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
柳城有城,垂垂老矣于内荆河边。城墙边两棵冬青树,高愈墙端,枝叶横斜,如苍苍巨伞荫蔽古道。
我和波波曾好奇于这旧城老树,遍询长者,即便最能讲古者也不知所云。头发比雪还白的柳爹告诉我们,从前学堂散学,总有顽皮孩子在这两棵树下玩落“日头帽子”,只在某家门前响起“儿呃——吃饭了哦——儿呃——吃饭了哦——”,这一下紧一下的唤饭声时,才拍掉屁股、膝盖上的泥巴,抓起扔在墙角的书包,一溜烟跑回家,等着挨母亲于后脑勺上的一巴掌。
现在,城墙年久失修,砖石颓圮,灌木野草丛生。傍晚,残阳夕照,黛墙荒草,显出一派沧桑气象。
城后伸一条青石板老街,两旁如画中的老房子,一色砖木结构,陈陈旧旧,依稀可见些古韵。老房子皆两层,相对而立。窄旧。幽静。门前间或挂着“贺龙同志旧居”、“段德昌同志旧居”、“周逸群同志旧居”等牌匾,均风雨斑驳的黑白意象。波波就借住于青石板旁的某间老房子。
绕城东行不过百米,小镇最古的学堂——桃源小学便隐约于茂林修竹之中。
古城门是我上班的必经路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和波波都在桃源小学代课。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第一次见到波波,感觉他有些“滑”。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躲在镜片后的小眼睛闪闪烁烁,透着几丝狡黠。五短身材,大概不到一米五。还很胖,肚子挺着,好像要把衬衫撑破似的。后来,常听兵老师刻薄波波“长不像鳝鱼,短不像泥鳅”——兵老师是在编老师,又是后勤主任。波波就嘿嘿地笑,小眼睛于是透着狡黠,像老房子阴暗角落里盘着的蛇,准备冷不丁咬人。
诸如此类的窘境,对于波波绝不稀罕。这不仅缘于波波来自某村某一间快塌的老房子,也不仅缘于波波是借岸泊船的代课老师。最主要的原因,我想,可能还是波波性格的一些缺陷。比如常常的只记得借钱,却忘了还钱。
可谁能体会大龄青年波波——一个代课老师心中的哀苦呢?我上班没多久,经常看见波波坐在城边冬青树下默默抽烟。枝叶摇曳,浓郁的树影罩下,波波便显得阴郁了。这阴郁的湖底,一定沉着些伤感的往事!
每逢此时,我便傍着波波坐下。点燃一支烟,并不抽,只是看烟雾慢慢上升,渐渐消散,直至化为虚无。突然就有了人生如梦的感觉。不是吗?这棵树下曾坐过小小的我、小小的波波,或许,我们都曾捧一本书,在树下放飞过小小的梦吧。那些时光肯定荡漾着绿色的风!
六月,古老的乡村弥漫着馥郁的清香。家家门前屋后都开满一树一树洁白的栀子花。清晨,学生们总要带一些到学堂,送给喜欢的老师。我们便用青花瓷的碗盛水养着。批改作业时,沁人心脾的香,绕过唱歌的笔尖,歇满一页页的习题。我们便自顾自地芬芳了。
波波就有些莫名地恼了。“难道我的青春就该散在这一朵朵的花里?”
听着,我不禁为波波黯然。
波波为自己的命运,恼了。怒了。每月七百元的工资,没有未来的职业……他怎么敢呵护那依依杨柳下秋波暗横的女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波波渐渐不再同我们用青花瓷的碗养栀子花了,渐渐不再同我们一边看孩子气的作文,一边呵呵笑了。他愈来愈阴郁,在学堂,也如冬青树下的模样——已经很少在冬青树下见到波波。
波波将满腔的心事都付诸文字,一夜夜,一页页,字字都是落魄书生的呓语。
“出名了,我要让所有轻视我的人都后悔!”生活把这个孩子扭曲得咬牙切齿。
——冬青花开了又谢,栀子花谢了又开。波波的读者依然只有我。
波波终于不能在芬芳的校园熬白头。他托叔叔找关系,跳槽去了镇政府。波波离开了停泊多年的桃源小学,离开了读懂过他故事的我。
虽然没能进入体制,波波总算向权力中心靠近了一步。
离开波波的日子,我并非没有想念波波。每当走在那条青石板老街,看老房子在一丛丛牵牛花的怀里幽幽陈旧着;看木门上一块块牌匾在风雨中悄悄斑驳着。我总是想起波波。
听说,波波相亲了。听说,波波又相亲了。
听说,波波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听说,波波又参加了公务员考试。
去年冬青花谢的时节,波波突然打电话给我,他告诉我笔试考得不错,当然是兴冲冲的。我很为他高兴。
之后大约三个月,也许只有两个月——谁能记得那么清呢!我独自坐在冬青树下,点一支烟。突然想起好久没有波波的消息,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的综合成绩没能入围。他还告诉我,明年他会继续努力。挂了电话,我看见一颗冬青果正从树上摔落,粉身碎骨,溅起满目紫色的忧伤。
最后一次见到波波,是今年的事了。波波随镇领导下乡检查工作,我看见一群人走在青石板老街,破败的屋檐漏下一缕缕昏黄的阳光,波波跟在后面,红光满面,像是喝了酒的样子。我刚想打招呼,他已经消失在冬青树的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