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和哑巴

人注定是孤独的！从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掉入了一个为你量身定做好的玻璃瓶，它绝对透明、绝对坚硬、相对隔音，你可以透过它们把别人看得如此清楚，却听不清楚他们内心最真实、最善良的声音，紧跟着，你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最真实、最善良的声音是怎么样的了！

末了，我们听到的、说出的，都是朦胧的、模糊的声音，渐次伊然，幽楚陌陌，便都是些虚伪的、邪恶的声音了。

那年是2000年，不足6岁的我这一年里都是在幼儿园度过的，黑白的记忆里，可以吹灰不费记得下来的，便只有幼儿园门前的修车铺了，需要解释一下的是，那是一家修自行车的修车铺，修车铺是由一对聋哑夫妇经营着的，丈夫是哑巴，妻子是聋子。

那年的天有几分蔚蓝，几层云儿，幼儿园门前有几家唱着邓丽君歌曲的CD专卖店升平着歌舞，算是记不清了，脑海中的橡皮擦，和着记忆，接踵隐去了那些岁月，独留着的，便是幼儿园门前的修车铺，和那个一直修着自行车的哑巴和那个默默伴着丈夫的聋妻子。

这对夫妻很是特别，现在想来，他们的特别之处，无非就是他们不同于我们的聋哑罢了。只要你的命运出现了一丝一毫的裂痕，对不起，它会被世人一滴血、一厘肉地撕扯开来，直到你的裂痕变成鸿沟，大到每个人变成瞎子都看得到，大到你和它终于不可逾越。聋哑夫妻就是这样被大家撕扯着的人，从修车铺邻居们的口中，我们整个幼儿园的孩子们对他们的事儿都是明哲不已的——哑巴是小时候发高烧给丈夫留下的裂痕；而耳聋，是妻子先天的病因，所以，我们永远也听不见他们两个有过一句正常的言语。

修车丈夫是健壮的，炎热一些的时候，他都是光着膀子的，在我仅存的一些模糊记忆中，只有丈夫臂膀上永远都擦不干的汗水和一缕缕皱菊般镂刻得不受橡皮擦隐模的皱纹，而妻子，是极美的！虽然年过三十，可那别与胭脂附脸的平静，是我一辈子都不己魂牵的脸庞，妻子是安静的，一刻不语地站在修车丈夫的身后，殷切地端上续不完的茶水，我一直没法看见妻子除了平静以外的任何一种神态，至少这残缺的记忆中，是不存在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时最开心的事，便是放学黄昏，顶着红晕残阳，默默观望着修车铺，那一堆中年夫妻，像一幅心里残疾的画家勾隽的蓝图，6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艺术，却很是坦然地承认——爱上了这幅场景。

第一次“听见”哑巴丈夫说话，是在为数不多的那几个残阳黄昏里，这对夫妻的房东，那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包租婆，正站在修车铺门前，哑巴丈夫为她修着她丈夫用了些年头的破旧自行车，哑巴丈夫很快就修好了车，接过自行车的包租婆给了哑巴两角钱：

“给，哑巴，这是你的钱！”

应该是三角钱——哑巴挥舞着大汗淋漓的臂膀解释着。

“什么，三角钱？人家修车是三角钱，我可是你的房东啊！少一角钱怎么了！”

“嗷嗷嗷，唔唔唔”，不行不行，收人家都是五角钱的，收你我都是三角钱，不能再少了，我们还差你很多房租呢，我们得存钱还你的房租——哑巴解释道。

“你不说我还不记得了，你们这都欠了我快半年的房租了！要知道，幼儿园门前的门面很贵的”，包租婆指着自家两栋高端大楼之间的狭缝——修车铺，叫嚣着：

“一个月一百块，半年就是六百元，你得帮我修一辈子的车子，就像我家那个没用的男人一样，给我修一辈子的马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耳聋妻子手语询问着丈夫。

没事没事！房东来修车子了——丈夫一边解释着，一边听着包租婆的咒骂：

“哑巴、聋子，你们要是三天之内不给我交齐房租，三天之后就给我滚蛋，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催你们交房租，你的那一角钱，当做拖欠房租的利息总可以了吧？嗤！跟我斗，你还嫩了点！你说是吧？”

“嗷嗷嗷，唔唔唔”，哑巴随手掀起了一个破车轮胎，奋力朝包租婆挥去，吓得惊魂失措的包租婆慌忙之中丢失了一只拖鞋，拼命着跑回了大楼，回报哑巴的，是一句——明天就给我滚蛋。

妻子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毛巾给丈夫擦拭着摈除的汗珠。

翌日，那对夫妻却还在原处。

三日，还在。

末了，那对不知从哪里来的夫妻，在这场不知从哪里突袭的大雨中去了我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

是三日之后，那个放学后的黄昏，父亲骑着自行车，淋了近十分钟的雨来到幼儿园接我，在幼儿园中的我和父亲，就这样看着那对聋哑夫妻在大雨中被包租婆赶出门户，哑巴丈夫托着家私，牵着撑着半把伞的妻子，渐次隐在了大雨之中，哑巴只听得到这个世界的唏嘘，却没有，不能用我们的声音回击我们，耳聋妻子，却可以在这个男人身边擦拭着泪与汗，撑着半边伞，不幸的是，她连人家对她的咒骂都听不见，但这又是幸运的，她实在是不需要用最虚伪、邪恶的声音来回报这个世界了。

而今，又是一个雨后，相隔当年的幼儿园，如今置身云絮的我隔了几百公里，与那一年，又是隔了十几年，，听着这个城市虚伪的唏嘘，满城的喧嚣，我想，既然这世间说不出、听不到最真实、最善良的声音，那我便该努力做个只听不说的哑巴，若有来生，还想变个不听不说的聋子，那便是最真实、最善良的力量了——我虚伪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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