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CRY
一、
“没有很大的问题,是轻微的结膜炎。平时注意眼部卫生,不要用手去擦眼睛。”医生转身拿过一个小药瓶儿,“这个眼药水,记得每天滴三次。”他如是嘱咐着,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来,笑道:“瞧瞧,又流泪了。”
季宣接过纸巾,将它放在眼角吸取泪水。因为用眼过度,居然患上了结膜炎。从此她的眼睛就像设计失误的堤坝,着急、恼怒、或是受到惊吓,甚至只是转移一下视线,泪水都有可能决堤。
赶到教室已经是第一节课下课了。进门时刚好碰上老班。老班扶了扶怀里的书问道:“季宣,眼睛怎么样啊?”
“哦,只是结膜炎。”
“没事就好,以后要多多注意。——联考要开始了,你也要抓紧复习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季宣点点头,指指教室里边说:“老师,我先进去了。”
“好。”
刚坐下,周围的人,或是半探着身子,或者直接跑到她的桌前,纷纷询问她晚来的原因。
“结膜炎?严不严重?”
“不严重的。只是有些异物感,容易流眼泪。”
“哎,这种不痛不痒的病,老班铁定不会批假的。”
“就是呢,所以现在也正为这个烦恼着呢。”
季宣突然发现旁边的课桌上趴着的睡得糊涂的新同桌。
她指着他问道:“那个……?”
“噢,你说陶蕴杰呀”同桌小鱼立马明白了她的疑惑,“因为要考飞行员,老班特地把他调到前边来的,算是特别照顾。”
“是这样。”
小鱼更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特地调到你旁边,说是让你每天放学后帮他补习。”
“哈?!”女生原先轻柔的语调突然变得很大声,把旁边的男生惊醒过来。他伸过一个懒腰,扭头发现女生正怒视着自己。冷不丁地还流下两趟泪水。他一下子被吓得手足无措:“季宣,你,你怎么了?”
“是气老班为什么要让她来给你补习。”小鱼在一旁插嘴道。
“不喜欢我也不用哭啊,我也没办法啊,你看——”说着还傻气十足的挠挠头,“这不都是老班安排的嘛。”
非常有歧义的话,引得同学哄堂大笑。
真是蠢毙了!
“是结膜炎!不是因为你,是眼病才流泪的!”
结果连学习也成为一件恼人的问题。
用季宣的话讲就是“一切都乱七八糟”。
二、
“我说你呀,”季宣对着正在做题的陶蕴杰说,“做题时能不能不带那个。”
陶蕴杰指指耳机:“你说这个?”接着一脸露出难色,“音乐很好听呢,能让我集中注意力。”
“还是别一心两用了。”
男生还在叨念着“季老师真严厉”之类的话,却还是听话地把耳机摘了下来。
季宣望着男生沐浴在暮日中的脸,突然有种“还真和传闻中的一样俊朗呢”的想法。在这之前,季宣对陶蕴杰勉强有个“高个子,相当调皮”的印象。对那些“一日收到几封情书”的传言,或者偶尔听到邻班女生小声议论“207班的陶蕴杰是花美男”,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她似乎有点点明白陶蕴杰课桌里每日都会冒出情书的原因了。
“呐,做完了。”男生抬起头来,微微漾开一点笑容。
季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快地拿过他的习题本,装作认真查阅,实则掩饰尴尬。
不过,尴尬很快被惊诧替代。她举起满是红叉的本子问陶蕴杰:“这么多的空白和错误,等于你刚才根本就没明白我讲的内容。”
“不要一副老班的嘴脸啊,”男生偏头一笑,“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做了。”还配上一副真的很努力的表情。
“如果说你努力的程度就是边叠飞机边听我讲,然后边听音乐边做题的话。”
“我后来不是听你的摘了耳机嘛。”
“那也只是‘后来’罢了!”
季宣极力按捺住郁结的怒火,看看窗外说:“算了算了,现在还早,我再给你讲一遍。”
于是,在陶蕴杰苍白的反抗中,两个人的苦役又开始了。等到季宣核对完他第二次做的习题,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任重道远。
陶蕴杰还拍拍她的脑袋说:“怎么样,季老师?我可以走了吧?”却料不到自己独特的天资已经把“季老师”惊得恍若在风中飘零了。看到女生没有反应,他又凑近点喊着“季老师”,却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眼里淌出来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为难,摸遍了全身也没能掏出一张纸巾来。这时季宣“腾”地举起习题本,手指在上面戳得“啪啪”作响:“陶蕴杰,你三番两次地拿这种结果报答我的辛苦很好玩吗?还是我三番两次地被你惹得结膜炎发作很搞笑呢?”
