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有桥没有水
记忆中故乡的母亲河,又名马口河、西宁河,常年波涛汹涌,气势磅礴。特别是每到春夏洪水季节,那更是浊浪滔天,声震如雷!站在岸边,只见河中巨浪翻滚,惊涛拍岸,飞珠溅雪,令人心跳而又神往。
千百年来,两岸村庄简称为河东——河西。秋、冬两季河水稍微平缓的时候,两岸村民就会在河面上架起一座人字形木墩支撑着的简易木桥。大人们可以从这简易桥上徒手或挑担自由来往,而小孩子就得由大人们牵带着才敢过去。因为,桥面太窄而且距离不短,十几架人字形杉木桥墩,间隔好几米,胆子大一点的男孩子可以仰首疾步而过,只是不要低头看桥下,因为只要一低头看那河面,滚滚波涛急流奔腾,就像是桥板在摇晃着而且是横着往上飞驰而漂,顿时会觉得头晕眼花双腿颤抖……
每年的洪水季节,这座简易木桥就会被洪水冲倒,又要等到夏末才能重新架起来。这时候,两岸村民就会扎一两条临时的竹筏方便过往行人。但每次也只能乘三、四个人。本村人乘竹筏不收费,外村人每次收五角、一元钱不等。
撑竹筏的人必须是年轻力壮,又会游水而且要有撑竹筏的胆略和技巧,通常是两个人一前一后,配合默契地手到力到,篙起篙落。若是水势太高太猛,就没有人敢撑竹筏渡河了,当然也没有人敢乘竹筏。即便有再急的事,也只好望洋兴叹!
解放后,党和政府急人民所急,对各地渡口的渡船实行“民办公助”的管理办法,即由当地政府拨专款购置渡船,各地方自己解决摆渡人的部分工资,也可向来往乘客收少量的过渡钱。
虽然坐木船比乘竹筏方便安全,但如果碰上涨水或超载同样也会出事故。记得那一年端午节后,我二哥的大女儿到河对岸的马口小学去读书,因为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水急浪高而且还超载,所以当渡船撑到河中央时,正巧一排巨浪涌来,船身一歪,我侄女便掉下去了,顷刻就随着滚滚波涛急流直下,我们几兄弟听到惊天的呼声,沿河追了两里多路,才把她从洪水中打捞起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一次,我也曾差一点到龙王爷那里报到去了,那年我十五岁,在大队当通讯员。四月天下着瓢泼大雨,我披着一件塑料薄膜雨衣,奉大队黄书记的指令到各生产队去送达开会通知。可是走到河边一看,木桥中间被洪水冲走了一块桥板,怎么办?心想,几米宽的距离或许能跳过去。只要跳过去了,即便落水也能抓住木桥下的桥墩,再往上爬。
于是,从断桥这头猛地一个箭步跳过去……糟糕,跳到桥墩的下游去了,一个大浪盖过来,呛了几口水,此时已慌了神,失去了往日游泳的技巧,只身在浪谷里沉浮……
滔天的浊浪一个接一个扑过来,我顽强地朝岸边斜冲,终于抱住了岸脚下的另一棵树,惊恐万状地爬到岸上,全身已筋疲力尽,躺在草地上足足歇息了近半个钟头,心有余悸地望着滚滚巨浪,期盼着这辽阔汹涌的河面上,啥时候也能有一座像县城那样的洪水冲不垮的钢筋水泥桥。
当然,这条充满活力和神奇的母亲河,更多的是给两岸人民带来了丰收和无穷的幸福与乐趣。秋冬时节,清澈晶莹透亮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像千万条金丝线从碧空垂落又迎风飘拂。我们这些小孩子会蹲在桥上看那水中的鱼群,有金丝鲤,青草鲤,红鳞草鱼,胖头鹃鱼,老板鲫鱼,还有鳗鱼等等,在那明镜般的水底世界游哉悠哉。
小时候大哥和我常驾着小竹排,到缓水里去放丝网和游钩,寒冬时节,就用茅草、杂柴填到深潭里去做鱼巢,每当太阳出来时,我们就用丝网将其团团围住,然后使用长柄鱼叉去投刺它们,每次收获都不小。
