对于他的管理才能我一直很怀疑——怎么就把自己的孩子教育成那样了呢?

辛丑上过学,和我的父母同班。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上学时是同班,但他们的婚姻却是大人包办的,这多少让我觉得有点遗憾。据我的母亲说,辛丑在班里除了字写得好(字写得好也可能是受他父亲的影响),语文常被老师表扬外,似乎常常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辛丑上学时很瘦,其实当时的孩子大多都很瘦,问题是别的孩子瘦得精悍而辛丑瘦得软弱,和男生玩不到一块,就光是和女生玩,体育课上赛跑辛丑每次都是最后一名。当时大约文革还没结束,我们那里的乡镇上都还有北京、上海来的大学生在学校和卫生院上班,受着大字不识几个的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通情达理的老师也不体罚辛丑,把他和女生安排在一起,大约是想通过跑赢女生来激发他的上进心,但偏偏那时的女生都个个锻炼得精悍敏捷,辛丑还是很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取胜机会,老师的哨响之后就拼了命,结果第一步就因为步子跨得太大而收不回去腿,等女生到终点了他都还没把两个脚并拢,这件事就又成了人们的笑料。

此后的辛丑不再喜欢上学,往往是躲在寄宿的店里睡觉或者一个人跑上山晒太阳。母亲曾多次说过辛丑,有一次,他们放学往店里走的时候,看见辛丑拿着压面的床子(一种工具,可以转动丝杆压出面条)在水渠边洗,我很羡慕那时的生态环境,随便一条小河都可以洗菜、洗餐具,母亲就吓唬他说:“你又逃课,要挨老师的打了。”辛丑先是表现得很担忧,但紧接着便又很欣慰地说:“打就打,到时候再说,反正一顿饸酪面又吃到肚子里了。”显出无限的得意。我一直在思索,他的那种坦然是不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辛丑在人们的心中只有两大特点:一是懒,一是穷。以前我一直认为是因为懒才导致了穷,后来又认为也许是因为穷看不到希望,所以才懒,再后来又觉得他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这些道理应该明白,不至于这样,但最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的悲剧,我到现在没想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高中毕业后的辛丑和我们那里上学的一代人一样,没有进高考的门就直接回家种地了。他比任何人都懒,尤其和在同一个班上过学又拼命劳作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记得同村的人说过,父亲赶着牛在我们村最大的也是最肥沃的一块地里种麦时,辛丑就站在对面的路上,叫着我父亲的名字嘲笑,说我父亲是上过学的人呢,怎么也那么愚昧,在这地里能翻出什么金疙瘩来。他的嘲笑很快又成了人们取笑他的话题。

在那个只能靠耕种谋生的年代里,由于他的懒,家道很快便中落了,他父亲一手经营的家底没能支撑多久就成了村里最贫困的一户。辛丑大约没想到写得一笔好字、又有好文笔的他竟然在一个小山村里混成那样,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变得有点精神不太正常,因为大人们说过,后来的辛丑很不愿意和人交往,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只是有人听到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唉,什么世道,什么地方,把我这样的人生到这里实在可惜了,你看这满地的刺、满地的牛粪……”,我不知这话是否属实,因为村里往往把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扣在一个符合特征的人身上,真实得不可辩驳。对于他自言自语的这些话我总以为是村里人的杜撰,但仔细一想,他能嘲笑父亲的耕作,似乎又极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辛丑外出打过工,是那个时代里最早打工的一批。第一次打工回来时人精神了许多,给孩子也买了一些新衣服,还带回来一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给村里的孩子,惹得孩子们在他家门口围了好几天。第二次回来虽然也背着几个大包,打开却只是一些旧东西,什么钢笔、玩具、旧衣服之类,包里的票子也没有以前那么多。据和他一起出去的人说,辛丑出去刚开始还能坚持上班,后来混熟了就很少呆在工地了,总是吃了饭就转出去,有时候中午回来吃点饭, 有时候直到晚上,时间长了工地上的饭不愿给,他只好饥一顿饱一顿。村里的人曾问过他都转了哪些地方,他很憨厚地笑着“其实也没转什么地方,离工地不远处有军区的女兵在那里训练,一个个水灵灵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心疼,我整天看他们训练了……”我也就是在那时觉得“心疼”这个词远比“漂亮”要高明许多!村里人说他实在是没处死,还以为看了什么稀奇呢,女兵训练有什么好看的?因此辛丑似乎又和好色扯上了那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又纯属胡扯,除了看女兵训练外也从没听说他干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虽然他和妻子吵架的事隔三差五常有,但也仅仅是因为妻子说他懒惰不愿干活,与男女问题无关。