此时此刻,季宣最想做的,就是在学校公告栏里写上一封“告陶蕴杰之爱慕者书”之类的东西。她要告诉那些花痴女孩儿们:你们喜欢的这家伙实在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是个漂亮指数高达320聪明指数只有0.1的笨蛋。
三、
也许是那次发火的缘故,陶蕴杰在那之后安分了许多,有几次居然能把季宣勾出的习题作对大半。随着接触的增多的是逐渐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
第二天要联考,为了防止学生舞弊,老班让同学把抽屉里的书通通清回家。
“真是站着讲话不腰疼!那可是高二的全部书籍呀!还包括那么多辅导书!整整有好几大摞呀!”小鱼嘴巴一直嘀咕个不停。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嗯,叫爸爸来接我!哎,季宣,你怎么办啊?”
季宣已经不是那种吊在父母脖子上撒娇的女孩儿了。她不想这么大了还把爸爸招来学校接自己。可是眼前这几堆书,着实令她为难。
陶蕴杰在教室门口与别班的两个美眉谈笑风生后终于走了进来。他看见季宣呆望着面前的书本,一脸愁苦。“这是什么气氛啊?”他重重地拍在桌上,企图用那“啪”的一声打破女生现在的状态,不料收效甚微。倒是旁边的小鱼搭了腔:“季宣正愁着书太多了搬不回家呢——季宣,干脆叫我爸爸把你捎回家吧。”
“这个时候——”陶蕴杰一本正经地说,“要记得男同胞的存在。”他俯下身对着季宣说,“书也不必搬回家了。我外婆就住这附近,先放她那儿寄存两天吧。”
“那……你的书怎么办?要搬两次么?”
“我呀——”陶蕴杰颇不好意思地扯扯额前的头发说,“嘿,大部分都在家。”像他这号学生,上课不忘记带书就不错了。这时男生像是在喃喃自语:“外婆一定会很高兴,我带回去这么个漂亮乖巧的孙媳妇。”
季宣下意识看向陶蕴杰,男生正朝着周围哄笑的同学挤眉弄眼的。显然不是告白,只是玩笑。小鱼也很配合地推搡着自己。恍惚间,季宣回忆着之前那刻心跳漏掉一拍的深长意味,忽又感到一阵失落。
他是个调皮的男孩儿,喜欢同别的男孩子讨论球赛与游戏,也热衷于与女孩子打打闹闹。这样的玩笑,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经意的话语,在女孩心里刮起了怎样的大风。
自己意识不到,无意撒下的种子,是就此夭折,还是欣欣向荣地生长在路边。或者是,生长进别人的心里……
若不是去陶蕴杰的外婆家,季宣可能永远也不会踏足这片土地。她生活的镇子,虽然没有高耸云端的摩天大厦,却也竖立着成片的商业住房。街道两旁的商店,也必定是装潢精美的。所以当她走在那片干净的泥土地上时,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亲切。仿佛那温厚的大地,能透过脚底对她的心情作出回应。这里鲜有行人,车辆更少。家家户户都有个小小庭院。或者有几位老人在院中大牌,或者有树枝从院内探出……总之,一切安静祥和得叫人突然觉得世界真美好。
手中的书本却没有随着心情的愉悦而变轻,相反的,它们正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愈发往无法抑制的方向增长。季宣只能偶尔换个姿势,以此减轻手腕的酸痛。她偷偷瞄一眼陶蕴杰。起初还怀疑他是为了逞能才从自己手中又搬去大半摞书累在自己那摞上面。但是从他现在依旧平静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这时,陶蕴杰陶杰朝着前面不远处努努嘴说:“过了那座桥就快到了。”
本来以为桥下是河流,走上去才知道,那下面是一条不见首尾的铁轨。它自葱绿丛中来,复又隐没于远方的绿树间。现在没有火车过往,脚下的铁轨,显得有一丝落寞。温和的日照下,两人都不再做声。只是看着同样的风景,想着不同的事……
四、
强冷空气不辞辛劳地从万里之外奔袭而来。这里习惯了温暖气候的人们,纷纷打起了寒颤。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说过“寒冷的天气是最适合睡觉的”。似乎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窝在暖和的被子里,是最幸福的时光。季宣醒来时,已经迟到许久了。
她飞快地梳头洗脸,顾不得吃早饭,穿好鞋就要出门,却在打开门的刹那被刺骨的冷风逼回到屋里。妈妈拿来棉袄:“变凉了,穿这个吧。”
“谢谢妈妈”的话语还浮在空气中没有解冻,女孩儿已经奔出一小段路了。
妈妈望着女儿的背影,不由得生出“真是太辛苦了”的心疼感。
印象中很少这样努力地跑过。转角的蛋糕店,饰品屋前的绿色邮筒,或是每日里都要光顾的牛奶店,现在都在身边飞掠得像一阕轻快的歌,直至听到有人叫自己才戛然而至。季宣看见陶蕴杰乐颠颠地一路小跑过来。因为遇上了迟到的同道中人。
“哈——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迟到。”
“嗯,睡过头了。”女孩因为一路猛跑,脸已经变得绯红,还吃力地喘着气。她把手支在腰上,感觉好了些。在男生的一阵“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又要留堂”的哀叹中,季宣想起来,昨天老班才宣布,以后迟到的人,每迟到一分钟,留堂一小时。聪明的她居然慌乱得算不清楚自己究竟要留堂的时间了。
手腕突然被陶蕴杰抓住,他拉着季宣往反方向走。
“干什么呀你?”
