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婶
一听见人声,张大婶便“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在荒山野岭,在田间地头,晨雾中,暮霭里,山岚间,这呻吟声若有若无,忽高忽低,时断时续,飘动着,流荡着,怪怪的,令人毛骨竦然。
张大婶家在樟树坡,单家独户。樟树坡是一面很大很大的荒坡,田不多,灌木丛生,野草萋萋,孤坟累累,怪石狰狞,人迹罕至。张大婶家是队上最偏僻的一户人家,樟树坡上隔着长长的柳树嶆,坡下是长长的香树岭,都没有人烟,算是离群索居了。
樟树坡却是一个放牛的好地方,离田远,草好,又很大,有许多野生的果子。牛撵进樟树坡,就像从屋里的那个狭小的牛圈里,搬到了一个更大的牛拦中,而且,有草有水,牛有得吃有得喝,不会乱跑,不会像在牛圈里困久了发狂,我可以自个儿玩自个儿的。樟树坡只有进出的一条路,牛吃饱喝足了,就会乖乖地出来,跟着回家,像是和人有一种默契似的。我虽然自小胆大,但这地方实在荒僻,因此并不常去。
张大婶爱“哎哟”,我以为她得了什么病,我曾问过娘,娘说细娃儿莫管大人的事。再问,娘就骂我吃了咸萝卜操淡心,说我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我很委屈,便堵气不再问。可我心中偏存不下秘密,就像我现在老是存不住钱一样。凡事我又好奇,爱打破沙罐问到底,所以总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来。
我渐渐地发现,张大婶的“挨哟”,并不是因为害了什么病,疼痛难忍。我看见她没人时割起草来,敏捷得像一架收割机,眨眼间,只听刷刷刷,一大片草便倒下了,垛成了山。她背起如山的草,步履强健,如飞一般。即使是上坡路,她也毫不吃力,只见一座草山迅速移动,眨个眼,就到了坡顶。
张大婶其实是一个很能干、很勤快的人,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家的菜园子,毫不夸张地说,在队上是数一数二的。种菜,她家得天独厚,地偏僻,边边角角的田多,又没人管,菜园子就大。她又不出工,早晚都可以侍弄菜园子。萝卜白菜,应有尽有。一年四季,瓜果飘香,让人羡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张大婶的“哎哟”是由人声引发的,她身上的“哎哟”也就像有个声控开关。而且,她的“哎哟”因人而异。如果发现是我们小孩子,她只是习惯性、象征性的“哎哟”几声,像唱歌的试试嗓子一样,像练武的热热身。声音干涩,毫无情味。来的倘若是大人,这“哎哟”就宛如唱歌。有顿挫,有抑扬,高低起伏,萦回婉转,字正腔圆,如泣如诉。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哎哟”,仿佛包含了无限的痛楚,无尽的悲伤,让人听着这心尖是一颤一颤的,忍不住就要流出泪来。人在,“哎哟”不停;人去,“哎哟”戛然而止。张大婶该做什么,仍精精神神地做什么。
我闹明白了,张大婶只要“哎哟”几声,就可以不出工,呆在家里做自己的事。但我不明白的是,队上那么多人,为什么不学张大婶“哎哟”一下。有的有了病,还照样上工,披星戴月,忍受风吹日晒。知道张大婶耍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福都不知道享,真老实,真傻!
张大婶的“哎哟”,似乎还是装门冲着一个人叫唤的。张大伯是个窑匠,常年不在家,屋里就张大婶一人。樟树坡上,只有石匠梅胡子,对着石山叮叮当当地敲打,日复一日地进行寂寞的独奏。张大婶的“哎哟”便不时地在梅胡子独奏的间隙响起。一唱一和,那“哎哟”就格外地动听,显得那么情意绵绵,缠绵悱恻,如怨如艾,如赞如叹,如呼如唤。一听见这“哎哟”,梅胡子便会从樟树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来。梅胡子一来,张大婶家的厚重的木门便“吱呀”地欢叫一声,轻轻地合上。
有一阵子,梅胡子好像是出了远门。我在樟树坡放牛,张大婶在照例“哎哟”之后,亲热地和我招呼,要我看梅胡子回家没有,要我捎信给梅胡子,说她痨病发了,请梅胡子去给她烧灯火。梅胡子会一点烧灯火,推拿,有几个土单方,也能凑合着治个头痛脑热的。我找到梅胡子,他正和人摆经,我将张大婶的话学说给他听,梅胡子的反应怪怪的,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周围的人很暧昧地望着他,几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冲我直乐。这事不知怎么传到娘的耳朵里,娘边笑边用手指敲我的脑门,直骂我小傻子,小傻瓜。别人也拿这事取笑我。我糊里糊涂,也咧着嘴傻笑。
出于小孩心性,烦了做事、上学,也就赖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哎哟哎哟“直叫唤。一次两次侥幸后,精明的娘,再也不上当受骗,一顿竹条子抽得我呼爹喊娘,还骂我是张大婶的儿。我虽然“哎哟”掀天,却不成曲调,从此再也不敢装歪。
独自一人在坡里放牛的时候,常常感到寂寞,心里空荡荡的。为了给自己壮胆,通常是唱歌,把毛主席的语录歌翻来覆去地唱。腻了,便想起张大婶的“哎哟”,时不时便冲着青天白云甩上几嗓子,山鸣谷应,余音袅袅。这一“哎哟”,身心便轻松了许多,才明白“哎哟”还有如此妙用。但在家里,我是千万不敢的,娘是一个要强的人,连有病呻吟都不许可,更不用说无病“哎哟”了。
后来,我便离家读书了,书愈读愈多,离家也愈来愈远。过了十几年,有一天,我回老家,问起张大婶,说骨头早已敲得鼓了。想起她的“哎哟”,我不禁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