辛丑越来越穷,也越来越懒,别人说起他也只是当作取笑的笑料或是警示孩子的典型,在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之后,辛丑终于选择了离开,那些年有移民去新疆的,有时甚至是硬任务,一家弟兄两个的必须去一个,其实大家要么为了完成任务准备半道上逃回家,要么借此机会到外面打工,坐一趟不花钱的火车。但辛丑那次却表现得非常决绝,家里的东西任村子里任何人前来挑选,谁家有用得着的随便拿走,临走那天,他家里除了一个灶台和一块土炕外几乎能用的都让村里人拿走了,包括一张铺在炕上的席垫,辛丑买了一把新锁子锁了门,在走出村的一个盘旋的山路上扬手将钥匙丢进路旁的山林里去了。对于他的此举,我和母亲争论过多次,我似乎有一点能理解辛丑丢钥匙的绝望和决绝,也羡慕他那一扬手就与过去划清了界限的果敢,但母亲总说辛丑这是没人性到极点,为什么不把房子留给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磕磕碰碰度过了三十多个秋,我虽然说不出反驳母亲的理由,但一直觉得辛丑的那个举动在什么地方总是有一点合理性的,至少有一点合乎我的心情。后来那座小小的半边盖着瓦半边盖着茅草的房子直到自然塌掉,猪拱掉了墙角,终于没了痕迹。

如果以上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倒是有一次确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辛丑在外出打工前曾到过G城的街道上安过炉,安炉是我们那里的说法,其实就是打铁,辛丑的打铁技艺在那个缺乏手工业者的年代里算是很不错的了,因为我们村里的一个学了三年铁匠的人亲口说过辛丑会长火而他不行,长火就是把两块不同的铁煅在一起而不留痕迹。况且爷爷曾带着我让他给我打过一个核桃刀,他专门为了打一个小小的核桃刀生了一次火,打出的核桃刀真的很精致,核桃成熟的季节,在村里所有孩子的手中我的核桃刀是最惹同伴喜的,但不幸被我套在指头上轮圈时掉进了村里一潭很大的水中,而且那潭水据说是淹死过一个小孩,我曾拿长棍使劲捞过,直到后来那潭水彻底干了我还在找也没找到。

辛丑因为有打铁的技艺,就在G城安炉营生,住的地方叫木器社还是综合厂之类,那时我已经上学,曾多次想前去看看我的那位同乡,但终于没去,只是听说找他打铁的人蛮多。有一天下午,大约是星期六,我们放学要比平时早几个小时,我在住的亲戚家做作业,辛丑就来了,他说是要吃面皮,那时着实没什么好吃食,农村人赶集吃一碗面皮便是上等的美食。天气是深,辛丑穿着一件军大衣,除了前襟的下摆有点脏之外还算整洁,辛丑吃了两碗面皮,喝了两杯开水,不知是因为辣椒太多还是天气太冷,两碗面皮吃得他浑身直哆嗦,他用手掌揩了嘴两角的辣椒,开钱时我清楚地看到辛丑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有许多还是当时最大的面额——10元的钞票,那是我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并留下深刻印象的辛丑,后来听说他铁打得虽好,但人还是懒,不到一年光景就常出现要打铁的人找他而找不到的事,渐渐几个月不见人影,终于连那份祖上留下来的工具——大锤还有砧子都丢到木器社还是综合厂之类的地方了。

辛丑走到新疆后,偶尔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妻子勤劳挣钱、女儿也会打工挣钱了,但他仍旧是懒,拿着钱到街上大吃二喝,天长日久似乎也做过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曾被人抓着打,再后来好像是断了腿,是偷东西打断,但这些只是流言,不足可信,许是我看多了《孔乙己》留下的错觉,但又听说是被车撞断,总之是断了腿,村里从新疆来的人有好几个这么说,该不会假了。

此后,再没了辛丑的消息,直到几年后和村里的一个老人在一起放牛时说起了辛丑,他用手的大拇指压了压旱烟的烟锅,若有所思地说:“唉!那人可能没了……”,可能没了也就可能还在,对于同村一个人的生死,我们不能光从逻辑上判断,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关于辛丑的消息,也再没人说起,这么说那人应该真没了……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名字中都有一个“文”字,都是他取的,难道取名时不知道这“文”或许是害了他一辈子的根源吗?他们和他父亲一样自从走到新疆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在一段时间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总想打听辛丑和他的孩子的下落,许是大人们那一句“不上进,将来就是辛丑的顶”的警告吧!但茫茫的新疆大漠,我到哪里去打听啊……

2015年3月16日

(注:综合厂还是木器社是以前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名字,我上学的地方叫木器社,工作的地方叫综合厂,性质都一样。对于我这个从小就“漂泊”,一直从心灵深处找家乡的人来说,我不知道该叫它木器社还是综合厂,称谓其实也只是一种心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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