酷热的夏天,那更是沿河乡亲们天然的河滨浴场,大人们会带着我们一同去洗澡,最使小孩子兴奋的就是打水仗,我们这些小孩子当中,很有些游泳高手,一会儿像青蛙潜底,一会儿像鲤鱼打挺,一会儿像蛟龙过海,一会儿像饿虎扑食,一个个在水中大显身手,让大人们看了都不禁感叹!有时也会潜水钻到他们的胯下去捞他们的脚,也只有在这个特殊的时空和特殊的地方,我们才可以与大人们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就这样无忧无虑活泼欢快地在母亲河的怀抱中嬉耍打闹着长大成人。
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还不通公路,自然就没有汽车,所有的山货贸易全靠这条日夜奔腾不息的母亲河来运载输送,家乡之所以叫马口,当然与这条大河是分不开的。据说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的一个旅在汉口吃了败仗时,竟气急败坏地对他的部下说:“走,咱们赶到马口去!”谁知到了这里竟无处扎营,狼狈地住了一个晚上的堤岸柴竹棚,才知道此马口非彼码口也。可见,马口这个地方,当年还是挺有名气的。
尽管没有正规像样的码头,可是大量的土特产尤其是丰富的木材资源,就是从这河边装运上木竹排的。因为,下游有几处河段比较狭窄,而且落差太大流速太快,形成跌水或冲沟,不宜行船,乡民们就将木竹扎成长长的十几二十串木排和竹排,由村里的几位行家里手专司此职,只见他们嘴里哼着自编的乡曲俚词混杂而成的小调、号子,途经九曲十八弯一路历险沿河而下。二、三天时间就可以到达繁华的县城。然后将木竹排弯在黄州桥白鹭树下,早有买主在码头等候,于是连排带山货一并卖掉。然后上岸找一家经济实惠的饭馆美美地撮上一顿,舒舒服服地歇上一宿,次日再上街采买些南杂北货,小孩子玩的、女人们用的、自己喜欢的东西满载而归,全然忘记了一路上风餐露宿与急流险滩。
六、七十年代开始,家乡的小路逐渐拓展成大路,大路又扩建成公路。可是,有一个问题常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盘旋,跳荡,浮现,沉思……
脚下的路,是越走越宽阔平坦了,可为什么这路边的河床,却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浅显,而且河里的水也越来越少,越来越浑浊?
几乎每次正想着的时候,就有一辆辆装满原木的十轮大型卡车从身边“轰隆隆……”擦肩驶过!震撼得大地都在发抖!
啊!原来是这些年随着交通的不断发展,运输的便利快捷,多年自由生长的森林,千百年无人涉足的大山,统统地被迫向人类低头了。你看,那笔直敞亮的大道小路,纵横交织地通往大山深处,酷似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快刀利剑,直插群山的腹腔。仅仅几年功夫,只见一片片树林被无情地伐倒了,一座座岭峰痛苦而无奈地躺下了,一道道山梁赤裸着……
正是由于这超量的采伐,无数森林被毁,水源逐渐稀少以至接近枯竭,大河小溪犹如患哮喘病的老人,有气无力地走三步停两步,大小水库就更是形同虚设。一个以农业为主,农业有以水稻为主的家乡,就只能靠天水(等下雨)吃饭。然而,植被遭到破坏严重,森林覆盖率极低的地方,年降雨量也必然会受到一定的影响。正像一位气象学家说的:“乌云将雨水赠给森林,森林把云雾还给天空”此所谓“良性循环”。其实,“恶性更会循环”。
尽管年年都搞了不少的人工造林,但大都是几年一砍的经济林,就像大棚蔬菜,生长虽快,但徒长虚枝,头重脚轻根底浅,既藏不住水更孕不出泉。加上过量采伐天然阔叶林,导致森林的生态功能下降,涵养水源减少,生物多样性受到严重损害,使森林资源总体质量下降。