男生回过头来说道:“与其迟到被罚,不如骗骗老班。我就与教练串通好说是进行飞行训练了。至于你嘛——”他狡黠地笑着,“在老班心目中,你已经诚实到就算说自己被外星人绑架了她也会信的地步了。”
季宣绝对想不到,自己居然和陶蕴杰一起逃课了。这是她十七年来干过的最疯狂的事儿了。她抬头看看上方那排图书,见到一本封面漂亮的,伸手想要把它取下来,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刚才被男生抓过的手腕,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感受得到温暖。似乎那里已经变成了温床,转眼就要孕育出新芽来。然后它们会沿着全身的经络,蔓延至各个关节,各个淋巴,在那儿开出悱恻的花朵。
季宣回头望望休息区的陶蕴杰。他已经阖上眼睛半躺在椅子上了。图书馆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果然还是太闷了。
因为怕他着凉,季宣走过去拍拍他说:“走吧。”
“啊?”陶蕴杰伸伸懒腰,“你选到书了?”
“没挑到中意的。”
那天回去后,两人各自向老班撒了谎。难得的是,老班居然都相信了。平生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逃课,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都没做。甚至连本书都没有买到。
但是,年轻的飞行员,到底还是驾着他的飞机,着陆在了女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了。
五、
陶蕴杰的功课在季宣的辅导下,有了很大的起色。老班喜笑颜开的说“不用再补习了”。
就这么停止了?
她做回她的优等生,他继续让老班头疼。除开“补习”这层关系,他们就又回归到普通的同学了。虽然见面还是会打招呼,却再也没有那样又吵闹又安静,又紧张又舒服的共同时光了。
再后来,迎来了期末考。发成绩。寒假到了。
雪也下了,鞭炮也放了。还没有收到他的问候。
季宣突然感到生活有了缺口。冬天里寒冷的风吹进吹出,凉得人直掉眼泪。
她也曾在稍微暖和的午后,去寻找自己与陶蕴杰一起去过的,那个安静美好的地方。想去看看那条铁轨,是不是依然如自己这般寂寞。
这个交通发达的城市,铁轨随处可见,季宣找到的地方,有铁轨也有桥,却俨然不是以前那处。本以为自己来到了多么独一无二的地方,却是“处处都有”的景处。
那时正好有火车徐徐驶来,汽笛在幽静中响起,震碎了冰冷的空气。女孩儿站在桥上不禁猜想到: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桥上,是否正站着一个男孩儿?那么,他是否正看着与自己所见到的同一列火车的尾厢,静静聆听它嘹亮的汽笛?
他是否也像自己想念他这般想念着自己?
初七一早,爸爸就在楼下喊道:“宣宣,有同学来电话找你!”
季宣抓过听筒,陶蕴杰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季宣!”
冰冷的天气里,辛勤的电话线,到底还是把他的问候传递过来了。在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以后,这声音竟能和记忆中的完全吻合上。
“季宣,找你可真不容易。”
“唉?”
“每次你爸爸都说你不在家。不是去书店就是去姑妈家。”
“唉?”季宣这才明白,自己多日来的苦恼,有“天下父母心”在作祟。
“所以这次我撒谎说我说是老师叫我找你有事。”
“哈?”
“你不要每次只讲一个字啦!”男生的声音有了些小小的责备,忽而又平静下来。他说:“我——想见见你。”
我想见见你。
季宣还不能确定它们简单外表下的意义。不过,这几个字,足以让她有了几十天来头一次生动的回应:“嗯,好的!”
说是见面,谁也没有太多要说的。只是就着杯温热的奶茶,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起初讨厌的,现在想念的,都是面前这张俊气的面孔。他现在因为彼此之间的沉默显现出些许不安。突然他从口袋里拿出MP3来,按开了递过来耳机:“你听过这首歌吧,那翻译一下吧。你英语那么好来着。”
这也是季宣喜欢的一首歌:有里知花的声音像在清水里洗过一般澄澈,虽然她的英语很生疏,也恰好是这样听上去干净纯粹的英语,好象一个女生羞涩地向着心仪的男孩告白:
每个夜里都难以入睡
因为不停地思念着你
这感觉越来越强烈
哦,亲爱的
我尝试逃避对你的感觉
我的内心在不停交战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我哭泣了,却没人听到
我哭泣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哭泣了,深深地陷入混乱
我哭泣了,整颗心都在哭泣
我哭泣了
就算我们天各一方
哪怕没人聆听我的心声
我哭泣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
男生忽然伸出一支手来,从女孩儿的脸上接起几滴泪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吓得鬼叫鬼喊的,而是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声音在问:“这一次,还是因为结膜炎吗?”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