特别是一些山区乡镇,打着发展经济的旗号,将大量的森林资源承包给木材开发商,一个小小的县,光木材加工厂就有数十上百家,每年消耗成千上万m3的原木木材。如今几乎没有一座千年的山谷,储存着百年的树木,更别说原始森林了。因为,树木毕竟不是韭菜,山林也不比菜园子。一座没有储蓄累积额度的大山,就像一个没有历史记载的民族一样,文化底蕴的畸形和匮乏,必然造成的可持续尴尬。正如林业科学家说得的:“山中若无千年林,世间何来百岁泉?”,“山穷水尽,山青水秀” “治水之本在于治山,治山之道在于护林”,这是自然界一条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笔者认为,对山区县来说,从某种角度讲“造林还不如封山”。
特别是进入七、八十年后期,因为一座座大山都曾作出了无私而又无序的奉献,当我默默地望着故乡那一座座延绵不绝饱经沧桑的山峦。脱口而出了一首打油诗:“故乡有山峰万千,却无一峰藏神仙;不是山不高,而是谷太显;不是林不古,而是树不年;不是泉不涌,而是瀑不见……”,
如今家乡这条母亲河,由于子孙们毫无节制地向她贪婪地索取,发财的欲望之火,烈焰腾腾、熊熊燃烧,炙烤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致使她今天这个样子确实真像苍老的母亲,早已血枯经绝乳房干瘪,满脸皱纹,憔悴不堪、形如枯槁……
值得高兴的是,前年,家乡终于架起了一座桥,一座比县城黄州桥还要宽敞气派,洪水再也冲不垮的钢筋水泥桥了。
只是可惜在这桥下,再看不到当年的波涛汹涌,气势磅礴;再看不到巨浪翻滚,惊涛拍岸。再看不到飞珠溅雪,也不再令人心跳而又神往了。哪里还有金丝鲤,青草鲤,红鳞草鱼,胖头鹃鱼,老板鲫鱼,鳗鱼在水中游哉悠哉的影子?就是多年生长的水藻、丝草也因为水浑缺氧而奄奄一息了。
看到的只是:家乡的这条原生河床,被淘金挖沙者掘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好不容易从源头和上游流下来的一层浅水薄浪,待填满了那坑坑窟窟、坎坎坷坷之后,就仅乘下“水过地皮湿”了。昔日清澈甜润的河水,从此浑浊如泥。有一次夏天,热得实在挺不过,我忍不住跳到河里洗了一个澡,上岸时就像一管饱醮浓墨的毛笔,而且回家后还感到奇痒难耐。
如今当我“一步步从桥上走过,一天天陌生了这条河。童年那戏水的欢快,被流沙深深地湮没。浪花枯成了芦花,狂风吞食着船歌。又一处楼兰遗址,将写进民间传说。故乡啊,故乡!不知我是远离你,还是你无奈地远离了我?如今我走了,分别时,仅带走你的一块鹅卵石,一团不散的魂魄。梦里犹听见水的呐喊!醒来时,只能抚摩这凝固的河。掌心似有雷鸣震撼!想必是,沧桑巨变的生死拼搏!
走笔至此,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去省城医院里探望我的一位如今已是腰缠万贯的好友时,他深有感触地对我说:“唉!当年身体健康的时候,口袋里没有钱,如今口袋里有钱了,身体又不健康。现在我才理解了爷爷说得‘牙齿好的时候,没啥吃;啥都有吃的时候,却没好牙齿。’就像我的家乡,当年虽然很穷,可是富有一河清水碧如蓝,漫天空气净而透。眼下,村子里的一部分人靠卖青山、砍木头,挖沙、淘金、办小厂,确实是比原来富有了,然而,更多的人,从此失去了净蓝的天空和翡翠一样晶莹翠绿的河水。真没想到,这短短二十几年时间,我的故乡被糟蹋得河里不能洗澡,岸上不能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